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秀”视角下的《古诗十九首》
2013-09-05吴一帆
吴一帆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中写道:“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1]他把《古诗十九首》抬到“五言之冠冕”的高度,可见《古诗十九首》是颇为符合刘勰的文学审美理想的。《文心雕龙·隐秀》篇中提到了两个重要的文学审美内涵,即“隐”与“秀”。本文就试图从“隐秀”之象的角度来赏析《古诗十九首》,而着重点是探究《古诗十九首》“隐”的总体格调和其中“秀”句的分布和文本特点。
一、“隐秀”内涵探讨
《文心雕龙·隐秀》是一篇残篇,其从“始正而末奇”句开始,至“朔风动秋草”句之前,其为后人伪作“已无疑义”。[2]《隐秀》篇有一大部分的缺失,我们只能细读残本揣摩其精神主旨,好在该篇的首尾都被保留下来,其框架没有丢。
何谓“隐秀”?在该篇开头,关于”隐“,刘勰写道:“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隐以复意思为工”,“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关于“秀”的论述则是:“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秀以卓绝为巧”。直观而言,似乎“隐”是含蓄的、蕴含深厚余味无穷的;“秀”是突出的、灿烂的、明丽的。那么“隐秀”这一组文学审美概念,细致严谨地说,究竟是指什么?历来有不同说法,如修辞论(周振甫等)、艺术形象论(张少康等)、风格论(刘师培、詹锳)、创作论(牟世金)、“言”与“意”的关系论(王仲陵)、鉴赏论(刘文忠)。[3]这些说法都有各自的角度和道理,但我认为都不够准确。
在近年来探讨《隐秀》篇主旨的论著中,我认为诠释较为准确的一篇,是发表于 《广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9期的《〈文心雕龙·隐秀〉主题新议》,作者为秦海英。该篇根据《隐秀》篇在刘勰创作论中的位置和地位,结合文本具体分析,认为可以把《隐秀》看做是刘勰提出的艺术传达的理想状态。这种理想状态既包括理想的艺术传达过程,又包括理想的艺术传达结果。[4]这篇论文的结论,我是非常赞同的。从《隐秀》篇中,我们可以看到刘勰对“隐”、“秀”的态度,是崇尚而珍惜。他通篇谈及 “隐”、“秀”,用的都是评价很高的措辞。“隐”、“秀”在他看来,是“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隐篇“照文苑”,秀句所“侈翰林”。同时,他在文字间又表明了“隐”、“秀”的难求。“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可见,“隐”与“秀”是轻易难达到的高标准,的确是理想状态。用“修辞”、“艺术形象”等都不足以概括。
二、《古诗十九首》和《隐秀》篇的联系
在《隐秀》篇现存的文字中,没有对《古诗十九首》的引用和提及。但无独有偶,《隐秀》篇的两版最出名的补文——流传颇广的明人伪作和黄侃先生“仰窥刘旨,旁辑旧闻”[5]195所试撰的补文——中,都以《古诗十九首》为例论述隐秀,且《古诗十九首》在其中都是正面例子。
明人所撰的伪文中,涉及《古诗十九首》的句子是“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乐府之《长城》,词怨旨深,而复兼乎比兴”。《离别》是指《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一首。[1]在这段补文中,提到“隐”的成功例子,首先举的就是《古诗十九首》中的篇目。
黄侃所撰补文中写道:“世有名篇,略指二三,以明隐秀:若夫《离骚》依诗以取兴,《九辨》述志以谏君……他若《古诗》十有九章,皆含深旨……”[5]196,197《古诗十九首》是作为“隐秀”的典范被列举出来的,在这里是侧重于说“隐”。接下来“屈赋之青青秋兰,小山之萋萋春草,班姬之团团明月……云横广阶,月照积雪,吴江枫落,池塘草生……所遇无故物……”[5]197等例子,是侧重说“秀”,其中提及的“所遇无故物,焉能不速老”,是《古诗十九首》之《回车驾言迈》中的句子。
两篇补文都提到《古诗十九首》,不是偶然。因为《古诗十九首》无论就其创作时间(东汉末年)、文学史地位、文学特质而言,都不可能被刘勰的这篇《隐秀》所忽视。我认为在遗失的《隐秀》原文中,基本也能肯定提及了《古诗十九首》。
三、《古诗十九首》“隐”的总基调
在我看来,“隐”是贯穿《古诗十九首》的一种总基调。主要可以从下面几个方面来谈。
(一)创作时代背景令其不得不“隐”
《古诗十九首》今天研究者多以为是产生于东汉桓、灵之际无名氏作品,虽然该说法亦有可以探讨的余地,[6]2但相距应该不会太远。当时政治黑暗、社会动荡,诗歌作者为了自保,有些想法不选择用直抒胸臆的方式表达,而选用含蓄、隐喻、寄托等方式来表达。这也是造成《古诗十九首》中许多诗含义多解性的原因之一。
(二)措辞的矜持含蓄
《古诗十九首》的措辞中,没有呼天抢地、歇斯底里张扬着的大悲大喜。即便是深沉刻骨的情感,其措辞也矜持而含蓄,乍一看几乎有些漫不经心。但正是这种表面浅淡、内蕴深沉所造成的反差,折射出诗人心中的压抑,从而造就了一种格外触动读者的审美抒情效果。比如,《生年不满百》中,写“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千岁忧”是多么沉重的忧愁啊!但诗人只是用“千岁忧”三字概况言之,接下来并未多展开渲染忧愁之沉重,而是去写人们应该及时行乐。但这份故作旷达反而使沉沉的“千岁忧”三字在读者心头挥之不去。
(三)情感表达的蕴藉深沉
《古诗十九首》被钟嵘赞曰: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7]其语言虽浅白,但很多看似只是平铺直叙的话语实则蕴含着“惊心动魄”的深情。比如《行行重行行》中最后一句“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只有十个字,读来却引人怅思良久。“别经时”的感慨,岂是一两句话能说尽的,而那说不尽的悲戚感叹,就在十个字戛然而止后所留下的悠长余韵中了。这不正是得了“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的神韵么?
四、《古诗十九首》中的“秀”句赏析
明人和黄侃先生对《隐秀》篇的补文中,都谈到了《古诗十九首》的“隐”,上文中我也论证了“隐”为其主基调。但是,我认为同样不可被忽略的,是《古诗十九首》的“秀”。《古诗十九首》的秀,具体表现在“隐”的主基调中,不时有“秀”句点染亮色。这些“秀”句的重要性,可谓画龙点睛,如若没有它们,《古诗十九首》的艺术魅力将会大打折扣。
举例分析,如《涉江采芙蓉》一首: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朱筠《〈古诗十九首〉说》评价此诗“凝练秀削”。[6]16那么此诗中最“凝练秀削”的句子是哪句?我认为是末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同心而离居”道出了现实之残酷,“忧伤以终老”道出了诗人矢志不渝的爱情决心。这份决心是那么重,那么真——即便守候爱情的过程是充满“忧伤”的,而且因为现实的残酷很可能是没有结果的,诗人还是平淡不惊地就说出愿意守候至“终老”。这承诺在旁人看来,是比较难做出的,而诗人平淡却坚定地用“忧伤以终老”这五字道出,没有自我标榜,没有一丝渲染张扬。因为这承诺对诗人而言可谓顺理成章,只是顺应其爱情的初心而发而已。现实之残酷冰冷,与爱情之坚定温暖,这两者形成强烈对比,使得这看似表述平淡的诗句,实则蕴含着强大的内在张力。这最末一句诗,是全诗中最直戳人心的一句。如此,这句就做到了刘勰对秀句的基本要求:“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秀以卓绝为巧”。
除了独拔卓绝外,“秀”还有一个特质,便是源于自然,不矫揉造作,应该是 “思合而自逢”、“自然会妙”。这首诗语言典雅而不失质朴,情感缠绵而不失诚挚,自然流畅,真实恳切。朱自清先生点评其中“而”字的一番话就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一点:“‘而离居’的‘而’字包括离居的种种因由种种经历;古诗浑成,不描写细节,也是时代使然。但读者并不感到缺少,因为全诗都是粗笔,这儿一个‘而’字尽够咀嚼的。”[8]
再如《凛凛岁云暮》一首: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这首诗中的“秀”句,我认为是“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一句。这句诗描写了诗人所梦见的以前新婚的场景。它是刻画场景、叙述事件的句子,而并非抒情句,措辞质朴,语调沉稳,但我认为它是全诗中情感感染力最强的句子之一。可与之并肩的,只有语气非常激切的“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和直抒感伤的“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但后两句只是情感感染力可与之并肩,艺术水准并不及。
“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之“秀”,在于它所营造的画面感。这句诗的画面感是很强的,它所描绘的新婚夫妇同车欢喜归家,憧憬着甜蜜婚后生活的画面,传达出温暖、幸福的感受。特别是“长巧笑”三个字,传达的幸福感受尤其强烈。另外,此句之“秀”,还体现在它在全诗中的作用。这句诗,是全诗中最快乐的一句,但它所写的快乐是在梦里的回忆中的。在全诗凄凉悲哀的总基调中,这句的快乐有一种强烈的反衬作用,过去的快乐,更衬出今日的凄凉。“秀”句之“独拔”在这句上的体现,第一是这一句本身语言功力的强大,第二是这句在全诗中的“独拔”作用。
五、《古诗十九首》中“秀”句的一些特点
十九首诗中的“秀”句,大致可以列一个表(如表一)。当然,每个人的文学鉴赏趣味不同,这只代表我个人的结论。不过我此处的鉴赏,是尽量周全考量的结果,而考量的标准,就是《隐秀》残篇中对“秀”的阐释。
表一
按照上面对《涉江采芙蓉》和《凛凛岁云暮》两例的分析方式,我对《古诗十九首》的其他篇目中的“秀”句也进行了分析、选择,并在此基础上总结了《古诗十九首》中“秀”句的一些特点。
(一)并非每首诗中都有“秀”句
《古诗十九首》的有些诗中是没有特别 “独拔”、“卓绝”的句子的,但这不代表整首诗的成就不高。首先,诗歌是一个整体,即便没有一句或几句特别出彩的“秀”句,诗歌的整体效果也可以很好。前面说过,《古诗十九首》的主基调是“隐”,“隐篇”已经足以“照文苑”。另外,《古诗十九首》没有特别“独拔”、“卓绝”的句子的诗,往往是每一句都写得很美,只不过没有哪一句或哪几句特别突出,达到“秀”的高度而已。按照刘勰的观点,“秀”句是“思合而自逢”的,所以不必强求。“秀”句多的诗,不一定比“秀”句少或者没有“秀”句的诗成就高。
(二)“秀”句有两种类型:抒发情感、感想性质的和叙述描写性质的
抒发情感、感想性质的“秀”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这类“秀”句主要“秀”在两方面。第一,是其抒发的情感、感想或深刻或深情,非常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比如“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句,慨叹人生之无常无依,这某种意义上说是人类共有的一种悲伤情绪,无怪乎这句诗的动人,是可以跨越时空的。第二,是这些句子措辞的优美巧妙。还是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句为例。这句诗,用“远行客”比喻人生在世的无常感,把“无常感”这一微妙难言的感受传达得形象、准确。
叙述描写性质的“秀”句:“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这类“秀”句之“秀”,特别能体现“隐秀”的有机统一。因为这类“秀”句的“秀”,与其“隐”密不可分。
这类“秀”句,与上一类一样,是“篇中之独拔”,是全诗中最抓住读者的句子,它们之所以能抓住读者,有两个原因与上面抒发情感、感想性质的“秀”句类似:第一,选取的叙述描写对象富有文学魅力,比如上面分析过的,“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的画面感强且富有情感感染力;第二,叙述描写的语言见文学功力,比如“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中“盈盈”、“脉脉”这两个叠词,非常缱绻优美。
但这类“秀”句,还有一个“秀”的原因,是上一类所不具备的,即这一类“秀”句具有非常深的“隐”的功力。或者说,这类“秀”句的“秀”,一定程度上是“隐”所成就的。
叙述描写性质的“秀”句,文辞上看上去是在叙述、描写,但读者可以从中读出感情,而且读者从中体会到的感情强度和深度并不比抒情性质的诗句差。比如“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中所蕴含的凄凉悲苦之感,清晰可见;“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所传达的惆怅、孤寂之情,深入骨髓……可见,叙述描写性质的“秀”句,都有“文外之重旨”,这“重旨”,就是读者读这些叙述、描写的句子时所体会到的感情。
叙述描写性质的“秀”句是隐秀的有机统一。从中我们看出,隐秀并非两个生硬分裂或对立的概念,它们是可以融合相成的。当然,它们不融合时,单独的“隐”和“秀”,也可以造就好文字。这与刘勰认为无论隐或秀“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也”的观点是统一的。隐秀好比枝头双葩,可以单生亦可以并蒂,都是顺应文学自然规律而得,人为强求去分离或攒和,都不会有好效果。
[1]刘勰.文心雕龙译注[M].陆侃如,牟世金,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95.
[2]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634-635.
[3]王小强.“篇隐句秀”说:《文心雕龙》文学审美特征论——对《文心雕龙·隐秀》主旨的解析[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
[4]秦海英.《文心雕龙·隐秀》主题新议[J].广西社会科学,2004(9).
[5]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6]曹旭.《古诗十九首》与乐府诗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吕德申.钟嵘诗品校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27.
[8]朱自清,马茂元.朱自清、马茂元说《古诗十九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