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规则:让民主“运转起来”
2013-09-06王维博耿昊天
王维博 耿昊天
一身浅灰色休闲西服,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袁天鹏看上去像个30多岁的职业经理人。
《中国新闻周刊》上一次采访他是2010年10月。彼时,他在安徽阜阳南塘村实践推行“罗伯特议事规则”, 为他赢得“卖萝卜的人”的雅号。两年之后,这一规则和他最初的实践行动,集结成畅销书《可操作的民主》,不仅被引入中国顶级企业家圈子,甚至影响了多个地方政府管理部门。
“中国人不喜欢使用规则的习惯由来已久,根深蒂固。”这是袁天鹏2003年回国时对开会的体验。
这和他在国外接受的议事精神完全相悖。在现代社会,开会议事需要遵循一定之规,用以保证公平和效率。由亨利·马丁·罗伯特撰写的《议事规则袖珍手册》中首倡并以其命名的议事规则,是在洞彻人性的基础上,精心琢磨设计的一套开会议事规则,力图通过对细节的精致完美的设计,最大化实现开会议事的公平与效率。
实际上,1876年出版的这本小册子,经过130多年的研究與修订,已经集结成了一本厚重庄严的“法典”。它为美国带来了议事规则的和谐与稳定,成为民主和法治的基础,成为了常识、习惯和风俗。
作为美国议事专家协会的首位中国会员,袁天鹏在电信行业摸爬滚打了三年之后,丢下计算机专业,开始一门心思在中国推行这套“罗伯特议事规则”。在袁天鹏看来,中国基层自治试验20多年了,但很多人还不懂得如何开会、如何议事,而“中国今天的发展变化对议事规则提出了强烈的诉求”。
他说,在一个民主“先天不足,后天发育不良”的土壤里,推销理性和民主思维是一件“技术活”,需要耐心,技巧,坚持,有时是一点点运气。
“萝卜规则”的最近一个“买家”,是2012年10月,一家名为“正和岛”的企业家SNS网站里,一群青年企业家自发组织的读书会“一起读”。
“一起读”的目标很具体:用一年时间将600多页的《罗伯特议事规则》啃下来,最终将其用于各自的企业或组织,在规则和人情世故的碰撞中,向民主和理性前行一步。
袁天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他觉得这个主意挺怪异的,不容易实现。
然而“一起读”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两三个月后,便从六七个人“一起读”增加到三十余人,并计划在参与者掌控的企业中选择一个,作为“试验田”开展实践。这也给了袁天鹏信心,他希望可以借此机会,开发出“萝卜规则”的企业版本。
政府的兴趣
最鼓舞人心的,大概要算来自庙堂之上的响应。
十七大以来,完善基层群众自治制度、扩大基层群众自治范围等一系列方针措施逐步落实。浙江温岭的“乡村民主恳谈会”,成都、贵州等地的“乡镇党委书记公推直选”,在基层政府主导下的基层民主的有益尝试并不鲜见。
在这样的背景下,袁天鹏与寇延丁合作,在2012年4月推出《可操作的民主》一书,立刻引起了许多地方政府对“萝卜规则”的兴趣。深圳市罗湖区社工委就是其中之一。
在找袁天鹏之前,社工委已经在文华社区进行了居民代表“楼长”普选,用社工委主任吕毅的话说,“首先,这些人(居民代表)要真的是居民选出来的。”
当地计划,未来的居委会将由这些普选出的楼长选举产生。
有人说这是搞间接选举,但袁天鹏认为,“不认识候选人,再怎么直选,那不都还是假的嘛。”
“自治,必须有资源可治。”行政主导社区治理的老路下,每年投入大量资源,却并不能收获居民的认可;但如果将这笔投资“打个包”,由居民自己决定这笔钱如何采购各种公共服务,社会治理的成效会立即显现。
“有兴趣并不等同于推进基层民主的真诚意愿。” 袁天鹏说,并非所有地方官员的想法都一样,他同北京市朝阳区某街道办事处的合作就不是一帆风顺。
接洽之初,该区街道方面想通过引进“萝卜规则”来解决社区内干群关系紧张等问题。经过接触,袁天鹏发觉,在这些街道干部眼里,罗伯特议事规则只是一个“处理麻烦的工具”,他们也没有系统推进的打算,袁天鹏犹豫起来。
“很多基层官员一看到‘可操作的民主,觉得这个好啊,可他内心想的却是‘可操纵的民主。”
但这并没有影响袁天鹏对未来的乐观,他说:“我不觉得我们要找到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模式,我更希望以成功的案例告诉大家,需要构建起哪些元素,才能让民主运转起来。”
妥协也是一种民主
并不是所有人都持支持与赞赏的态度。“罗伯特规则是伪民主,推广者全都是不安好心。”这样的指责,也曾传入袁天鹏耳中。
“即使只是给了一部分权力,框定了范围,这也不能说是欺骗。”基层从无权到有权自治,这本身即是进步。这一进步本身也是对自治能力的培养,学会如何按程序主张自身的权利,学会如何团结起来主张自己的权利,这是极其重要的。
袁天鹏认为,一步到位地向基层放权,并不是好事,“基层有能力捡得起来么?”如果答案是没有,则会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上面不敢放权,下面没有能力“捡权”。
于袁天鹏而言,这并非仅是学理上的判断,还包含了在西安欧亚学院推进学生自治的实践观察和经验。
学生自治组织制度架构并不困难。按照立法、执行、司法三权分立的原则,学生自治组织设立了议会、执行会和监察会。但运作过程中,却出现了非常奇特的现象——所有被选上来的学生,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自治”,议会中的学生代表享有制定规则的权力,却开始抱怨“闷在小屋子里开会”比不上执行会做活动的风光。
没有人认识到立法者的重要性,袁天鹏对此见怪不怪。“就像很多官员一样,GDP是最重要的,业绩最重要,搞制度建设有什么价值呢?”
而到了出现矛盾的时候,“中国人不会讨论”的判断再一次应验。
一次,议会在职权范围内,根据多数“议员”的判断,否决了执行会提交的一位部长的任命,执行会“马上就跳起来了”质问议会:“你们这是代表人民投票,还是为了一己私利滥用职权?”但在罗伯特议事规则中,绕过动议本身去质疑对方的动机是不允许的。
在袁天鹏看来,这是中国社会缺乏“妥协思维”而处处充斥“斗争思维”的结果,“既不懂在民主议事过程中要博弈,也不知道相互理解”。袁天鹏认为,有序的、渐进的放权和争权,才是真正可行的路径。在他的理解中,治理权力的放与不放,这个过程本身就饱含着博弈与妥协的艺术。
“燃灯者”
会场之上袁天鹏常利用“妥协”达到民主,但是面对“江湖游戏”,他一直拒绝妥协。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尽管他希望“用微弱的火光,聚起越来越多的同行者”,但他至今也没组织起自己的团队。
“很多志愿者希望能帮我一起推广,但承诺能够做事的还不多。”
但对于自己所倡导的“议学”,袁天鹏有着工程师对自己技术一般的自信,“这是我的事业,我绝对看好它的发展。”
袁天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得益于多年推进基层民主的实践,他的研究早已不仅局限在议事规则的技术层面,而是指向一个非常重要但并未得到足够重视的问题:“如何让民主运转起来。”
政治生活中,并非每个人都拥护规则,选举出的代表也是一样。多数人认同规则而使规则文化占据优势地位,迫使掌握权力者按规则行事,这就是袁天鹏眼中民主制约权力的原理。
“这些东西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目中,如果人的内心不相信规则,再好的宪法和司法系统都实现不了我们所期待的民主制度。”
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袁天鹏的脸上显露出宗教徒一般的期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