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华林小史

2013-08-22吴之邨

地方文化研究 2013年2期
关键词:弥勒佛林园华林

吴之邨

(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西 南昌, 330003)

华林山雄踞赣西北,横亘高安市与奉新、宜丰等县之间,周迥百里,上下千年,蕴藉了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由汉至明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社会史及江西地方史的大量原生记忆。爰自不避浅陋,试作小史九章,就教学界,庶几释解世人“不识华林真面目”之憾于万一。

一、华林园本魏晋六朝宫苑西化御名

姚秦龟兹国三藏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载:“尔时,弥勒佛与九十六亿大比丘众……还华林园……皆悉来集龙华树下,华林园中。”

汉、晋之世,佛教初入中土,浸染华俗。梵门释典“华林园”名,亦应运而生,不胫而走,风靡神州。晋、唐历代水经地志,史料甚夥,大江南北,遗址甚多。

清乾隆赵翼《陔余丛考》卷16《华林园有三处》考:“六朝时,华林园凡有三处……其始,本自洛阳有华林园,因而晋南渡后,以吴时旧宫苑仿之,于是,有建康之华林;石虎都邺,亦仿洛阳规制,于是,有邺都之华林。”

笔者谨据清人“华林园有三处”之成说,检束史册,综考如下:

《三国志·魏书·文帝纪》南朝宋裴松之注引三国魏王沈《魏书》佚文:“黄初四年(223)冬,甘露降芳林园。”南朝宋裴松之注:“按:芳林园,即今华林园。齐王(曹)芳即位,改为华林”园。

《三国志·魏书·明帝纪》载:“青龙三年(235)……是时,大治洛阳宫。”南朝宋裴松之注引三国魏鱼豢《魏略》佚文:“是年……又于芳林园中,起陂池,楫棹越歌。”

东汉芳林园,原址今洛阳市东,三国魏正始(241~249)初,齐王曹芳即帝位,避帝讳改“芳林园”为“华林园”。此为三国曹魏洛阳之华林园。

《晋书·石季龙载记下》载:“永和三年(347)……时沙门吴进言于季龙曰:‘胡运将衰,晋当复兴。宜苦役晋人,以厌其气。’季龙于是使尚书张群,发近郡男女十六万、车十万乘运土,筑华林苑及长墙于邺北,广、长数十里……起三观、四门,三门通漳水……凿北城,引水于华林园。”

又《魏书·高祖纪下》载:“太和二十年(496),二月辛丑,帝幸华林,听讼于都亭……庚戌,幸华林,听讼于都亭……三月丙寅,宴群臣及国老、庶老于华林园。”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16《谷水》载:“谷水又东枝分,南入华林园,历疏圃南……又径瑶华宫南,历景阳山北,山有都亭,堂上结方湖,湖中起御坐,石也。御坐前建蓬莱山,曲池接筵,飞沼拂席……其中引水飞皋,倾澜瀑布,或枉渚声溜,潺潺不断……其水自天渊池东,出华林园听讼观。”

东晋穆帝永和三年(347),后赵石虎在称说讖纬,不戴法号的“沙门”疑即净土或曰弥勒宗僧人吴某鼓动下,役夫十六万,一说六十万,①唐《北堂书钞》卷139引南朝梁萧方:《三十国春秋》佚文。大筑华林苑,原址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古邺城北,仿洛阳旧园,袭称华林。此为后赵石虎古邺城之华林苑,北魏孝文帝太和年间仍沿袭未废。

《晋书·后妃传上·左贵嫔》载:“武帝闻而纳之,泰始八年(272),拜修仪……帝每游华林,辄回辇过之。”

《宋书·少帝本纪》载:“景平二年(424)夏五月……帝于华林园为列肆,亲自酤卖。又开渎聚土,以象破冈埭,与左右引船唱呼,以为欢乐。夕游天渊池,即龙舟而寝。”

又《南齐书·祥瑞志》载:“建元三年(481),华林园醴泉堂东,忽有瑞云,周圆十许丈,高下与景云楼平,五色藻密,光彩映山,徘徊良久,行转南行,过长船,入华池。”

《南史·梁本纪·高祖武皇帝》载:“太清二年(548)……又有五色云,浮于华林园昆明池上。”

续检索《陈书·高祖本纪》有载:“永定元年(557)冬十月……戊寅,舆驾幸华林园,亲览词讼,临赦囚徒。”

东晋亦仿洛阳旧制,改建三国“吴时旧宫苑”为华林园,原址今南京市鸡鸣山南古台城内。南朝宋、齐、梁、陈历有扩建,亦兼具临讼赦囚功能。此又东晋、六朝建康之华林园。

华林园之名,始见于三国曹魏、东晋,及北朝后赵、北魏,鼎盛于南朝宋、齐、梁、陈之间;斯时西土释教东传,梵典胡经大量汉译,佛教文化南北风靡,魏、晋皇家禁苑御名“华林”,应源出三国、两晋、六朝汉、胡封建统治阶级佞佛风气。但三国、两晋、六朝、十六国皇家宫苑御名,一脉相承,规制崇俊,江西高安、奉新荒山僻岭村野编氓,应不得逾格僭越擅自称用。又历代皇宫禁苑南北“华林园”规制范式,皆“起陂池”、“通漳水”,有“天渊池”、“华池”、“昆明池”等池景,又擅“楫棹”、“长船”、“龙舟”诸胜事,《水经注》所谓“引水飞皋,倾澜瀑布”,以水事胜,亦非荒无人烟,伏莽危殆之山地可攀援附借轻移僭用。至于历朝皇室南北“华林园”内兼具“听讼于都亭”、“亲览词讼,临赦囚徒”之社会功能,或与佛教文化影响有关,内、外典籍,颇多其例,勿庸赘举。

综上考述:东汉、三国、两晋、六朝佛风西来之始,其本土化、民族化趋势已初见端倪。魏、晋以降历朝皇家禁苑“华林园”名,是对梵典“华林净土”的模拟与仿效,是佛门西天梦幻乐园在东土人间的奢华富丽的尘世模本。

二、华林山隋末有火祆教团

释典梵经“华林园”名,入华汉化并降格为魏、晋、六朝皇家御苑“华林园”后,又纡尊屈贵,潜移默化为江右荒郡鄙邑“华林山”名,其见诸史志载纪,似应自隋、唐之际始。

检南宋《舆地纪胜》卷27《江南西路·瑞州·人物》载:“隋应智顼:建城调露乡人。赋性刚毅,遭难不惧。隋大业间,萧铣、林士宏攻掠江南,应于华林山置‘云棚城’,召义兵,保靖一方。武德五年(622),归唐,高祖以为靖州刺史。”

续检明天顺五年(1461)刊《大明一统志》卷57《瑞州府·山川》载:“华林山:在府城西北七十里。相传:西王母第九子玄秀真人,于此筑坛,以祭灵仙。唐应智顼,遣义军罗武,于坛西立三将军庙,至今俗号‘罗武庙’,旱祷必雨。”

又清康熙十年(1671)刊《高安县志》卷6《崇功》载:“应智顼:高安人,少年即有智勇,通韬略,善用兵。隋末,林士弘攻掠江西,智顼于华林山中,建置云棚,出资财,与李英等纠募义兵,以保障一方,威惠并行,民赖以靖。及武德五年(622)归唐,为靖州刺史,治高安。”

隋末唐初,江右环华林山区腹地高安应智顼、李英、罗武等人建置“云棚城”名,与历代流传的弥勒信仰白莲教经卷中之“云城”教义,当有同源共流的宗教文化学联系。

同治十二年(1873)《端州府志》卷24《杂类志·仙释》载:“孙智谅,高安人。幼师惠感,炼丹于元秀峰,常有浮云罩其上,因号‘浮云观’。开元间,迎至京师,时年百二十矣……卒时,年百四十。”

自唐开元间上推百二十年,适值隋末、唐初之世,孙智谅与应智顼同时、同地、同名派,又同据华林山而一号“浮云观”,一号“云棚城”,必非偶合。孙、应两氏名辈同“智”,或皆自摩尼教“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十六字偈颂取字排号,笔者另有专考,此不赘述。

明刻《佛说定劫宝卷不分品》载:“未来弥勒佛降世,立白阳三会龙华;化出‘云城’一座,救度皇胎儿女。”明、清弥勒信仰白莲教经藏宝卷念念不忘的“云城”圣地,教内教外,口耳相传,笔墨相袭,向未闻有言及其出处者,今可考知其木本水源,与唐代宗大历六年(771)敕建的洪州等地摩尼教“大云光明寺”固有宗教学、辞源学意义上的因果关联,而与洪州“华林山”佚史亦颇具特殊史地关系。如元、明白莲教秘传其教主无生老母又称“云盘圣母”,清奉新《华林胡氏族谱》载唐季华林胡氏耿氏夫人“圣母”之号等,亦值得注意。

综上考述:隋、唐之际,魏、晋皇家御苑“华林”已下移为江右边郡荒鄙山名。而明、清白莲教经典,言必称“云城”,礼失求诸野,或滥觞于隋、唐江西环华林山区古异教遗绪。

三、华林山得名于弥勒教异端信仰(上)

后秦西域胡僧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载:“至华林园龙华树下,诣弥勒佛,求索出家……于华林园头面礼足,合掌劝请,转于法轮,时弥勒佛默然受请。”

又后秦鸠摩罗什译《弥勒下生成佛经》载:“尔时,弥勒佛于华林园,其园纵、广一百由旬。”

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22载释慧苑《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音义》云:“由旬,是梵言……计一由旬,合有一十七里余二百八步。”

西域胡僧梵典贝经,胡语直译,称弥勒佛下凡救世的“华林园纵、广一百由旬”,与江右高安、奉新等环华林山区域“周迥百里”规制、度量倒也勉强“国际接轨”。明刻本《弘阳悟道明心经》又载:明代红阳教祖为“花林老祖”。花、华声同韵叠,古互通假。华林山又每俗讹省借为“花林”。

洪州高安、奉新“华林山”弥勒佛信仰史前史,与古代波斯火祆、摩尼等教不无关系。摩尼又汉译为末尼、牟尼、末摩尼等名。摩尼教于公元三世纪波斯人摩尼所创,约四世纪初由回鹘人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西北部。摩尼教入华后,汲取了大量佛教成份,主要受佛教异端弥勒教的影响匪浅。

南宋释志磐《佛祖统记》卷39记载:“唐延载元年(694),波斯国人‘拂多诞’,持《二宗经》伪教来朝。”

唐玄宗开元二十年(732),曾禁止中国官民信奉摩尼教。迄唐代宗大历三年(768),应回鹘之请,敕长安、洛阳回纥奉“末尼”者,建大云光明寺。大历六年(771),胡教流布,“回纥请于荆、扬、洪、越等州,置大云光明寺”。①(南宋)释志磐:《佛祖统纪》卷41。

唐武宗会昌二年(842),朝廷乘回鹘势力衰亡之际,令荆、扬、洪、越等州大云光明寺停止宗教活动。会昌三年(843),武宗敕天下摩尼寺废没入官。至会昌五年(845)灭佛,乃彻底铲除。摩尼教或攀附佛、道,或化为秘密教派渗入西北、华北底层社会。部分转移隐蔽至福建、浙江一带地下活动,在武夷山脉赣、闽边界尤为活跃。降及两宋,摩尼教已在民间长期地下秘密流传的时空转换中改头换面,异化演变为华化的明教。如所谓“明王”,本为摩尼教对其教主的尊称,南宋初年,白莲教吸取摩尼教“明王出世”之说,与弥勒教“弥勒出世”说互渗,成为白莲教的基本教义与核心诀符。

北宋王质《雪山集》卷3《论镇盗疏》载:“臣往在江西,见其所谓食菜事魔者……其术,则有‘双修二会’、‘白佛金刚禅’;而其书,则有《佛吐心师》、《佛说涕泪》、《大小明王出世开元经》”等。

南宋陆游《渭南文集》卷5《应诏条对状》载:“妖幻邪人……两浙谓之牟尼教;江东谓之四果;江西谓之金刚禅;福建谓之明教。”

两宋明教继承了唐、五代摩尼教的佛化传统,自身发展又出现道教化倾向,如奉张角为教祖,又尊摩尼为“光明之神”等。为迎合底层信众民俗传统,明教强调摩尼教善良、俭朴、友爱的宗教道德说教,逐渐演化为民间社会的互助组织。其倡行捐桥修路等善举善行,遂成为识别明教徒的显著表征。

北宋庄季裕《鸡肋编》卷上:“始投其党,有甚贫者,众率财以助。积微以至于小康矣。凡出入经过,虽不识,党人皆馆谷焉。人、物用之无间,谓为一家。”

宋、元间,明教的教义与传教组织大为江南贫苦百姓欢迎,“其党不劝而自盛”。①(南宋)释志磐:《佛祖统纪》卷54。明教徒服色尚白,提倡素食、裸葬等教俗,广泛流传于浙、赣、闽等地。明教主要经卷如《太子下生经》等,亦为赣西北环华林山地区民间“太子庙”古祠遗祀之宗教地理学底蕴。

综上考述:隋、唐、五代至两宋,已逐渐完成本土化、民族化的佛教、摩尼教等西来宗教进一步轨入世俗化甚至民俗化进程,其历史转折点,则应自唐武宗会昌灭佛废教始。梵典“华林园”由西方天堂乐园下凡为东土皇家禁苑的“华林园”;又进一步解放,下移为江右边郡僻县高安、奉新民间“华林山”名。

四、华林山得名于弥勒教异端信仰(下)

白莲教信仰中的未来佛“弥勒佛”,源自佛教。弥勒,亦其姓,意为“慈氏”,名“阿逸多”。据西晋竺法护译《弥勒上生经》、《弥勒下生经》等记载,弥勒出生于南天竺劫波利村大婆罗门家族,出家为释迦牟尼弟子,释迦预言弥勒将继承佛位,为未来佛。弥勒后修炼得道,先于释迦牟尼入灭,上升到弥勒净土“兜率天”,享受种种快乐。及释迦牟尼入灭,世界陷入苦境,一切罪恶,次第显现。弥勒佛乃如释迦预言,自兜率宫下降尘世,在华林园龙华树下承继佛位。其时世界将变为天堂,“广博严净”、“丰乐安稳”,普世享乐,永无痛苦。

佛教“弥勒下生”说传入中国后,风靡南北,浸润朝野,深得民心。南朝梁武帝大通元年(527),佛教徒傅翕(傅大士)据之创立“弥勒教”,以“弥勒下生”为基本教义,自称为从兜率宫下凡的弥勒佛,挽劫救难济度众生,大受民众欢迎。自此,弥勒佛信仰便随弥勒教的创立在民间迅速流传。弥勒佛信仰宣传的“弥勒出世”,鼓吹佛祖更替,呼唤改天换地时代的到来,其中隐喻了改朝换代的造反含意。弥勒佛遂成为下层民众反抗封建统治的革命旗帜,隋、唐迄两宋,假称弥勒佛出世成为宣传、组织、领导农民武装起义的常用手段。

明《永乐大典》卷7242引元修《抚州罗山志》载元吴澄《会善堂记》:“佛法之外,号曰‘莲教’。历千年,而其教弥盛,礼佛之屋遍天下。崇仁县西南长安乡嘉会里之长山,有‘会善堂’,亦其一也。去年秋,予远客而还,息于其堂者信宿。堂之主刘觉度,貌其朴野,率其徒,力耕以自给……自元真乙未,觉度之从父益,暨从弟觉辉,舍所居为佛堂。葺理之初,邑人邓焱扁之曰‘会善’。邓与李氏弟,俱有布施,且为张王其教。大德庚子(1300),邑人陈祥,施材施田。觉度之徒曾觉世,协力营助,市财鸠工,不惮勤劳,以图恢拓。数年之间,殿、亭、楼、阁,焕然一新。斋舍、道寮、佛像、供器,种种完具……以垂永久。其徒有僧法祚、萧觉华、郭觉志、章觉义、郭觉正,其师则‘归宗堂’孔觉善也……至治元年(1321)辛酉六月二十七日记。”

创立于元成宗元贞元年(1295)至大德四年(1300)五年间的江右崇仁县长安乡莲社“会善堂”教区,至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已得与海内硕儒吴澄亢礼往还。吴澄的亲身考察与亲笔记录,为宋、元间“莲教……弥盛,礼佛之屋遍天下”实况分析,及江右环华林山区白莲教团内部生长机制研究,提供了一例真确、典型的历史个案。

南宋初年,与弥勒教合流的白莲教强化了弥勒佛信仰,“明王出世”、“弥勒佛当有天下”成为宋、元以降白莲教的核心理念与战斗口号,并以此策动元末红巾军大起义,一举颠覆元朝政权。白莲教徒朱元璋借白莲教红巾军力量建立大明帝国后,立即严格禁止白莲教流传,但有明一代社会下层民众多“酷信弥勒之真有”,企盼“冀其治世,以苏其苦”的异端信仰有增无减,时趋激烈。明中叶以后,随着白莲教在民间秘密流布,与南北民间异端信仰密切结合,其神灵谱系日益完备,弥勒佛在白莲教中地位大为加强,除了服从至尊女神“无生老母”外,成为一神之下,万神之上,钦奉无生老母圣命,降临人间承办白阳时期总收圆的佛祖。自明中叶起,白莲教各支派创教人或教首,皆自称弥勒佛转世下凡拯救众生,以吸引信众,建立教团,组织教军,待机煽变。

综上考述:晋、唐间西亚火祆、摩尼教入华,在洪州尤其是华林山及环华林山奉新、高安诸县开教建寺,留下大量遗址、遗物、遗迹、遗闻。及唐武宗灭教,火祆、摩尼等西来宗教改变其“上层路线”传教策略,转入民间,潜伏地下,积极与底层或曰边缘社会对话,与南、北各地秘密信仰逐步融合,最终发展为两宋明教、白莲教,明、清之世,盛极一时。

五、华林山名宋末元初遭官方禁毁

唐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卷33《剑南道下·郪县》载:“牛头山:一名华林山,在县西南二里。四面危绝。涪江水,经县东,去县四里。”

对检唐《元和郡县图志》卷28《江南道四·洪州》无“华林山”记载,可以证明唐元和八年(813)《郡县图志》成书时,“华林山”或在巴蜀,而洪州“华林山”异教土俗名似尚未登大雅之堂,为官方主流话语系统所未知或讳避。

日本宫内厅藏宋本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06《洪州·奉新县》载:“大雄山:山有吴猛修道处。此山雄杰偬秀,不与群山邻,因以名之。在县西二百一十里也。华林山:在县西南五十里。昔浮丘公隐居之所,今南峰号为‘浮丘岭’。吴猛于此山立坛,基址临道。其山三峰竦峻,高险危秀,周迥百里。”

笔者目前所见,唐《元和郡县图志》刊行约百七十年后,奉新“华林山”名始见于五代、北宋间江西宜黄县人乐史撰《太平寰宇记》。但乐史或为避佛所讳,或为闻见所囿,侈谈浮丘,两传吴猛,却未言“华林”得名之义,且未识“华林山”姊妹山“大雄山”获名原因。

唐、宋地志载剑南华林山“四面危绝”;又奉新华林山“高险危秀”等,虽非必“华林”得名之因。但姚秦龟兹国三藏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载:“佛住摩迦陀国,游波沙山(华言)孤绝山也。”其“华林山”名与“孤绝”之对应关系,似与梵典贝经传译有某种内在联系。

清道光四年(1824)刊《奉新县志》卷1《舆地志·山川》载:“百丈山:在县治西一百二十里……释迦峰:在百丈寺南五里,又名宝峰,高与大雄峰等。迦叶峰:在百丈寺东,高二十丈。”

“大雄山”又名百丈山,与释迦峰、迦叶峰等构成一组佛化人文地理古地名群。“大雄”为梵文Mahavira意译,音译“摩诃毗罗”,原为古印度耆那教主的尊称,后佛教用为释迦牟尼的尊号。西晋竺法护译《妙法莲华经·从地踊出品》曰:“善哉!善哉!大雄世尊。”初唐王勃《梓州慧义寺碑铭序》称:“仁义沸腾,则大雄拯横流之弊。”又南宋末商挺《重修天宫寺碑》称:“予闻大雄氏说法耆阇崛山。”故释迦牟尼佛又称“大雄氏”、“大雄佛”,供奉释迦牟尼的佛寺正殿则号“大雄宝殿”。唐、宋之世“大雄山”与“华林山”比肩于奉新境内,两名亦同出于西土梵教,缁流俗儒,渔樵村夫,腾在人口,载诸地志,卷帙繁浩。兹略引数例,以窥其密,并释其义。

北宋元丰三年(1080)王存《元丰九域志》卷6《江南西路·洪州》载:“奉新县:州西一百。五十里一十乡。有华林山、大雄山、华林水。”

北宋绍圣四年(1097)黄裳撰《新定九域志》卷6《古迹》载:“金陵:华林园,即吴旧宫苑也……洪州:大雄山,即吴猛修道处,势出群山,因为名;华林山,昔浮丘公隐居之南峰,一名浮丘。”

又北宋政和间(1111—1118)欧阳忞《舆地广记》卷25《江南西路·洪州》载:“奉新县:汉中平中置。晋以后,属豫章郡。隋平陈,省入建昌(县)。唐永淳二年(683)复置,属洪州。五代时,改为奉新县,有华林山、大雄山。”

南宋宝庆三年(1227)王象之《舆地纪胜》卷26《江南西路·隆兴府·景物下》载:“大雄山:即吴猛修道之所。势出群山,因以为名。《舆地广记》云:在奉新县……华林山:昔浮丘公隐居之南峰,一名浮丘。《舆地广记》云:在奉新县,吴猛于此山立坛。”

自北宋初《太平寰宇记》至南宋《舆地纪胜》等权威地理总志,众口一词,辗转相抄,皆华林山、大雄山偶称骈举。这一成文惯例,却在宋末元初发生了未引人著目的微妙变化。

南宋嘉熙祝穆《方舆胜览》卷14《江东路·建康府·古迹》载:“华林园:曾极诗:‘羽葆来临鼓吹停,华林畅饮倒长瓶……错认长星作酒星。’”

对检南宋时祝穆《方舆胜览》卷19《江西路·隆兴府·山川》所载:“大雄山:即吴猛得道之所,势出群山。”

南宋末,崇安人祝穆编著《方舆胜览》卷中,悄悄芟削“华林山”名,却沿载与“华林山”同出梵门的“大雄山”名,这一反常话语变态或曰编撰体例更改,颇耐人寻味。考祝穆原籍新安,出身理学世家,曾祖父祝确,乃朱熹外祖父,至其父祝康国,始移家入闽,从朱熹居崇安。祝氏出于维护封建秩序的正统理念或迫于某种制度压力,宁愿文不够,诗来凑,远搜已成“古迹”的南京“华林园”入志,而拒不循例照录已为两宋地书反复提及的高安、奉新“华林山”名迹,虽讳莫如深,却欲盖弥彰,折射出南宋末季,“华林”山名与佛教异端弥勒宗的不轨因缘,及弥勒信仰与奉新、高安、丰城等县环华林山地域民间白莲教互渗、催化、膨胀之严重程度。这一潜在的社会危机在元代亦引起统治阶级的极度焦虑与直接干预。

元大德十一年(1307)刊刘应李《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卷下《龙兴路·景致》载:“大雄山:吴猛得道之所。”宋末元初,朱熹门人刘炳玄孙刘应李,福建路建宁府建阳县人,登南宋咸淳十年(1274)进士,入元不仕,讲道著述山中。刘氏出于与其同乡、同道祝穆同样的理由,干脆删弃了奉新“华林山”名迹,反映出宋、元之际“华林”山名与白莲教弥勒佛信仰的危险关系,已是路人皆知的不宣之秘。刘应李《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刊行于元成宗大德末、武宗至大初年,仅仅不足三十年后,南方白莲教领袖彭莹玉等已在环华林山地域公然宣布“弥勒佛下生,当为世主”,纠众造反,正式揭开推翻蒙元帝国的白莲教红巾军大起义历史序幕。

综上考述:以“华林山”名为标帜的南宋弥勒佛信仰异端教派,在江右边缘社会环华林山区札根、开花、结果,秘密发育。南宋末年,已引起了主流社会官方正统话语体系的莫名恐惧、极度仇视与强烈对等反应。有证据显示,“华林山”名宋末元初间,曾迭遭官方禁毁。

六、环华林山弥勒信仰文化圈与元明鼎革历史大变局(上)

江右环华林山地域“弥勒佛下生”福音早期最狂热的传道者彭莹玉,又名彭翼、彭国玉、彭和尚、彭祖师等,江西袁州人,幼年入宜春慈化寺为僧,秘密传布弥勒教,成为白莲教首,“袁民翕然,事之如神”。①(元)权衡《庚申外史》卷上。元至元四年(1338),发动袁州起义,“及事败,逃淮西,淮民闻其风,以故争庇之,卒不为有司所捕获”。②(元)权衡《庚申外史》卷上。在江淮地区烧香拜佛,诵经聚徒十余年,宣言“弥勒佛下生,当为世主”;主张“摧富益贫”等宗教改革与社会改造运动。成为南方白莲教“祖师”,门下各路徒众皆自号“彭祖家”。元至正八年(1348),彭莹玉潜回环华林山地区万载、浏阳等县活动,遭官府追捕,遂远避湖北麻城。元至正十一年(1351)八月,彭莹玉号令徒众,在今安徽巢湖竖旗造反,与北方韩山童、刘福通等遥相呼应。彭莹玉弟子、麻城铁匠邹普胜拥戴罗田布贩徐寿辉在蕲州起义,以红巾裹头,号“红巾军”,国号“天完”(取镇压“大元”之义),为元末农民战争中最早建立的政教合一政权。及徐寿辉称帝,邹普胜号太师,彭莹玉传为“军师”。南方数省白莲教徒迅速云集“天完”政权旗帜下,响应起义,一度发展达百万人众,占有两湖、江西、江淮、江浙、川陕等广大地域。彭莹玉率军辗转东南,又千里奔袭,回师故里,攻克江西瑞州(今高安)城。值得注意的是,元至正十三年(1353)十一月,白莲教主彭莹玉正是在华林山麓瑞州被元军捕杀的。

元季明初叶子奇《草木子》卷3《克谨篇》载:“至正壬辰(十二年)、癸巳(十三年)间,其时彭和尚以妖术为乱,陷饶、信、杭、徽等州……蕲州盗徐贞一叛。先是,浏阳有彭和尚,能为偈颂,劝人念‘弥勒佛’号。遇夜,燃大炬、名香,念偈拜礼,愚民信之,其徒遂众。徐本湖南人,姿状庞厚,无他长,生平以贩布为业,往来蕲、黄间,及妖彭众欲为乱,思得其主。一日,徐于盐塘中浴,众见其身上毫光起,众皆惊异,遂立为帝,反于蕲春,天下响应,东南遂大乱。湖广、江西、江浙三省,城池多陷没。开‘莲台省’于蕲春。然资性宽纵,权在群下,徒有空名尔。”

今考徐贞一,又作徐真逸,即天完傀儡皇帝徐寿辉。徐氏“权在群下,徒有空名”。天完政权真正的思想教父,是彭莹玉及其精神控制下的环华林山区弥勒信仰核心教团,时人多有载纪:如元吉安人权衡撰《庚申外史》称天完军“宗彭莹玉和尚,又推徐真逸为首”。当时当地人闻见,应极可靠;又俞本《纪事录》称彭莹玉为“彭祖师”;元至正十二年(1352)陶安《繁昌监邑铁仲宾功迹记》、《瑞麦记》等称天完军为“彭翼兵”、“彭兵”、“彭营”等,例不敷举。故元史专家杨讷盛称“彭莹玉是天完的一面旗帜”。地跨欧、亚大陆的蒙元大帝国轰然倒塌,其多米诺效应实自江右华林山始。换句话说:大明帝国是从华林山走出并踏上历史舞台的。

众所周知:日本学者率先提出“天完”将领多以“普”字排名,并且考出其原因是南宋茅子元规定白莲教徒以“普”、“觉”、“妙”、“道”为排名谱序。中国白莲教研究权威杨讷先生《元代白莲教研究》第十章《白莲教与天完红巾军》据称:“辑录天完史料时,又发现一批以‘普’字定名的将领,使这份名单增至十八人,占已知姓名的早期天完将领半数以上。这一事实,无疑进一步证实:白莲教徒组成了早期天完的领导集团。”兹将天完十八将帅名录列如表一,并备注其与华林山轴心及彭莹玉教主的隐佚历史关系:

表一:元季环华林山弥勒信仰文化圈白莲教军十八将领名迹略表

笔者考元至正十一年(1351)前后,天完十八将领三分之二曾活动于环华林山弥勒佛信仰文化圈内。另三分之一攻略鄂、皖、浙的天完军将,亦或为由环华林山白莲教区出征的“彭祖家”将。

明《永乐大典》卷7242引元至治二年(1322)刻本《瑞阳志·宫室》佚文:“集善堂:在(高安县)务农乡四十四都之京山。大德庚子(1300),莲社李觉通创。”

元大德四年(1300),江右环华林山区高安县“集善堂”白莲教徒李觉通,与前考大德四年间崇仁县长安乡白莲教区“会善堂”刘觉度、刘觉辉、曾觉世、萧觉华、郭觉志、章觉义、郭觉正,又“归宗堂”孔觉善等师徒,同为“觉”字辈弥勒佛信众。

明《永乐大典》卷13135引元至治本《瑞阳志·遗事》佚文:“瑞州蒙山银场,界袁、临、瑞三郡之间,俗习竞利好争,环十数里无儒家。北人侯提举,欲化其俗,使知理法。谋于士人邹民则兄弟,辟水口山,创书院……规模甫就,同寅忌之,以‘擅兴土木’为言,侯去。有白莲道人,请於齐提举,乞改为白莲堂,齐妻喜佛,从之……以一乡之内,莲堂不知其几。今仅一书院,佛有灵,岂肯与吾夫子争一片之土哉。”

江右环华林山区上高县蒙山银场“北人侯提举……士人邹民则兄弟”,与南人“齐提举……同寅”之间儒、佛之争,折射出“袁、临、瑞三郡之间……一乡之内,莲堂不知其几”的触目惊心之历史实景,皆所谓元末白莲教父彭和尚诞生之土壤与天完十八将滋长之温床。

大明帝国的开国元勋刘基,字伯温,曾于元至元二年(1336)至六年(1340)之五年间,出任江西瑞州路高安县丞等卑职,沉浮下僚,长期密切接触环华林山弥勒教信仰文化圈中心地区的白莲教教义、教仪、教团、教阶、教徒,对其日后参加元末红巾军起义,辅佐白莲教徒朱元璋创建大明王朝产生深刻影响。元世祖灭宋后,于至元十八年(1281)三月发布禁令:“照得江南见有‘白莲会’等名目,五公符、推背图……拟合禁断”①《大元通制条格》卷28《禁书》。云云。元初《推背图》至明、清朝野已传称为明初“刘伯温《推背图》”,与刘基早年高安吏履、信仰或不无关系。

元季明初叶子奇《草木子》卷3《克谨篇》载:“(元至正十二年,1352)天下处处盗起,陕西有金花娘子;江西有欧道人……安庆有双刀赵;各据州郡,此其大者。大抵江淮皆属张(士诚)寇,湖广皆属徐(寿辉)寇。惟此两枝为盛。”叶书“江西欧道人”应即前列表一之序6欧普祥;又“安庆赵双刀”应即前列表一之序11“彭祖家”徒赵普胜,而“此其大者”之外的白莲教团、教军尤不知凡几。追根溯源,元季江淮、湖广两枝反元农民军主力徐寿辉、张士诚军事集团的思想资源,亦皆发韧于江右环华林山地区。

综上考述:彭莹玉是元季环华林山区弥勒信仰异端教派的灵魂,华林山则是宋、元、明白莲教边缘文化叛逆性格的一面战斗旗帜,在中国古代农民战争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七、环华林山弥勒信仰文化圈与元明鼎革历史大变局(下)

元顺帝至正十六年(1356),白莲教徒朱元璋率红巾军攻克集庆,自号“吴国公”。至正二十六年(1366),发布讨伐张士诚檄文,指责白莲教“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聚为烧香之党……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良民,所在生灵,荼毒万状”,①明《胜朝遗事》卷2。正式宣告与白莲教决裂。朱元璋亲身经历了元末红巾军大起义,亲眼目睹白莲教鼓众聚军的强大威力,故其因势利导,建立国号源出“明王出世”信念的大明帝国后,迅猛转向,严厉禁止将其推上帝王宝座的白莲教流传。兹以江西为中心,略表数事,以彰其史,如表二:

表二:元季明初环华林山弥勒异端文化圈白莲教事简表

元、明之交近百年间,江西境内白莲教徒屡踬屡起,虽皆遭明军镇压失败,却一而再再而三不屈不挠地顽强显示了弥勒佛信仰与白莲教亚文化在江右环华林山中心地域民间或曰底层社会的巨大历史能量与地下潜势力,而尤以明中期“华林军”事震撼朝野,彪炳史册。

明正德五年(1510)四月,江右华林山爆发以胡雪二、罗长一、陈福一等领导的农民大起义,义军斗争历四年,席卷十州县,震动海内,史称“华林军”。胡雪二等率领的“华林军”与白莲教的关系,是一个应尽快提出并深入研究的重要学术课题。笔者注意到:正德八年(1513)二月十九日,胡雪二是在环华林山腹心区“玛瑙寨”被俘牺牲的;换句话说:明正德五至八年,轰轰烈烈的“华林军”农民大起义的历史巨幕,最后是在“玛瑙寨”沉重落幕的。

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27《妙法莲花经·序品第一》载:“马瑙:(梵语音译)遏湿摩揭婆,此(义译)云‘杵藏’。遏湿摩,杵义;揭婆,藏义。或(义译)言‘胎’,取其坚实。言‘马瑙’者,色如马脑故也。诸书作‘玛瑙’字者,玉类,故也;或作‘码瑙’字,石之类也。”笔者认为:明正德间奉新胡雪二等领导的“华林军”战略据点“玛瑙寨”得名,应兼取其进攻则如“金刚法杵”威猛无比、退守则胎体“坚实”,宁玉石俱焚誓不降敌双义,与“华林山”、“大雄山”等鼎足成三,同诞梵教不二法门,皆出自《妙法莲花经》文,为环华林山弥勒佛信仰宗教文化圈白莲教异端成份在“华林军”佚史中的逸迹遗痕,应予重视。

唐《一切经音义》卷27《妙法莲花经·序品第一》载:“梵(音译)云‘萨达磨奔荼利迦素惧缆’。萨者:妙也,正也;达磨:法也;西域呼白莲花为奔荼利迦;素惧缆:经也。应(义译)云《妙法白莲花经》……白是众色之本;一乘为二乘之基。故以白莲花喻于妙法。梵本既无别白字,故总云:莲花……花字,古译作华。”唐西域疏勒国人释慧琳撰《一切经音义》,重译西晋竺法护旧译《妙法莲华经》为《妙法白莲花经》,虚室生白,字顺义圆。江右高安、奉新等环华林山弥佛勒信仰宗教文化圈“华林”、“大雄”、“玛瑙”三名勾连环列,皆出自梵典《妙法白莲花经》文,其与“白莲”教之名,同根共源,颇存内在有机联系。

江右环华林山弥勒佛信仰宗教文化圈的简单界定,似可表述为:系以蒙元帝国为时间轴心幅射两宋至明、清上下一千年;以高安、奉新等环华林山区为空间轴心,半径三百里纵横百十州县;以“弥勒下生”、“明王出世”等白莲教异端信仰为核心的宗教文化系统及其边缘社会地下传承、传播网络体系。狭义的或曰早期的江右环华林山弥勒教文化圈西界袁州至湖南浏阳,北界长江,东界丰城、乐安等县至抚河,南界吉安至五岭山脉;及白莲教炽,红巾军起,广义或曰全盛期的环华林山弥勒佛信仰宗教亚文化圈,已覆盖长江中下流大面积地域,华林山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综上所述:江右环华林山弥勒佛信仰宗教文化圈与元季白莲教红巾军起义战区战史序列图版基本上重合。而明正德间(1506—1521)奉新胡雪二等领导的“华林军”起义则有弥勒信仰白莲教隐佚背景。

八、余考

二零零五、六年间,笔者曾受邀数赴环华林山区高安市、奉新县、宜丰县等地田野调查,检获明、清碑版、地志、谱牒等价值不菲的野史、古迹颇夥。兹汇为八小考,以志绪余。

1、稻田小考

乾隆四十五年(1780)修奉新《华林胡氏族谱》载有“稻田胡氏”房支裔。其“稻田”地望,在古华林山麓。今考江右及奉新古今方言,俗有多称“米”,如《奉新县地名志》载第125页“担米丘”、第134页“担米丘”等;称“谷”,如《奉新县地名志》载第61页“八谷岭”、第178页“广谷段”、第20、33、133页三见“晒谷石”等;称“禾”,如《奉新县地名志》载第48页“禾桶下”、第109页“早禾坪”等,例不胜举。奉新清修《华林胡氏族谱》雅称“稻田胡氏”,实属罕见罕闻,故其所沿载“稻田”地名,今已废弃不存,属已死亡古地讹名。

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27《妙法莲花经·方便品》载:“稻:从皓反。与‘道’同音。”唐、宋内典话语系统如《妙法莲花经》等,稻、道互通。洪州环华林山区自两晋、六朝以来,浸为梵呗名山,白莲渊薮,可证其“稻田”应即“道田”俗写。又《奉新县地名志》第134页载“布稻大队”、第134、221页二见“布稻坑”等地名。考“布稻”不词,《志》说无据,应亦“布道”俗假,为环华林山区弥勒宗白莲教亚文化余绪。

道田发覆,与奉新清《华林胡氏族谱》卷1《直孺奉公传》载:“直孺公……于是,易书院为宫观,掷租于住持,山上八百香火有资,山下八百资盛有供。”又清《华林胡氏族谱》卷1《胡隐庵公传》载:“高(安)、奉(新)二邑之通衢,前后十里无旅店……公见而悯之,立亭以息其身,设茶以解其渴。亭之左右,更砌石路,各六十余丈,又虑其不可以久也,为置附近腴租四十石,付寺僧,作长久烹茶、修理之费。”此等善行善事的纪载与前考吻合。

元代白莲教又称“白莲道”、“白莲堂”等名;白莲教士又称“莲社道人”。①(南宋)刘埙:《水云村泯稿》卷3《莲社万缘堂记》。笔者考清奉新《华林胡氏族谱》“道田”佚名,应亦与“白莲堂”教产道租如所谓“腴租四十石”、“山上八百香火……山下八百资盛”等租供史料有关,为白莲教团及其内部经济结构的文化遗存。

2、天宫小考

江右华林山腹今分布“华林书院”、“浮云观”、“召神台”、“天宫”等宋、元遗址群。

南朝宋沮渠京声译《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载:“是诸莲花,自然皆出……如是天宫,有百亿万无量宝色,一一诸女,亦同宝色。尔时,十方无量诸天命终,皆愿往生兜率天宫。时,兜率天宫,有五大神。”

姚秦龟兹国三藏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大成佛经》载:“弥勒托生,以为父母。虽处胞胎,如游天宫,放大光明……坐宝莲花。”

宋、元以降,佛教异端弥勒宗信仰“天宫”经藏,为明、清白莲教宝卷奉为宣教典实。

明刻《多罗妙法经卷·指示空性品第二》载:“持真经,谈大道,诸佛欢喜;老世尊,把汝名,安在上乘。功果满,德行尽,真赴天宫;到此处,方显汝,平生苦炼。”

今考“天宫”又称“真空家乡”,是宋、元、明、清白莲教基本教义旨归,义指天堂、极乐世界,又诡称“云城圣地”、“安养国”、“都斗太皇宫”等名,传为白莲教最高神祗无生老母居所。清顺治《销释接续莲宗宝卷·红梅十六枝品等三十四》载:“无生老母曰:‘佛祖家乡,乃是安养佛国极乐世界……诸佛菩萨受用极乐之处。’”原本为天堂净土,弥勒下生时降临人间,在华林树下召开龙华三会,普渡九十六亿皇胎儿女在华林“天宫”与无生老母团聚。这条救赎教义源自欧洲古代宗教“千年王国”教条,经摩尼教等西来宗教传播中土,被白莲教吸收摄取,成为吸引、愚弄、控制、驱使所谓“九十六亿”底层信徒的重要精神武器。

隋、唐洪州高安、奉新华林山“云城”古史与宋、元、明、清华林山“天宫”古迹对勘,坐实其或为“弥勒佛下生”或曰“明王出世”等白莲教秘密信仰核心教义的南方原生地。

3、招兵小考

奉新清《华林胡氏族谱》载“招宾胡氏”支裔。今地名犹存,但每偕音书作“招边”。

对检1983年11月版《奉新县地名志》第91页《会埠》载:“招边:元天顺年间,刘姓由上富刘家迁此建村。因村处……潦河北岸,水陆交通方便,来往客商很多,始祖在此开设店铺,招揽生意,取名‘招宾’。后因口音之误,演变成现名。”

“招宾”地望,古在华林山麓。与华林山古浮云宫“召神”亭名对勘,召、招繁简字不误;宾则当为“兵”字讳避,添笔为“宾”,或音假为“边”。兵、宾、边,方音混同互通。

志称“招兵”得名于“元天顺年间”。考元泰定帝驾崩后,因帝位之争,幼主阿速吉八天顺年号不足两月,上与元泰定帝泰定五年、致和元年又下与元文宗天历元年同置一年即公元1328年内,去元至正元年(1341)仅十三年,应与“元至正间,华林山……李普成、王普敬”等部白莲教军烧香拜佛,纠众聚兵活动有关。“招兵”地名虽出自谱牒家言,当可考信。

4、法城小考

奉新清《华林胡氏族谱》载“法城胡氏”支族。“法城”为典型佛家用语。《正法华经·七宝法品》:“佛灭度后,守护法城。”南朝梁沈约《佛纪序》:“缘之所乖,面法城而不睹。”唐至闲《甄叔大师塔铭》:“坤口作镇,造我法城。”喻佛法能守护正法,遮防非法,如同干城。

检清道光四年(1824)刊《奉新县志》卷1《舆地志·山川》载:“华林山:在县治西南五十里……元至正间,李普成、王普敬,明正德间陈福一、罗长一等,常据此为寇。”

对检清道光四年刊《奉新县志》卷1《舆地志·坊都》载:“法城乡:在县西南,旧统都三、图十,今统都三、图十;进城乡:在县西,旧统都四、图十八,今统都三、图十……以上各乡都、图,俱康熙二年经知县黄虞再改编定。”

参检清康熙元年(1662)刊知县黄虞再修《奉新县志》卷首《山川一览图》示,奉新法城乡地呈半月状自东向北围绕拱卫华林山,西与“进城乡”相衔,今名会埠镇。据知明、清“法城”及“进(法)城”乡名,皆环指“华林山”为法城。左图右史,相证无讹。奉新华林山“云城”、“法城”两名对勘,皆其宋、元、明弥勒佛信仰白莲教策源地历史中枢地位之坚证。

5、三会小考

1983年版《奉新县地名志》第88页《会埠》载:“三会岭”古地名,据云今“会埠”镇名,即由“三会岭”得称。惟其“三会”释义不经,曲说无据,恕不具引。

今考白莲教义“龙华三会”分为青阳、红阳、白阳时期,所谓龙华初会,燃灯佛掌教;龙华二会,释迦佛掌教;龙华三会,弥勒佛掌教,代表无生老母完成“最后一着”总收元,下凡华林园龙华树下救度九十六亿原子与无生老母团聚。其应即“会埠”、“三会岭”得名原义。

6、木人小考

清道光四年刊《奉新县志》卷1《舆地志·古迹》载:“木人冢:在百丈山东南,相传大智禅师创寺,‘木人’为之开田,后葬此,因名。”

“木人”又称“目人”,亦典型白莲教秘密话语系统常用语词,教内口耳相传其为北直隶潞陵庄人李某,明崇祯十五年(1642),参拜白莲教支派“大乘天真圆顿教”创始人“弓长”祖,清顺治九年(1652)写定《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四卷、十一年(1654)写定《销释木人开山显教明宗宝卷》四卷、又十六年(1659)写定《销释接续莲宗宝卷》四卷等白莲教经传宝卷,对明代以降民间秘密流传的白莲教义进行了经典的总结,教内誉为“李祖三部经”云云。其说虽事出有因,但迄今查无实据,成为中国古代白莲教史研究一大历史悬案。

今考“大智禅师”即禅宗“百丈清规”创设人唐僧怀海(720~814)。怀海禅学强调“心如木石”,或即“木人”词源学、词义学出处。江南环华林山弥勒信仰宗教文化圈肘腋之地,竟出现“木人冢”传说及相关“古迹”,早于明季北直隶因袭托附冒名僭替的“木人”约九百余年,为中国白莲教史研究及“木人”研究深入拓展,提出了新的线索与思路。

7、锁匙小考

《奉新县地名志》第87页《会埠》载:“锁匙头:传说有两个神仙曾在此下棋,丢了锁匙在此,故名。”不知丢三忘四的神仙要锁匙何用?齐东野语,鄙俚不经,滑天下之大稽。

今考明、清白莲教经卷特殊用语“销释”,义同“佛说”,又可解读为“消灾”、“解脱”等意,语极晦涩,藉此喧染莲社宝卷的神圣与神秘性。锁、销形似,匙、释音同,笔者首揭环华林山区奉新县会埠镇“锁匙头”古地名,应即白莲教经卷专用语“销释”讹抄误写。

8、过化存神小考

笔者2006年赴华林山田野调查中,在奉新县华林山麓“耿母墓”原址,访见“过化存神”铭石柱一件,柱面粗砺,四方柱形,高约180厘米;柱铭行书,阴刻,竖行,无款识年月,来历不详,据当地人云为民国初年旧物。

今考《孟子·尽心上》曰:“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东汉赵岐注:“过此世能化之,存在此国,其化如神。”

《论语·学而》曰:“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南宋朱熹注:“圣人过化存神之妙,未易窥测。”

对检元王恽《进实录表》载:“始平大理,再驾长江,过化存神,有征无战。”

又元高安县丞刘基《述志赋》亦曰:“鲁仲尼之过化兮,焉役役而无所容其身”。

“过化存神”典出《孟子》,本言“君子”身所经行,人皆感化,心所存主之处,神妙莫测。至南宋理学家口中“君子”一变而变格、升格为“圣人”,反映出“儒学”与“儒教”的天壤之别。华林山麓奉新县民国“过化存神”柱铭之解读,已非孔孟儒家原典本义,当还原为南宋以降封建理学“圣人”语境,并据以考虑其与奉新华林胡氏唐末“耿母”又称“圣母”等野谭稗传的内在宗教语言学联系。

综上考述:宋、元、明环华林山弥勒佛信仰宗教文化圈与清修华林胡氏迁徙流布图谱基本重合,以明中期“华林军”帅胡雪二为宗门翘楚的华林胡氏族群,确系南宋迄元、明封建专制政权桎梏下江南底层民众白莲教边缘社会亚文化的地域性的历史载体。

九、简短结语

经过对三国、东晋、南朝江南“华林园”名邅递演变轨迹文献学视野下的宏观历史考察,我们可以清晰地把握“华林”词义学或曰辞源学的宗教文化属性,进而坐实江右高安、奉新环华林山区隋、唐间应智顼、孙智琼“云棚”义兵,元末白莲教首彭莹玉红巾军、明中期胡雪二“华林军”农民起义等三大里程碑式的宗教改革与社会改造狂飙运动的革命性质。

明正德五年至八年(1510—1513)“华林军”竖旗起义后仅四年,德国爆发了轰轰烈烈的马丁·路德(1483~1546)宗教改革运动。路德派新教激进左翼托马斯·闵采尔(1490~1525)1525年3月在萨克森与图林根地区发动起义,3月17日攻克萨克森的缪尔豪森城,建立新教农民政权“永久议会”,5月下旬城陷,闵采尔被俘牺牲,史称16世纪“德国农民战争”。

马克思高度评价16世纪路德新教改革运动及其旗帜下的德国农民战争,欢呼“路德放出的闪电引起了燎原之火,整个德意志民族都投入运动了”。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卷7,第407页;卷4,第25页。精辟地、深刻地指出“对于完全受宗教影响的群众的感情来说,要掀起巨大的革命风暴,就必须让群众的切身利益披上宗教的外衣”。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卷7,第407页;卷4,第25页。马克思的论述为我们深入研究江右环华林山弥勒信仰宗教文化圈与隋、唐以降宋、元、明白莲教农民起义的内在关系,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石。而16世纪中国环华林山宗教文化圈胡雪二等领导的“华林军”农民起义,与同时期德国路德新教改革旗帜下的德国农民战争的东、西方比较研究,为正确认识江右环华林山弥勒信仰白莲教亚文化圈的历史意义,提供了方法论的启示,必将推动中国古代农民战争史研究及华林胡氏史研究新的历史性进程。

猜你喜欢

弥勒佛林园华林
多层螺旋CT诊断肠梗阻的价值分析
弥勒佛瓷雕
回乡
看水 听涛
弥勒佛
打包
华林 向爱而行
华林 修身立德 以道致远
华林 一企千人助万家
华林 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