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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于坚的《高山》

2013-08-15程光炜

山花 2013年13期
关键词:于坚闲笔高山

程光炜

这首诗写于1984年。它有一个文学思潮回潮的背景。当时文学界涌动着一股“英雄化”向“小人化”转移的思潮。于坚在此前后写出了《罗家生》、《尚义街六号》、《远方的朋友》、《作品100号》等充满美国诗人佛罗斯特那种日常生活意味、表现小人物生存感觉的诗作,成为引领“第三代诗人”诗潮的风云人物。与这些描写琐碎生活细节的诗歌不同,《高山》把目光转向了聚集在西南边陲的普通的云南人。这在当时坚持先锋姿态的诗人中十分少见,反映出先锋诗歌内部的某种差异性。所以,我对它的定位是:这是一首云南诗人写云南的诗作。

读这首诗,我首先有一个感觉,是作者仿佛站在高山上举着望远镜,将莽莽苍苍的云南高原尽收眼底。这是一个很大气,境界很高远的感觉。但是他没有给我们玩过去当代文学中的神圣感,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教导的姿态。他写得很朴素,是自己的心态和句子,以及自己对现实世界和人的生命的理解。“高山把影子投向世界”,“最高大的男子汉也显得矮小”,“在高山中人必须诚实”。对于熟悉于坚作品的人来说,这首诗里好像有两个于坚,一个是略带嘲讽的、带点后现代主义意味的诗人,另一个是朴素散淡的云南人。以前,我们都把于坚看做一个现代派诗人,觉得他有着内地诗人身上那种相类似的特点,他与后者具有共同的情感结构、诗学结构,其实忽略了他作为一个云南人的存在。这种身份,过去被我们忽视了。其实在大量描写小人物无可奈何的生活感觉的同时,他有很多诗,非常细致地写到了生长在云南的热带植物,写到云南人那种豁达散淡的处世心态。关于后一点,至少是被我常常忽略掉的。刚才说到“望远镜”。实际上这首诗的结构形式、视觉效果和阅读感受都有一种通过望远镜去瞭望和触摸的印象,那是一种用望远镜推远又拉近来的视觉印象。

诗的第一句、第二句,是被望远镜推得很远很远的高山,它苍苍茫茫,遥不可及。第三到第六句,又把镜头拉到眼前,“他不讲话 他怕失去力量”,“诚实就像一块乌黑的岩石”。缺乏云南生活经验的,不曾在大山深处默默行走过很远很远路的人,写不出这种望远镜的感觉,不会这样想问题。我以为对一个诗人来说,他恐怕千百遍地想过这类问题:怎么写云南?他想到了使用望远镜的焦距这个办法。八十年代中期,不少第三代诗人受到法国作家格里耶的影响,模仿他用照相机镜头去还原生活的客观性,但是那种手法给人很冷漠的感觉,像杨黎的名诗《冷风景》、《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张纸牌》等。这些诗,反映了那个年代在一部分年轻人中开始出现的冷漠看待社会的态度,今天如果有这种态度,它的起点应该是在八十年代中期。但是,于坚的焦距中没有冷漠感,相反它有一种在克制中不断涌出的热感。再看第七到第十五句。这个段落再次用推远镜头的手法,叙述了人生的哲理。

一只鹰 一棵尖叶里的幼树

这样你才能在高山中生存

在山尖上行走

风暴 洪水和闪电

都是高山中不朽的力量

他们摧毁高山

高山也摧毁他们

他们创造高山

高山也创造他们

诗人这时可能想到了万事万物自生自灭的原始自然社会,那里充满弱肉强食,天择生存的景象,但是强者在摧毁弱者的同时,也在创造着维持弱者生存下来的一种秩序。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大的框架。在这个一般人不会意识到,而事实上存在的框架中,诗人看到了生存的价值,感受到了生活的温馨。他觉得那里面隐藏着一个非常温柔、细腻和动人的东西。这就是十六句到十九句写到的情景:

在高山上人是孤独的

只有平地上才挤满炊烟

在高山中要有水兵的耐心

波浪不会平静 港口不会出现

这个细节是一个辩证的关系,有日常生活、凡人琐事的温馨;然而普通人的命运又如同艰难时世,尤其是对于经年累月地在高山深处劳作和生活、远离现代文明的人们来说更是如此。诗人在平凡生活中看到人们精神世界朴素的一面,心灵为之触动。不过,假如用望远镜把它们推远,放在冷静思维的平台上,他同时也看到那里面的孤独和辛苦。望远镜的焦距手法,使这首诗中产生了一个框架,一个深刻的细节。它们之间产生了相互凝视的辩证性的关系。读者在读它时,不应该匆匆掠过表面的景象,应该对诗人的创作,对他表现的对象有一点点体贴之心,否则我们很难进入到诗歌作品之中去。我们不把自己摆进去,怎么与诗歌对话?

能够想到的是,如果作品到这里结束,就不可能有自己的深度。接下来的几句,是对前面意思的补充、铺垫,它们看似闲笔,也是重要的。小说和诗歌中往往有很多处这样的闲笔。如果一篇作品处处都很紧要,全是关键词,也会让人读起来很累,有一种非常满的感觉,这个感觉不太好。所以,所有的作家都会使用闲笔,见缝插针地在作品创作的过程中,在叙述之中,在节奏的转换之间,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些有趣的闲笔。当然,如果闲笔运用得不好,也会显得累赘。

最后七句诗,是全诗的点题之笔。它离开日常生活的摹写,想从一般到全部,从一个点到一个面,也即隐喻整个云南人的生活方式。

但在山峰你看见的仍旧是山峰

无数更高的山峰

你沉默了 只好又往前去目的地不明

在云南有许多普通的男女

一生中到过许多雄伟的山峰

最后又埋在那些石头中

读到这里,我突然有点儿感伤。不是作者采用了“石头”这个压抑的永恒性的意象,这个宿命的意象,而是他采取了循环往复的理解方式,把前面那个框架,那个细节全部都装到里面去了。但是同时,我也略略受到一点感染。因为于坚用望远镜式的胸怀,写出了云南崇山峻岭的雄伟,写出了云南人生活方式的古老、朴素和雄伟。在八十年代中期,第三代诗人普遍认同日常生活、琐碎感、小人姿态、反传统、躲避崇高等等趣味的时候,于坚在引领这一风潮的同时也意识到这种风潮的局限。他于是写出了《高山》、《给小杏的诗》、《感谢父亲》这样一些不同于第三代诗歌主流的作品。他让我们觉察到,在第三代诗歌的鼎盛期,也不全是那些“小人文学”,也还有崇高、雄伟和严肃的东西存在。第三代诗现象中也还是错落有致的,并不是被诗歌史固定死了的那种形象。

我接着还想说的是,在望远镜“远与近”的比较视角里,“石头”这个意象像是一个最后的聚焦。它是全诗的收尾,也可以说是点题。但是我们确实得承认,这是诗人精心的选择。走遍多山的云南,最为普通和常见就是植物、红土和这些石头了。石头是云南最为普通的东西。在望远镜焦距的推远和拉近的过程中,诗人好像突然悟出了什么,我想他可能意识到最普通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这是我一直欣赏于坚的地方,他虽然像第三代很多诗人那样写出了社会转型期的许多不确定的感受,但是他有自己的立足点。这个立足点就是云南。他的与云南有关系的诗歌,都是经得起考验的,是有生命力的。这不是他比别的诗人高明,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云南人,还由于在浮华的年代他始终坚持某种朴素的东西的缘故。走遍云南一望无际的高山之后,这是于坚给我们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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