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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前文学中的胡姬形象及其反映的文化观念

2013-08-15邹淑琴

文艺评论 2013年8期
关键词:西域

邹淑琴

唐代诗歌中对来自西域的异族女性胡姬形象的描写随处可见,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等数十位诗人写过几十首刻画胡姬形象的诗。在诗歌中,胡姬不仅具有不同于中原汉族女性的如花容颜,而且她们热情奔放,能歌善舞,倾倒了唐代的文人墨客。追根溯源,“胡姬”作为一个异域文化符号,早在唐代之前的文学中就已经出现,但是,汉魏六朝诗文中的胡姬形象却与唐代诗歌中对这一形象的描写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特征。

据考证,“胡”是我国古代对西北地区少数民族的统称①。“姬”即女性的意思。从文献可见,“胡”与“姬”连用的现象在《春秋左传》中就出现了,但却并非是一个异域文化形象:

哀公六年。使胡姬以安搞子如赖。

哀公八年。或谮胡姬于齐侯,曰:“安搞子之党也。”六月,齐侯杀胡姬。

杜预注:“胡姬,景公妾也。”由此可知,此处的胡姬是指春秋时期胡国之女。胡国是当时的一个诸侯国,据考证:“胡国,归姓,本是北方媿(隗)姓赤狄部族的后裔。夏、商时媿姓的一支南迁至黄河南岸而进入中原腹地,西周时在淮河两岸建立胡国和弦国。西周的胡国位于河南省漯河市境,在春秋初期受郑武公的军事压迫而被迫向东南迁移至安徽阜阳境内,故城在今安徽阜阳西北的颍水西岸、泉河北岸一带。至春秋中后期,胡国成为楚人的附庸,完全丧失了主权。春秋后期胡国转而依附齐、鲁,公元前495年为楚所灭。”②可见,此处的胡姬指的是春秋后期胡国的女子嫁入齐国做了齐景公之妾。由胡国的历史地理考证可知,此处的胡国人并非异族人,胡姬自然也不是异族女子了。因此,不属于我们要谈论的“胡姬”形象。

据目前可见的文献,作为西域异族女性形象——“胡姬”最早出现在东汉辛延年的诗《羽林郎》中:“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炉。”“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从诗句中胡姬的服饰妆容可见,她头上佩带着蓝田玉,耳后垂着大秦珠。《后汉书·西域传·大秦》:“(大秦)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而且,由此女子当垆卖酒这一点看,显然与唐诗中出现的胡姬形象一致,往往被称为“酒家胡”③。东汉时期西域贾胡与中原之间的商贸交往已十分频繁,他们从西域输入的葡萄酒在中原很受欢迎,而汉代尚未引进葡萄酒的酿造技术,因此可说,西域商胡在中原经营酒肆是很常见的,而年轻貌美的胡姬当垆卖酒也很自然。

另外,晋代刘琨在《胡姬年十五》一诗中提到女子“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可见这个十五岁的女子也是来自西域的胡姬,以卖酒为业。东晋王嘉《拾遗记》中虽没有直接说到胡姬二字,但其中婢女翔凤“魏末于胡中得之……至十五,无有比其容貌”,而且她不仅赋有文辞,还能辨识金玉,因此备受石崇宠爱。干宝《搜神记》卷7记载一富商张安儒死后,“忽见一女子,缟服重戴,莫睹其面,自门而入。”待“弃其帽见之,乃丑胡女鬼也。”由于西域胡女的容貌长相与穿戴(白衣、蒙面)与中原殊异,所以被称为“丑胡女鬼”。这两篇文章对胡姬的描写仅聊聊数语,刻画了胡姬的多才善文的禀赋和重情重义的性格特征。

除此之外,陈朝有两位诗人的两首诗中提到了胡姬,一位是张正见,他的《艳歌行》里有“满酌胡姬酒,多烧荀令香”,把胡姬酒与荀令香并提。荀令香,指汉末曾任尚书令的荀彧身佩异香,“坐处三日香”。(《艺文类聚》卷七十《襄阳记》)这种奇香无比的香料很可能来自西域。由于中国所处的温带性气候不适宜香料生长,所以汉代之前香料比较贫乏,主要是南方地区使用草本香料,但这种香料的増香效果并不明显。用于焚熏的香料品种的香气又十分刺激,且焚烧时烟火大,灰分多,不可能达到身佩异香久久不散的效果。西汉之后,外来的各种上乘的香料才源源不断地以与丝绸相交换的方式由西域胡商输入中国④。所以这里说荀彧使用的“荀令香”应该也是来自西域的物品。此外,陈朝的另一位诗人徐陵在《乌栖曲》中说到“胡姬沽酒谁论价”等。

由以上几首涉及到胡姬的诗文我们发现,从东汉首次出现书写西域胡姬的乐府诗直至南北朝时期的诗文,对胡姬的书写或记录非常有限,而且其中除了《羽林郎》一诗详细地刻画了胡姬的外貌妆容、性格品行外,刘琨的《胡姬年十五》也写得很简单,寥寥几笔罢了,其他几处仅仅是提到而已。其他几处更是一笔带过。由此可见,唐代之前文学中的胡姬及酒只是诗文中的一个点缀而已,作为整首诗或文章的一个很小的意象、符号而出现,目的在于增添作品的异域色彩,作为诗文的背景构成内容之一。对于诗作所要表达的核心情感或主题,没有任何影响。而且,这几首诗中出现的胡姬仅仅是当垆卖酒或者为酒客斟酒,并不具有任何舞蹈、音乐或其他方面的艺术才能。

刘琨在《胡姬年十五》中塑造了一个当垆卖酒的美艳胡姬:

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

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

此诗虽着力描写胡姬的年轻貌美,身价贵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的样子却楚楚可怜,写出了此胡姬对花自怜,形影相吊的处境。从这一点来看,与唐代诗歌中那“当垆笑春风”(李白《前有一樽酒行》)的洒脱的胡姬形象截然不同。这很显然是受到了当时社会文化风尚的影响。魏晋南北朝可谓是“礼崩乐坏”的时期,汉代以来独尊的儒学礼教在汉末大动乱中崩溃,“自黄初至于晋末,百余年中,儒教尽矣。”(沈约《宋书》第五十六卷)社会上崇尚玄学,谈佛论道,悲观主义情绪普遍。再加上时局动荡、政治斗争激烈,战事连绵,屠杀惨重,整个社会上至官僚贵愦、下至黎民百姓都朝不保夕,文人名士往往也如履薄冰。于是他们感慨生死无常,红颜易老,诗文中难免流露沉湎声色的艳情色彩。我们从这首《胡姬年十五》中就可见出这种时代情感特征。很显然,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政治和社会、思想文化等各个方面与唐代太平盛世,以广纳博收的气势和胸怀包容万物的时代风貌截然相反。即使这一时期诗文中出现了美艳的卖酒胡姬,也只能孤芳自赏、暗自伤怀于年华易逝。而且,这首诗中除了提到胡姬当垆卖酒外,其他方面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域色彩,例如“晓日”、“香莲”等等意象就属于纯粹汉文化传统意象,它们在诗作开篇所构建的整体意境也是汉诗创作中常见的,是一种汉文化意识的体现;胡姬的感伤孤寂的性格特征也并不符合来自西域游牧民族的阳光开朗的形象特征。

《玉台新咏》中收录的辛延年的《羽林郎》可说是唐代之前文学中描写“胡姬”形象最具体详细的一篇: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炉。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垆。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鲙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渝。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这首诗所描绘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西域异族女性,以卖酒为业。面对着冯子都这个权贵豪奴对自己的调笑,她义正辞严而又不卑不亢,委婉得体地拒绝了他。细读后我们发现,这首诗跟同是东汉时期民间流传的乐府诗《陌上桑》非常相似⑤。这种相似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首先,诗中的女性形象十分相似,从服饰衣着到体态性格,从家庭状况到语气胆识都几乎一样。《羽林郎》中的胡姬十分年轻貌美,一个人在明媚的春日当垆卖酒。“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可见她穿着当时流行的汉服,而连理带、合欢襦这种服饰特点暗示她是有夫之妇,也暗示出这是个向往爱情而心思细腻的女性。她所佩戴的蓝田玉、大秦珠这类饰品并非寻常可见,由此说明此胡姬不仅美丽且见识不凡、卓尔不群。“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一方面说明她梳着当时中原盛行的妇女发型,据考证,“鬟”自秦代就已经有了,“鬟乃空心状,环绕于头顶”⑥,鬟以簪或钗固定,钗上带着步摇,走路时显得十分窈窕美丽,这是典型的中原汉人妇女发式;另一方面说明此胡姬其家境十分富裕,不会为钱财所惑,因此当冯子都驾着豪华车马而来并赠送给她青铜镜和红罗裙的时候,她能嗤之以鼻,并毫不畏惧地讽刺对方为“金吾子”⑦。可见,这是一个美丽大方、见多识广,且富有阔绰的胡商人家的女子。同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陌上桑》)可见,罗敷也穿着汉服戴着明珠。而且,胡姬卖酒,罗敷养蚕,都有独立的品格。

在对待强权豪奴对自己的调戏时,胡姬与罗敷一样,委婉而不失礼节、不卑不亢而义正辞严地推拒。“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渝。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既表明了自己的忠贞,又不得罪对方,还使对方自惭形秽。同样,“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陌上桑》)也是如此。两相对照,我们发现,胡姬和罗敷两人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样,表明了她们对丈夫的忠贞不二。

其次,在描写手法方面,都使用了铺陈手法。这一点主要表现在对胡姬和罗敷的外貌、语言描写方面,通过上段分析,对比原诗就可以看出来。

第三,在写作结构方面也十分相似,都是先写女主人公如何美貌脱俗,再写权势者如何对其进行调戏,最后写女子如何委婉而不失礼貌地推拒。

由以上分析我们发现,《羽林郎》中的胡姬所穿的衣服、梳的发式都是当时中原流行的汉服和发型,其观念中的贞洁意识更是纯粹汉化的道德观。根据明易山人编《记事珠》可知,辛延年出身于音乐世家,他的父母姊妹都是乐工,他不仅善歌,而且常常向乐府民歌学习,创新曲目⑧。由此推知,《羽林郎》很可能是他沿用乐府旧题,借鉴或模仿了当时的民歌《陌上桑》创作的。诗中涉及到的西汉霍光家奴,也并非实指,而很可能是用假托的手法影射讽刺东汉的权贵豪强。因此,这首诗如同《陌上桑》一样,其创作意图都是为了倡导汉代形成并强化的妇女“从一之贞”的道德准则,表明汉代以文学为载体来倡扬女性忠贞观念。

汉代是忠贞观念的形成期。在西汉的史料文献中,就出现了如“贞女不更二夫”(《史记·田单列传》)等字样。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经董仲舒改造后的儒学在汉代更加强化伦理道德观念。所谓“三纲”“五常”中,“夫为妻纲”更是汉代所大力倡导的。汉代许多皇帝还对恪守妇德的女子予以物质褒奖。如《汉书·宣帝纪》:“夏四月,赐……贞妇顺女帛。”东汉更是极力表彰这种行为,如汉安帝元初六年赐“贞妇有节义十斛”,并“甄表门闾,旌显闕行”(《后汉书》卷五《孝安帝纪》)。可见,妇女的贞洁被看作是一种美德而首先被汉代帝王大加宣扬。西汉刘向《列女传》强调女子应“避嫌远别”、“终不更二”、“勤正洁行”。另外《女诫》、《白虎通义》等都强调“从一而终”的思想。有的人甚至詈骂改嫁者为“不贞洁”、“无廉耻”的“淫辟妇女”,而且“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女诫》)。由此可见,对妇女“从一而贞”的观念在汉代得以大力倡扬,这种以贞洁观为核心束缚妇女的礼教纲常逐渐贯穿整个汉代直至东汉末年,形成为整个社会的风范。那么,《陌上桑》这首乐府民歌产生于这样一种社会文化背景之中,表现了民间对妇女贞洁观的认可和崇尚,也可看出汉代自上而下所提倡的这种纲常礼教取得了普遍的效果。而且,《陌上桑》中罗敷上身穿的是“襦”、《羽林郎》中胡姬上身穿的也是“襦”,按《急就篇》颜师古注所说:“短衣曰襦,自膝以上。”可见,她们所穿的衣服还是比较保守的。那么自然,东汉辛延年在创作《羽林郎》这首乐府诗的时候也受到当时社会这种普遍的赞美妇女节烈的道德观念的影响。而且,上文已述,根据《羽林郎》的写法、结构来看,这首诗的创作是模拟了《陌上桑》的写法,在立意方面尤其相似。因此,这首诗中的胡姬与当时其他中原地区的类似女性形象大致相同,在诗作中仅仅是一个符号而已,这首诗的主旨是倡扬女性贞洁观,并非表现异域情调。

与此相反,唐诗中的胡姬形象所呈现的是一种来自异域的自由洒脱、明快爽朗的性格特征。从诗歌所传达的精神气息上看,相比于汉代诗文中的胡姬为持守贞洁而极力彰显的女子的铿锵之气,唐代诗歌中的胡姬则不仅极力张扬女性的个性自我,更突出了胡姬的迥异于中原的西域文化性格。她们开放不拘但却不低俗献媚,大胆直率而又妩媚多姿,陶醉了唐代众多文人墨客。这当然是与初盛唐时期那气度恢弘、无所顾忌、兼容并包的开放政策所形成的社会风气有关。正因如此,异域文化有力地冲击了中原的礼教、妇贞等观念,妇女空前解放,女性意识凸显。因此,唐代诗歌中的胡姬形象表现出了与汉魏六朝诗文中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全唐诗》中描写她们如何满面桃花、歌舞飞扬的诗作比比皆是,如“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李白《前有一樽酒行》)、“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贺朝《赠酒店胡姬》)、“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章孝标《少年行》)、“金钗醉就胡姬画,玉管闲留洛客吹。”(温庭筠《赠袁录》)等等。穿着方面也是大胆暴露:“罗衫半脱肩”(薛能《柘枝词三首》)、“慢束罗裙半露胸”(施肩吾《观美人》)等。在情感特征方面,与唐代之前诗文中零星涉及的幽怨哀婉的胡姬形像截然不同,在唐诗中,她们带来了无尽的欢笑和高超的乐舞技艺,不仅使中原的文人名士们大开眼界,更重要的是,她们给唐代中原吹来了一股激情澎湃、乐观豁达的胡风,是唐代社会胡风盛行的重要内容之一。

通过以上对比分析可见,唐代之前文学中的胡姬形象并非真正的西域少数民族女性本色,诗人使用这一词语的目的在于点缀诗作的新颖独特性。因此,唐之前文学中的胡姬形象只是一个异域文化符号而已。归根结底,这些诗文所要表达的核心,主要是汉代以来强化的传统道德、礼教观念。

①邹淑琴《胡姬之“胡”——唐代胡姬的种属问题溯源》,《西北民族研究》,2012年第4期。

②金荣泉《周代胡国历史与地理论考》,《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

③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34-40页。

④《汉晋之际输入中国的香料》,《史学集刊》,1986年第2期。

⑤陈祥谦此文指出,《陌上桑》产生的具体时间大致在从东汉桓帝至灵帝之间的三十年。《〈陌上桑〉撰成年代新考》,《学术论坛》,2009年第1期。

⑥谭延鹏《略论唐代妇女发式》,《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7期。

⑦“金吾子”即执金吾,是汉代掌管京师治安的禁卫军长官。西汉冯子都不曾作过执金吾,东汉窦景是执金吾,但不属于“家奴”,故此处称豪奴为“金吾子”,显然是语含讽意的“敬称”。

⑧何权衡《两汉乐府诗欣赏》,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第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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