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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碎事

2013-08-31卢年初

青年文学 2013年12期
关键词:表哥

文/卢年初

编外护士

妻的老家有个老实巴交的堂弟,堂弟有个爱做梦的女儿,叫晶,读的是卫校,做的梦也顺理成章,当一名好护士。

该实习了,晶在城区找到一家三甲医院,欢天喜地,孜孜以求。做护士如何,打针的技术算是本钱。技术如何,病人只用“疼不疼”来衡量,也不管针管里注的是什么药。晶是新上来的,还不能要求这么高,能够顺利过关算是大吉大利。晶的胆子大,第一次给人打针,是回家过年时给奶奶打的。奶奶的身体也没事,心甘情愿当实验对象,说年纪大了,打死了也不要紧,只要孙女学得快捷。晶打的就是一点葡萄糖水,结果奶奶越打越有劲。奶奶后来还想打呢,好歹要花钱,再没提起过,只常常唠叨那感觉太好,弄不清是孙女的针打得好呢,还是那糖水在身体里散漫得好。晶来医院后第一个对象是个年轻的壮汉,血管突突的,特别分明,这是好运气。晶当时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她想起小时候来了,娇小玲珑的她,常常受到男生的欺负,这下倒好,就这么一下“好”了下去。旁边的护士长问病人感觉如何,壮汉说:行,就是手重了点儿。晶心存些内疚。那壮汉又有点油滑:手这么小,想不到力气不小。晶又觉手重点对了。护士长把晶拉到一边说:别理这些。护士长有教诲之责,提了一个问题:碰到某个男性,臀部肌肉注射,他的裤子捋得太低怎么办?晶还未沉入其情景,护士长便急不可耐地卖弄:把那屁股用力拍一下,他以为在找针眼儿呢!晶扑哧笑了一下。

值夜班是门狠功夫。晶在家里天天睡早床,这里却要始终保持戒备状,侍候别人睡好。晶感到了医生和护士的差别,零点以后,医生可以去休息室小寐一阵,而护士,特别是实习的,只能不断地与自己的眼皮做斗争。此时她期望有病人来才好,来了什么瞌睡便没有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那样毕竟辛苦得多。第二天八点钟交班,先不洗脸,不睡觉,而是对着镜子好好地看一下自己的脸,是不是老了。熬夜不是容易起皱吗?不怕的,老护士们早就安慰过了,最易老的是想事的人,瞧瞧医生们吧,日子过得好些,可哪一个不比护士老得快呢?

晶喜欢上这家医院了,即使呼叫器没有什么提醒,她也喜欢在走廊上穿梭,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这里很多东西属于她了,针头的占有具有强制性,不论老幼,贫贱,它都是那样的公正无邪,又亲和可爱。还喜欢上这里的气味。各种药的气味。有人说不好闻,可她就是那么执拗,也许读卫校就被这些药味洗脑了。各种人的气味。就好像家的气味,奶奶的、爸爸的、小侄儿的,应有尽有,酣畅淋漓。各种花的气味。对了,女生天生爱花,医院的环境很好,被花包围着。病室里也有花,很多探望的人,会用花寄托一份情意。康乃馨、剑兰、红掌,色彩多么鲜艳,情意多么浓烈。她想,这份情意,如果叫病人转送的话,她也可以得到一份。

晶不想走了,想留下来。医院进人不易,得有计划,有程序,那就先帮帮忙,打打工再说。来实习的人留下了几个。那些走了的人羡慕之至,以为她们是板上钉钉,即将成为城市的公主了。

医院用的临时工有几十个。编制控得紧,事多又忙不过来,这是没法的事。临时工也是院里统一调配的,可工资得由各科室负担。这工资虽少,科室也不乐意,尽量用正式员工,锅里的无所谓,碗里的开支出去,像是受了欺负。晶到儿科报到的第一天,也就冷了半截腰,这班人并不怎么热情呢!其实之前实习一阵子,有两个早认识了的,这会儿也不一样了,漠不相干时,人家可能掏心掏肺,一旦息息相关,又都心照不宣了。晶接受了我的建议,新入伙的,请人吃了一顿快餐,环境稍稍宽松了些。

晶的住处也成了烦恼,原先实习住在学校,上夜班几个日子,便在附近挤挤碰碰蜷缩的,这下不行了,一切为了工作,得图表现,又得顾及个人安全和工作强度,便在院子里租下一个医生的旧房子。这样效果的确好了些,朝朝暮暮和医院里的人见面多了,从气场上似乎就成了单位上的一员。租房子的钱是妻的堂弟出的。晶很懂事,对她爸说,房钱贵点,节省在其他方面,夏天不开空调,冬天不开电烤炉。堂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她。我假装糊涂,这孩子精怪呢,城里这些公共资源多,科室里下班也仍可待呀。

过了一段时间,堂弟找我嘀咕,问晶的工资为什么那么少。我便正言,编外员工和正式员工待遇相差很远。开头三个月一分钱未发,仅上夜班有点补贴;而上正轨后,每月也只有千元左右。堂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落差太大,还有些愤懑。可晶说,不考虑这些,家里又不缺钱。的确,堂弟的家离市区只有二十里地,随着城市的扩张,位置越来越好,处在了高速路口,靠门面租金也是笔不菲的收入。堂弟总是依着女儿:好吧,爽性就好。

一晃四年过去了,晶在医院的身份未变,干的科室却变了几个。在儿科,主要是针要打得好,要会哄孩子,一天到晚,脸上得笑眯眯的;在内科,琐碎的事多,每天得到病床上亲问,测测血压什么的,打交道的多是老年人;在急诊科,劳动强度大些,尤其晚上来的病人多。有一次,来了一个喝醉酒的家伙,晶的身上也被吐了许多脏兮兮的东西。这不算什么,可这家伙第二天碰到她像不认识似的,她便有点生气。她便想,人家说医生麻木呢,其实病人也是麻木的。

干的时间一长,替晶操心的多了。怎么才能改变编外的身份,是个棘手的事。同事说,她得找找领导。晶把同事的话告诉堂弟。堂弟把这些告诉我。我说还是得参加考试。考好了什么都有了。院里每年进行招聘,晶参加了几次考试,都未考上。以前,她总怨自己考得不好,可后来听说有些人考上是做了手脚的,便诚惶诚恐了,这么考下去是个法吗?我无言以对。今年的考试又过去了,晶连报名的资格也没有了,得全日制的专科才行,而晶读的是中专,专科是通过成考弄到手的。堂弟着急,与我们商量,老这么做白工不是法,不如回家开个药店。可晶说,等等吧,至于等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晶说,不急嘛,还有一批人呢。的确,像她这么坚守执着的编外人员还在激情奔放呢!护士节那天文艺会演,有一个合唱的节目,站上去的大部分是这批人。声音整齐,高亢,悦耳。院长看了,连连拍手。背后却有人暗笑,这批小护士是发怨气呢?这只是一说,谁知道呢?

替晶操心的还有一件事,便是谈对象了。给她做介绍的很多,有医院内部的,也有病人群中的。有个旅游局的一个女领导,住了一周院,喜欢上晶了,硬要介绍做侄儿媳妇,可结果一盘查,她不算有正式工作的,不了了之。但是晶是自信的,说工作打不了包票,恋爱结婚是胸有成竹的。晶曾经告诉我,她有些阅历了。她叫我不告诉她老爸。我时刻谨记。

擦皮鞋的女人

我注意到她,从某天清晨几声清亮的狗吠开始。

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直白而野气,那是只乡里的狗呢。狗声来自于某个杂物间,具体哪个位置,人们才缺乏热情。杂物间就是杂物间,一个坐落于城市生活底层却似乎不属于城市的隐秘。关注它,只是关注着这么一个整体的存在,还有一些必须的小事需要打发,需要清捡,深入其间却大无必要,细枝末节本就是用来忽略的。很快那狗声在怨声载道中消失了,远去的声音背后浮现出一个女人,一个个头不高,看上去不足一米五的中年女人。

不知她带上一条狗来干什么,谈不上孤独,也谈不上劫掠,却知道她的声音比狗要微弱得多。这个世界似乎只有夜晚,而她,总像个悄无声息的夜行者。她的手里裹着一个工具箱,用装水果的筐筐改作,提手是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网线。再把人一打量,全是七拼八凑的,上上下下充满改装的痕迹。头发乱蓬蓬的,却松散着某种时尚;一件大概有二十年光景的军用棉衣,不用触摸,也能感觉到严肃、僵硬;她还带着两只袖套,不相对称,一只蓝花布的,一只是暗灰色的,这倒多少透露了她的工作,哟,擦皮鞋的。

她起得很早,要去的地方,跨过朗州路,有三里远,是个以吃炒码粉闻名的早餐店。擦皮鞋选点异常重要。最初她听城管的,蹲守在一些规定之处,结果地偏人少,生意清淡,收入可怜。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人到热闹的地方去。一些同行说了,城市搞文明创建,不能呈现散乱和低俗。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像是来客人了,大人要把自己的残疾孩子藏起来。她的胆子便大了起来,跟着人到更能赚钱的地方去,等到有人喊话说不,离开便是。于是,去的地方全是城管不让去的地方,大商店,火车站,圆盘路,对了,大宾馆不用去,全是些自动的擦鞋机。而这家早餐店呢,人来人往,推进搡出,全世界的钱差不多被这老板赚尽了,大树下乘凉,跟着赚点小钱心安理得。

还好,今天的运气很好,客流量还未进入高潮,同行都落后了。她选取正对门的位置坐下来。一条塑胶小板凳。她的屁股不大,可也只能容下半边,无关紧要,她的大半身子要用于探望,探望可能稍纵即逝的喜悦。她把位子又挪了挪,离门口近了,挡了人家的生意,得挪到两米远的地方。两米,再不能退,退多了有后来人会插在前面,而且客人也多了选择空间,得突兀于前,才截得住低垂的不假思索的行走。

不能辜负了好地段,得有独到的眼力,眼力是干这行的看家功夫,而技术似乎只是个补充,只是个延伸。她们的目光不看天,不看高楼,只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人群膝盖以下的部分。她们自己的脚下穿的什么几乎忘记,心思整天在别人的脚上逡巡。她们的任务是除脏,也就只关注肮脏的部分,这才让人心动心颤;而整洁和漂亮,似乎是小气,怕破费,叫人麻木或者鄙夷。低收入的人也可以鄙夷高收入的人,这不能说是精神胜利法,是一种傲气,一种自我的尊重。也有一些鞋可擦可不擦的,就把目光往上移。往上移的时候,加上一点点笑,那样会更柔和些。这讲究一个缘,生活中有许多事都是如此,看上去可做可不做,一旦做了,心头又好像是一种渴望已久的等待。所以那些看上去随和的、并不急于赶路的,你便可以提醒一下,似乎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意,而是为让他们豁然开朗。一天的活计,便这么码柴火一样叠加上来。

有时我也会去炒码粉店子用餐,看到之后双方没有明确招呼,她不知我姓甚名谁干什么的,我更不知她从哪儿来,虽是一个院子,我是个常数,而她是个变量。我们只会用眼神表示,表示知道对方的,比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要丰富无比。她忙碌的时候,我不会打扰;一旦无所事事,游移的目光渴望而胆怯,我会恰到好处地把脚伸过去。她笑了笑,这笑里有感激。因为我的鞋很干净。我的心里特别的舒畅,我怀疑这舒畅的狭隘或者阴暗。我便不再多想,在她擦拭鞋子时,拨弄起那装着五颜六色的小箱子。里面有几支鞋油,便宜,金鸡牌的,有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她抱怨这油量被厂家打了折,尾部干瘪瘪的,至少扣走了几双鞋的。刷子也有很多把,和皮鞋颜色配套;还有大小,比如鞋边,只有牙刷才擦得明了到位。还有擦鞋的布,也不知是垃圾堆里捡来的,还是从哪块抹布上扯开来的,倒是厚实,擦起来够得上力度。

她的态度和技法都是无可挑剔的。先用一瓶矿泉水瓶装的水,在鞋面滴几滴,让它洁净。我的鞋面光亮,她很高兴,说有的看上去灰不溜秋的鞋,很是“吃”油。打油之后便是刷匀,然后是用布拉亮。她把我当作老熟人,每次花的时间要比别人的长,连鞋底也会做必要的清理。她解释说,这是看人来的。也还有没明说的人情,我的鞋面不用布拉,她会从箱子底部翻出另外更柔软的一团,是一个旧裤袜里套着海绵的家伙,这样擦来擦去,不伤皮面,又能叫油更加“吃”透。

一个人太谦卑,会常常叫人担心于渺小,脆弱,甚至不堪一击。她却不怕。不怕的秘诀是忍让。同行们有时为地段发生争执,不让待的地方不待便是。偶尔还有顾客不满的时候,擦得不精致,或是油脏到裤脚,也许这些全是借题发挥,顾客起得早,还没睡醒,脾气大着呢,那就由着他一点吧。

要说她没点个性,没点利益观那也是假的。她喜欢和男人打交道,大气,随性,有时一高兴,还拉几句家常,由此听到一些只有上层次的人听得到的新闻。有些女人则不同,尤其是年轻的女人,一点没有同情心,只知道使唤人,这里要加点油,那里还得多擦几个来回。末了,有的穿高筒鞋,看上去很有档次,却为几块小钱斤斤计较,不愿割舍。她还喜欢冬天些。冬天好,穿皮鞋的多,因为雨雪多点,鞋又易脏些,这样生意便多了。她也像同行们一样,希望别人的鞋脏点,却也还有个说道。泡在外面的,情非得已的脏,处理起来轻便,心里也爽快。有些脏,她不免要啰唆主人几句,不然心里堵得慌,比方那些满不在乎造成的脏,那些日久沉淀造成的脏,那些从鞋里面散发出来的脏。

擦皮鞋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女人,男人不屑于干这个,尽管一天到晚,他们不一定弄得到二三十元钱。她们的动因复杂。有的是为谋生,因而勤劳,也很上心;有的是顺水推舟图乐子的,那热闹得多,话多劲小。但不论是谁,开头干起来总是怯生生的,难为情的,慢慢才能适应。也有一些女人晚上找点和男人的事情干干,这瞒得住别人,瞒不住这个圈子。这种人往往会少许多朋友,人家怕瘟疫似的离得远远的,怕自己也搭上个不规矩的名声;而闲谈中,便多了许多走调的奚落。我所认识的这个女人很正经,她的男人一个月要来待两天,之后会叫他急急地走,像是怕被人抓奸似的,这是住杂物间的一些人嚼舌出来的。

快过年了,得把住处清洁个遍。我同她这叫正面交往,把她喊上来做了一次卫生。她们这些人,并不拘泥于干哪样事,只要有一点小钱,能干的活儿都乐意干。她很卖力。我看到另一个充满活力的她。当她处于某种相对静止的状态是瘦小的,萎缩的,整个身子似乎蜷曲着,尽量地不占用尘世的空间。然而,当她处于一种挥洒和扩张的状态,她才能传递一种无限的活力。幸福于她太简单,只是把四肢尽量地张开。干完了家务,她还把屋子里的鞋全部洗了洗。我妻子说得另外算钱。她说不用的,没上油的不用。哦,也许这中间有什么逻辑。

彩民兄弟

沉湎于彩票之前,在他的身上,根本看不出一丝浪漫。

他在一个科级单位供职,还是个班子成员。这部门没有什么职权,整天也很清闲。同事们上班稀稀拉拉,玩乐倒是流水线一样协调一致,他为此很为不满,显得格格不入。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无事可做时,也会端坐在办公桌前,正经严肃、煞有介事,呈现一种“空洞”状,对工作表现一种极大的膜拜。那时单位兴办实体,一把手觉得他责任心强,由他牵头应该适合。他却予以抵触。单位是干什么的呢?难道一心只想着赚钱牟利吗?他忧心忡忡。这是有先见之明,后来单位在商贸城投资一个门面经营,惨淡流离,随之政策又有所规避,只得草草收兵。公家不能搞,私人旁枝逸出,捞取外快的先是偷偷摸摸,后是大模大样。提篮子办事的,合股开餐馆的,购买山林种树的,再后来有开洗脚城的,林林总总。我的彩民兄弟主动给组织上书,说,得整整干部作风。整是整了,结果似乎山河依旧,他更加惆怅。在这种伤感下,他辞了实职,解决了个正科级待遇,四十多岁便赋闲在家。

我不知他怎么迷上彩票的,据有关人分析,所有迷恋彩票的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小人物。因为规矩,才会执着,才禁得住等待;因为是小人物,才会有丑小鸭变白天鹅的梦想。有一个事实,他钟爱的儿子读的是三本,需要一笔钱,东挪西凑,四处碰壁,现实残酷得像铁树,难得会开花。

最初他觉得买彩票是件丢人的事。这个城市不大也不小,彩票点一百多个,他选择一个离家和单位很远的地方。然而走进站点之门,他仍旧惶惶不安,左右环视,生怕碰到熟人。第一次买彩票是仓促的、羞涩的,根本来不及体会,也不想去体会,便狼狈逃避。他后来回想,总禁不住嗤地一笑,这像第一次性经历,隐秘,孤傲,又有一种沮丧。他一边尝试,一边拒绝。他不想同任何人交流,家人也好,彩民同行也好,他想偷偷地发了,偷偷地收手。他对自己说,并不想这么发财,好像这有点巧取豪夺,而只是为了生存的权宜之计。他买的是福彩,星期二、星期四、星期天,在电视机前看中奖的号码,表面满不在乎,实则心惊肉跳。

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跟妻子讲明,过去的一年,白白花去了三千多元,却只中了一个五块。爱人什么也没说,把所有的存折进行了梳理,着手坚壁清野,别稀里糊涂地倾家荡产。两口子意见完全相佐,又针尖遇上了麦芒,一场没完没了的拉锯战开始上演。他释放秘密的轻松又被另一种疲惫所碾轧。好在最终还是他的执拗占了上风,买彩票毕竟不比炒股,别把风险上纲上线。于是,他又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附近的彩票点。

一旦汇入彩民大军,便汇聚了很多经验。他把上班时用的记录本拿了出来,上面沾满了灰尘,吹一吹,还有一大本没有用。前面记的东西遥远而又缥缈,一想到接下去要记的是发财致富的宝典,便对过去的日子流露几分轻蔑。他在网上查找了许多资料,将全国一些获大奖的案例记下来,山西的,广东的,上海的。他观察到一个现象,开奖的那天,买彩票的多得多,油脚子沉淀在瓶底,似乎中奖的彩票便是油脚子。他不会轻易地一次投许多钱,只是要频繁,将希望布满所有的日子。他喜欢那副对联:多买少买多少要买,早中晚中早晚要中。这话多么的体贴人意!买彩票成了他生活的线索,而其他一切都变成了线头针脑。比方,星期天的下午,我们一起玩小牌。玩到晚饭前,他会下楼去一阵子,他说,他吃饭的时间不需要那么长。大家便明白,他要抽空去亲问一下彩票。已经不需要召唤,他被编进了某个程序。

终有一天,他沉不住气了,郁闷的心像火山口一样要爆裂。当了这么多年的彩民,为什么运气总是不佳呢?不再相信机选号,幸运需要寻找。对,选号,连续不断地选,曙光就在前面,就在身边。以妻子的生日选一段时间,没中,不该与她关联,她本就不虔诚嘛。又以儿子的生日选一段时间,没中,不该与他关联,他的运道在学上,不在财上。单位新来一个年轻人任一把手,官运好的财运也该不错,他偷鸡摸狗似的把他的生日弄到手,天天选这个号。依旧没有效果。他找某个神秘的大师掐算一下。大师也算不出好号码,却算得出他这一生没有多大的财运。他要崩溃了。他无法向家人交差。他期待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局面,成了海市蜃楼。他若中了奖,五百万,三百万,都行,他要为儿子在某个城市买套房子。他要长长见识,去工作单位上的人没有去的地方,欧洲去了偏就不走老路,去去非洲。他还要捐款,哪里有了地震、水灾什么的,他要比某些领导捐得多。他对我们这些朋友许诺,每个人也可以分一杯羹,八万五万的,至少可以获得一双北京布鞋。

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彩民兄弟的身影,连电话也没有。他改了路子,由自己买彩票,改成招徕人家到某个点购买。他没有招呼我们,怕笑话嘛。但是有一天他的朋友忽悠完了,还是会想到我们的。这么想的时候,得到一个信息,他和彩票点的那个姑娘好上了。朋友们又释然。他灵魂出窍也很正常。那个彩票点的姑娘,准确地说是三十多岁的少妇也是多年的彩民,两人常常一起交流经验,眉来眼去,便拢到一块儿去了。唉,那个单身女人,还有个读小学的孩子呢!这番光景,后面要吃更多苦头了。

终于有一天,他熬不住来到我们面前。第一句话说,不买彩票了,得积攒一点钱。他说他的新好很卖力,每天为了一百元钱购销十块钱的提成忙得不可开交,想见我们都来不成。我们明白,有空得去见见她。那就去吧。他的新好长相尚可,只是肥硕无比,一看上去就是福气享受的样子。她笑了。你们兄弟呀,什么也未中,就中了我这只彩票。可惜,中的又是一堆麻烦。那一次我们纷纷买了一些,不是同情,据说越是新买的越有可能中奖。回家的时候,她反复交代,要保管好,别错过中奖的机会了。我不知道我们中间有几个摇奖时对上号了,反正我没有。

老教练

他是这所驾校资格最老的教练了。打从学校开张大吉,他就来了,那时刚在德山的某个厂子下岗,人家怨气冲天,只有他把厂子里的一身制服脱了,使劲一甩,大声说:“怕个屁,我的这把开大货车的技术,哪里也吃得一碗饭。”那身衣服很重呢,除了灰尘,更多油腻,丢下之后,又捡了起来,说:“洗了再丢吧。”他才舍不得呢。以后在很多场合,他都会提及,以前在厂子里吃国家的饭如何如何。而到底如何,始终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老资格是要有些派头的,也要占些便宜。“老”是个忧伤的词,而干起活儿来、掂起待遇来,又被尊重得多。何况他本来一副老相!教练在露天出没时间长,日照多,没有几个不是黑乎乎的,而他的黑又是水到渠成,回头无岸的黑,便更显状态。他有个同事姓熊,满了六十岁,不得不离开教练岗位,对比之下有些愤愤不平:“你看上去比我还见老。”其意不是讥诮,是自己还年轻,还能干。而他不这么认为,有些幸灾乐祸地反击:“也许以后会放开些吧,你先把年龄存放这儿,等政策。”其实熊师傅年轻个啥呀,也就白那么一丁点一丁点的。而“资格”又是底气。无须见证什么兴衰,更多的知道一些掌故,知道教练们待遇的变迁,便有话语权。于是不好说的话儿,同行们总是挑他起头,他把胸脯一拍,说:“行,我说道去。”然而,一旦走到校长的门口,又自觉心无玄机,表达得文理不通。等他回来,同事们一问,他则哑然无语。此时无声胜有声。他的“资格”更加资格了。在这种文化生态下,“老”加上“资格”,快乐而舒坦。在学员安排上,他会优先。教练的工作效益高不高,与学员的通过率有直接的关系,而这一点,恰恰与某些重点中学相同,考得好,与当初录取来的学生分数高又不无关系。所以,一些来学车的年轻人,会很抢手;而年纪大的,迟钝些的,叫人望而生畏。在管理上也会留意他些,负责人时不时召集教练们开会,无非是小结过去和要求将来。那时候涉及他的,多是表扬性的话。不是他没有一点投诉,投了也懒得管了,给面子是一方面,人家也就这样子,改不了才是另一方面。一群教练总会在散会后恭维:“向老同志学习。”他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好像笑藏在里面,生怕跑出来,只是那嘴上的胡须又挑逗出骄矜。于是人们又说:“校长还不看你是老资格。”在考场上,他送的学生也自信些。考官抽签轮流,可次数一多,还是一些旧面孔,走到哪儿,他都有熟人。结果呢,他教的学生通过率还真不赖。

然而,近两年他的闲气陡涨,面对所谓“老资格”称号,已无地自容。什么“老资格”呀,人人在发达,只有他原地踏步,应该叫“老日子”才对。学校发展壮大了,而他还是孤家寡人,老婆去世得早,把一个女孩拉扯大,读大三了,一点积蓄也没有,而她扬言还想出国。而从厂子一路出来的人,他仅仅先找了个就业门路,人家东奔西颠,连摆地摊的也发了。至于曾经一起做过教练的人,有些也转了门道,有的竟然还是借助学员,提篮子慢慢发的迹。就说留下来开车的吧,原先都是开的驾校的车,而今许多人自己买了教练车,自己招生,只是挂靠在驾校交点管理费,收入立马翻倍,等等。老资格呀,是个老没用了。这闲气一生下来居然来了酒兴。以前从不喝,快五十的人了,凭什么呢?开车不宜,囊中羞涩,犯糊涂了吗?校长却谅解他,老了,该享受些日子了。还没批评他呢,他的心里早就烦了。

他觉得在赚钱的问题上是差一根筋。教练本就有诸多门路,而今不讲,规矩是越来越严,可那些年不一样,尽管校长三令五申,不能收受学员什么的,可是,哪个不是“巧”取“好”夺呢?这也怪不得,教练辛苦,清贫,一般养家的任务重,不然不会干这活儿。那么,哪个环节,都是可以见缝插针的。训练时可以拿好处,叫你买几张油票,很快可以转手;借加班加点之名,那更不消说,早些年学车的全是行事大方的行政干部,不像而今学车的大众化了。训练完了,还得吃饭。吃饭也有好处,这一点跟导游学的,带你到定点的地方去开餐,然后老板会给你两包烟。训练完了,有些还会过日子,休闲一把。有时当事人不在,没问题,先乐着,再叫学员一起来消费,人家就明白了,这一点又是跟行政上有些拿小权取巧的人学的。考场上还可打通关节,叫学员把“东西”给你运作,用了多少,只有你一人心中有数。这些他开始不懂,后来隐隐约约觉察,想学又学不好,某次临近教学结束,他跟几个学员讲:“你们也得孝敬孝敬我吧。”立马就有人告了状。同事马上讥笑,不能这么赤裸裸的。他不明白,拿钱不就是赤裸裸的吗?

很多教练把人脉资源用活了,他做不到,和学员的关系就勉勉强强。不是技术不好,他常常还自吹自擂,动不动叫板飙车。以倒桩为例,一分钟足够,那动作特别利索。他也有一番善心。教的学员里面有位贵妇人,家里很有钱,带有一瓶外国进口的药,进考场吃了镇定些,并且果然奏效。考完之后,他从她那要了过来。以后每每碰到那些慌慌张张的学员,他都会赐上两粒。然而学员们仍然不买他的账。他的教法很简单。不善于启发诱导,他教车的口头禅是:“你看,我开。”他坐在驾座的感觉好极了,像观音菩萨坐在莲花上。然后,从互动角度而言,这又有如当今某些煽情的歌手一般,只是自我陶醉。人家瞄了一阵子,不知所以然,依样画符,却难以入戏。他的脾气也不好,骂骂咧咧常有的事。他还有一个招牌性的动作,很不为人接受。每次送考,凡是通过的考生,他总要亲上一口,亲的也不是别的地方,是人家的手,东方人大多不适应这矫情土俗的动作。这样,学员散了之后很少再有联系,像过路的鸟儿,飞了就彻底地走了。

这一天,前面提到的熊师傅要接他吃饭。他不想去。大概知道他的心态不好,来假惺惺慰劳,实际上又是要嘲笑一番。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僵硬。或者是他看不顺。看不顺的原因,便是他的菩萨脸。熊师傅的技术马马虎虎,工作作风说得上有些漂浮,在场内训练时,偶尔还和学员、师傅打牌,但是这个家伙精明。有一点便可证明。他送的学员考试天气总是那么好。即便不好,考试时也不会下雨。他好像会掐算似的。下雨对考试成绩有影响,反光镜上有水珠,而窗户也不能打开,总之对视线有影响。可是这样倒霉的事总轮不到他。另外,他和学员的关系好得一塌糊涂,从不批评学员,训练时由着他们,对女学员更是殷勤之至,说闲话的不止一人。他明白这些不满,有一部分是出于自己做不到那个样子。可是最终他还是去了,熊师傅请客至少破费了,至于唠叨什么尽管当耳旁风吧。他很吃惊,熊师傅找他为的是想合伙,合伙挂靠,合伙买辆车,捷达、皮卡都可以。熊师傅负责招生,他负责训练。他不假思索,一口回绝。这家伙多么狡猾,训不了车了,还想着要利用他,宁可少赚钱,也不中计。

但是,他的内心深处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个学员在场外训练时,把农家的一堵屋墙撞坏。学校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按规定,学员训练的事故,全由教练负责。然而,他觉得学校也应该从道义的角度负责一点。学校问什么道义。他认为那是蚊子在牛身上叮了一滴血。学校认为这不是道理。他说他不想干了。校长说:“想好了有什么别的可干,再来辞吧。”他彻底泄气。这么多年的老资格,是人家把他看透:除此之外,已经无路可走。他的脾气更加暴躁。他独自一人把车开走了,他不知开向何方,他的手就是方向盘。

后来,他还是和熊师傅合作了。他想提几个条件,又提不出来。熊师傅的要求却是一套一套的,最后,要对他的某些训练进行调度。他不同意。熊师傅则坚持,这是对某些关系的“技术”处理。比如,训练时车上要满员呀,照顾户要到城外多跑呀;又比如,在科目三场内考试时,排序很重要,关系人应排前面,往往抽的科目简单些。熊师傅这么一说,他又只得同意,保住这些,保的是利益。

于是他桀骜不驯的性情,又只能收敛。而校长也翻过了先前的一页,尽管管得不那么直接了,依然关心他,说是得找个“新欢”了。他说不好找。校长讲了一个叫小杨的故事。那故事很简单,就是一个师傅以权谋私和学员拢来的故事。他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可这么多年,就只有这点接触途径,不用不行呀。这样,他的学生里面多了些中年妇女。这批人挑剔,反应慢,很不好侍候。为此,熊师傅说了几个来回,也没有说动他。他说,这关系到切身利益。

只是有一条,谁也不能说他是“老资格”了,他要骂娘,并说,他是“新老板”了。

洗脚女

心力交瘁之余,偶尔泡个脚散解疲乏,恰到好处的去处,便是离家只有里把路的巴蜀洗脚城。

我向来不点号。除了对人的尊重,也是自己阴暗,怕动机不纯,醉翁之意不在酒。况且,关系熟点也有弊端,嘴上套近乎,手上的功夫便慢了下来,如同跷跷板似的,一头上了,另一头自然要下去,求个本真吧,来洗脚就是求个安静,一切随缘便好。

有次出现了例外。来洗脚的朋友中,有个酒醉佬要求每人必须点个合心的,不点便是那个,“那个”自然是句骂人的话。结果朋友们心中“包罗万象”,一个点不着,下一个依次备了份。我也得大气点,说是点个四川妹子来。咱也是有讲究的,洗脚城冠名巴蜀,咱便追本求源。领班说,四川人少了,只有一个,正在点上。大出意料。我又叫重庆的,没有。再叫云南的,又没有。弹尽粮绝了。好说歹说,最后叫来个广西的,这便结了一个缘,认识了一位姓肖的洗脚女。

原来这个店子,外地人已微乎其微。刚开张时倒名副其实,西南地区的服务员七八十个,占据大半江山。七年过后,那边来的经理走了,带走了一拨人;一批年纪大了的姑娘,回家结婚生孩子去了;还有的自视翅膀硬了,这山望得那山高,在本地流转,有的还去了北京、上海。只有肖秀丽和少量的几个没有走。她的理由好像很充足,说是结了婚的。结了婚的女人是生了锈的车子,转不动了。而她的男人却不在这儿,在老家。我问她想不想家,这里面似乎有更深的意思。一个女人,三十多点,如花似玉的年龄,没有男人宠着,一定缺少许多生趣。她每年一般回去两次。一次是过年,还有一次是有事看着办。这么远的路程,来去不合算,路费要七八百,加上亲戚里头带点东西,要花上一千五。一千五啊,不知要洗多少双脚。她说她不想回去。她的眼睛里透着迷离、无奈,像阴雨天灰蒙蒙的天空。无奈的时间久了,便会生出麻木,很多女人见着男人少了,麻木得连男人什么样、什么味也难得去想。偶尔想起来,也就是亲人的那种感觉。想念孩子又是刻骨铭心的,她把孩子的照片递给我看,那照片是皱皱巴巴的,孩子的笑也便是皱皱巴巴的。

此后,我倒是常常点她,于她而言,像是一笔意外之财。我们这儿的方言,她基本上可以操练,可如同外国人讲中文,多么流畅,也缺些圆润和生气。外地人背井离乡,勤劳肯干,可“外地”本身便是一种障碍。也许人们会好奇一点,甚至会同情一点,但亲近是很难做到的。她还不会甜言蜜语,不会夸顾客的脚和皮肤。其实这种场合的信口开河也是一种善意,但是她不会做,她便失去了很多顾客缘。难怪那次事后很多朋友背后讪笑我点了个只做笨工的“小媳妇”。我没把这话告诉她。她还为自己不平,认为熟客不多是某种开放不够,她说只洗脚,连摩也不会按。说到这儿,嘴巴一歪,像是凛然不可侵犯。

然而,她已经心满意足。很多年以前,从来没想过洗脚也是个赚钱的活儿,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她曾经以为一无是处,而现在生活得这么从容。她住的地方很近,是老板安排的集体宿舍,每间屋可住八个人,实际上很多近处的人常常开溜,那就宽松多了。还有空调,遥控器由一个人统一掌握,每晚只从十二点到凌晨开启,室友怨声载道,而她则觉得已经是种超前享受。早班和晚班错开了的,心态不好会觉得住处整天纷扰不已,然而她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安静、和善,不会争洗漱间,争厕所,日子总是慢一步。慢,是一种等待,是对一种禁得住等待的人的犒赏。有一点谁都比她不过,如果需要加班或者调班,她总是在宿舍里等待,包括每个月五天的工休假也是如此。有的人可能旷工扣钱,而她,总会得到意外的补贴。因此,她的月收入也能超过两千,在老家,没有一双手能做得到。

这里的人太会享受,她也受到一些影响,每月要花三百元的零用钱。她不明白怎么爱吃零食了,梅子,开心果,瓜子,等等。开头是吃别人的,吃多了不好意思,自己买一些共享,慢慢便是一笔开销。城市是个弄钱的地方,更是个花钱的地方。她得会盘算点,早饭老板不管的,得自己掏钱,她便多睡一会儿,挨一挨,便到了吃中饭的时候,那时可以多吃一点。她也跟着这里的人学牌,跑胡子学不会,麻将勉强能战。在休息室的等待是长久的,耐不住人家的怂恿,可一上桌便输,很是心疼。好在新近规定不准打麻将,说声音嘈杂,这又减少了一笔窝囊钱。她不爱看书,闲下来刺十字绣。她说绣得很好了,“五谷丰登”的图案绣得很是地道,将来要挂回家里去。尽管如此,在姐妹间她还是被人说是小气吝啬的。她不服,每每受到挤兑,她会邀约上街去逛逛。逛街便是大方。她身处异地,无甚顾忌,可以明目张胆;而本地人经常窝在屋里,怕人认出来,万一出去,得化妆,换衣,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还没说她的技术呢,说实话,中不溜而已。上岗前她没在专门的培训点蹲过,那里时间长,费用高;只在洗脚城这里见习了一把。虽然有了必要的程序,毕竟没那么精细。临场培训管吃管住,没有任何工资。前三天记穴位,除了涌泉、足三里等几个点,而今好多记不得了,不像别人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第二个三天是学动作,相互做“靶子”操练,脚泡肿了,而今一挨也感不适。第二周轮到老技师考核。其实每个人都能过关,她却很感侥幸。她从未注意自己的一双手,是如此的不出色。刈割庄稼可以,操持家务可以,把握一双脚却很笨拙。她恰恰对真正发力的右手满意些,掐、撕、揉、搓,自如到位;而对于起辅助作用的左手,很有些轻蔑,只是稍稍做些抬举,却远比端一盘菜别扭。一个月以后,右手变形,大拇指靠近指甲的部分隆起一块小小的肉团。她想用剪刀把它剪掉,姐妹中有点文化的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听不太明白,却又模糊感到了什么,放弃了自己的举动。食指的关节也明显变大了,格外突显。掌面还结上了一些茧,时不时脱落,然后又长出来,周而复始,不再平滑。她就想,她要变老了,就好像树的老是从叶子枯萎、抖落开始的。

她是个不爱记事的人,却依然跟着许多双脚走过很多很远的路。有些顾客不论你性格如何,也爱唠叨,他们是唠叨给自己听,也许兴高采烈一阵子,又酣然入睡。她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脚。她很少看别人的面孔,对脚却格外敏感。扁的厚的、宽的窄的、长的短的,有个性,有着不同的行走。她知道哪些人过的是劳累命,哪些人是在享清福。哪些人为啥来得少,哪些人为啥来得多。但这都只在心里,手上一视同仁。然而有一次她被一双脚迷住了。那双脚白白净净,不大不小,标本似的,手一触上去,便觉得贴着不想放了,皮肤光滑,柔软,有一种吸力。那是世上最好的一双脚。她有点眩晕。后来这个人有事提前走了。她后悔没有瞧瞧这个人的模样。她后来同我揣测:一定是个当老师的。我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想。她还是被别人的脚强制了,这是种美丽的强制。也还有些不美丽的,这指的不是那些臭脚。遭遇多了,各种味道也适应了。实在熬不下去的,把门开些缝儿,也能克服。最委屈的是前不久碰到一个自以为是的顾客,进来就嚷你得洗手,要当着他的面洗手消毒;然后又叫嚷换床单,好像这个世界只有他干净,怕别人把他污染了。这还不算,他烟抽得厉害。烟雾弥漫,窒息呛人。她只得把脸往旁边侧了侧。那顾客说:闻不得,这是多少钱的烟,知道吗?气味也是值钱的。所以这人一出去,她就吐口水,希望这辈子再不见到才好。

所以,洗脚女时间干长了,终究弄不清自己的手是谁的,弄不清别人的脚是不是长在自己的腿下。

城郊的孩子

小时候最爱走的亲戚是亲缘有了点距离的伯母家。那里有个年纪略大一点的表哥,很合得来,最羡慕的还是他家在城市的西郊。伯母的境况并不比我们家好,住的吃的,同样简陋,但那地方不一般,离城近,城是乡里孩子的天堂,是天上的星星,摘取不到能触摸它的光辉也是一种慰藉。去了总是跟在表哥的身后。表哥是个闲不住的人,乡下孩子玩的器具样样俱全,整天可以把自己弄成个泥娃娃。可我更愿跟着他往城里去疯,那样稀奇刺激得多。

有一次我和表哥像两只老鼠哧溜窜到附近的一家工厂。厂门口的守卫眼光锐利,我畏葸不前,表哥跳呀蹦的一溜烟飞了进去,我高呼他的名字,表示是一种继续,像他身上挂着的一节车厢咔嚓而随。厂里有几个偌大的车间,间或也有机器的轰鸣,而在些脏兮兮的僻角,横七竖八有破铜烂铁像无人收捡的杂草。表哥拿起一根歪得不成形的铁杆子。我慌忙地看周边是否有人觉察。表哥说,没事,这厂是在咱们的地上盖起来的。那口气特别牛,好像整个城市都在他手里,更不用说一个厂子。郊区把城市当作仓库,有着取之不尽的滋养。

表哥还会带着我走向城市的深处,要去捡些人们弃置于地的烟蒂。我们走的是人群集中的地方。发现烟蒂长点的,表哥总说丢的这人要长命百岁;有的很短,表哥便会说,城里人就是小气,恨不得踩上一脚,不要算了。捡的烟蒂就放在口袋里,完事了便带回家。伯母笑得脸如菊花,叫我们全部拆散,把烟丝合拢,清洗,再晒干,说要讲卫生,有的还得防病。晒干后,伯母就用表哥的作业本纸卷着抽,又问表哥想不想来上一口,表哥接过去吮吸了一下。伯母说行了,知道味儿就行了,孩子小,不能上瘾。我在旁眼巴巴地望着,感觉舌头的蠕动。伯母便对我说:“隔城近好吧,可跟着享点福。”又可惜我不是女孩子,不然可以嫁到这边来。我那时还不怎么懂得遗憾,只望着她津津有味地吧嗒着,那是城市的生命在燃烧,那是许多人的滋味合起来的滋味。

我参加工作之初,在一所中学任过教,接触许多城郊的孩子,常常会想到表哥,心里却热乎不起来。乡下来的孩子听话、勤奋、内敛,城市核心区的孩子有见识、有理想,而郊区的孩子则有着令人不一样的担忧。郊区包裹着美好的城市,它是层重重的壳,它的粗糙和潦草在孩子们的身上显露无遗。他们的优点是胆子大,不遮掩,相处起来舒畅,可纪律散漫,眼光不远。这与他们居住的环境有关。郊区总是喧嚣、杂乱。飞机场、火车站要放这儿。新的拓展要在这儿。宁静少了,理性也会跟着少一些。而家长呢,自然也是望子成龙,只是那期待像火柴划出的火花,片断性,瞬间性,无法聚合成一以贯之的震撼。他们整天忙得疲惫不堪,非工非农,连许多孩子也不知父母干的什么。可这些家长有一点明白,郊区鱼龙混杂,反复告诫孩子少跟人接触,这又只是一种消极。我把这种印象说给了表哥。表哥意想不到地发起了脾气,说我是在吹自己的出息比他大,他的书没有读出来,只是碌碌无为,得过且过。我不是这意思,每个区域的生长都有两面性,关键是如何削弱其劣根的一面,我想起仙游的爱抽烟的伯母来了,郊区要做过滤嘴一样的郊区。然而,这恐怕更难说清。

随着年龄的增长,表哥的牢骚与日俱增。本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好日子却让别人过了。看到高楼大厦中出入的人们,看到扑朔迷离的彩灯,看到各种高贵灿烂的生活,他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感。而更叫他不服气的是一起长大的几个同伴,居然也混得人模人样,不可一世。他告诉我,这些人同样书读得少,也没什么人点引,纯粹靠的巧取豪夺发迹。我只得开导,郊区的人只要会动脑筋,机遇很多,可以沾乡村和城市双重的福气,没有土地可以寻找更广阔的土地,没有路也许最是有路,这些人是被逼发的财,不正当的手段不会走这么远。表哥只得叹气,这些年时运不济,运砂卵、参与物业、种花草,能搞的他都搞了,均没成气候。不过,他似乎又见到了一丝光明,扬言说,只是稍微发达那么一点,就比我这捧铁饭碗吃饭的强。我连连点头。

我转行稍稍有了点职权后,和表哥的关系紧张了些。他想倚着发点小财,好像我的今天是同舟共济谋划了的,他得跟着分点什么。我害怕见他了,然而又不能不敷衍。每当我迟疑徘徊时,总会想到小时候他带着我在街巷嬉戏的情景,也许是那时的梦想,成就了一切,我不能忘了幸福的源泉。表哥会在像样的茶餐厅等我,表示隆重以及他的不窝囊。我们单位有许多项目,他想提点篮子,一个也行;我们单位人多,他想拉点保险。总之,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我只能慢慢饮茶,然后一股脑儿吃饭,饭毕又是饮茶。我没有喝出茶的任何味道,只是上卫生间的次数多了。表哥发了脾气,这回是假发,说不是来请我喝茶的。我真帮不了什么,只有哼哼哈哈。他似乎觉察到什么,便说我书虽然读得多,胆子还像小时一样小。接着又激将我,过去不是一直同情他吗,有了本事又不帮,再不要说他不长进了。然后他又会把社会上许多一知半解的事,说得头头是道,他想解放我的思想,而我依然是块开化不了的石头。

表哥的儿子大了,成绩也是不大理想,读的个大学三本里的工商管理,找工作一直也没个着落。在外面几个城市漂了几年,还是回来努力考了个教师资格证,在一个民办学校教书。表哥不满意,说不保险,还是得考进公办的来。他偏偏不找我了,说有朋友答应帮忙,只要适当做些疏通,应该没问题。然而两度失望,一年是未考取,一年是没有资格,人家只招师范类的。最后还是找我商量,说毕竟知心性,得摸清真正的门路才行。我也只是在各个环节打听些情况,没想到这回表哥的儿子真又考上了。他又怨我,瞧瞧,一出面就不一样了,早出面早领了两年工资。我哭笑不得,说没帮什么见不得光的忙,他就是不信。

偶尔我会到表哥家里去,去怀念那些往事,那些割舍不了的情怀。一切面目全非,原来的路、树、房子都被新的堂皇所替代。郊区的孩子似乎没有故乡。表哥说起发财的伙伴中有一个姓万的老板,这次口气是敬佩,说花重金修了一栋房子,价值千万。我心中疑惑,很多人这么做只是为了等待拆迁可以得到更多的补偿。表哥说,恰恰相反,他不想走,他要修的人拆补不起,就可以长期蹲守这块宝地了。哦,这的确是份难得的执着,可光剩一栋房子,周边的一切变了,那还叫什么故地呢?家的元素包含得非常深邃,物质的,精神的,空间的,等等,缺失得越多,归宿感越少。表哥的用心自然不会这么多,他的家搬了几次,不断地叠加,便有了如今的家当。他这一生在给城市让路,到了再不退让的边缘,也便成了城市的一分子。他告诉我,儿子的书教得很好,也成了家,很快便会有自己的儿子。他还憧憬着,那孩子一定比他爹强。我被他说的一代代的关系弄得很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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