《文心雕龙》文体命题释义方式研究(二)
2013-09-10唐萌
唐 萌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文心雕龙》作为一部宏博富瞻、体大思精的文学理论著作,围绕着文学的本体、创作、批评等方面提出了系统化的理论命题,为后人提供了有益的借鉴。“《文心雕龙》乃‘论文’之作,其与‘注经’判然有别。”[1]那么刘勰是用哪些方法来解释这些文体的?为什么用这些方法?这种研究方式体现了刘勰怎样的文学思想?这些问题至今尚少有人研究。郭绍虞先生在《关于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说:“一种研究的重要与否主要是由研究者所采取的立场、观点、方法决定的,是由研究成果决定的。”[2]9可见研究方法对研究对象的重要性。所以,深入探索刘勰研究文学的方法,可以更细致地把握刘勰的文学思想,更深刻地理解《文心雕龙》的理论内涵,从而更为有效地指导创作实践。本文拟从《文心雕龙》文体命题的释义方式入手,研究刘勰释义文体名称的方式,以及它所体现出的刘勰的文学思想,为进一步更全面地研究刘勰的文学批评方法提供参考。
一、《文心雕龙》文体命题的训诂方式
黄侃在《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中说道:“诂者故也,即本来之谓。训者顺也,即引申之谓。训诂者,用语言解释语言之谓。若以此地之语释彼地之语,或以今时之语释昔时之语,虽属训诂之所有事,而非构成之原理。真正之训诂学,即以语言解释语言,初无时地之限域,且论其法式,明其义例,以求语言文字之系统与根源是也。”[3]181“用语言解释语言”是训诂的要义所在。用不同的语言来解释形成不同的解释方式,依声训字为声训,依义训字为义训,依形训字为形训。这三种基本训诂条例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与思想。通过整理《文心雕龙》文体论部分有关文体名称的命题,并对这些文体命题的训诂方式加以分析,可以得出一些新结论。
本文把《文心雕龙》文体论中所有以“某者,某也”或“某之言某也”为基本句式为文体下定义的命题胪列如表1。
由表1可见《文心雕龙》文体名称释义方式的统计结果:声训21条,义训40条,形训为0。以义训方式释义文体的数量最多。下面即从训诂学义训的角度,对此作进一步的分析。
二、“义训”的概念与文学功用观
(一)义训的概念
所谓义训,根据周大璞的解释是“直语语义而不借助于音和形。”[4]246;郭在贻则认为“以通行词训释古语词或方言词的意义,谓之义训。”[5]44。关于“义训”的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前者着眼于义训的形式特征,后者更注重义训作为训诂条例的释义本质。按照黄侃先生的观点,训诂的目的是释古今之异言,通方俗之殊语。古今语言差异,方言俗语区别,有的语音在时间、地域间的变化有声音线索可寻,可以用声训解释。古代文字训诂也确实多以声训为主。但有的则是不同时代、不同地域自我形成的词语,并非音变、音读形成的差异,没有语音上的受义关系,这就要用义训的方式来解释。[4]还有一些一词多义的情况,也须由义训来担任释义任务。如,《尔雅·释言》中以益训增。增、益二字并无字形字音上的关系,“增”字的意思借助“益”来表达,这就是用语言来解释语言,用更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一般语言。
(二)文学功用观
“义训”这种释义方式出现在《文心雕龙》文体论部分,是由义训的特征决定的。刘勰选择了“义训”,“义训”也选择了《文心雕龙》。考查《文心雕龙》大小40条义训释义的文体命题,其中有些文体确实难称之为“文”,像“方”、“占”等。而恰恰这类不像“文”的文体运用义训方式释名的最多。以陈伯海先生所提之“杂文学”观念来反观《文心雕龙》文体论,很容易认定刘勰的文体观念是“杂文学”或“泛文学”观。因为像铭箴、诔碑、方律等文体,以今天的文学观来看,确实不应列入文学之类。但是,这些在今天视为应用文、公文、方志的文体在当时却具有重大的应用价值。标榜“意识到文学的审美特征”的魏晋南北朝的文学自觉并没有完全摆脱功用文学观的影响作用。古代文学功用论主要包括经世致用论和审美娱乐论两方面内容。经世致用论强调文学的经国治世、政治教化作用,要求文学服务于国家社会,赋予文学以重大的社会历史使命,体现了积极进取的现实精神。文学经世致用论源远流长,贯穿古代文论发展的三千年历史。[6]中国古代文学的功用论在文学发展过程中其价值未曾弱化,而是与审美娱乐论颉颃而进。文体意义由文体的社会功用来表达,文体的功能决定了文体自身的产生与发展,决定了它的写作内容与艺术特征。所以,文体名称采用义训这种释义方式有助于对文体社会功用的把握,进而深化对文体意义的理解。
三、义训释义方式体现刘勰“据用索义”的文体思想
(一)《文心雕龙》义训释义文体的三种具体情况
表1将《文心雕龙》涉及的文体按声训、义训、形训三种训诂条例进行了初步分类,这是对文字训诂方式的一种直觉的归纳与体认,并未涉及具体释义问题。下面根据义训的三种具体情况(同义相训、设立界说、描述特征)再对《文心雕龙》的文体命题加以划分(见表2)。
1.同义相训。“方者,隅也。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称方。”(《书记》)《说文解字注》:“方,倂船也。象两舟省总头形。”[7]404按《说文》注解,“方”字的本义是两船相并,像两舟并列去舟头之形。刘勰并没有依照《说文》中对“方”字的解释,而是将“方”训为“隅”,取隅为一角之意。表示治疗不同的病症需用不同的药方,每个药方只能专攻一种病症。从药方这一文体的功能角度出发为之定义,体现了刘勰注重文体功能的文学观。
表2 按义训方式分类文体命题
2.设立界说。“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精研一理者也。”(《论说》)《论说》的“论”文体,是《文心雕龙》所列文体中唯一一个由两种释义方式定义的文体。“论者,论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是刘勰在《论说》开篇用声训方式给“论”这一文体下的定义,强调的是“论”这一文体的条理性特点。而“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精研一理者也。”用义训的方式则注重对“论”这一文体性质的界定。能精研一理的方为“论”,“论”的性质是弥纶而精研。这种文体特性是在文体形成的长期的实践过程中逐渐确立的。界定某种文体之所以为“论”文体的标准正是“论”的实用性质。
3.描述特征。“律者,中也。黄钟调起,五音以正。法律驭民,八刑克平。以律为名,取中正也。”(《书记》)训“律”为中,中是“律”的特征。用名物的形状、性能来定义名物也是义训常见的一种情况。“以律为名,取中正也。”其意是取中正之法驾驭民众,用公平公正的律例来规范人民的行为。用“律”这一文体的功能特征来解释文体,也是从文体本身的实用性角度定义文体的例证。
(二)刘勰“据用索义”的文体思想
由表2分析可知,刘勰运用义训方式释义的文体多为应用文。这些应用型文体在今天看来并不属于文学范畴。而对于像诗、赋这样典型的文学体裁,刘勰则运用声训方式释义其文体。也就是说,《文心雕龙》多用义训方式释义应用型文体,多用声训方式释义典型的文学体裁。这个细节性的差异原因何在?根据义训作为训诂方式的特点来看:其一,义训的形式特征是不借助训释字的音与形。这个特征表明,义训释义方式所采用的训释字不必拘泥于语音上的相同或字形上的相近。相比声训与形训,义训训释字的范围更大。其二,义训的内容特征。关于义训的定义中以通行词训释古语词或方言词的意义,其中的通行词即是指所处时代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词。通行词的意义就在于现实的实用性,以此来解释名物、行为,着眼于事物的实用价值。换句话说,义训释名的意义在于解释名物的当代功用。由此可知,刘勰选用义训这种释义方式训释文学性弱而实用性强的文体,一方面是形式上不受训释字音与形的拘囿,另一方面也表明刘勰的文学观念中存在“据用索义”的文体思想,即依据文体之用,阐明文体之义。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了“四科八体”说,其中指出了铭、诔这两种文体“尚实”的风格特征。“尚实重义”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文学理论思想,尤以先秦至魏晋南北朝这一时段的文学观最为突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文体名称的释义正是从文体的社会功能角度出发,释文之名以彰文之义。刘勰“据用索义”的文体观是对中国古代“尚实重义”的文学思想的继承。这种以义训释义文体的方法不仅体现了“尚实重义”的文学思想,更为后世定义文体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式。
[1]戚良德.刘勰论《诗》《骚》[J].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
[2]华东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编.中国古代文论研究方法论集[G].济南:齐鲁书社,1986.
[3]黄侃.文字声韵训诂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周大璞,黄孝德,罗邦柱.训诂学初稿[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5]郭在贻.训诂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6.
[6]吴建民.经学与古代文学经世致用论[J].徐州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
[7]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