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大四
2013-08-16邵茹波
■邵茹波
大 一
九月,骄阳似火。操场上,刚入校的大学生正在参加军训。看到的满眼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方队和一望无际的绿色。听到的满耳是教官嘶哑的口令和学生们一浪接一浪重复着的“一﹑二﹑三﹑四”。
在其中一个军训排前,教官宣布:“现在听我口令。坐下!”“唰”地一声,全体同学按照标准姿势坐在了地上,掀起一片灰尘。胖子一屁股蹾在了地上,双手不由自主地支住了地。他慌忙抬起来放在膝盖上。教官扫视了一下,忽然叫道:“起立!”全体同学又“唰”地一声站了起来。胖子慌乱地将双手按在地上,用力撑了三次才站直了。教官瞪了他一眼,“你,出列!”胖子像模像样地握起拳头,跑到教官面前。教官指了一下旁边一个位置,“到那边自个练习去。”然后转向大家,“坐下!原地休息!”自己也面对着队列坐下了。刚一落“座”,博士就摘下眼镜,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擦了擦镜片上的汗迹和灰尘,又把眼镜戴上了。班长站了起来,“哪个同学会表演节目,我们欢迎他来表演一个,好不好?”掌声响起来。帅哥站起,“我给大家唱一首《心太软》,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又是一阵掌声。“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此时,胖子却在一边念念有词地自我下着口令:“坐下!”“起立!”一边艰难地做着动作。
四个人鱼贯而入,空空的宿舍一下子被塞满了。他们摘下帽子,“啪啪啪”甩到床上。接下来遭此厄运的是皮带﹑上衣和裤子。胖子边脱边骂:“妈的!就那个小兵崽子,还想欺负我?看老子笨,是不是?老子毕业后参军去,当个军官专治这种刁货。”一会儿功夫,四个人光着上身,穿着大裤头和拖鞋,端着盆子,鱼贯而出,向水房走去。对门宿舍一个人却把帅哥给叫住了,对他说:“那封信我替你写好了,明天你请客。”“没问题。”帅哥笑着回答道。
熄灯了,卧谈会随之开始,谈论的话题自然又是女生。博士说一个叫丽丽的女生看起来十分端庄。班长随之说那叫作有素质,中国国民真正有素质的并不多。话题又转到了包括丽丽在内的“四姐妹”身上。最后,主话筒被交给了与“四姐妹”打得火热的帅哥。帅哥却幽幽地讲起了高中时的那段恋情,讲他们如何递条子,如何一起解答数学题,高考后如何疯狂地玩了几天,之后又如何填一模一样的志愿表。“实在没想到,她平时成绩比我好得多,大学竟然没考上。得知消息后,我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分手更好。好马不吃回头草嘛。前两天,我托对门的那个才子帮我起草一封绝交信。没想到那小子比我还懂得如何去劝慰女生,说是分手是为了让她在复习班中能够安下心来再奋斗一年。”宿舍中静极了,胖子巨大的鼾声更加衬托出了这种静。此刻,已是凌晨两点钟。帅哥问:“都睡着了吗?”班长和博士纷纷答道:“没有呢。”“接着讲吧。”
操场上,主席台下,一支支方队齐刷刷地站立着。校长陪着部队来的领导经过这些方队,有节奏地喊着:“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方队中紧随着爆发出饱满的口号:“首长好!”“为人民服务!”
宿舍门打开,四个人又是鱼贯而入,又是一连串的摘帽脱衣动作。胖子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自由了!”声音刚落,电话铃响了起来。博士抓起话筒听了一下,说道:“帅哥,找你呢。”正在上铺换衣服的帅哥问道:“谁呀?”“她?”“谁?”“丽丽。”“问问她有什么事儿?”“快下来吧。人家找你的,又不是找我。”帅哥爬下来接过话筒,连说了几个“行!行!”就挂断了。班长问道:“干什么呢?”帅哥喜形于色,“‘四姐妹’就是事儿多。军训刚完,就让我晚上到她们宿舍去打‘双升’。”班长说:“我也去吧,人多了热闹。”帅哥没好气地说:“你少来插这一杠子!”
直到熄灯时,胖子鼾声又起,帅哥才回来了。班长问道:“玩得还行吧?”帅哥故作谦虚,“马马虎虎。”班长又问:“女生楼把得那么严,咋进去的?”“她们几个给我送出来一件女生上衣和一个帽子,然后把我夹在中间,‘哗啦’一下就混过去了。”班长马上称赞这个办法好,表示以后可以效仿一下。博士问道:“她也打牌吗?”帅哥反问:“谁?”“丽丽。”“你小子是不是看上她了?”博士没有回答。帅哥又问:“高中时你谈过恋爱没有?”博士急忙辩解道:“没有,绝对没有。”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这是第一次有那种感觉。”一句话引得满堂哗然。班长阴腔怪调地说:“原来你也看上了她。”帅哥接过话:“博士,你要是真看上了她,我想想办法帮你一下。班长,这事儿你还是少插手为好。”
阶梯教室中,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地坐着一帮帮学生。一些男生专注地辨认着写在或刻在课桌上的大作。一旦有人发现了精彩的,就会马上传遍周围的其他人。帅哥眼尖,发现了一条最精彩的:“×大自古无娇娘,残枝败叶排成行。偶有几对野鸳鸯,也是破鞋找色狼。”与此同时,讲台上,辅导员正在讲着:“由于我对你们还不是太了解,你们之间也不是太了解。因此,我们班第一学期的班干部暂时由军训时的‘干部’担当,军训一班班长担任班长,二班班长担任学习委员……等下学期我们再进行选举。现在,各个宿舍的人员分别集中一下,推举一个室长,等一会儿报上来。”四个人聚集齐时,班长首先开了口:“刚才辅导员让我干了班长。说实在的,我并不想干。像我这水平,能把咱们宿舍的事儿管好就不错了。”帅哥当即冲了他几句:“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想身兼两职呀?累不累呀?我看这个室长让博士当最合适。”胖子斯文地说:“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选也是博士。”博士推让了几下,答应了。帅哥说:“博士,我当个副室长吧。”胖子争先恐后地回应道:“我当!”
宿舍楼下报栏边,班长和丽丽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报,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着。博士站在一边焦急地望着他们。帅哥走过来,问博士:“站在这儿干什么?”博士说:“我好不容易约了她一起上街买书。她早来了一会儿,站在那里看报。谁知道让班长看到了,就凑过去和她搭话。这一搭竟没完没了了。”帅哥“哼”了一声,“这小子!让我来对付他。”博士说:“别急,我先问你一件事儿。听说你女朋友回信了。”帅哥一下子忧伤起来,“是呀,写了二十多页,纸上沾满了泪痕。她后来被我们市的师专补录了。我有时候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没有分手,十年后的某天晚上,她在灯下批改着作业,我陪着孩子坐在地上玩,那该是多么温馨呀!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为什么当初一心一意要与她分手?算了,不提了。你和丽丽才刚刚开始,一定要好好把握,不要学我。”说完,他转向报栏,叫道:“班长,有人找你,在宿舍等着呢。”班长回头问道:“男生还是女生?”“女生!”班长一溜烟跑开了。胖子却背着行李走了过来。博士问道:“怎么?回家呀?”胖子回答道:“来报到的时候,忘了办团组织关系转移手续,只好趁着‘十一’放假回去几天。”丽丽走过来,说道:“你呀,就是有点笨。”其中的“笨”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大 四
毕业前夕,宿舍中,桌子上堆满了毕业纪念册。四个人规规矩矩地围坐在桌子旁填写着,填完一本就将其传给下一位,那样子极像是一条流水作业线。博士拿起一本,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名字,传给了帅哥。帅哥说:“哎——,我说博士,你怎么不给人家丽丽写两句呀。”博士阴着脸,“写什么呀?还是什么也不写最好。”“人家丽丽肯定要给你写的。”“不可能。我的纪念册根本就没有送到女生楼。”“就为了逃避她给你写留言?”“对呀。”“何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好女人多得是。”“道理我明白。可这四年我为她付出了多少,她就那么一句‘我们一直是朋友’就把我给打发了。我能心平气和吗?”“你们毕竟还没有真正开始。我的三次都是走了很远才结束,比你还要痛苦。”“不一定。”班长插了一句:“要说痛苦呀,谁也比不上我。”帅哥挖苦道:“是呀,你已经有五次经历了,写部长篇小说也够了。不过,你最大的本事不是谈恋爱,而是插杠子。自己从来不知道哪个女生好,人家一追,你就插上了。”班长面红耳赤地说:“我又没插你的杠子。”帅哥顶道:“那是你的水平还没达到。”班长猛然站了起来,嚷道:“妈的!四年来就是你总坏老子的好事儿。”说着,他握起拳头,冲向帅哥。帅哥毫不示弱:“老子早就想揍你一顿了。来呀!”博士和胖子连忙劝阻。局势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来,大家又坐下来写开了,宿舍中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
饭店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博士和胖子面对面坐着,桌子上摆着几盘菜。两人举起酒杯,“干!”“干!”各自一饮而尽。博士说:“你还记得四年前你说的那句话吗?你说你毕业后要去参军。没想到终于如愿以偿了。”胖子说:“怎么能忘呢?历历在目呀!不知道为什么,考研失利后,一心想去参军,倒不是为了整治那些兵娃子,也不是为了什么高远的理想。就是想去,于是就去了。”“‘嫂子’呢?”“她也支持我去。不过,我们要暂时分离。过几年我升上去了,再让她随军。”“胖子,我说句掏心窝的话,你一点也不笨。你看看,咱们班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小两口’,一到这时候都分手了。谁会想到你在上学期实习时还能捡到一个‘老婆’。”“我也没想到呀。真的太偶然了。当时要是我们两个没有分到一个单位,我们就没有机会深入接触,更不会有今天。你呢?还对丽丽放不下?”“唉!别提了。”“对了,有一个秘密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什么?”“丽丽曾经暗恋过一个人。”“谁?”“帅哥。”“真的?你怎么知道?”“有一次,丽丽让我欣赏她的习作集,里面有一篇文章就写的这份感情,不过没有点名是谁。”“那你怎么知道是帅哥?”“她写的是一个唱《心太软》唱得很忧伤的人,不是帅哥还能是谁?”“那她怎么没向帅哥挑明?”“她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帅哥刚刚和‘四姐妹’中的一个分手,又和另一个‘勾搭’上了。以丽丽的品性,她决不会去破坏朋友间的爱情的。”“这么说‘四姐妹’中除了一个高中时就有男朋友外,其余三个都恋过帅哥?”“对呀。”“帅哥的运气怎么那么好呀?”“现在的女人,我算是看透了。大学时喜欢长得帅的,毕业后喜欢有钱的。”“丽丽决不是那样,你那个也不是。”“我承认我那个不是。但丽丽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你也许把她看得太完美了。”“现在是什么时代呀?”“什么时代?后现代!消费时代!充满虚荣的时代!妈的!我们这一代生不逢时呀!”
宿舍楼下报栏边,博士双目无神地望着丽丽走过来。丽丽冷冷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儿?”博士做出嗔怪状,“是不是一定要有事儿才能找你?我们就不能随便聊聊吗?”“聊吧。”“听说你不打算找工作了,准备再考一次研。”“听谁说的?”“胖子。”“他瞎说。只不过没有找到合适的单位。”沉默了一会儿,博士转移了话题:“其实我原来真的愿意去你的家乡工作。”丽丽还是那么冷冷地说:“没去倒好。去了也白去。”又是沉默。博士张了几次口,终于冒出了一句话:“你觉得班长那人怎么样?”丽丽“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呀,对我们女生挺关心的。怎么?你嫉妒了?”“没有。”“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那——好吧。”博士喃喃地回答道。他望着丽丽的背影,直到她已经走出了很远。
酒店大厅中,金碧辉煌,一连十几张桌子旁,坐满了老师和学生。辅导员正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着讲稿,在那里念毕业致辞。老师和学生们却在窃窃私语,谁也没有认真听着。接着,酒席开始,丰盛的佳肴一盘盘端上来,泛着白沫的啤酒注入了一个个杯子。班长端起一杯啤酒,朝辅导员走去。博士看见了,也端了一杯跟上去。班长对辅导员说:“谢谢你让我干了四年班长,让我入了党,我敬你一杯。”两只酒杯碰在了一起。博士接着说:“我虽然没干过班干部,可你还是让我入了党,真的应该感谢一下你的栽培。”也把自己的酒杯伸了过去。辅导员说:“说真的,我真佩服你的胆量。大学四年,不少人给我提过意见,可是没有一个人比你提得尖锐、深刻。”班长插了一句:“他呀,追女朋友可没有那样的胆量。”忽然,饭店的一个角落传来了号啕大哭声。大家将目光全部移了过去,只见“四姐妹”紧紧拥抱着,泣不成声。十几位女生受到了感染,也三三两两地抱在一起哭开了。
宿舍楼中,三个室友搀扶着胖子走进房间,将他按倒在床上。胖子借着酒劲大骂起班长来了:“你小子的班长干的是什么呀?还厚脸无耻地干了四年?要是老子是你,早跳楼死了。你小子就会欺软怕硬!老子和博士没少受你压制!现在毕业了,老子不怕你了!”此刻,班长正坐在胖子的床边为他捶背,口中“嗯、嗯”地答应着,并不像往常那样一有人攻击,他就拼命反驳。捶着捶着,胖子“哇”地一声吐了一大堆秽物,宿舍中顿时散发出一股酸臭的味道。干呕了一会儿,胖子又骂开了:“妈的!你小子今天别假惺惺地来帮我。谁不知道你那德性?人前拍肩膀,人后射冷箭。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为了保住你的班长地位,你把别人的功劳全算作你的,让那些不明真相的女生去投你的票。你算什么人呀!现在来讨好我,晚了!老子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去当你的鸟公务员去!就凭你那点小花招,在官场上你根本斗不过别人。不信,咱们走着瞧……”
宿舍中,床铺已经空了一半。帅哥、博士和另外宿舍的两个人正坐在桌子边打着“双升”。帅哥说:“博士,你的牌怎么打得怎么臭呀?”博士说:“大学四年,你们见我打过几次牌?”另外两人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第一次。”“是呀,有一段时间,宿舍楼中打牌打疯了,也没把博士给拉下水。”博士接着说:“四年不打一次牌,实在是一种遗憾,所以说今天就来弥补一下。不过,只能是象征性的。”帅哥说:“对了,丽丽下午要走,咱们几个帮她搬一下东西。”博士叹了一口气:“唉——,我还是不去为好。”“去吧,去吧,四年没进过一次女生楼,不也是一种遗憾吗?”“能进去吗?”“这两天女生楼大门洞开。毕业的时候,谁管你呢?”另外一人接着说:“听上一届的同学说:‘大一时能进女生楼的是英雄,大四时还没进过女生楼的是狗熊。’你博士总不愿意当个狗熊吧?”正说着,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博士开门一看,竟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胖子,于是惊奇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胖子擦了擦汗,气喘吁吁地说:“没买到今天的车票。”大家过来把胖子的行李搬了进来。帅哥说:“胖子,我们可是为你送过行了。你这样回来,不是浪费了我们的感情吗?”
丽丽一一地与帅哥、胖子和其他人握了握手,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博士远远地站在一边,绷着脸,咬着嘴唇,并没有要与丽丽握别的意图。丽丽没有理他,朝大家挥一挥手,钻进了小轿车。博士就那样站着,站着,久久地望着小轿车驶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