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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代台阁体盟主杨士奇的诗学倾向

2013-08-15张红花李秀芳

文艺评论 2013年8期
关键词:台阁诗集诗学

张红花 李秀芳

杨士奇(1365-1444),号东里,谥文贞,江西泰和人,以贤相著称于世,历事明朝四主,为著名的政治家。在明代的词林琬琰中,他又以其丰赡的诗文创作和重大影响而被视为明代台阁体盟主。但对于这位文坛领袖的诗学研究却一直处于缺失状态,为此本文着重探讨其主要诗学倾向。

对于诗歌创作,杨士奇曾在自己的诗集序中说“余何足以言诗”①并且认为诗歌“:自汉代以下,历代皆有作者,然代不数人,人不数篇,故诗不易作也。”②不过,杨士奇自身的诗歌创作不仅在数量上大大超过同时代的其它作家,有12卷2000多首之多,③而且体式多样,④其诗在多个著名的明诗选本中选录是数量都较多,⑤而且评价甚好。但作为一个把自己定位为匡运济世的政治人物,杨士奇没有撰写专门的诗学著作,不过他的主要诗学倾向还是鲜明流露在他的诗作中以及其它著作的片言只语中,从中可见这些诗学思想大多的是自己多年创作经验的总结和对诗学发展积极思考的结果

首先最明显的一大诗学倾向是提倡诗歌必须要具备对社会有用的功能,即重视诗歌的政治教化功用。这是一个源远流长的诗学理论,举凡对社会进步有责任感的诗人总会提倡诗歌的政教功用。杨士奇继承了这一诗学传统,提出“:夫诗,志之所发也”“,用之乡闾邦国,皆有裨于世道。”⑥如他在为胡广的父亲写诗集序时评价道:“诗虽先生余事,而明白正大之言,宽裕和平之气,忠厚恻怛之心,蹈乎仁义而辅乎世教。”⑦对于胡延平的诗所具有的教化功用十分赞赏。杨士奇甚至在一些闲逸诗画的评论中也充分表述他的这一诗学倾向。如张从善等在武昌游东山时辑有诗句请杨写序,士奇在序中论述道:“诗以言志也,士君子立身行道,俯仰无所怍,随时随处,固无非可乐者。然所以重乎士者,固谓其能以民之忧乐为己之忧乐。”⑧又如正统二年十位台阁文臣游于杨荣的“杏园”,即一次名为“杏园雅集”的文学聚会,随后由谢庭循绘画成图。士奇为了避免有人把它看成是超越政务的怡乐,而解释道“古之君之,其闲居,未尝一日而忘天下国家也。矧承禄担爵,以事乎君,而有自逸者乎?”⑨

由于杨士奇非常重视诗歌的政教功用,把诗歌视为对社会成员进行道德教化和稳定社会秩序的工具,这必然会逐渐内化为作家对自我道德修养的反省和追求,以及成为对创作主体评判的重要标准,从而强调创作主体的道德人格,因此杨士奇的第二个很鲜明的诗学倾向是非常强调道德与诗歌创作的关系,即强调道德修养对诗歌创作的影响,主张创作主体要道德淳厚、学行兼备。如他为胡广的父亲作诗序时认为胡广的父亲能把诗写得如此端庄典雅、宽裕和平,是得益于他道德修养的高深纯厚。与此观点相类似的,他还认为从一个人的诗歌中可以直接读出这个人的道德修养水平:“夫诗以言志也,即其所言,知其所存,即其所存,知其所立,于是可以知黎氏兄弟之立矣。”⑩他甚至认为“盖善德可以致和气,凡物之近者必先得其气,故随之而盛衰也。”“若一德一行积诚而不已,足以通神明致和气。”他引用孟子的“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话阐述道:“知言者尽心知性,而有以究极天下之理,浩然之气即天地之正气,具于吾身,至大而不可屈挠者,知之至,养之充,而后足以任天下之大事。”[11]可见杨士奇将道德修养置于了非常高的地位。现实生活中的杨士奇非常注重自己的道德修养,他“奉职甚谨,斯居不言公事,虽至亲厚不得闻。在帝前,举止恭慎,善应对,言事辄中。人有小过,尝为揜覆之。”“取士论人率多平恕,常扶君子而抑小人。”[12]

杨士奇的第三大诗学倾向是继承了“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的文学世运论,非常重视诗歌与世运的关系,强调诗歌要反映社会现实,尤其强调处盛世之中要创作有盛世气象的诗篇。如他在为虞伯益所作的诗集序云:“诗以理性情而约诸正,而推之可以考见王政之得失,治道之盛衰。三百十一篇自公卿大夫,下至匹夫匹妇,皆有作。小而《兔苴》、《羔羊》之咏,大而《行苇》、《既醉》之赋,皆足以见王道之极盛。至于《葛藟》、《硕鼠》之兴,则可为世道慨者矣。汉以来,代各有诗,嗟叹咏歌之间,而安乐哀思之音,各因其时。盖古今无异焉。”[13]杨士奇与明仁宗曾经有一段关于诗歌与世运关系的经典对话,原文如下:“一日,殿下顾臣士奇曰:‘古人主为诗歌者,其高下优劣如何?’对曰:‘诗以言志,明良喜起之歌,南薰之诗,是唐、虞之君之志,最为尚矣。后来如汉高祖《大风歌》、唐太宗‘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作,则所尚者霸力,皆非王道。汉武帝《秋风辞》气志已衰。如隋炀帝、陈后主所为,则万世之鉴戒也。”[14]在这里,杨士奇把不同朝代的君主诗歌与他们的政治作为和政治功绩联系起来,进行高低优劣的品评,具体形象的阐述他的诗歌世运论。杨士奇这一诗学倾向更深层的内涵是对唐诗的推崇,特别是对盛唐诗歌的推崇,[15]原因是盛唐诗歌最真实最贴切地展现了盛世气象,如他在上述为虞伯益所作的《玉雪斋诗集序》中说道:“若天下无事,生民乂安,以其和平易直之心,发而为治世之音,泽未有加于唐贞观开元之际也。杜少陵浑涵博厚,追踪风雅,卓乎不可尚矣。一时高材逸韵,如李太白之天纵,与杜齐驱。王、孟、高、岑、韦应物诸君子,清粹典则,天趣自然。读其诗者有以见唐之治盛于此。而后之言诗道者,亦莫盛于此也。”[16]从这段论说中,我们发现杨士奇对唐诗推崇的落脚点是因为读唐诗“有以见唐之治盛于此”,因此杨士奇推崇唐诗,看重的实为唐诗中所展现的盛世气度,而非唐诗本身的格律、声调、法式、艺术技巧和审美细节,是旨在以诗歌显示国力强盛和世运升平,并不是就从诗歌内部的艺术层面而言的。作为仁宣致治下的台阁大臣,杨士奇也意欲用诗歌“鸣国家之盛”、“鸣治平之盛“、“鸣帝王之盛”。在《东里诗集》中,这类“鸣盛”之作构成了其诗歌创作的主旋律,如应制诗、交游唱和、聚散酬赠、题书赞画等诗作中都都展现了这一欢欣和乐的盛世心态。当然“明有仁宣,犹周有成康,汉有文景”的时代背景为其提供了“鸣盛”的现实基础,儒臣和馆阁文臣合二为一的社会政治角色又是其“鸣盛”的心理诉求。为此《西江诗话》曾评论杨士奇的诗歌道:“清真丽则,悠然而有余思,逼真唐人气格,殊非苟学所能到者”,可谓切中肯綮。

杨士奇的这些诗学倾向在明初特定的时代历史背景之下,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文化价值和诗学影响。首先是在诗风上树立了一代典范,纠正了元末绮若哀怨、纤细清浅的诗文风气,代之以典则流畅、清拔宏丽的诗风学风,有利于形成与朱明王朝开国气象相契合点的诗文之风。对此,弘治十八年进士陆深曾在《北潭稿序》中作了详细的阐述:“惟我皇朝一代之文,自太师杨文贞公士奇实始成家。一洗前人风沙浮靡之习,而以明润简洁为体,以通达政务为尚,以纪事辅经为贤,……淳庞敦厚之气尽还,而纤丽奇怪之作无有也。”[17]又如胡应麟所云:“杨文贞、文敏、胡文穆、金靖皆大臣有篇什者,颇以位遇掩之,诗体实平正观。”而这一诗风的建构和确立不但有其自身的审美意义,并且也符合当时新王朝的开国气象,与社会的发展需要是相一致的。

其次,杨士奇的这三大诗学倾向因根植于明初文学与社会政治复杂粘连关系的土壤中,以及受其“儒臣”的自我角色确认的影响,因此,从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明初尚质主义、功用主义文学思潮的流布,进而催生了明初一枝独秀的台阁体文学的生长发育,并且规模了明代前期台阁体的某些基本风貌。关于这一点可从时人及后人的相关评论中得到印证。典型的如黄淮在《东里文集》序中认为杨士奇诗文“率皆关乎世教,吐辞赋咏,冲淡和平,沨沨乎大雅之音。”又钱谦益云:“国初相业称三杨,公为之首。其诗文号台阁体。”[18]又云“今所传《东里诗集》,大都词气安闲,首尾停稳,不尚藻辞,不矜丽句,太平宰相之风度,可以想见。以词章取之则末矣。”[19]《四库全书·东里集提要》沿用此说:“仁宗雅好欧阳修文,士奇文亦平正纡徐,得其仿佛,可称舂容典雅之音,后来馆阁著作沿为流派”,[20]翻阅彭时在《杨文定公诗序》中用的是“和平雅正”、“温厚舒畅”、“平易正大”来评价杨溥的诗风。杨溥在序《忠靖集》时用“平实雅淡,不事华靡”来评述夏原吉的诗风。“辞惟达意而不以富丽为工,意惟理而不以新奇为尚,言必有补于世而不为无用之赘,论必有合于道而不为无定之荒论,有温柔敦厚之趣,有严重老成之规模,真所谓台阁之气象也”,这虽然是宣德进士李贤在序杨溥文集时的评价,但可以看作是对明前期台阁体艺术风貌最基本的概括。

最后,杨士奇的这三大诗学倾向使其诗歌较之于社会意识淡薄,注重个人情感的抒发,他则很少突破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观,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和高远的政治理想,这与朱明皇朝以理学治国的意识形态相互契合,有利于维护国家的安定。正如杨溥所云:“东里歌颂太平,未尝不致儆戒之意。至于触物起兴,亦莫不各极其趣。体制音响,皆发乎性情。非求之工巧者比。”黄淮在评论杨士奇的作品时,就把他的道德意识与诗文成就、人生名望联系在了一起,说他“所交鸿儒硕士,所谈道德仁义,而所受清明粹温者,养之直而资之深。芳润内融,彪炳烨乎外见。濡毫引纸,力追古作,于是声名洋溢,受荐而起。”[21]台阁大臣王鏊称赞道:“明代作者代起,独杨文贞公为第一,为其醇且则也。”并且补充道:“文章不难于奇丽,难于醇,难于典则。”[22]翻阅杨士奇的诗作,可以发现杨士奇写有很多关注国计民生的作品,如五言古诗《步过田家有感》、《五月六日早静海迤北大雨聊可苏旱》、《恤旱》、《荻港》等,即使是写游玩、宴饮、欢聚、应酬的诗歌中,也时常流露出诗人对自己政治责任的反省以及报国拯民之志和悯时伤乱之情,如《喜雨》、《次韵黄少保过田家有感》等。试读《行天寿山》:“连骑去骎骎,缘冈复度林。杏花明似绣,杨柳淡含金。万物亨嘉日,先朝种植心。白头供奉在。俯仰一沾襟。”[23]又如在《西城宴集》中,诗歌的前一部分叙述宴集盛况,诗歌的后一部分则议论人生旨趣:“平生所相好,岂不在名义。中和诚可则,贪鄙诚可戒。憴勉以自强,前修庶足跂。”从这些诗篇中,我们能深切地感受到杨士奇的儒家担当意识、人生道德诉求以及宝贵的民本思想。当然,较之于李白或高启等诗歌中自我意识的表达、自我形象的凸现,杨士奇则更多地把诗歌当成政治说教的工具,承担着种种现实性、功利性的任务,因此,他诗歌中诗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形象是模糊而又苍白的,诗歌大都平铺直叙,很少运用想象、夸张、比拟等艺术手法,即使在叙写精神世界时,也往往缺乏想象性和超越性,诗歌的情感张力大都是平弱的、局限的、受束缚的,这是杨士奇的诗歌以及同时代的其它一些作家的诗歌的主要艺术创作缺陷,也是明代台阁体最后走向“肤廓庸沓,万口一音,遂为艺苑口实”[24]的根本原因。

①杨士奇《东里续集》卷15《题东里诗集序》,第570页。

②杨士奇《东里续集》卷15《沧海遗珠序》,第549页。

③杨士奇诗歌创作数量是杨荣的4倍(约400多首)、杨溥(约500多首)的近五倍之多;

④有七言绝句830首,七言律诗333首,五言律诗238首,五言古诗230首,五言绝句162首,此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古乐府、四言古诗、七言古诗、五、七言长短句以及词23首、辞和集句数篇。

⑤如《皇明西江诗选》选录其诗91首,《江西诗征》选录48首,《列朝诗集》选录31首,《明诗综》选录l7首,《明诗纪事》选录8首,可见其诗受选家之重视,

⑥《东里续集》卷15《题东里诗集序》,第1239册,第570页。

⑦《东里文集》卷4《胡延平诗序》,第46页。

⑧《东里续集》卷15《东山燕游诗序》,第1239册,第559页。

⑨《东里续集》卷15《杏园雅集序》,第1239册,第571-572页。

⑩《东里文集》卷8《黎氏倡和诗序》,第115页。

[11]《东里文集》卷1《丹桂楼记》,第4页。

[12]《明史》卷148《杨士奇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131页。

[13]《东里文集》卷5《玉雪斋诗集序》,第63页。

[14]杨士奇《圣谕录卷中》,见《东里别集》,第394页。

[15]为了更好地学习唐诗还收藏有许多这方面的书籍,如《唐音》、《唐三百家绝句》、《唐诗杂录》、《唐律诗》以及李白、杜甫等盛唐诸家诗人的集子。(见《东里续集》卷19,第1239册,第615-817页。)

[16]《东里文集》卷5《玉雪斋诗集序》,第63页。

[17]陆深《俨山集》卷40《北潭稿序》,见《四库全书》别集五第1268册,第246页。

[18]《明文海》卷253《何文毅公全集序》。

[19]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乙集·杨少师士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页。

[20]《四库全书·东里集提要》别集五,第1238-123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

[21]黄淮《少师东里杨公文集序》,见《东里文集》,第1页。

[22]王鏊《震泽集》卷6《匏翁家藏集序》,见《四库全书》别集五,第125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72页。

[23]《东里诗集》卷2《行天寿山》,第1238册,第327页。

[24]《四库全书·杨文敏集提要》,见《四库全书》别集五,第124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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