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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具列传

2013-08-31盛文强

青年文学 2013年12期
关键词:铜钱渔夫海滩

文/盛文强

船之眼

一堆乌黑的铜钱堆在火炕上——层层覆压的鳞状云团——在世上流转了几百年的铜钱,从一个口袋到另一个口袋,无数人的手指肚正如铁砧,在无声的传递中,磨出了边缘锋利的薄铜片。铜钱上布满了无数死者飞旋着的指纹,而你我前世的行踪也隐在其中。

一百年前,是我们布衣蔬食的前生,你推开米店大门,突如其来的白光照进暗室,在你脚下铺开一条锥形的白色之路,门框周围烟尘四溢,在白光里飞舞不止,其间夹杂着陈米中滋生的黑盖甲虫。你在烟尘大作的背景中勉强镇定心神,掏出铜钱来买米,浑圆的钱在米店的钱匣里滚落,铿然有声,米店门外的长街上,人群无声流淌,木门关闭。指纹已经嵌在钱上,成为铜钱的一部分,不会因人事代谢而改变。

一百年的岁月往替,山河日非。当年经手的铜钱再次来到面前,你把它举在窗口的四棱光柱里仔细端详,铜钱忽然嗡嗡低鸣,在指尖轻颤,正是那段被锁住的声响,今日得以重现,前世的钱柜形象在眼前不断闪烁,是否在记忆之门打开之时,都会有这样的晕眩?而你是否会从铜钱表面认出自己前世的指纹,在螺旋的指纹前怅然若失,并且默默流泪?

黄铜的光泽已被尘世间的污垢所遮蔽,彼时天色渐暗,海上风暴即将来临,满炕的铜钱隐入黑暗,那些圆点模糊不清,就像急雨打在久旱的土地上,无数深黑的圆点顿时连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最初的圆斑早已无迹可寻。每个人在生命的早些时候,都会有这样的记忆场景,以后的许多年里,这样的场景不时出现在梦境,或者一低头的瞬间,只不过随着年龄日增,许多事就被庸碌无奇的重复岁月轻而易举地搁置了。

那个夜晚距今已有上百年了,黄昏因暴风雨过境而提前来临,每当我们回忆起这个夜晚,屋外的天空总有短尾鹬飞过,灰色翅膀扇动的气流使门窗轻颤,在耳鼓中留下经久不息的蜂鸣。那天的黄昏提前来临,应该是不祥之兆。几代人对此深信不疑,后来发生的一切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知道,这些铜钱要用铆钉钉在新船的船头两侧,作为船之眼,铜钱的外围还要以黑漆描出眼眶甚至睫与眉,那时节,破浪而来的船头上总有一双美目顾盼生辉。铜钱之眼,在危难之时船可以开眼视物,水中暗礁一览无遗,船在这时会自行躲避,无须人操纵,种种妙用,都是船眼的神异之处。另外,开眼之后会有白光大作,还会吓退海上兴风作浪的各类海怪,保护船不受沉覆之祸,船眼因此成了一只船的核心部位,它的神效虽然没有人见到过,但人人都相信。

这是祖辈传下来的造船风俗了,铜钉穿过铜钱的方孔,刺耳的摩擦阻力隔着上百年的时空传递过来。开眼的仪式由族长来完成,必有一双行将就木的枯手,摇着锤头把钉子揳进去,闪亮的钉帽更加衬出了铜钱的黯淡。族长踩在长梯上,锤子每一次落下,梯子的两只脚便在土里下陷一分。

几个月劳作的辛苦,在此时一扫而光。孔方兄能开路,宝相庄严的神佛见了它也会喜笑颜开,放在船头必然无往而不利,古老的信仰总是合情入理,并能自圆其说。

那年春天,一夜大雨之后,岛上迎来了湿漉漉的早晨,滴答之声还在檐角继续,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水灾。族人已经聚集到海边,新船上的黑油纸揭掉,赤松的新木发出灼目的红光,三十条新船,组成了浩大的船队,在外滩一字排开,岛上居民扶老携幼出来观看,他们踩在爆竹的红纸屑上,鞋底轻颤,那时节,无数花苞在雨后的浓雾中绽放,随即被雾水粘成一团,甫一开放便萎缩了。许多年后,人们才知道,这分明是一个不安的隐喻,只不过人们都被巨大的喜悦所蒙蔽。

新船队从天而降,船头昂起,需仰视才见,船桅仿佛来自云间的闪电,桅端的蜈蚣旗洒下红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这真是我们家族最强盛的年代,三尺孩童都能摇船荡橹,在海上作疾奔,村妇则为织网女工,而那些远出东海的捕鱼船队,有九成出自我的家族,船舷上那些忙碌的侧影,有着极为相近的面部轮廓,一个海上家族的盛年时代所带来的欢欣无可比拟。

在这热闹的场面下,谁也没注意,渔村里新来了一个跛足的中年乞丐,他来自半岛之外,仿佛来自冰天雪地的遥远国度。此刻,乞丐正坐在人群外围,透过人们叉在腰间的手臂所弯成的弧形豁口里,他看到了远处海滩上的新船队,这才知道是新船的下水仪式。他被热闹的场景吸引,在地上坐了许久才一瘸一拐地离开。要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还没有你我。

当天晚上,本族在渔村前的空地上举行庆功宴,庆祝船队落成,第二天就要远航了。酒宴摆了几十桌,从岛外来的中年乞丐也被邀到席间就座,这被看作是前所未有的慷慨施舍。作为回报,乞丐在酒酣耳热之际从席间起立,正像雨后的一颗黑斑菇摇晃着拱出地面,他敲着竹板唱了一支财源广进歌,赢得阵阵喝彩。一曲唱完,他又回到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了。这时,人们换上了大杯来喝酒。不多时,几十桌人都醉倒了。有的趴在桌子上,头枕着未吃完的半尾梭鱼睡着了,还有的滑到桌子底下,互相枕藉。鼾声如雷,桌面上的杯盘也随着鼾声微微抖颤,杯中之酒荡开了密集的环状波纹,碰到杯壁又荡了回来。

月到中天,乞丐最先醒来,摇晃着朝海边走去。他不知从哪里拿来凿子和锤子,借着酒力爬上新船的船头,把铜钱一一凿下来,一直凿遍了二十条船,四十个铜板在他的钱袋里沉甸甸的,腰间的麻绳也被坠得绷紧了。那晚上乞丐在最后一条船的船舷上唱歌,族人们却在沉睡,其中有几个年轻人在朦胧中听到了古怪的歌声,“像造船工地上锯湿木的声音,吱吱呀呀让人心慌”。

乞丐揣着钱袋,里面装着二十对船眼——四十个铜钱在贴身的布袋里默不作声。他忙完这些,连夜离开了半岛,以后的日子里,人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为了四十个铜钱的小利而酿成一场滔天灾祸,他浅陋的头脑当然不会为此感到羞愧。第二天,船队起锚出港,谁也没有注意到小小的船眼不见了,有上百人跟着船队出海,他们都是家族里的青壮劳力,还有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浩大的船队一去不复返,百余人全在外海的风暴里沉没。父亲对我说:多亏本族里还有一个遗腹子,那就是我的曾祖——也就是你的高曾祖,要是没有他,当今这世上就没有你我。

那时,我的高曾祖只是三个月大的胎儿,尚在母腹中,他还不知道这一切,更不知道,他所属的家族堪堪覆灭。他未出生之时,家族的希望便已落到他身上,他在胎内,就已承接了无数目光的重压。这些目光来自族中的寡妇们,腹内的胎儿不由得发出一阵阵痉挛,那是他无法承受之重。

没等父亲说完,我额角已经冒了冷汗,风中的前额微微一痛。我记起这位高曾祖来了,他的坟在渔村中央的山岭上,有着高大的石碑,我们作为他的子孙,常怀着感激的心,给坟上堆土、栽树,才有了今日的规模。他在世时曾四处寻找那个乞丐,但一直没有找到。他无数次乘船离开半岛,又无数次沮丧地回来,他垂首走在铺满石板的码头上,两边的窗户里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他承担着这些目光的压力,把脚底的石板踢得山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长,他的形象出现在每家的窗口,屋里满是他的黑影,他把黑夜提前带回了家。

这位高曾祖在仇恨中来到世上,又含恨离去。在他落地之初,守护他的,是族中的寡妇们,他离去之时,已是子孙遍地。家族死而复生,我们都是他的子孙。他甚至羡慕那些没有仇恨、无忧无虑的同龄人,或许他对彼此间不同的存在做过长久的深思,一次次揪心之痛,一次次无解而终,就像船眼和乞丐的下落难以寻见。

父亲又对我说,船眼哪是随便能动的?动一动,轻则丧命,重则灭族。动这船眼的乞丐,是我们宿世的仇人,你生来就是走南闯北的人,你一定会找到他。可惜的是,我至今没有找到那个乞丐,但他却如影随形。

船眼一破,竟然又回到了混沌之初,船毁人亡,族人的生息繁衍不得不从头再来,值此人祸,族中幸存的老人和妇女终夜哭泣,户牖间的月光照亮泪珠,光华缭绕其上,于是每家每户的窗前都有珠光闪动,成为半岛一景。

我不禁想起乞丐唱歌的夜晚,不成腔的野调触及水面,在海上传出几十里,海水平滑如镜,月光照彻,整个海湾闪着水银似的肥腻光泽。安静的海上之夜,传来乞丐的歌声,惊起黑礁背后那些沉睡的海鸟,它们在月夜中起飞,盘旋在闪耀的银镜之上,也被映满了银光,那么多白亮的细脖呼啸着一闪而过,头也不回,飞向乌有之乡。正如家族中那些溘然长逝的族人,他们曾在半岛的夜空上疾走而过,不住地抖着衣冠,或许是空中过于寒冷的缘故。天空之下的我们困守在屋顶的穹窿以内,在静夜里竖起耳朵听。

要知道,这是我们家族最危难的时刻,虽然那时还没有你我,但我们在彼时彼刻都曾命悬一线。

止风族

东海边上有一个善于使用绳结的族群,早在几百年前,他们就在东海上来去如风,以捕鱼为生。他们造船从来不用钉子和卯榫,船板的接缝处穿孔,以绳索捆扎缝合而成;捕鱼也不用钩,只用绳索套鱼,结好的活扣抛进海底,待鱼游过绳套,便会自动收紧,从无失手。铁器在船上是禁止的,在族人看来,铁器不如绳结方便,使用铁钉和铁钩,便会遭到族人耻笑。晨雾散去,绳索不断从船上下左右飞出,再收回时,每个绳头上都拴着活蹦乱跳的大鱼,水手们忙着给鱼解扣,解扣的工作要持续到后半夜,鱼是那么多,绳扣的数目和鱼的数目分毫不差,那是惊人的收获。船板被鱼群覆盖,水手往来已无落脚之地,只得踩踏鱼身,许多鱼被踩成肉泥。长年累月的沉积,鱼肉与海泥的混合物渗进了船板的缝隙,所以他们的船总是密不透水,成为海上穿行无阻的移动城堡。

飓风来时,族人毫不惊慌,也不躲避。船上为首的船老大走出船坞,大风立刻把他的衣角掀开,他赶紧从腰里拿出绳子,把衣角捆得结实。他抬头望着风来的方向,左手里早已打好绳结,飓风来了,浪头在风的身子两侧涨起,它扭着滚圆的身子在海面翻滚,随后直扑船帆。船老大不慌不忙,单等风快要挨到船上了,他手上的绳索才迎着风疾速甩出,这绳索是两股绳子拧起来的,拧得不紧,中间还留有无数孔洞,在风中扔出,可破风的冲力。船老大一击得手,正中目标,套在了风的脖子上,随后绳扣一松,又滑在腰上,大块头的飓风动弹不得,它掉在船板上来回翻滚,把船板上的泥土擦得干干净净。泥土覆盖的船板又露出了清晰的木纹,船老大把绳头缠绕在膀臂上,铁青着脸不说话,头上暴起了十几根青筋,突突直跳,几个水手忙过来抱住他的腰,这才帮他稳住了身子。这时,风还在船上翻滚,船板缝隙里的鱼鳞也给清理掉了,包括腥味与霉味,也一起带走了,船板焕然一新,船上的水手们精神为之一振。船老大看差不多了,就逐渐收紧绳套,把飓风勒得喘不过气来,借此机会,又把几十个绳套铺天盖地般扔了过去,也不知这些绳套事先藏在何处,也未见船老大的手从何处取来绳套,只见这些绳套无一旁落,只把飓风捆成了粽子。旁边冲过来几个水手,和船老大一起抬起飓风笨重的身子,把它扔下海。和巨石落水相仿,船尾掀起了滔天巨浪,船身前后摇晃,水手们站立不稳,急急开船逃走。在飓风落水之处,海面上旋起了巨型的涡流,那是飓风溺水后的垂死挣扎,要不是被捆绑住身子,它旋起的涡流势必会吞没一切船只。不多时,飓风就旋转着沉到海底,鱼群纷纷逃逸,有的受惊蹿出水面,形成难得一见的鱼汛,此时下网,便会有沉甸甸的收获。终于,飓风在深海的岩礁上撞成无数气泡,待它粉身碎骨之后,海面上风平浪静。

船老大手搭着凉棚望着身后的水面,气泡上涌所掀起的白浪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格外醒目。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附近的飓风都纷纷坠落海底,其他飓风闻讯都绕道而行,来往的船只皆受其惠。要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们就是远古时代的防风氏的后人。

以后的许多年,族人中有的做起了专门的驱风买卖,每到夏季,飓风肆虐的季节,渔人便把他们请来护航,乃至远在大陆腹地的皇帝也听说世上有这样的奇人。皇帝久居宫殿,对奇人逸事的需求更甚于金银珠宝,他派出大臣远赴东海寻访,善使绳结的部族听到了风声,集体涉洋避到海外去了。这样神异的部族远涉重洋自然不是难事,一路上不免捆绑飓风无数,在他们身后留下一条漫长的无风地带——一条海上安全通道。到最后,谁也不知他们定居在何处,绳索止风之术就此失传了。

蚬耙

在东海的古部族传说里,有一个年轻的渔夫在众多神话里矫然而出,只因他遭逢奇遇,后来成了东夷部族众多国君中的一个。他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而海上的艰辛劳作早早剥夺了母亲的健康,他的母亲临终时曾对他说,你快到海边去,跟着蚬走吧,想要什么,就跟蚬说,它会代我照顾你,它会带给你想要的一切。母亲过世后,他在海上捕鱼,这一天回到岸边,他在海滩上看到了一只长可过膝的蚬,正吐出斧足晒太阳,肉质的斧足在阳光下更显得光华夺目,那是所有细小的尖锐光斑点阵的巨大组合,只把渔夫看呆了,这是他平生所见的最大的蚬。这时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就跟着蚬走了。蚬见他侍立在侧,便缓缓启步,蚬壳在流沙里游动,只露出喷水的嘴,它在沙里随意行走,斧足在沙内蠕动,比脚还要灵巧,渔夫紧跟其后,居然稍感吃力,脚下的沙不断下陷,在蚬走过之处,一道深沟赫然显现。这是距今一万年以前的东海,一人一蚬紧紧相随,直把远古时代的太阳远远甩在了身后,沙滩上留下一条绵延无尽的直线,旁边是散碎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天边,他们一直走上了天空。

那是一只千年蚬,它在泥滩里隐居,深凿海岸上的淤泥,把自己埋起来,不问世间之事,惯看潮起潮落。当这个渔夫缺吃少穿时,他就在退潮时走出海边的小屋,来到云水激荡的海滩下,他逆风而行,瞬间被海风笼罩。一路寻着浅水中的洞穴,终于在不远处望见了蚬的巢穴,蚬的大半个身子已在泥里,只露出一小截白壳,在海边的烈日下蜷缩着身子,似乎沉入贝壳内的梦乡。渔夫俯下身,合拳叩打蚬的白壳,说出想要的东西,蚬就会张开壳,衣食等物什一一吐出,他稳稳接住蚬壳里冒出的美酒佳肴,正愁无处摆放杯碟,蚬壳中立刻飞出一张紫檀的条案,杯盘罗列,瞬间成席,渔夫就在海滩上大吃起来。酒足饭饱之后,蚬伺机逃走,却被渔夫追回,他在海滩掘地三尺,把正在深钻的蚬拽了出来,桌前桌后有海蟹来回穿梭,海鸥于他的头顶翔集,都来看他的宴席,举翼为他遮阴,海风也来助力,把他扬手抛出的虾蟹壳带回大海,海风把他脖项间的酒迹吹干,浪花淹没他的脚踝,在长夏里带来一阵彻骨的清凉。——这样临海而坐,以天为幕、以海浪为席的丰盛宴席,而且吃得旁若无人,古来只有这渔夫一人而已。

宴席连吃四十九天,蚬每天供应酒肉不断,而他却终于感到厌倦,厌倦了守着蚬过日子的生活,于是准备离开海边小屋。临走前拿绳索贯穿蚬壳,曳地而行,身后留下蚬壳划开地面的巨大沟壑,后来那沟壑积水成河,是渔夫后来所立之国的边界线。他把蚬带在身边,从此有了无穷的财富,四方之民闻讯,以为是圣人降世,纷纷前来投奔,众人都从蚬中得到了衣食,甚至是整艘渔船,还有不可胜计的渔网。大家一致尊渔夫为国君,国号为鲜,是东夷七十二国之一,其国在海角一隅,渔盐之利不可胜计,于是以鱼名为官名,国人以海为业,皆为渔夫,家家殷实,真不愧为海上乐土、人间仙境。徙居而来的中原灾民也在这里找到了生命的归宿,遥远的东方半岛遗世独立,实为躲避战乱的世外桃源,所以渔夫之国长久以来不为人知。他来到海滩,只想寻找一只蚬,谁料想,竟寻到了他的王位,海滩上的命运变幻无常。

在渔夫做了十年国君之时,蚬又一次逃走,这次逃走毫无征兆,国君早上醒来之时,蚬早已不知去向。锁蚬的铁链齐刷刷断为三截,断口处平滑如镜,应是蚬壳合力铰断,地上还有贝粉与铁锈的混合物。国君俯下身来,在那些雪白与酱紫的粉末上看了很久,当他直起身,立刻变得夜叉附体一般狂躁。国君当即下令,命人打造蚬耙,取南山之铜,浇筑而成。蚬耙形制类似钉耙,铁齿如钩,可以轻而易举地翻遍海滩。

蚬耙铸成之日,国人领命,以蚬耙在海滩上翻找。一时间,海滩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尖锐沟壑,把整个海滩的沉渣都翻了过来,却只找到食指长的小蚬。国君的巨蚬再也没出现过,它仿佛从未离开过这片海,时时在暗中窥视,国君的梦里也有了这只巨蚬探头缩脑的情景,常把他从梦中惊醒,于中夜长吁短叹。只是蚬沉潜于九重之渊,并非蚬耙所能抓到,它成了国人挥之不去的梦魇。有人说,那些小蚬就是当年巨蚬的后世子孙,它们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海滩上繁衍,一场大雨到来之时,每个雨点在沙滩上砸下的浅坑里,都会生出一只蚬,那是蚬的黄金年代,无数蚬苗乘云而来,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又趁着暴雨之夜纷纷降落到海滩,雨霁之时,残存的云层自动聚集成巨蚬的长条椭圆状。第二天,海上便有无数泥孔在耸动,这时候才知道,这海滩原来是活着的,滩上有无数生命,共同托举起这片褐色的泥沙肌肤,使海滩变成了倒伏的巨人。东夷部族的原始崇拜也完全从这海滩上得来,所以有人说东夷的原始思想和宗教都从海滩上的泥浆中得来,毕竟那时的他们除了海滩之外一无所有,海滩就是他们的一切。

许多年后,渔夫的国人也因食用蚬和贩卖蚬而安居下来,渔夫国君也把寻找巨蚬的事忘在了脑后,因为他现在早已经不缺吃穿了。他命人打造的蚬耙却流传下来,沿海渔民依样仿制,最终演化为耕海之器,历几千年而不衰,至今尚存于东海渔户之间。它在海滩上耕耘的身影随处可见,在它齿间不断滚出阵阵浊浪,白壳蚬在泥流中闪现。

二十年后,渔民在海上撒网时见到一只巨蚬,它以双壳为翅,从水中飞起,身上的海水坠落后引发了一场暴雨,船舱瞬间被海水灌满,险些将这些渔船倾覆。人们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睁开眼时,巨蚬已经在海上飞远了,只剩下一道长条的白光。夜里,在巨蚬消失处的天幕上,出现了白亮的彗星,彗星持续一个月之久才消失,许多年之后,东海的居民仍然认为彗星是蚬吐气所化,彗星现身的日子,捕蚬的作业几乎停止,直到彗星消失,人们才逐渐淡忘蚬的示警。

在当时,彗星的出现在国内造成极大的震动,一时间人心惶惶,巨蚬把它的影子投射在天幕上以示警,在缺少人造光源的年代里,还有什么能比长夜中的硕大光柱更能夺人心魄?彗星占据着东方的天幕,在地平线之上微微倾斜,每到后半夜便显现出夺目的白光,半边天都被染成了白色,即便在白天,白光也未能消退。在国人的惶恐中,渔夫国君于当年冬天病逝,据说他去世时极为安静,脸上现出耀眼的白光,身边侍从的眼睛都被灼伤。渔夫国君死后,渔夫之国从此也就衰落了,像那只巨蚬一样消失在东海的浩渺烟波里。渔夫之国的国史于今不传,只留下这样一个巨蚬的故事,横亘在东夷故地的上空。

风螺壳

在半岛渔村,有不少“关上门自己过”的人。别家看不过去,就会出来好言劝告,常用的劝喻之词无非是让闭门过日子的人各处走走,多结交些朋友。而这样的劝告多以失败而告终,因为那些“关上门自己过”的人总会笑着说,到各家去走走,还不如上街捡个风螺壳呢。说到这里,好心的劝告者们——或可称之为无所事事的串门客们——就会惭愧而退,再也不敢登门做说客了。

这里说到的风螺,是如拳头大小的一种海螺。风螺壳的走俏,源于海上捕章鱼船队的畸形扩张。章鱼是海中狡猾之辈,在半岛又称为蛸,因其八足,又称八足蛸。它浑身无骨,却能吃掉全副武装的螃蟹。章鱼沉到海底,把长脚悄悄伸近螃蟹进行引诱。螃蟹见到嫩肉,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上前便来吞章鱼的长脚,待螃蟹把长脚慢慢吞进肚里时,章鱼却突然发力,猛地一抽,便把蟹的肚肠拉出体外,甚至连蟹壳也能拉掉,蟹受此重创,就僵伏不动了,章鱼抱住这丰厚的战利品饱餐一顿。

几千年来,东部沿海的渔民通过长期摸索发现,章鱼生活习性特异,最喜欢钻海螺的空壳躲起来,伺机觅食。渔人偶然在空螺壳中窥见章鱼的身影,于是想出了用空螺壳诱捕的方法,可谓坐享其成的简易之法,全然不费人力,亦不费饵料,这样的猎章之法深受渔人喜爱,迅速风靡半岛,空螺壳的走俏也就理所当然了。

风螺壳在半岛海域是捕捉章鱼的利器,渔民趋之若鹜,渔妇及子弟也见螺红眼,寸螺必争。凡螺壳似成人拳头大小者,并且壳的内壁保持原色没有损伤,皆在收购之列,壳上钻一孔,拴绳子系于主干绳之上,然后沉到海内。当天夜里下螺壳,次日早上提起,便可坐享其成,螺壳常常被章鱼肥硕的白嫩所塞满,在青黑螺壳的映衬下格外显眼,渔夫持特制的铁钩把章鱼钩出来,一番挣扎过后,螺壳内壁上还残存着章鱼腿上的吸盘。

拳头大小的螺壳常现于近海浅滩、海货市场和渔村街头。出现在渔村街头的,是渔家多年前食用海螺后随手丢弃的,那时捕章鱼之法尚未普及,螺壳便沦落道边,与沙土石块为伍,许多年后,街道上才有孩子低头寻觅螺壳,作为零花钱的有效来源。上街捡风螺壳,说的就是渔家持家的道理——自给自足,饱食后不乱串门,足以戒是非,即便是操持风螺壳这样的微利,也是胜于游手好闲。这是有定力、有主见的渔人的回答,难怪那些好心的劝告者要羞愧而退了,“关上门自己过”的人轻松化解了来自庸众的好意。

可惜的是,那些羞愧而退的劝告者们,自来是不肯认错的,辗转一夜,由愧而生恨,于是满村散布谣言,说“关上门自己过”的人着眼于蝇头小利,是势利小人云云。是非的转换在渔村如此简易,就像一枚铜币的正反面,任人摆布。可见,在渔村想关上门自己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总要有小人找上门来,以正义的名义,高举着道义的大纛,来做世俗意义上的规劝,自觉充当着渔村卫道士。当我离开渔村以后,还是会遇到这种自动上门的规劝者,像石子一样堆满了土路,随时硌在脚底。

许多年后,我又回到了这里。当我再次站在渔村的长街上,不禁又想起当年那些低头寻找螺壳的人了。寻螺壳的队伍中老幼皆有,他们在晚饭前后出现在街上,共同的姿势是背着手从街头走向街尾,貌似散步,却时刻留意着地面。不多时,海平面出现在土街的尽头,仿佛长街就是直插进海里的一小块陆地,长街尽处,是海螺壳的故里,每寸土地都洒满了凝望的目光,每块砂石土块的方位都印在寻螺者的心上,在不远处的海底,那些风螺们是否会因此而感到隐隐的不安?

海底的风螺探斧足弓身前进,螺与寻螺者的姿态何其相似,但螺或许不会知道,来自另一世界的侵略正在紧张进行。寻螺者也不会知道,海底的活螺正在戏仿他们弓身缓步前行的姿态,无意中构成了反讽的镜像。

这意味深长的一幕,恰巧被一位正在拾螺壳的少年看到,他不由得放慢脚步,开始了漫长而又痛苦的思索,这种习惯必将伴随他一生,任凭岁月流转,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少年时代的寻螺经历使他学会了往下看。往下看,既有螺壳的收获,又能躲避沟坎、远离水井,这是寻螺壳给他的人生经验,在少年的心上留下了无形的印记,终将在许多年以后浮出水面,成为支撑生命的主要方式。寻螺的童年经历,给他带来的竟然有这么多。街角的平房里响起手摇钻的吱呀声,那是在螺壳上钻眼的作坊,几个工人身后堆着半屋子螺壳,手钻摇动,钻头在螺壳上拱出了黄豆大小的圆眼,螺粉簌簌落下,如初冬的一场大雪覆盖了地面。在众多寻螺者的身影当中,这个穿蓝条纹毛衣的少年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底,再也没有离开。他从渔村的院落里一路走出来,不断低头寻找,这时,他两只手里已经分别攥着两个螺壳,硕大的螺壳,已将他的小手挤爆,两个螺壳险些从他的手心逃逸,他只得把手心朝上,改为托着螺壳行走,在前行的道路上轻轻纵身跃过了路边的一丛杂草,他身上蓝条纹的毛衣似曾相识,低头走路的姿态也和我现在走路时两眼着地的姿势相似,他在正午的大街上显得格外孤单——他一直在凝神寻找。许多年前,芜杂人群中的那个少年难道是我吗?这番沉痛的记忆与寻找,以前从未有过,今后的路上却要时常背负起,有它们坠着,才不致被大风刮跑。

我在秋日里捡拾螺壳的大军中恍惚看到了自己,蓝条纹的毛衣与海的背景混为一体,记忆最终在海天交接处复归于混沌。

四面合围

围网捕捞在半岛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了。一般的围网只需两只船就可以施用,一只船在海中抛锚静立不动,把围网的一端固定在船上;另一船则带着围网的另一端,绕一圆圈再回到出发点,两船合二为一,于两船的船尾同时收网,数不清的鱼虾就被围在网圈中了。围网顶部有浮子,底部还有网坠,能立在水中,充当一面围墙。随着包围圈的缩小,水面开始沸腾了,鱼虾翻滚跳跃,荡到网边,又被顶回来。只有少数健壮的大鱼跃出了网圈,落水不见。船上人见状,急急收紧网绳,鱼虾全部收入船舱。网上绳索松开,船舱里撞击声不断,无数细小的身体在挣扎。

船舱合闭,一切归于平静,新一轮的围网又开始兜圈子了。

鱼群闻讯远遁,双船在后紧追不舍,围网张开,兜着鱼群的后队,向前包抄。鱼群中落后的鱼不在少数,它们的尾部已经触到兜上来的网眼,被网推着前进,有些鱼尾直接被网眼锁住,鱼群的后队大乱,波及惊惶逃命的前队,围网正在悄悄合拢,鱼群无法冲破丝网的高墙,盘旋着寻找出口,却是徒劳。在鱼群的旋涡之下,海洋中的古老岩石如猛兽般伏在水底沉默不语。

三十年前,有一场空前的围捕收获,黄鱼群冲到近海,离港不到二里地,终被围网圈住,水面上跳动的全是黄鱼,海水被挤出了网圈之外。当年亲历的一位老渔夫回忆说,这样密集的鱼群,是从来没有过的,层层叠叠的鱼群负压如黄云,被渔人称之为“鱼云”。

鱼群开始尝试从顶部突围,它们以集体的重量压塌了网边的几处浮子,围网的高墙溃其一角,落水的鱼群立刻变换队形,网内的涡流直冲出来,眼看就要全部流失。船老大率先跳进水里,游到网边,用手托起了网的缺口,他在鱼群的冲力下渐渐不支,众人纷纷跳下水,把一触即溃的围网边缘牢牢擎住了。在这群渔民中,唯有一个人没有参与救网的行动。他也随众人跳下水,却跟在最后,趁人不注意,就折回身朝岸边游去,游到岸上他已疲惫不堪,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家了,他家就在岸边的渔村里。第二天大家发现他不见了,归航后在他家把他给堵住了,那时他正睡得口水直流,青布的枕头湿了一大片,大家一齐叫喊,最后动手开打,才把这个懒汉叫醒。船老大当场给他结清了当月的工钱,并宣布,他不用再回船上了。于是,他成了长期被嘲笑的对象,老人们教育子女,指戳着他的后背对孩子们说:千万别学这个。他走在街上,身后就有笑声不断,村里的孩子围着他起哄,把海螺壳扔到他身上。他回身时,孩子们四散逃到弄堂的各个角落里,他倒也满不在乎,继续低头走自己的路。

直到今天,围网捕捞依然盛行不衰,海湾里渔船出动,在海上划出一个个浑圆的圈,那是围网在作业。但每当围网收获之后,鱼虾在岸边堆积如山,这时总要有一场水上的庆祝仪式,人们回到船上,在离岸不远的浅滩里模拟围网的捕捞运动,选取一人扮演当年的逃兵,众人拿围网圈住他,不让他逃脱,以此仪式来祈求捕到更多的鱼。而位于围网中心的逃兵角色,一般由船老大来表演,他在人群中左冲右突,都被人们举着围网给挡了回去。按照彼时的规则,网中人如果逃出围网,则被看作是鱼破网,预示着来年海上歉收,所以网中人就假意伺机逃走,其实只是作势表演,只有围观的孩子们在替网中人着急,盼他快些冲出来。

许多年后,孩子们或许会明白这海上游戏的诡异之处,但他们当中还是有不少人一生也没明白。无论如何,在孩子们以后的人生岁月里,因此便起了执念,甚至毕生都在维护这种仪式。

当年逃遁者的耻辱已经洗刷,今日竟成为无上的荣耀,随着围网仪式在近海的广泛流传,各地纷纷效仿,网中人的这个角色就固定下来,必须船老大来扮演。稀稀拉拉的鞭炮过后,船老大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缓缓走向网心,在围网中左晃右晃,离着网圈老远,就急急撤回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如是再三,迟缓如龟步,即便如此,岸上仍有掌声雷动。船老大在水中扬扬得意,原来,荣耀来得如此容易。他在围网中心站立,后来四处逡巡,再后来不由得改成了四方步,俨然封疆大吏,而四周围捕的人,则成了拱卫四方的士卒。

那么多渔民做梦都想当船老大,在船头干活儿时总是各怀心事,其实他们想做船老大,无非是冲着这一角色去的。在整个仪式中,网中人将会是乡党瞩目的核心,他的一举一动都牵着几千观众的心,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血脉贲张?船老大不禁手舞足蹈,围网中心成了万众瞩目的核心地带,那一天,十里八村的渔民都将到场,对他行注目礼,他仿佛英雄归来耀武扬威,又似新科状元荣归故里,在围网中心尽情表演。夜幕的到来让他更加肆无忌惮,他在夜幕里自己表演;虽然谁也看不见他,但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祖父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整天唉声叹气,他为失去了围网中心的角色而伤心不已。即便在我看来,围网中心舞动的船老大是个局促的小丑,但这丝毫不妨碍祖父的艳羡之心。要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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