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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江北[短篇小说]

2013-08-31张建祺

青年文学 2013年12期
关键词:小娟魔方和尚

文/张建祺

这一大片竹林长在浅水里,水中密密麻麻的藻类比竹子还青翠,我们穿着灰色的土布僧袍,踩着这些连成一张大网的水藻往山上走。我和两个比我大些的和尚扛着石刻的笑面佛首,跟在众人后面。他俩敞着胸襟,袖管卷到肘部,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都被晒得接近枣红色,我们各自肩上的佛首看上去至少有百十斤重,我被压得每块骨头都几乎要断裂,而他俩虽流着汗,却又脚步轻快,同时还笑着交谈些什么。

到了半山腰,有一处木制小建筑,既似凉亭,又似马厩。我们都在这里停下来歇脚。

天色已近黄昏,山里起了凉风,我冻得瑟瑟发抖。几个小和尚在凉亭里生起火来,不经意间,篝火引燃了凉亭的栏柱,一眨眼就蔓延了整座亭子。大家都慌了神,我也不知所措。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师父来了!”所有人都四散奔逃,只有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直到火焰爬满我的全身……

最近每次夜里发烧,我都会做些古怪的梦。醒来后,只要我还能够工作,我就会一如既往地煮面,打扫船舱,然后在船与岸之间搭上踏板,等待乘客陆续上船。

船上的座位坐满,我便开着我的柴油渡轮,迎着寺庙的钟声,由江南往江北方向驶去。

大李穿着醒目的黄色救生衣,在远处的水中忽隐忽现。他的老婆正好在我的船上,此刻正抱着她的花布包,随着波浪的起伏摇晃着走近我。我知道,她肯定又要想方设法聊到她那个刚考上大学的儿子。

“今年多大了?”大李老婆问我。

“三十三,”我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每个月都问我一次?”

“关心你呗,不知好歹,像你这样没爹没妈的孩子,我们这些旁人不管你谁管你?”

“我替我爹妈谢谢你了。”我朝江里吐了口唾沫。

“要说你爹当年刷船买的油漆可真够毒的,弄得两口子一个白血病,一个癌症。”

我最讨厌别人提这个,因此没吭声,直视前方开着船。

“哎,我问你,这船你打算开到什么时候?就不准备干点儿别的?”

“我能干啥?我爹开了一辈子船,我也开一辈子呗。”

“哟哟哟,还一辈子,你想得容易,”她摇头咂嘴,抬手指向远处,“你没见那跨江大桥都修得差不多了,听说修好就通公共汽车,一块钱一张票,比船票便宜两块呢,到时候谁还坐你这破船?”

“你呗。”我斜着眼睛看她,“你以为人家公共汽车也能收你两条小干巴鱼,就让你免费坐车?”

“你这孩子,说得就跟我好像买不起票似的,我那是看你成天吃方便面很可怜。”

“你要是真可怜我,就连鱼带票钱一块儿给我。”

她被我这句话噎住了,反应半天才说:“得得得,我跟你说的是正经事,你这么年轻,得学点儿文化,倒不一定非得像我儿子一样,考大学考出个全江北区第一名,他考的那个专业……”

“你儿子是文曲星下凡,行了吧!”我没好气地打断她。

“驴脾气,听不进好话,你后半辈子还有那么长,不能光考虑眼前。”

“我后半辈子没多长,大夫刚给我下完诊断,说我也就几个月的活头,想吃点儿啥就吃点儿啥,想干点儿啥就干点儿啥。”

“连自己都咒,浑小子一个,没人搭理你!”

大李老婆气呼呼地扭着大屁股,走到船尾坐下,一声不吭地望向江面。

船在江北靠岸,大李随后也从江里钻了出来,一步步走向岸边。他的救生衣外面套着一层挂鱼用的网,上面满是巴掌大小的鲫鱼,阳光下,这些甩动着尾巴想要挣脱出来的鱼使大李看起来就像一个身披银甲的武士。大李老婆下船没理我,直奔大李而去,从他身上摘下两条最小的鱼,回来扔进我船上的水桶里。我也没理她,摸索着口袋找烟抽,找了半天才想起我已戒烟很长时间了。

我举目看向北方,一阵风从那边吹来,夹杂着浓浓的香火气息。

整个江北地区由几个镇子组成,这些镇子围绕着一大片密林,林子的中央有一座不大的寺庙。据说那里香火鼎盛,可我从来没去看过,多数时候,每当我的船在江北靠岸,我都只是下船抽支烟而已,不会离开岸边超过十米。回忆起来,我确实动过几次去庙里看看的念头,但是每当这种念头出现我都会想:明天吧,或者后天,总之我一定有机会进去转转。直到今天,我虽然终日往返于江南和江北之间,却始终没见过那座寺庙的样子。

想到了寺庙,我便又回忆起昨晚的那个梦:梦里的那些和尚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且仔细回忆梦中的情境,他们似乎也不认识我……

正当我在岸边思索那个梦的时候,三个真真切切的和尚——两个二十多岁的和尚带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和尚——登上了我的船。这三人我还是认识的,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乘船到江南采购日用品,并且多数是搭我的船,也许这就是他们信佛之人所说的缘分吧。

三个和尚每次上船后的行为都如出一辙,连座次都未曾变过。小和尚坐在中间,两师兄分坐左右。两个年轻和尚总是刚一坐下来,就低头在小和尚耳边说话逗他,而小和尚每次都默不作声,皱着眉头嘟着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两师兄很快便觉得无趣,各自掏出手机静静地摆弄,小和尚这时则会拿出一只小魔方,聚精会神地扭转。他们会一直这样消磨在船上的时间,直到靠岸。

我虽然在开船,但是每当小和尚转动魔方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斜眼去看他手里那个花花绿绿的玩意儿,有时看得出神,竟几乎看了一路。

小和尚从未将这只魔方上的色块拼完整,有两次我看见他再差几步就能成功了,但是都被他错过了。时至今日,他手中的这只魔方依旧色块斑斓,排列一塌糊涂。这也难怪,小和尚患有色盲症,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非黑即白,他的两个师兄认为玩魔方可以治好他的毛病,于是就给他买了一个。但是在我看来,小和尚甚至有可能都不知道玩魔方的规则,他喜欢的只是将这个东西转来转去。

我边开船边看小和尚玩魔方,转眼就到了江南。我将船在岸边停稳,乘客们依次下船。和每次一样,小和尚双脚一踏上江南的土地,就会突然变得异常兴奋,撒开腿兴冲冲地朝岸上卖百货的一溜摊床跑去,他的两个师兄则在后面边喊边追。由于岸边人群密集,我很快就看不到小和尚的身影,只见他两个师兄的秃脑壳在人群中忽隐忽现。

站在岸边看了会儿热闹,我就回到了船上烧水煮了面,边吃边琢磨着下午要办的大事——我打算给小娟买一双高跟鞋。

小娟家在江北,工作在江南。在这座城市,江北的年轻人多数都在江南工作,因为小伙子们不愿意像父辈一样靠江吃饭,而姑娘们也不想重复母亲的一生,除了洗衣做饭就是织网补网。江北的女孩子在江南的工作比较单一,用她们自己的话说是“从事美发行业”,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实际上干的是什么。但是小娟不同,她在一家大超市里工作,负责烤小点心。

小娟她爸过去是打鱼的,后来嫌累,便改行打捞尸体。这条江里每年都淹死几个游泳的人,我跑船的时候见过她爸捞尸体,就是用大铁钩像钩生猪一样将死人钩上来。不过有人淹死毕竟是一个小概率偶发事件,也就是说,小娟家的收入基本是靠小娟和她妈。

小娟她妈的工作有些特殊。在江南沿岸,了解这一行当的人称之为“老头乐”,从业者多为中年妇女。南岸江边是退休老头扎堆的地方,这些妇女会为他们提供一些揉肩、捏腿之类的简单按摩服务,而老头们会在这个过程中摸摸妇女的胸脯和屁股,最后给她们十元二十元的小费。至于那些还剩点性能力的老头,如果想进一步消费就几十元不等了。

我在这条江上混得久了,花边新闻就比一般人了解得多些。大李是小娟她妈的常客之一,以我的了解,他应该是这附近“老头乐”的最年轻消费者,还不到五十岁,其他人都在六十到八十岁之间,尤其以七十岁以上的老头居多。不过令我不解的是,大李付给小娟妈的报酬居然也是鱼。要不是我知道大李卖鱼的地摊在哪儿,我甚至怀疑他的鱼从来没卖过,全都以物换物了。

据我观察,大李的老婆应该不知道他和小娟妈的勾当,但小娟爸看来对妻子的一切了如指掌。我曾经就亲眼目睹过一次,大李和小娟妈坐在江边树下的长椅上,小娟妈给大李捶腿,大李突然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摸索起来。巧就巧在几乎同时,小娟爸刚好从不远处的拐角走了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大李彻底愣住了,他的手一动不动地停在小娟妈的裙下,而小娟爸却把目光转向一旁,提着刚在市场上买来的散装白酒和烧鸡,优哉游哉地从二人面前经过,那神情和步态丝毫没有受到侮辱的味道,反而还散发着一股强烈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骄傲。

可惜的是,无论小娟爸对妻子职业的态度如何,仍改变不了他在南北两岸人眼里是个“王八头”的地位。

小娟有这样一对父母,恰恰赋予了我喜欢她的资格。我是一个清楚自己半斤八两的人,小娟比我年轻十三岁,而且很漂亮,肯定不是我这个在船上熬得黑瘦的中年男人能配得上的。更何况小娟是职高毕业,而我压根就没念过什么书。我的个人条件和她的家庭背景各有短处,这样就可以相互抵消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实话实说,我是从小娟十岁的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当时我二十三岁,每天在船上给我爸当帮手。那天,我和平常一样,船一靠岸就把锚抛下去,然后把踏板搭岸上。每次做完这两个动作,我都会坐在船帮子上四处闲看。

乘客们零零散散登船的时候,我正将身子扭向背后,看远处的江南。然而,当我转回身来的时候,看到小娟穿着一条水粉色的小连衣裙,挨着她妈妈,正坐在我对面。江上起了一阵风,小娟的头发被江风吹乱,圆乎乎的小脸随着头发的飘舞若隐若现。她将遮住了脸的头发撩向耳后,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直视着我,随后咧开红润饱满的小嘴唇,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看着我笑。在那一瞬间,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心脏跳得飞快,又感觉有一团东西堵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小王八羔子,你干啥呢?”我爸的声音突然像炸雷一样刺进了我的耳朵。我一下子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在驾驶位上扭头瞪着我的老爹。

“人都坐满了,赶快把板子撤了,把锚薅上来!”

我手忙脚乱地按照我爸的指示操作,小娟看着我,咯咯地笑出声来。

其实,我在此之前应该是见过小娟的,只是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唯有这一次,我仿佛被什么暗器击中了。这件事情过去了好久,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每当船在江北靠岸的时候,我不再闲望风景,而是期盼着小娟能够再次登上我的船。

当市面上盗版卡拉OK光盘泛滥的时候,我爸每天收了船之后的一大爱好,就是带着我到南岸市场上看VCD摊床上播放的歌曲MTV。他最喜欢的歌曲是《纤夫的爱》,而我喜欢的则是一首香港歌曲,更确切地说,是这首歌的MTV:在一艘纯白色的游艇上,男主人公驾着船,女主人公悠闲地斜躺在船舷护栏边的长椅上;她的黑发和白纱裙在慢镜头中缓缓飘舞,男主人公回头温柔地看她,而她则还以甜甜的微笑。船外环绕着碧蓝的海水,船后拖着雪白的浪花……

第一次看到这个MTV的一整夜我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着等小娟长大之后,我到底要和她怎样。我发现,我并不想和她像男女主人公在MTV的后半段那样牵手、拥抱和接吻,我只想带着她一起出船,就载她一个人。并且让她坐在我第一次看见她的那个位置,最好我每次回头都能看见她对着我笑。最好我们的船也能航行在海上,最好这艘船永远都不停……我反复幻想着我们在一起的样子,直到太阳从江面上升起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等小娟到了十八岁,我会从主动和她说话开始,一步步向我的这个终极目标迈进。

然而,在小娟十六岁那年的暑假,我的计划被一起突发事件打乱了。

当时我爸已经去世,整艘船都是我的了。我那天正光着脚站在水里刷船,小娟来了。

她整个人的状态与以往完全不同,低着头,时而偷窥一般抬起眼睛看看我,眼里又满是羞怯。对我来说更致命的是,她正带着这副表情慢慢向我靠近,我紧张得几乎抽搐起来,我的本能反应是向后退,但是刚退了小半步,后背就已经贴在船身上了。

她隔着水,在岸边面向我站定,开口向我打招呼。

我刚准备回一声“哎”,手里的草根刷子就扑通一声掉水里了。

在我慌慌张张弯腰捞刷子的时候,她问:“你会滑旱冰吗?”

我站起来摇了摇头,但是摇完就后了悔,于是又连连点头。

“你知道江南有一家七彩城旱冰场吗?”她问。

尽管我不知道,但依然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娟抿嘴皱眉,为难了半天才低头对着地面说:“要是你看到小李,就跟他说,如果他想去七彩城滑旱冰,就到我家来找我。”

当“小李”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仿佛有人将一支冰棒插进了我的心脏里,等她把话说完,我全身都已经僵硬了,连舌头都是麻的。

小娟转身走了两步,又突然转回身来,紧张地补充道:“对了还有,要是他来找我的话千万别敲门,就敲我那屋的窗子,窗台上有一个白雪公主存钱罐的那个就是。”

我的表情像痴呆儿一样,半张着嘴,机械地点了点头。

她朝我挥了挥手,我麻木地举着那只脏兮兮的大刷子朝她挥了挥。

就这样,我从那天开始知道了小娟的暗恋对象是大李的儿子小李。

我对小李这小子极其厌烦,直到现在。并不是由于小娟的关系,而是我觉得这个人一点儿礼貌都没有,他从小到大,上船和我连招呼都不打,就知道捧着一本书看。考上大学之后,他更是多了一股傲气,倒是不再看书了,而是一上船就把耳机插上,仰头闭目靠在椅背上,也不知他在听什么。就凭小李这一贯的德行,即使让我传话的不是小娟,我也不可能把话带到。于是,小娟让我给小李带的话就烂在我的心里了。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小娟让我带话这件事也有好处。从那天起,她每次见到我都会主动和我闲聊几句。但我仍然从不主动和她说话,因为她还有两年才到十八岁,我必须得遵守对自己的承诺。

自从我在小娟的口里听说了旱冰和七彩城,我便经常在收船之后去七彩城练习溜旱冰。

整整两年,我从摔得浑身是伤,一直到溜旱冰像开船一样熟练。当然,在这两年中,七彩城也从客满为患,逐渐变得门可罗雀,直至最终关门大吉。我随后找到的几家旱冰场,也都随着时间的推移相继停业,到最后,整座城市只剩下唯一一家开在郊区的“大北方的士高”还有旱冰项目。令我感到庆幸的是,“大北方”坚持到了小娟十八岁这一年。

我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决定将船停运一天,换上一身整洁的衣服,一路打听着来到小娟家。我在她家的房子背面找到了她说的那扇窗子,因为“白雪公主”还在,虽然被太阳晒得几乎完全褪色。

我扒着窗子向里张望,不见小娟的踪影,但我还是轻轻敲了两下窗子,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然后坐在窗台下点了支烟抽起来。

从早晨到傍晚,我抽光了带来的两包烟,这时小娟才回来。我站起身朝窗子里看的时候,她正背对着我解胸罩,我连忙靠墙蹲在窗台下。估摸着她已经换完衣服,我才重新面对窗子站起来。没想到,此时小娟恰巧站在窗子里准备开窗,我的突然冒头将她吓得不轻。

小娟缓了好半天,才惊魂未定地推开窗子。

“你怎么在这儿?”

我干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一系列情节,都与我出门前预先想象的完全不同。

小娟见我不作声,伸手就要关窗。

我连忙用手挡住了窗子,急匆匆地说:“你不是要滑旱冰吗?我会滑旱冰,七彩城一年多以前就关门了,然后是北北、原贸、金时光、千手佛……但是大北方还在,虽然场地是有点儿小,但是滑旱冰的人也没几个,所以还是挺宽敞的。”

小娟听我说完琢磨了半天,随后满脸疑惑地问我:“你说什么呢,什么旱冰,什么大北方?”

“你忘了?两年前,你问我会不会滑旱冰……”

她苦苦思索。

“七彩城。”我补充道。

她仍然没想起来。

我虽然不情愿,但却又不得不进一步补充了“小李”两个字。

她一下子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是笑里带着些尴尬。

“我见你没给我回信儿,就知道他肯定是拒绝了,所以我到现在也没滑过旱冰。”

“我会,”我开心地说,“我可以教你,我滑得可好了。”

小娟笑着说:“我现在上班天天站着,腿累得像木头一样,哪还有力气学什么旱冰了。”

我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好让小娟答应陪我去滑旱冰,但是怎么也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

两人沉默之中,小娟身后的房门外传来了她妈叫她去帮忙做饭的声音,她回头应了声“哎”。

“还有什么事吗?”小娟问我。

我勉强挤出笑来,摇了摇头。随后我们又是一阵静默。

我知道此刻我应该走,但就是迈不动这双脚,同时又不清楚自己还站在这里等待些什么。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得去做饭了。”小娟说。

我点了点头,转身慢慢往前挪着步子。还没等我走出几步,小娟突然在背后叫我。

我心里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高兴,连忙转回身。

小娟说:“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你今天来,就是要约我一起滑旱冰,对不对?”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等我多久了?”她又露出了我最喜欢的那个笑容。

“一小会儿。”我也报以微笑。

我们又面对面傻站了一阵子,小娟说:“我真的得去做饭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关上窗子,消失在窗口。

这就是我至今唯一一次约会小娟的状况,虽然说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不过却又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从那一天起,我与小娟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此后只要她来坐船,我们都会聊上整整一路。尤其是在小李复读两年之后,考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名校,我和小娟都没再提起过他。我想,小李这一障碍应该已经在我和小娟之间消失了。尽管小李存在与否和我能不能送小娟礼物并无关系,但是不知为何,只有在确认他的消失之后,我才动了给小娟买双高跟鞋的念头。

对于衣着打扮,小娟和我聊过。她说她这份工作非常省衣服和鞋,因为超市里有空调,所以她们一年四季都穿着一样的工作服,还有黑色的平底布鞋。但是我更希望看到上下班途中的她穿着高跟鞋,尤其这双鞋是我送给她的就更好,因为她只有在这个时间段里才与我有关。想到这些,我便加快了走向南岸市场的步伐。

市场上卖鞋的摊床很多,高跟鞋的样式更是五花八门。对于挑选这种女孩子穿戴的东西我毫无经验,只好选了市场上最贵的一双高跟鞋,从二百元一路讲到了最后的八十元。

我提着这双鞋离开摊床,听见市场远处一阵喧嚣。我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人们正快步向那里汇集,我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想要看看热闹。跑到近处,我卖力地挤进人群,站到了第一排。我发现,被围观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娟她爸,他此时坐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右眼,淡粉色的血水从他的指缝往下流。他还不算围观的焦点,离他不远处,小娟妈正扯着一个男人的衣领,厉声叫着:“别跑啊,告诉你,别想跑!”众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这两个人身上。

被小娟妈拉扯的那个男人一头花白的短发参差不齐,大热的天穿着一件旧式中山装,下半身一条土黄色的短裤,脚下趿拉着一双布鞋。我此前从未见过这个男人,但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个流浪汉。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别扯没用的了,赶快先把人送医院吧。”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应和着:“是啊……就是啊……赶快送医院……”

虽然大家乱哄哄地表达着同一个意愿,但就是迟迟没有人出来把小娟她爸扶起来。不用想了,把他送医院的人只能是我。

去医院的一路上,小娟她爸的手始终盖在眼睛上,我让他把手放下我看看,他也不肯。

到了医院,医生让他把手拿开,我才看到他那只眼球已经瘫软地从眼眶中脱离出来。

我兜里只有一百多块钱,根本不够看病,于是小娟她爸给小娟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带钱过来。

小娟跑进医院的时候慌张不堪,原本束起的发辫松脱了一半,散落的头发都被汗水贴在脸上。我从走廊的长椅上站起来,但小娟好像并没发现我,直奔她爸跑去。

“爸,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小娟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爸依然那么固执,死活不肯把手拿开。

“大夫怎么让你在这儿坐着呢?”小娟说着哭了起来。

“要不然我怎么让你送钱来呢,”她爸说,“不见着钱,人家不给治。”

小娟抹了一把眼泪,似乎这时才注意到我站在旁边,于是从兜里掏出不厚的一沓百元钞塞到我手里,让我帮忙去交款。

楼上楼下跑了好几圈,天已经黑下来。我办完了各种手续,小娟她爸终于住上了院。但说来是住院,实际上他只是躺在住院处走廊的病床上,因为住院的人太多。

我们在医院的整个过程中,小娟她妈始终没出现,我估计她还在看着那个肇事的流浪汉。直到夜里十点多,小娟她妈才愁眉苦脸地来到医院,这时我刚注意到,她的脸上贴着许多半厘米见方的小胶布,每块胶布的中间都透出一颗黑色的小药丸。

我没话找话地问道:“婶子,你的脸……”

小娟妈没接我的话茬,只是坐在病床边呆呆地望着丈夫。他那只受伤的眼睛被纱布包裹着,另一只眼睛闭着,看上去似睡非睡。

“我妈三叉神经痛。”小娟低声对我说。

因为是夜里,走廊里很安静。

我又陪了他们一会儿,小娟对我说:“你回去睡觉吧,跟着我们忙活一天了,实在过意不去。”

“没事,我在这儿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真的不用,这儿有我们娘俩就够了。”小娟说。

“那好吧,我先回去,明天再来看大叔。”

小娟把我送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临别时和我说了句“谢谢”。

我拎着从超市买来的营养品往小娟她爸住院的楼层走,一个女人从楼梯上方迎面跑下来,脚下发出清脆的高跟鞋声响。此时我才猛然想起来,昨天给小娟买的高跟鞋在慌乱中不知丢在何处了。自责间,我又想起小娟说过,她上班的时候会站一整天,下班之后腿累得像木头一样。也许,她是不会喜欢穿高跟鞋的。

我走路时低头琢磨着高跟鞋的事情,在楼层入口处险些撞到一个人。抬头一看,正巧是一直以来给我看病的徐大夫。

“哟,你怎么到住院处来了?”徐大夫问我。

“来看一个住院的朋友。”我轻轻扬了扬手里的营养品。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不过我戒烟了。”

“戒了好。”

“不戒也不行啊,”我笑着说,“根本吸不进去烟,抽一口就像喝水呛进肺里一样。”

他轻轻地皱眉抿了一下嘴,转而露出微笑:“要放松心情,注意饮食和多休息。”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下楼去。

小娟她爸依旧在走廊里的病床上,此刻正盘腿坐着吃一只硕大的西红柿,小娟则手里握着一条湿毛巾,坐在病床边的折叠椅上发呆。我走过去与小娟和她爸打了声招呼,得知小娟妈去派出所打听这起案子的事了。

“你今天又没出船?”小娟问我。

“反正最近坐船的人也不多。”

“就是,”小娟她爸突然插话,“开船有啥意思,反正我是早就开够了,一会儿陪我在这儿喝两盅。”

“爸你忘了?大夫说你最近不能喝酒。”小娟埋怨道。

她爸失望地低下头继续吃西红柿。

中午的时候,我出去买了三份盒饭,与他们父女俩一起坐在病床上吃。饭吃到一半,小娟她妈来了。

“妈,怎么样?”小娟放下盒饭,站起来问。

小娟妈没吭声。

“那看病的钱怎么办?”

“刚从大黑那儿抬了两万。”小娟妈的声音有些虚弱。

江北一带的人几乎都知道放高利贷的大黑,所以我想,小娟一家从今以后的日子会很麻烦。

“呀,我这只眼睛看见亮光了!”小娟爸突然嚷道。

小娟和她妈关切地弯腰凑近他。

“真的假的?”小娟妈问。

“真的,看,又亮了一下。”小娟爸侧着脑袋,手指顺着受伤的右眼方向朝外指,如同我们也应该看到他所说的亮光。

小娟跑去叫来了医生,和他说明了情况。

“不可能。”医生一脸的不耐烦。

“大夫,我真看见了,”小娟爸焦急地说,“又来了……又来了……你看,就在这儿。”

小娟爸一只手拉着医生的袖子,另一只手指示着那些所谓的亮光。

医生挣开他的手,说:“你这种现象就和老百姓常说的眼冒金星的原理差不多,这与你的视神经受损有关,所以给你的大脑发出了看见亮光的假信号。”小娟爸显然没太听懂,眨巴着那只好眼茫然地看着医生。

医生叹了口气,说:“这么跟你讲吧,你那只眼球,对,就是眼珠子,和漏了的水球一样,现在已经瘪了,瘪了你懂吧?眼珠子瘪了怎么可能再看见东西呢,后天我们就做手术把它摘除了,你现在就安心养病,接受现实,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

小娟爸琢磨了片刻,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小娟妈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医生之后对小娟说:“娟儿,你现在回家给你爸取一套洗脸刷牙的东西,对了,把咱家的暖水瓶也拿来。”

“哎。”小娟答应着。

“正好坐我的船来回。”我说。

我和小娟往楼梯口走,小娟她妈突然在背后叫住她,招手示意她过去。我在远处听不到她俩都说了些什么,只见小娟妈说话停顿的时候,越过小娟的肩膀看了我一眼,随后又说了几句。

我们走出医院的时候,我问小娟她妈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和我有关,小娟说不是。

我和小娟乘公共汽车来到江边,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我们上船时,有几个等在岸边的人也跟着我们上了船。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等乘客坐满,而是就载着船上的几个人开往江北。

小娟倚靠在我驾驶位旁边的栏杆上,闭着左眼,用另一只眼在看各处的景物。

“你干什么呢?”我笑着问。

“我听人家说过,如果一个人只有一只眼睛的话,看到的东西就不是立体的,原来真的是这样啊。”

我也试着闭上一只眼睛看了又看。果然。

船上人少,没人聊天,只有发动机突突突的声音。我不时偷眼看身旁的小娟,她迎着江风,头发凌乱地向后飘着。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感觉她的生活就像我这艘破船,带着她在两岸之间飘来飘去,而且船上只有她一个人。我一时间产生了想抱一抱她的强烈冲动,但是我知道这个拥抱不应该发生。

“你该交个男朋友了。”我说。

小娟先是不解地看着我,然后就笑了起来,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了?”

“就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挺不容易的。”

“我倒没觉得哪里不容易,我还有父母啊,其实这么说来,是你不容易才对,就这么一个人开着船每天江南江北来回跑,你该交个女朋友了。”

小娟俏皮地背起手,站在船头,笑着看对面的江北。

这是我第一次进小娟家,两间卧室都不算太大,厨房倒很宽敞。

“随便坐。”小娟说着走进她父母的房间里收拾起东西来。

我在厨房四下看了看,然后进了小娟的卧室。

这间屋子里只有三件家具,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老式双开门衣柜。她的床单和枕套都是翠绿色的,点缀着许多卡通小动物,在枕头旁边有一只很旧的毛绒玩具。写字台上有一台十几寸的彩色电视机,此外就是一面小镜子和几瓶化妆品。

我在床沿坐下,看着窗外。

过了一会儿,小娟提着一个大网兜走了进来,网兜的最底下是一只大脸盆,脸盆里装着些洗漱用品,紫红色的印花暖瓶也立在盆里。

她放下网兜,抹了一把汗,在我身边坐下。

“我家电视机很老吧?”她抱起枕边那只毛绒玩具摆弄着,像是在对它说话,“小时候我妈总带着我去邻居家看电视,时间长了,那家的人就烦了,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我妈就再也没带我去过,我就天天哭着要看电视,然后她就开始攒钱,攒了好久,终于买了这么一台电视机……我的玩具也少得可怜,一共就两样,一个是我爸在江边玩套圈套中的一个白雪公主存钱罐,我上初中的时候,他玩飞镖扎气球,又得了这么个小熊。”

看着小娟摆弄那个玩具的样子,我发现她始终都是个孩子,至少与我比较起来,她永远都是。想到这一点,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一直以来对她的感情有些不道德。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小娟推了我胳膊一下。

我回了回神,说:“在听啊,你说的是电视的事,还有玩具。”

小娟满意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比你惨,”我说,“电视机我压根就没有过,从小到大就一件玩具,还是在船上捡的。”

“咱俩都挺惨的。”

小娟笑了一阵,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走,出发。”

她到门口重新提起那只网兜。

“我来吧。”我伸手抓她的网兜。

“没事,我身板儿还行。”她笑着说。

“还是给我吧。”我把网兜从她手中夺过来。

上船后,我掏出钥匙准备将船启动,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过之后,我偷偷转身将血吐进了江里。

“你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小娟走过来问我。

“老了呗。”我咧嘴笑了笑。

“你牙上有血!”

我赶紧用手抹了一把,拿起水杯漱了漱口。

“最近有点儿上火,牙龈总是出血。”我说。

“是吗?那你应该买一支中草药牙膏试试。”

我点了点头,拧动钥匙,发动机转了起来。

我缓缓调整船身,将船头指向江南,然后加速前行。

“哦——”半路,小娟突然开始欢呼起来。

我回头看她,只见她伸展着双臂,任江风吹着她的衣服和头发。

“这船真宽敞啊!”她放下手臂笑着对我说,“就拉着我一个人。”

我也朝她笑了笑,转身继续开船,心里想:真是个孩子,家中有这么多的烦心事,还能开心得起来。

但是,当我意识到“孩子”这个字眼再次在我头脑中出现的时候,我的笑容不见了。我在想,如果小娟知道了我一直以来对她的心思,一定会把我看成一个恶心的老流氓。也许是由于心虚,我微微侧头,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小娟,她正放松地斜靠在长椅上,欣赏着江上的风景。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这不正是我幻想了好多年的那幅景象嘛!

只是,这个梦想实现得令我毫无防备,就如同一个人始终对着一幅贴在墙上的明星海报朝思暮想,盼望着一睹真人风采,然而有一天,这个人在街头偶遇了这位明星,然后目瞪口呆地愣在明星面前,连一句“你好”都说不出来,倒是明星向他客气地笑了笑,随后与他擦肩而过。

“今天的阳光真好,”小娟说,“开慢点儿吧!”

“大叔和婶子还在医院等着呢。”

虽然我嘴里这么说,但还是将船速尽可能放慢。

但它仍然很快就到了江南岸边。

我帮小娟提着网兜,陪她走到去往医院的公共汽车站,目送她上了车。

在回到船上的途中,我穿过南岸市场,经过卖旧书的地摊时,我蹲身随手翻看起来。

“嘿,真稀奇啊,连你都要看书了?”书摊老板说。

“这叫什么话?不愿意卖拉倒。”

我做欲走状,老板连忙笑着一把拉住我。

“都是熟人,开个玩笑嘛,随便挑,我全按最低价给你。”

老板掏出烟来递给我,我摆了摆手,他自顾自抽起烟来。

因为整个市场的人都知道那天是我把小娟爸送到了医院,所以在我翻书的过程中,老板向我打听小娟她爸去医院之后的情况。我给他讲了个大概,又问他是否知道那天出事的原因。书摊老板一下子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述起来。

原来,那个来自外地的流浪汉找小娟妈消遣,事先讲好了五十块钱,可办完事之后流浪汉耍起了无赖,声称小娟妈的服务不到位,只肯付十块钱。小娟妈当然不同意,伸手就要在他身上翻钱,于是两人撕扯起来,小娟妈自然不是男人的对手,流浪汉把她推倒在地,撒腿就跑。小娟妈性格刚烈,哪肯受这个委屈,于是叫来丈夫,两人四处找这个流浪汉。大概是此人也没想到,从事这种服务的妇女会直接拉来自己的丈夫当帮手,所以第二天还没事人似的在市场上闲逛,结果被小娟父母堵个正着。小娟爸本来只想吓唬一下流浪汉,让他乖乖把钱交出来,哪承想人家二话不说,挥手就是一拳,小娟爸应声倒地,从此一只眼睛永远报废。

书摊老板最后还补充说,他听派出所的熟人讲,小娟家这回只能自认倒霉了,那个流浪汉一无所有,根本没有赔偿能力,而且还不怕坐牢,因为坐牢反倒把他成全了,每天有吃有喝有住处。

我没兴趣继续听他聊小娟他爸的事了,放下书起身就走。

“哎,你一本都不买啊?”他在我身后嚷。

我头也没回,直接朝我的船所在岸边的方向走去。

那两个熟悉的年轻和尚正在我的船边等待着我,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个小小的布包。

我走到近前时,一个和尚对我说:“大桥通车了,我们还怕你不回来开船了呢。”

“真的通车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刚通车。”

“那你们怎么还坐船?”

“是这样,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搭你的船,把师弟的骨灰撒到江里?”

“哪个师弟?”我有些吃惊。

“总和我们一起坐船的那个。”

“急性脑膜炎,到医院就已经不行了。”另一个和尚补充道。

我沉默下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和尚以为我在盘算船钱的事,连忙说:“师傅,你看多少钱合适?”

“这种事还收什么钱,”我说,“通车了,以后也没人再用我跑船了,就当我免费送你们师弟最后一次。”

“善哉啊,师傅这是积德行善,日后一定多福多寿。”

“是啊。”另一个和尚附和着。

带着他们上了船,行至江心,我关掉了发动机。两个和尚打开布包,一边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一边向江里撒骨灰。撒完之后,一个和尚从怀里掏出小和尚常玩的那个魔方,色块依旧凌乱。

他刚要将魔方抛进江里,我说:“等等。”

我拿过那个魔方转动起来,各面的颜色很快就拼完整了。

和尚惊奇地看着我,说:“哎呀,师傅你太厉害了,我俩鼓捣了一天一夜,都没能帮小师弟把魔方拼好。”

我笑着拉开了仪表盘下的小抽屉,里面有一只魔方。

“我小时候就这么一个玩具,十几年里没事就摆弄,所以熟了。”我说。

两个和尚向我连连道谢,随后将拼好的魔方投进江中,又双手合十默诵了一大段经文。

所有仪式完毕,我将他俩送到江北。

开船返回南岸的途中,天上飘起了轻雪。

我连续几日躺在船里,动弹不得,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我想象着自己死去的样子,应该会像小和尚一样变成灰白色的残渣,但这是最后的形态,在此之前,我应该会像一块冻猪肉一样在船舱里被人发现。

没想到事实并不如我所预料,我又一次逃过了鬼门关。不过,我的身体已经不同于以往退烧之后的状态,仍然虚弱得很,呼吸也变得更加困难了。当然,我知道这种重生的奇迹绝不会一次又一次发生,因此我想着自己在有限的时间里还能做些什么,最终决定为我的船联系一个买主。

这个看似厚道的大汉其实并不仗义,他见快要封江了,所以把这艘船的价格压得很低。用他的话说,他是当废铁买的,因为这艘船除了发动机和船上的金属物件,别的都不值钱。我没有精力和时间与他讨价还价,所以这艘五千块可以轻松出手的船,最终被他用三千块钱买下。

我到南岸市场卖鞋的摊床上要了一个外观漂亮的鞋盒子,然后在银行取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又加上卖船的三千块,凑成了八千。我将这些钱全都放进鞋盒子里,用牛皮纸绳把盒子捆好。

在一家公用电话亭,我依照上次小娟她爸给她打电话时我背下来的号码,给小娟打了过去。这个号码是她所在超市的一个办公室电话,所以等了好一会儿,她才来接。得知电话这端是我,她感到很意外。

“哎?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个号码?”她问。

“挂114查的。”

“你这些天应该特忙吧?”

“确实忙了些事情,所以一直没去医院看大叔,他现在怎么样?”

“恢复得还好,大夫说再养一段时间就可以装义眼了,就是假眼球。”

“你最近肯定累坏了,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

“嘿嘿,还好……对了,我前两天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去了趟你的船上,但是你睡得像死猪一样,我敲了半天窗子你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是吗?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睡觉总是太死。”

“后来我想,算了吧,你肯定是挺累的,就不打扰你了,所以就走了。”

我们又闲聊几句之后,我说今天要去市区里办点事,正好在她所在的超市附近,所以约她下班后顺便见一面。她很痛快地答应了。

挂上电话,我去火车站仔细查询了线路和车次,最后花四十块钱买了一张去乌海的普快硬座车票,全程需要十个小时。

听售票员说,乌海在内蒙古西部,不仅没有海,而且附近全是沙漠。但凭借我口袋里的钱,这里是我能够到达的唯一与“海”有关的地方。

傍晚下起了鹅毛大雪,与超市相连的店铺全都亮起了霓虹灯,十分好看。

小娟从超市大门里走了出来。她就站在我面前不远处,却还在用目光四处搜索。我将遮住了鼻子和嘴的毛线围巾向下拉了拉,然后朝她挥手,她两三步跑了过来。

“你身上全是雪,等我很久了吧?”她说话时呼呼冒着白气。

“就一小会儿,”我笑了笑,赶紧将手里的鞋盒子递给她,“高跟鞋,送给你的。”

“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了?”小娟惊讶地睁大眼睛。

“从来没见你穿过高跟鞋。”

“这可是冬天。”

“又没有要你现在穿,”我笑着说,“来年春天也可以穿啊。”

小娟接过盒子,伸手要解开外面的纸绳。

我拦住她,说道:“回家再看吧,鞋子这种东西,要穿在脚上才能看得出效果。”

“好吧,就听你的,”小娟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幸亏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我打开纸袋,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小点心。

“你烤的?”我问。

“对呀,尝尝看。”

我嚼着点心,含糊地说:“嗯,好吃,太好吃了!”

“不错吧?”小娟骄傲地说,“你如果喜欢吃的话,以后我还给你带。”

“恐怕我没那种口福喽。”我将点心咽下。

“为什么?”小娟有些吃惊。

“大桥通车了,跑船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所以我准备去远点儿的地方。”

“去什么地方?”

“有海的地方。”

“去那儿继续开船?”

“对,就开着我的船去,地图我都查好了,顺着江往下开,用不了一个星期就能到。”

“哦,这么说很近啊,多长时间回来一次?”

“到入海口是很近,但是海太大了,不像咱们江南到江北,开船从海的这一边到那一边得用半辈子,从那一边再回到这一边又得半辈子。”

“这么说,那来回加在一起,就得用一辈子啊?”

“所以我应该是回不来了。”

小娟低着头不说话,用脚将雪里一个皱巴巴的空烟盒拨弄来拨弄去。

“你哪天走?”她突然抬头问我。

“今天晚上。”

“这么急?”

“要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也知道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冰就把江面封上了。”

小娟再次沉默,继续低头踢那只无辜的空烟盒。

我看了看表,离我乘火车的时间不远了。

“有件特别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么多年一直憋在我心里,现在我要走了,必须得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什么秘密?”小娟抬头看我。

“当年你让我帮你约小李去滑旱冰,其实我根本没和他说。”

我以为她会惊讶,没想到她笑着说:“我早就猜到了。”

我低头思索着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可是一句都想不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经意地用脚折磨起了地上那个空烟盒。

“那么……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小娟说。

“说来听听。”

“我从来没喜欢过小李。”

她的这个秘密倒使我非常意外。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让我约他去滑旱冰?”

“你慢慢猜吧,猜出来了就开船回来告诉我。”她笑着说。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小娟看了一眼远处商厦顶层的大钟,说:“我得去医院替换我妈了。”

“路上小心。”

她朝我挥了几下手,随后手中悠荡着那只鞋盒子朝远处走去,每走几步,就再次回头向我挥手,我也挥手做出回应。渐渐的,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雪片和行人中。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所以对登车的过程非常陌生,不断打听着才找到了这个车次的检票口。这里十分拥挤,人潮缓慢地挤入那个由不锈钢栅栏构成的狭窄出口。我不得不将小娟给我的那包点心揣进怀里,用双臂护住。

终于来到了火车旁,我举着车票询问着守候在车门旁的工作人员,知道了我该进的车厢。上车后,在一名乘客的指引下,我才在窗户旁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约十分钟过后,火车开动了。我一时间感到很兴奋,又很紧张。这种感觉令我想到了死亡,对于死亡,我同样是陌生的,没准死亡的感觉只是和第一次坐火车一样。想到这些,我开心起来,一会儿看外面昏暗模糊的雪景,一会儿观察车内即将与我一起到达远方的人们。

火车慢慢开进了深夜,许多乘客都靠在椅背上或趴在窄小的桌子上熟睡,我却一丝困意都没有,于是拿起小娟给我的那包小点心,掏出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我闭上眼睛,忽然感觉火车很像一艘摇曳的大船,进而又能感觉到,只要我回头,就能看见小娟一个人坐在这艘空荡荡的船里看着我微笑。

我将口中的点心缓缓咽下。睁开眼,窗外就像是一片墨蓝色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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