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石镇:漫长的还乡之旅
2013-09-06徐智慧
徐智慧
走到村庄附近时,唐兵已近虚脱。每当疲惫感浮现,试图减缓他的脚步时,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又让他加快步伐。
在芦山地震后的两天里,电话不通,情况不明,他不知道68岁的母亲和8岁的儿子在家乡是否平安。于是,他从云南昭通启程,匆忙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一刻,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转过一座山脚,就能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夜空阴暗,星月全无,空中飘着雨丝,唐兵眼前一片黑暗。直到走到自家住房所在的泥坎下,借助微弱的光亮,唐兵才看清真实的状况:泥坎上已经空空荡荡。
远处坝子上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唐兵跑过去,在一个用塑料防雨布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看到几位抽烟的老人,都是熟悉的长辈。
来不及寒暄,老人伸出手,指向帐篷一角。唐兵唤了一声母亲,又唤了一声儿子的小名,被子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跳起来,喊了一声“爸爸”。随后,一个老妇人迟缓地坐起,从老人坐起来的姿势,唐兵知道,那是他的母亲。那一刻,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唐兵看看手表,时针指向晚上9点20分。
两天前,他还在500公里外云南昭通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身边是一堆用来捆绑混凝土外架的木板和铁丝。
唐兵月收入5000元左右,他的妻子也在同一个工地打工,月收入3000元左右。夫妻二人每月可赚8000元,对一个农民工家庭来说可谓可观,但他们的辛苦也显而易见。说到工作的辛劳,唐兵伸开两个手掌,展示层层叠叠的老茧。
他和妻子每天工作9到10个小时,睡在4至6人一间的简易工棚,基本没有节假日。
初中毕业的唐兵,最自豪的是盖过30层高的楼房。“站在30层,可以看到城市很远的地方。”他说,尽管他并不了解城市的真相。
房子哗啦哗啦地倒下
抽烟的老人让出条凳的一端,让唐兵坐下,给他喝水。母亲坐在帐篷口,讲述地震发生时的情景。
4月20日清晨,她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吃了豌豆、玉米和菜叶煮成的糊糊,便走到鄰居家,坐在水井边,拉家常。8点刚过,地震来了。
“脚下的土地猛地向上拱起,又落下,反复了几下,就听到房子哗啦哗啦地倒下。”母亲朝自家望去,只见整个泥坎都垮掉了,泥坎上的房子随之倾斜,瓦片、砖墙噼啪掉在地上,随后,空空的木头房架像小孩玩具一样折断,整个儿翻倒在几米高的泥坎下。
唐兵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当时没有睡在自家床上。周五放学后。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到唐兵姐夫家找表哥玩,就睡在了那里。周六上午地震发生时,儿子正随唐兵姐夫一家人“栽玉米”。他和表哥两个小孩负责把小草一般的玉米苗从苗圃里连根挖起,用泥土把玉米苗的根部裹成一个小球,再交给大人种在田里。
“攒泥球”的工作和做游戏一样,十分合适交给小孩来做。他们像制作工艺品一样,把泥球攒成一般大,整齐地摆放在箩筐里。如果有两个以上的孩子同时工作,他们还会进行比赛,看谁把泥球攒得更圆,谁把泥球的外表处理得更加圆润。
当一个箩筐摆满,大人就把箩筐取走,将“工艺品”栽种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唐兵知道,在他的家乡,栽玉米这种通常交给小孩干的工作,救了儿子一命,可能也救了其他很多孩子的性命。
“小唐,你的家乡地震了”
唐兵在4月20日中午才知道家乡地震的消息。
临近下班时,名叫陈林的老板走到他身边,说:“小唐,你的家乡地震了。”唐兵拨打母亲的电话,无法接通。又打邻居的电话,还是不通。随后一段时间,地震灾难的消息密集地传来,他忧心如焚。
他让妻子留下,自己启程回乡。老板痛快地准了假,在得知“昭通—雅安”的火车停运后,他还帮忙联系了三辆中巴车,亲自护送三十几个家在芦山的工人回四川。
4月20日下午,车到成都双流,工人们换乘了开往邛崃的大巴。
4月21日上午8时,到达邛崃,上午10时,到达和芦山交界的高河镇。这里的灾情已经有所显现,大量房屋受损,道路被塌方阻断,开往芦山的车辆排成十几公里的长龙。
见通行无望,唐兵选择下车步行。他和三十多个人结伴,爬过了高河镇的塌方区,一路向芦山前行。
每隔几小时就有一次余震。不时有山石滚下,一路轰鸣着,滚到等待收割的油菜田里。唐兵时刻盯着上方,防止被落石击中。通过危崖下的路段时,他和同伴大声呼应,“大家快些跑,别停留太久!”
下午3时40分,他们走到玉溪河(又称芦山河)。在这里,道路又被巨石截断。唐兵等人翻过巨石继续前行。晚上6时30分,终于走到芦山县宝盛乡。宝盛乡离他家不到10公里。但是,在宝盛乡的金鸡峡大桥,道路再次中断。唐兵和同伴不得不再次冒险攀越阻断道路的岩石。
经过近60公里不停歇地徒步行走,一个40多岁的同伴终于吃不消,蹲在路上喘着粗气,再也直不起身。
唐兵也很累,他陪同伴休息了一会儿,喝了口水,然后拿过同伴30斤重的包裹,背在自己肩上。他知道,这些分散在不同地方打工的人,此时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家。
短暂的逗留
唐兵的家在双石镇石凤村8组,该组共16户,80多人。大多数中青年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只剩老人和儿童。在芦山灾区,这样的空巢村庄比比皆是。
这种情况在地震中有好有坏。好处是老人大都勤劳,早起干活,从而避免被倒塌的房屋所伤。坏处是老人体力不济,想从废墟中刨出粮食来吃都有困难,灾后自救遂成问题,更加依赖他人施救。
灾民家中都没有存粮,平时吃米,多靠购买。震灾过后,道路阻断,缺粮成为灾民面对的头号难题。
十年前西南诸省实施“天保工程”,大部分土地退耕还林,农民除了种点自己吃的菜和玉米,不再以種田为生。唐兵家的田地已经所剩不多,不到一亩,母亲一人即可耕种。这种状况在这里非常普遍。
年轻人多数外出务工,少量的种田工作,便由老年人承担下来。他们种些菜和玉米糊口,让儿女外出打工,换来种田无法取得的货币收入,以支付修屋盖房、子女读书、日常花销。
好在民风淳朴,各家各户把粮食集中起来,用砖搭起公共灶台,煮饭共食。体力稍健者,主动干些取水、盖帐篷的重活儿,集体自救,一村人暂保无虞。
唐兵碰到了几个闻讯还乡的年轻人,交谈起来,都有雷同的故事情节:听到家乡地震,通讯中断,牵挂家中老幼安危,遂不顾一切,千里还乡。有人徒步翻山,有人骑摩托车。
年轻人见面,庆幸甚少伤亡之余,也为即将开始的灾后重建感到担忧,因为他们只能在家逗留几天,就将返城打工,把繁重的灾后重建工作交给年迈的老人。
4月22日,唐兵在家逗留了一天,就踏上了返回昭通的路途。留在缺粮缺水的家乡也帮不上忙,在母亲的劝说下,他和来时一样,选择徒步穿过交通中断的山路。回乡、回城,他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两者为何都如此匆忙。
在灾区的道路上,唐兵到处可以看到和自己一样徒步返乡或回城的年轻人。他们大都有着时髦光鲜的衣着,韩版牛仔裤、粉红短裙、染黄的头发、耳钉、护肤品滋养的新鲜面孔仅从外表上看,他们和处于农耕状态的村庄属于两个世界。
但是,至少在这个短暂的时刻,瓦砾和废墟上活跃着的光鲜身影,为村庄平添了一些平时缺少的生气,证明两个世界之间并未切断全部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