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维权

张瑞田

1961年8月傅雷还是一名右派。这一年的9月，政府才把他的右派帽子摘掉。值得注意的是，1961年8月3日，右派傅雷给上海市副市长曹荻秋写了一封维权的信，他代表上海市江苏路二八四弄安定坊全体居民，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要求归还“本弄七号住宅花园及里弄走道”。

《傅雷致友人书信》2010年10月出版。作为傅雷手札的钟爱者和研究者，按傅敏先生的要求，为新录入的书信尽了一点绵薄之力。这时，我看到了2008年才发现的傅雷致曹荻秋的手札。这通手札是特殊岁月、特殊情况下一位身染政治沉疴的读书人的呻吟与诉求。读了一过，又读了一过，我的内心十分苍凉，想象傅雷当年，写这通手札时，该有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忧虑。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这通手札依照传统手札形式，语辞文雅，意清理畅，收信人写在信尾。在现代信函去形程式和文学化的时代背景里，傅雷一反常态，没有“横向取法”，不去“此致革命的敬礼”，而是以“是否有当，谨乞钧裁。谨呈上海市人民委员会曹副市长荻秋”的传统敬语，为一通颇具历史感的手札划了一个文意融融的句号。

本市江苏路二八四弄安定坊全体居民（雷本人亦在其内），于七月二十五日联合具名，为本弄七号住宅花园及里弄走道，被上海市电管局基建公司机械化站擅自占用二年以上，今该站开始他迁，要求恢复原状，以后单位勿再占用一事，分别上书上海市委及市人委人民来信组声诉。

八月二日上午，市人委派员向安定坊七号住户支玉琦了解，谈话过程中仍强调工厂困难，住户提出“该厂应就原有范围内安排”，调查员同志即有今日提到“范围”二字已是不合之意；住户提出妇孺安全问题，同来调查之运输方面同志又强调应由家长加强儿童教育。

鄙意以为：（一）政府一切部门，大小企业，不论业务及使用地面，历来均有明确范围，人民要求工厂在其固有范围内克服困难，并不错误。

（二）目前党的政策并非强调企业单位可以只顾自己，不顾其他。

（三）里弄居民为了照顾国家工业建设已忍受种种不便二年有余，今仅要求恢复原状，并非额外奢望；工厂越界占用二年，亦已到照顾居民的时候了。

（四）倘人民来信组调查人员仍从片面着眼，袒护企业单位，则人民大众意见永难上达，困难亦无解决之望。

（五）党中央规定一切工作均应贯彻公社十二条和及六十条之精神，厂方不允恢复里弄原状，恐有“一平二调”之嫌，而人民来信组调查同志对于工厂所犯原则性及政策方面的错误，显然未予应有的重视。因特唐突上书呼吁。恳求嘱令人民来信组在实地调查研究之时，进一步体会党中央政策，从全面观点出发，多多照顾人民生活福利，勿先持有企业单位比一切都重要之成见；让调查报告更能忠实反映人民大众的意见与困难，而党群关系亦可进一步改善，同时亦进一步提高党的威信，增进人民爱党爱国的热情。是否有当，谨乞鈞裁。

谨呈

上海市人民委员会

曹副市长荻秋

详细事实，请参阅附件：——一、全体居民致上海市人民来信组公函一件。

二、全体居民致中共上海市委员会来信组公函一件。

傅雷拜上

一九六一年八月三日

江苏路二八四弄安定坊五号

这通手札逻辑严密，申述立场基于公民的基本权益，其中傅雷所列的五条鲜明地表达了傅雷对公民社会的认知，对现实社会的了解。即，目前党的政策并非强调企业单位可以只顾自己，不顾其他。里弄居民照顾国家工业建设，国家亦已到照顾居民的时候了。倘人民来信组从片面着眼，则人民大众意见永难上达。人民来信组在实地调查研究之时，应进一步体会党中央政策，从全面观点出发，多多照顾人民生活福利，勿先持有企业单位比一切都重要之成见。

讲事实，明道理。

傅雷代表的江苏路二八四弄安定坊全体居民并非自私自利的市民，他们看到，对群众利益的侵害，也是对政府形象的损害，为此，傅雷强调“让调查报告更能忠实反映人民大众的意见与困难，而党群关系亦可进一步改善，同时亦进一步提高党的威信，增进人民爱党爱国的热情”。

傅雷努力做到以理服人。

公平、正义，是和谐社会的不二法宝。傅雷头顶右派之冠，身裹政治寒气，尚能够仗义执言，为中国读书人树立光辉的榜样。

2010年，我到上海浦东参加纪念傅雷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活动期间，我与朋友驱车到江苏路寻找二八四弄安定坊，想看一看傅雷当年居住的地方，遗憾的是，路不熟，汽车在江苏路盲目转悠，无法接近我们想去的地方。回浦东的路上，我想，江苏路二八四弄安定坊很有可能不存在了，迅猛的城市化浪潮，有可能把那里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栋栋高楼。我又不能不想，拆迁过程中是否会出现傅雷目睹的“先持有企业单位比一切都重要之成见”，以增加GDP的口实，侵害了群众利益？那么，如果不乐观的事情存在，是否还有像傅雷一样的人，致函政府，为群众维权？种种假设，权且是杞人忧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