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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思维与当下文艺理论的学术格局

2013-08-15张大为

文艺评论 2013年5期
关键词:文艺理论公共性理性

○张大为

中国当下的文艺理论学术格局,是伴随着新时期以来的思想解放运动发展、奠定形成的。这场影响深远的思想运动,被人们视为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现代思想启蒙进程的当代继续。文艺理论在这一思想运动的影响下,形成了自身的“时代品质”,从而一种“启蒙思维”也不可避免地影响着当下文艺理论的学术格局。启蒙主义的部分精神遗产是需要珍视的,正如很多人所说的,启蒙对于中国来说,在不少方面、包括在文学和文艺理论方面或许还是一项未完成的事业。但我们不可能、也不需要等到这样的启蒙事业全部完工之后,再来考虑今天的问题。因此,必须在一方面推进启蒙工程的同时,另一方面完成对于启蒙的反省和重新定位,并克服其局限性而走向当下的丰富性——此种具体的文化情势和问题格局,不仅是一个外在的、时间上的问题,而且也必须深度进入当下文艺理论的问题意识、学理结构和文化责任当中。这时,在启蒙心态支配下文艺理论的学理构造与学术格局,将由此获得以自身思想和思维的主体性姿态思考和处置问题的、理论思维的现实性与具体化特性,从而走向自身的健全、成熟与强大。

一、启蒙心态下的文艺理论知识构造

这里说的启蒙心态,是指在文艺理论的学理构成背后的那种带有普遍性的思想状态与精神型构,它可能既有欧洲18世纪启蒙主义的某些特征,同时也具有当代中国思想解放运动自身的特点。欧洲启蒙主义所针对的“历史背景”,主要是由宗教世界观和封建宗法制度所建构起来的生活世界,而中国当代文艺理论中的启蒙主义则主要力图抗拒国家政治对于文学过度的干涉和影响力量,其隐含的价值标尺是西方式的自由民主的人性观念和西方的学术思想及文化价值理想——在这一点上,它明显地体现出对于“西体中用”的“五四”精神(“民主”和“科学”)的继承性。它在推动文艺理论的当代转型方面的“历史进步”作用毋庸赘述,但从今天的、更为全面的学术文化视野来看,文艺理论的这种启蒙心态,其思想格局和文化实质一开始就有着比之西方启蒙主义更为严重的片面性和似是而非的特征,因而不可避免地带有其自身并非无关紧要的局限性。

中国当代启蒙主义的特点,决定了这种启蒙心态首先是要拿“西方”来启中国之“蒙”,所以中国式的启蒙首重“拿来”,“拿来”比“拿来什么”更重要,而既已“拿来”,也就万事大吉。这导致的文艺理论问题,就是外来理论范式的“引进”多,而根源于本土内在问题的理论思考少。这种拿来主义的思想惯性,当然不是从当代始,中国近代以来的“中体”积贫积弱,“西用”却使我们对于西方产生了“救世主”般的依赖性。但文艺理论不是坚船利炮,也不是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一个简单的拿来主义,显然忽视了文艺理论背后深广的现实关联和文化景深。在我们的“匮乏”年代,大量西方新潮理论的引入,确实开阔了我们的眼界,丰富了我们文艺理论的知识储备和背景知识。但文艺理论不是像手边的实用工具、器物一样,是否“中国制造”对于其使用价值并无特别的影响;文艺理论的思维形式密切关联着我们的生存意志和生活方式,一种被工具化、器物化地使用的西方理论“范式”,不可能承担中国问题和中国人生活方式的深层关怀。对于西方理论的深度依赖,恰恰说明我们思考的并不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不是通过文学艺术和有关它们的理论问题的中介,来进入和展开中国的现实问题,思考和解决与中国人的生活世界与文化价值有关的大命题、大关怀,而充其量只是借助于西方理论“范式”的工具式使用,对于生存状态的表层与文学艺术的“审美”皮壳进行的零敲碎打。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文艺理论中放逐了关乎文学的真正问题,文学问题中遗失了生存的价值核心,只剩下了文艺的审美表象与“范式”的工具思维之间相互追逐和嬉戏的虚无。实际上,由于习惯于翘首西方,我们的文艺理论从心态上似乎已经很难聚精会神地独立思考自己的问题,甚至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问题,还有什么问题是“自己的”:一个“范式”背后是更多的新潮“范式”,我们在“范式”的高速变迁当中体味“流动的现代性”,以为“现代”就是为了现代而现代的“范式”空转,就是这样无目的思想低飞、放任的文化放逐。然而,即便就文艺理论而言,总是有那么一些比较重要问题,是不能指望由别人来代替我们自己的理论思考的,是不能用别人的“范式”来代替我们自己的问题解决的。不论对于当下文艺理论的知识群落整体,还是对于其中任何一个个体来说,在无论什么样的问题上,都丧失理论思维的态度和理论思考的能力,我们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可以随便说说的轻松愉快的话题。

以“拿来”的“范式”,当康德式的启蒙学徒,结果就是只重视“知识”的理性型构和外在的“运用”,轻忽了知识和理论背后的价值指标和道德义务。对于“知识”和“理性”的抽象推崇,正是启蒙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理性和知识本身并没有错,问题在于理性和知识的背后,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价值指标和价值公设问题。康德强调启蒙就是公开地运用自己的理性的自由。①但康德的说法有它的时代背景,它所针对的中世纪以来由教会所垄断的对于社会生活全方位的宗教裁判,面对宗教被所垄断的公共性,理性的“公开运用”反倒是一种隐秘的武器。今天对于一种理性“知识”范型的空洞强调,只能是起到激励一种抽象的“个体性”的结果:恰恰把理性的“公开运用”和理论问题,变成一个纯粹“个人”和“个体”的私人行为。今天的问题,不是缺少理性,理性的运用也一点都不隐秘,而这种理论的运用实在是太过于“公开”了,以至于缺少任何基本的价值公约数和价值底线。正如人们可以看到的大众传媒上很多“公开运用理性”的娱乐节目,就把价值问题变成理性“运用”的廉价的副产品和附属物,变成了一种理性“运用”的行为主义,这本身就完全变成了一种娱乐化景观。在宗教视野的内部,还有一种面对真正问题的严肃性,但今天包括文艺理论在内的某种娱乐主义,已经将所有的理论问题都变成了玩世不恭的智力游戏,将一切事关人类生活总体的价值关怀等同于笑料。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今天的文艺理论来说,不能将理论变成个体的私人行为,但仅只抽象地强调公共性、介入公共领域是不够的——在这种主张的背后,同样有可能只是理性虚矫的疯狂和私密的利益,因而可能恰恰是不道德的;关键还在于辨识什么是真正的公共性:公共性从来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箩筐,文艺理论学会审慎、负责地运用自己的理论思维,既坚持自身文化职责和学术伦理身份,又能勇于贯彻从此出发的、经过慎思明辨的价值主张,这样才能对于公共性秩序尽义务,才有可能是对于一种公共性道德伦理的维护和赞助。人类的理性从来不是一架在无限的时空中空转的机器,必须学会和适应与一种道德的实质性与文化的实体性共生共存,这种关系是理性的公共性“启蒙”运用的前提,也是其目标与结穴所在。

无论中西,启蒙理性都注重理论的战斗意义和磨砺思想的批判锋芒,因而学理上粗枝大叶的抽象“架构”多,而缺乏对于理论问题的“具体的思维”:一些大而无当的宏观审视,再加上源源不断、永远用不完的西方新潮理论“范式”,似乎就可以应付一切局面。因此,时下这种文艺理论学术格局的形成,似乎也与尾大不掉的启蒙理性的那种战斗性的宏大志愿和思想主旨有关:“现代性”的观念和价值前提是不容置疑的,思想是笔直的、光滑的,是线性展开、不能弯曲的。这样的思维形态,能够以一种思想和现实的简单对峙状态,发挥其批判性作用。但当一些预设的前提不再无可置疑,而现实状况也不再只是这样单纯的二元对立情形时,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在考察和论证问题,而只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梳理和打扮思想自身的表象和外形,因而,从现代性的宏大叙事,到后现代的思想内容和思维形式的双重碎片化,这之间并没有给“具体的思维”留下空间——碎片化的思想和思维的碎片,都无关乎思维的“具体性”。中国当代文艺理论反复摇摆于这二者之间,留下许多的空洞无味的相互指责和无谓论争,却并没有找到理论之为理论的正当性的自我实现路径:具体的问题,具体的思维,具体的解决方案。这里的“具体的思维”,不是像人们通常习惯对于文艺理论发出的指责那样,要文艺理论去简单地“贴近”文艺作品,以“文本分析”的细节来填充文艺理论的理论思维。我们至少应该知道黑格尔和马克思对于哲学和理论思维的“具体性”的着重强调:今天的文学现实和文化语境的复杂性,要求理论思维不是以一个宏观的抽象框架来割截现实,而是必须摧刚为柔,并以其内在的层次、分疏和曲折,把握住现实问题的复杂性,让文艺理论和理论思维作为一种“中介”形式,深深地楔入和沟通我们严肃的生存状态与深度的问题关怀,人们借以照见现实、反观自身。一种理论思维的“具体性”,既不是对于思维对象领域的经验细节的膜拜,也不是理论对于自身思想高度和“思维”的主体性能动性品质的放弃,而是使得理论和现实成为一种相互规定、相互生产的丰富性,从深度和广度上不断提升、拓展我们的生存局限性。

当下中国文艺理论的问题,也许已经混杂着启蒙思维和某种“批评”、“反思”启蒙的结果,但千万不能以为这两者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路径。“现在必须尝试一条相反的途径来理解这场颠覆运动,理解启蒙和批判之间的滑程,理解把启蒙问题移置到批判中来的这种方式……如果有必要在知识和统治的关系中提出知识问题,那么提出这个问题的首要前提就是某个决定不被统治的意志;这个意志既是个人的态度,也是集体的态度——像康德所说的那样”。②在我们今天的思想文化情境当中,再看到这类哗众取宠的言辞,实在是觉得很乏味:这其中包含着某种抽象空转、因而似乎永远“正确”的东西,当它自觉不自觉地变成了某种思想滑头式的东西,看似对于康德力图“摆脱不成熟状态”的启蒙事业勇往直前的推进,实际上到此只能是一种“激动人心”的破产。而这是因为,这样一种“后现代”思想一开始虽然不乏其批判与反思的尖锐性,但却只是在康德等人所奠定的一些现代思想的基本前提的框架内部翻跟头,即便“以批判的态度去面对批判问题”,批判康德时仍然如此。这些都超不出尼采的思想格局,并使我们不由得相信它们只是一些被尼采的“显白言辞”的“毒药”所误导走向癫狂和死亡的思想。③所以,只有彻底超越“现代”思想的一些基本前提、或不如说基本成见与偏见,才有可能对于启蒙主义和启蒙理性的困境有所洞彻,即便是为了真正地理解启蒙主义、发挥某种真正的“启蒙精神”也是如此。

二、走向启蒙的深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的嬗变与重建

当我们获得这样的视野来考察当下文艺理论的种种问题时,会越来越觉得文艺理论绝不是如同当下的理论情境有时所呈现给我们的那样,或如人们所理解的那样,只是一些理论范式的悬浮、自足的抽象型构,而在其背后还有很多东西。只有从这些深度潜藏于文艺理论的思维形式和知识构造背后的关联性论域着眼,文艺理论的一些问题也许才有澄清的可能性。康德式的启蒙主义的局限性,早已经被人们认知。就我们的问题的相关性而言,这个启蒙的最大问题在于,它“启”谁之“蒙”?“……康德意义上的启蒙,即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能力自主地运用我们的理性进行自由选择这种启蒙,只是在抽象个体的意义上谈启蒙,而不是在历史文化传统中的具体的人的意义上谈启蒙,因此,这种基于个体理性上的启蒙是非常有限的,是没有资格面对人类几千年的历史文化谈启蒙的。所以不是个体在摆脱历史文化中实现启蒙,而是用历史文化对个体进行启蒙。”④抽象个体,就是一个概念化的个体,或者不如说,就是一个“个体”的概念,一个关于“启蒙”的理论规划,但实际上却与任何现实的个体和群体的生活方式与生存状态并无关联:抽象的启蒙理性理解不了它自身,它缺乏一种自我理解的具体性。因此,当将如上所述的文艺理论的启蒙主义构造,从抽象、静止、孤立的性质,放置在生活世界和文化伦理的整体性联系当中时,在这其间首先凸显了出来的,就是文艺理论所密切联系着的知识人格。

文艺理论的知识人格(这里所谓的知识人格,只是一种泛指,并不意味着把文艺理论当作一种“知识”,尤其是一种狭义的、经验累积性的“知识”),这里主要就是指文艺理论的生产者和接受者在社会生活总体性当中的伦理身份和文化职责,而这种知识人格与文艺理论这一理论与知识形态之间的关系,是需要加以重点关注的部分。启蒙主义知识构造的根本问题,就在于它将理性和理论知识放置在一个空洞的伦理和文化价值的真空当中展开,所以在启蒙思维那里,无论是文艺理论的接受者还是理论家的知识人格,都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概念。因而,对于文艺理论来说是至关重要、甚至是终极性的环节,实际上被忽略了,或者失踪在启蒙思维的概念化的抽象性中。这样,从知识人格的重建(如上面的表述所示,这里所说的文艺理论的知识人格,既包括文艺理论的生产者,比如文艺理论的思想者、研究者和教育者,也包括文艺理论的学习者和接受者,比如社会公众和学生,后者同样对于文艺理论和知识人格之间的关系有一种理解——尽管他有可能经常是通过理论家的知识人格来理解这一关系的,所以下文所说虽然好像是从理论家的知识人格出发,但其实也是适用于所有公众的),来达成文艺理论知识的重建,是走出困境,重建当下文艺理论的必然选择。

回顾一下在当代中国的文艺理论现场,文艺理论的知识人格或许可以分为三种类型:革命型、启蒙型和建设型。它们大体上可能与一种文艺理论的历史进程及其相应的历史使命有关,虽然也并不是绝对的:如果说在新时期以前,革命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占据文艺理论知识人格主体构成,那么在当下文艺理论领域,启蒙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或许占主导地位。革命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这里用来指代一个人格类型,并不是说它只能产生于革命战争年代,它在当下乃至将来都有其存在的可能性和现实空间),它在这里的内涵是指文艺理论作为一个并非独立、自足的部分,服从于理论家的社会身份和整体人格,与后者具有内在的、有机的关联,文艺理论是其社会和公共性事业的一个部分,但这种知识人格对于社会责任和公众事业的重视程度,大于它对于文艺理论本身的关注。如此富有使命感的身份、责任,是革命型文艺理论知识人格身上最为可贵的地方,它反过来对于文艺理论的理论形态和知识构造产生了实质性的、内容上的影响。从而在此情形下,对于这样的文艺理论的理解,要从这样的知识人格及其社会和文化事业的整体来考量,要从大处着眼,不能斤斤于字句之间,也不能一成不变看待其文艺理论的理论表达与学理构成,而需要结合客观现实和具体情状知人论世。启蒙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正好与这种革命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形成一种鲜明对照,它恰恰在某种程度上将理论和理性的重要性,看成某种“客观性”和“自在性”,因而理性或理论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值得敬畏乃至膜拜的对象和价值标尺。理论在启蒙型人格那里的地位,它的“力量”和局限性,可能都与赋予理性、理论的这种客观、自在的性质有关。但正因此,这样的知识人格与人的理性及理论之间,是一种外在的、疏离的联系。它并不认为理性和理论思维需要以“属人”的范畴加以规范和规定。启蒙型的知识人格珍视精神的自由和社会生活的理性秩序,尤其看重理论和知识对于精神的解放作用和对于生活体制与文化形式的批判、反思意义,但理论因此被认为只能在思想和精神的层面上发生作用。因此,它愿意将理性、理论的这种“批判的武器”意义,发挥到某种极致。但这其实很难说究竟是对于理论作用的夸张还是贬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文艺理论的知识人格,本来既是理性“启蒙”的对象,又是这样的启蒙“理性”的文化伦理和道德秩序的有机性的承担者,但它却在启蒙理性的抽象性和理性启蒙的概念范畴中的交互遮蔽当中,成为一个无法顾及的死角,实际上被抽空为某种符号化的存在。

这样,重建文艺理论的知识人格,是走出近代启蒙主义的文化局限和道德困境,建设和发展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的必然步骤。中国当下文艺理论总体上说,还和现实的需求有较大差距。我们都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但过去一方面对于理论和社会生活、历史条件之间的关系进行一种大而无当的、简单对应关系的设定,另一方面实际又不能从这种直通式的简单关系中获取理论思维的具体性和真实感。前者接近于革命型文艺理论知识人格的某些理论预设,后者延续了启蒙型文艺理论知识人格的部分理论困境,而且也都剥离了它们当年各自的“语境条件”的典型性和现实性,所以一直只是从理论中求理论,用知识复制知识。因此,也使得对于文艺理论的种种要求,无论是对于文艺理论介入公共性领域的要求,还是主张对于文学“本身”负责的要求,都悬浮于一种概念性的抽象性当中,而无法具体化为一种可以着手的实践方案。重建文艺理论的知识人格,就是走出革命型和启蒙型人格各自的局限性,着力构建一种建设性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后者在当下文艺理论的现实领域当中或许还比较少见,或还没有达到自觉的状态。尤其重要的是,对于这种建设型的文艺理论人格来说,这种人格重建绝不仅仅是“个体”自身的重建,也不仅仅是对于“人格”身份本身的修养和磨砺,而是要使这种自觉的“建设性”意向,达到一种比较普遍的公共性意识,是由文艺理论的知识人格,与知识群体乃至生活共同体达成协调的共识与建设性的共同意志。在此前提下,并不存在一个空洞的“公共性”领域,但也对于“建设性”的纯粹智性和“理论”神话层次上的理解也是不够的,文艺理论的文化伦理身份和社会责任,本身就是文艺理论的“公共性”介入,文艺理论深入自身的理论品质和它充分发挥的现实功用,本来就是公共性的生活世界和文化领域的一个部分,而文艺理论的知识人格作为这二者的现实的、主体性的承担者,必须把它们结合为一个现实的整体,并共同连接到社会生活和文化实践领域的内在性和总体性当中。

正因此,一种建设性的知识人格可能是目前文艺理论发展状况所急需的,因此是需要着重加以重建和发扬的一种知识人格类型。建设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将理性与文艺理论对于生活体制及文化实体的内在性,当成是一个文艺理论存在和发挥效用的首要前提。建设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充分地意识到:理性和文艺理论思维背后的知识人格及其道德、伦理与文化担当,一方面联系着文学艺术的审美感性与艺术符号世界,另一方面联系着文艺作品产生和发挥作用的生活世界和生活体制,这种知识人格的缺失与被忽视,很可能使文艺作品、文艺理论同时与社会生活之间缺少了一个沟通、联系的中介环节。由此所造成的对于文艺作品方面的影响,人们比较容易理解,但它对于文艺理论的影响则常为人们忽视:这就是它使得文艺理论仅只成为对于文艺作品“本身”、“本体”的理解和思考,而缺少了一种健全的世界认识、价值观念和道德意识;或者仅只剩下了后一方面的认识、观念、意识……因此,建设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比之于革命性人格,更注意从文艺理论对于社会现实和生活秩序的整体出发,对于理论自身品质和地位的把握;比之于启蒙性人格,在明了理论和知识的“力量”及其工具性价值的同时,更加注意道德地、负责地运用自己的理性。建设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尤其关注文艺理论对于整个社会生活的肯定性意义和道德性价值,注重文艺理论的伦理责任和文化担当,将文艺理论的知识和理论理性,看成一种本身需要用实践条件和文化价值的具体性加以规定乃至限定的东西,需要承担道德、伦理和政治性责任的东西。

革命型和启蒙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可以看成是代表了某些相对极端的知识人格构成特征与品格,而建设型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在某种程度上是革命性和启蒙型这两种文艺理论知识人格类型的一种综合。建设型的文艺理论人格与这两者都不同,它与文艺理论自身是一种既相互区别又密切关联的关系,建设性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不会将理论简单地等同于社会职责和文化人格本身的一个组成部分或附属品,也不会将文艺理论外在地当作一个富有力量的“工具”,乃至需要崇拜的圣神物件。建设性的文艺理论知识人格既重视社会责任和文化担当,但也注重理论自身的品质和特性,尤其是,他是从社会现实和生活体制的整体性来考量和规定自己与理论之间的关系的:作为一个理论人和知识人,一方面与社会生活共同体相联系,另一方面要对理论工作和知识行为负责;理论因此不是一种无足轻重的消遣和消费品,但也不是一种可以随意挥霍的任性的意志和向着虚空自由挥舞的精神利器,而是需要寻求反思后的审慎,批判后的重建,寻求在被规定和限定的现实条件下,发挥自身的肯定性和建设性的作用。

三、再造启蒙:文艺理论与全民教育

当我们能够看到文艺理论知识型构背后,是知识人格的构成,那么反过来,我们也就同样可以从知识人格的构成,在一个新的层次上来看待文艺理论在当下的社会文化领域中的地位和作用。在这里,就打开了一个文艺理论自我实现的广阔的天地。中国式“启蒙心态”下的文艺理论知识型构以及被它所规训的知识人格,其贯穿于上述具体问题当中的全局性困境,还在于它整体上恰恰被约束在一个“专业化”的框套当中,因而事实上基本只是停留一种“心态”阶段,而与真正的“启蒙”精神与效用无关,甚至相反:所以被“启蒙”的,或许只是怀抱“启蒙”意愿和“启蒙”心态的专业人士具有结构性残缺的学理建构及其知识人格。在人们通常的意识当中,文艺理论是一门高深的专业学问,是专家们的研究对象;至少也是大学中文系的专业课程,对于没有上过大学或不是中文专业的人来说无缘涉足。考察现实情况,确实也没有可以让广大公众可以比较深入系统地接触、了解文艺理论的渠道,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很大的遗憾或缺憾。但实际上,广大公众和普通老百姓都有很好的文艺理论“基础”和现实需求:比如,人们几乎每天都会收听、收看广播、电视、网络,很多人都会阅读报纸、期刊上的文艺作品,尽管面临各方面现实的和利益的诱惑,不少人仍然有读书和阅读文学作品的习惯;与此相应的是,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受到大学以上教育和具有较高文化程度的人越来越多,尽管如此,他们可能在别的专业领域是专门人才甚至专家,但在文艺作品的接受和理解方面,只能保持一个常识和个体感觉的程度……凡此种种,让我们越发感觉到文艺理论目前的状况和对于它的现实需要之间的严重的不对称。事实上,文艺理论不同于专门性很强的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它是一个在包括进行全民教育、提升公民人格和公民道德等方面大有可为的领域。人们可能每天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接触数量可观的文艺作品,古今中外都有那么多伟大和优秀的文艺经典,我们国家又从来都有历史悠久的文艺教化(诗教)传统,如何引导广大公众、尤其成长当中的青少年,从一些平庸乃至庸俗的大众娱乐项目中走出,去接近那些包含着人生教育意义和价值启迪作用的不朽经典,这在任何时代都不能算是“过时”的话题。这在现实中虽然有着实行和实践的困难,但也绝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这样的困难很大程度上可能正是由于这方面工作的缺失造成的。

实际上,按照康德的说法,文艺理论的专业研究和专家知识,即便是“公开”的著书立说,在当代中国文艺理论所面对的文化伦理和文化政治格局当中,也只能属于“一个人在其所受任的一定公职岗位或者职务上所能运用的”私人理性,⑤所以要实现文艺理论的一种真正启蒙价值,也必须走向公共理性和“公开运用”的文艺理论。今天文艺理论的这种不尽人意的现状,在相当程度上与人们对于文艺理论本身性质、地位的认识方面的偏差有关系。对于某些被“启蒙”的人们及其“现代”眼光来说,可能仅仅将文艺理论看成是现代学术体系和学科建制当中的一个部门,一种专业知识领域,它高高地凌架于文艺作品层面和文化实践现场之上——如此自然只能将文艺理论封闭在“专业性”的知识领域当中。但文艺理论不仅仅是一种现成的、已知的“知识”构造,它更主要的是一种力图思考和解决关于文学艺术问题的现实性的理论思维,以及由此而来的文化实践和价值实践:既然是关于文学问题的理论思考和思维,那就不只是专家的事情,也不是只有专业学者才会面对事关文学的现实问题,广大公众同样要面对文艺作品和文艺问题,同样需要思考和解决这些实际问题;既然是文化实践和价值实践,那就更不只是专业领域和专家的专利。“要消解专业化的内在危险,甚至只在社会科学内部消除这些危险,就必须有意识地反求诸常识思维,即返回公民视角。我们必须把整全——我们应依据整全而挑选研究主题,并把研究结果整合起来——等同于作为整体的诸社会的那些总体目标……换言之,社会科学真正的母体是公民技艺,而非一个笼统的科学观念或科学方法”。⑥因此,文艺理论完全具备引导公共性文学知识、文学思维和文化实践的功能,但文艺理论要起到如此的公民教育等方面的作用,它自身也必须作出相应的调整,而我们专业领域热衷探讨的当前文艺理论的种种困境的解决之道,可能也就包含在这其间:

第一,要开放文艺理论作为知识和理论体系的公共性。文艺理论不仅仅是大学中文系文学教育体系中的一门重要课程,也是公共性的文学知识和文学问题思维方式的传播、培养的渊源。要确立这种文艺理论的公共性品质,首要的是突破文艺理论在专家知识和专业领域中内部循环和抽象空转的局面,重建文艺理论思考和解决现实问题的这种理论思维的现实性定位。在这里,文艺理论必须要做到中国化、大众化和实践化。中国化不是抽象地强调民族性的本位和涂抹传统色彩的装饰,而只有是中国化的,才有可能使理论思考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形式、生活状态建立起内在关联,才可能具有面对和解决现实文艺问题的能力;做到易于接受、理解是必要的,但大众化也不能一味居高临下地强调通俗,关键是要和公众的日常生活建立起某种联系,才有可能使文艺理论的观念、看待问题的角度和思维方式方法,真正走入公众的视野;实践化因此就同时是文艺理论的起点和终点,读者不是艾布拉姆斯“四要素”当中的一个要素,而是组成一个终极性的文化实践领域的主体因素,是文艺理论作为理论的最后实现、完成和被检验场所。要实现如上的目标,从文艺理论的教育和普及角度考虑,可以将大学的文艺理论由专业课程变成公共课程和通识教育,可以在中学乃至义务教育阶段加入文艺理论教育内容;另外,我们还可以设想职业性的文艺理论教育,区别于专业型和专家型的教育,设立这方面的专业或院校,对于这方面的人才和专业的需要,在文化产业的各个部门应该在在皆是;在今天,通过各种方式传播和普及文艺理论完全有条件实现……总之,有多大的文艺作品传播和普及的天地,就有多大的文艺理论发挥其公共性教育作用的空间,这其中,关键是引导公众自己作为主体去进行理论思考,而不是简单地塞他们一些知识,所谓教育,应该就是这种思考和思维能力的培养和培养过程。但这就又涉及另一层面的问题了。

第二,要重建和贯彻文艺理论的价值立场。在文艺理论的知识构造和认知思维背后,是一个更深层次的价值思维和价值判断的层次。要发挥文艺理论的分辨和甄别文艺作品优劣高下的作用,要起到文艺理论引导、教育、塑造积极健康的公民素质和完善人格方面的作用,必须强调文艺理论的价值立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文艺理论研究向西方实证主义的“社会科学”看齐,也强调“价值中立”,以一种无涉价值的“客观性”为荣。于是在文艺理论研究当中,一味地回避价值判断和价值抉择,最后,在我们眼前堆积起了越来越多的关于文学的观念、定义、概念,它们当中的每一个看起来都既是相对“正确”的,又是相对“不正确”的。没有了价值立场和价值抉择,文艺理论只能成为一个又一个的相对主义的“范式”,我们知道越来越多(主要来自于西方现代文论)的文艺理论“范式”,但却越来越丧失了对于现实的文学问题发言能力。最后,研究了一辈子文学的专家教授纷纷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文学是什么,并且好像以这样的“无知”为荣。关于文艺理论的“专业”研究达到这样的地步,也确实够荒诞的。这是封闭文艺理论的文化实践和价值指向维度的必然结果。但从文艺理论的公民教育意义上,文艺理论就是要通过引导、培养公众对于文艺作品和文艺问题的理论思维和思考、判别能力,使他们作为一个价值思维和价值实践的主体,走向自身的价值抉择和价值判断,进而接受文艺作品和文艺问题当中的崇高价值和价值感召,提升自身的思想境界、道德情操和公民素质。尤其是对于广大成长中的青少年来说,这个过程具有“立身”、“成人”的确立价值观念和完成人格塑造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以此实现专业教育、“成人”教育和公民教育的同步进行,完全是有可能的。作为解决现实问题的理论思维的文艺理论,就是处于文艺经典和公民教育的这样一个居中的中介位置:它一方面沟通那些具有不朽的人生教育意义的伟大经典,另一方面实现对于学习者的思维培养和价值砥砺;它既是理论之为理论的本质性体现,同时也是公民教育的现实的落实和承担者。

杜维明教授在一次与美国中学生的对话中讲到一个问题:“……我的感觉是,我们应该培养一种与自身密切相关的世界观及伦理观。事实上有人说六岁的小孩是伟大的形而上学者,因为他们总是问为什么。当我们长大后,因为教育无法帮助我们回答这些非常重要的问题,以至于我们觉得我们根本不该问这类问题。研究生经常无法像大学生一样问出精彩的问题,大学生们也常受到教育的牵制而问不出你们问的问题。”⑦在我们这里,从一味主张诸如学位论文一定要“小题大做”这类主张看来,这属于专业教育的“成功”,这叫做学术上的“成熟”……大概在上个世纪之初,中国的现代思想先驱像王国维、蔡元培等都有推行美育、“以美育代宗教”等设想,但在中国这百年来的艰难曲折的历史进程当中,可能还缺少实行这一主张所需要的一些内部和外部条件,以及实现这一主张的具体方案和操作方法。与经济实力和国际地位的极大提升相应,今日的中国文化现实,也为发挥文艺理论对于公民素质教育等方面的作用,既提供了条件,也提出了更高层次的要求。文艺理论既是接受经典文艺作品高尚价值感召和启蒙的文化实践领域,也是“自身密切相关的世界观及伦理观”诞生之地,因而就是“以美育代宗教”的具体实施方略。在事关启蒙主义的思想谱系和思维进路方面,通过文艺理论的公共性教育性质的重新发现和实现,在所谓的专家知识和专业研究当中的一些纠缠不清的问题,在这样一个新的层次上,将获得一种显而易见的明晰性和确定性,中国当代文艺理论自身的品质和格调,也会经历一次本质上的、整体性的改变与提升。因此,这也是当代文艺理论自身发展、实现其学术抱负和文化理想的机缘。

①⑤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5页,第26页。

②福柯《什么是批判?》,见詹姆斯·施密特编《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③刘小枫《尼采的微言大义》,见其《重启古典诗学》,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285页。

④蒋庆《中国大学通识改革与中国书院传统的回归》,见其《儒学的时代价值》,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9页。

⑥施特劳斯《古典政治理性主义的重生》,潘戈编,郭振华等译,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45~46页。

⑦《杜维明教授与美国中学生谈儒家伦理》,见哈佛燕京学社编《儒家传统与启蒙心态》,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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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夫一妻制度的理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