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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能可贵的人间情怀
——从《年关六赋》到《例行私事》

2013-08-15○孙

文艺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私事阿成年关

○孙 苏

《年关六赋》是小说家阿成的成名之作,它获得过1987——1988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让一个优秀的黑龙江作家一举成为一个著名于全国的小说家。《例行私事》则是阿成创作于2012年的一部中篇近作,就内容来看,两篇小说都是以一个家族故事为背景,都是表现年关时节的个人感受,一个作家敢于重复自己涉猎过的题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具有挑战意义的大胆行为,它表明了作家的一种自信的同时,也意味着作家必须完成的对自身的超越。

在《年关六赋》中,作者写出了王氏一族在松花江岸边的哈尔滨繁衍生息的故事,借一个家族的命运写出了一个城市的生长。内中有着野性的爷爷一代人从漂泊到定居,有着父亲一代在时代颠簸中的生活遭际,有着第三代人处于社会转型期的生存选择,成为有着特殊文化背景的哈尔滨百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令人尊敬的文坛前辈汪曾祺先生就曾说过,我是先看了阿成的小说,后知道哈尔滨的。小说奠定了阿成的写作风格,他的语言特色也得到了一致的认同和赞扬。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坛在进入上世纪90年代之后,开始家族史写作的热潮,不能不说,阿成是一个先行者。与其他家族史写作不同的是,阿成从家族故事出发,折射了一座城市的历史,当之无愧地成为一座城市的文学代言人。

从1988年到2012年,从年度算只有二十多年;但却是跨越了从20世纪到21世纪关键的时间段。以往人们用100年才能走过的路,在新世纪飞速变化中,转换往往在一瞬间。人们用几千年建立和维系的风俗礼仪,社会伦理,也许只有几年的时间,就礼崩乐坏,分崩离析。

小说《例行私事》,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如果说《年关六赋》中,是通过一个家族写出一座城市的历史,那么《例行私事》就是通过一个个家庭,写出了一个时代的变迁。在一个巨大的社会变革中,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随波逐流,让往事不再,对许多美好的怀念,只能停留在回忆中。

小说就是以对逝去的父亲的回忆开始的。年关又至的时候,“我”循例开始了对同住在一个城市里的兄弟姐妹们的拜访之旅。小说的内容构成小说的结构形式,自然随意,让小说的叙事有了从容不迫的自如。对父亲的回忆更准确地说是对父亲那个时代的悼念。那是一个令人怀念的时代,尽管生活窘迫,粗茶淡饭,但一种温暖的情感,滋润着一个家庭。即如对偶然相识的落魄的俄罗斯男人,父亲也把酒相欢,陪他在异国他乡度过不属于他的中国节日。在他凄凉的身后,父亲还在他的葬礼上用普希金的诗送别他最后一程。对父亲时代的回忆,充满了这种温暖和温情。“在纷飞的大雪中,悠然泊来的陈年往事从我面前一一地掠过,杂乱无章而又亲切迷人”,遗憾的是“然后便消失在迷蒙的飞雪之中了”。往事不再,只留下让人遥远地凝视的背影。

随着父母一代人的离去,很多亲情,很多维系亲情的礼俗,也都一同离去。亲人们,即使同在一个城市,也只有到了这种重大节日的时候才能登门拜访一次,而且疏离和陌生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不是一种情感的需要,而是一种仪式和程序。联系一个民族几千年的血缘关系,如今淡漠如水。曾经的路人有如亲人,到如今的亲人形同路人,几十年间,我们丢弃了什么?在叙述到对几个兄弟妹妹们的拜访时,作家的语气也多了许多尴尬和无奈。大哥的冷漠,二哥干脆就没见到,因为房子,二妹把所有的兄弟姐妹看成是对手和敌人,“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二妹的身影,投身商海的小妹经营的商店又一次关门了,作为哥哥的“我”竟对她的踪迹一无所知。最后一个是大妹,只有这个精神已经不正常的妹妹,还会给来看望她的哥哥“慌忙找出一听水果罐头”,在一个丧失正常判断力的妹妹这里,还保留着一种天然的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本能。

这就是现实中的亲人,形同陌路。所有的亲情都存留在少年时分。大哥会给弟妹们做饭,和二哥一起逃学,钓鱼,在父母在的时候,一大家人会聚在一起过年,“兄妹们开着玩笑,吹着牛。吃过饭,有时还会打打麻将,说一说在单位里的事”。即使父母去世了,“你是父母的孩子,你们是一奶同胞,怎么能不去拜年呢”?

但现实是残酷的,连仪式已经难以维系,“我”心里清楚地明白,在大雪天里艰难地走上一圈,是靠对往事的回忆支撑着,靠对亲情的怀恋麻醉着,才终于一家一家地走了下来,原来一种神圣的必不可少的对亲人的关心,现在已经成了一种“例行私事”。他悲哀地发现,即使“例行私事”,也只能到他这一代为止,“而我,大约是这种例行私事的最后一个守望者……”“我”因此成了这个城市永远的行走者,因为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目的地——不是他找不到,是目的地早已消失。

在一个喜庆的节日里,从“我”的内心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祝福:“兄妹们,过年好呵!”

时隔二十多年,作家依然保持了他对现实的敏感,对生活细微处的变化捕捉得十分真实到位。他所揭示的,其实正是经过中国上世纪90年代社会转型期的冲击,发展到当下的中国传统价值观及伦理关系的演变和退化。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尚且如此,其他如友情爱情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社会关系远胜于家庭关系。父亲的时代是一个可以诗情洋溢的时代,情感像诗一样美好和让人珍重。在一个没有了诗的时代,情感也没有了寄托的土壤。

在《年关六赋》里,作家写出了一个家族从漂泊到定居;而到了《例行私事》,人们却开始从定居到漂泊——当然,是精神意义上的漂泊,因为已经无“家”可依。祖先用血缘亲情建立起来的“家”,在现代社会的冲击下,已风雨飘摇,很多伦理观念,已摇摇欲坠。较之《年关六赋》,我们在《例行私事》中,更看到了一种批判的力量,批判潜隐在对往事的怀恋中,用对过去的赞美否定当下的现实。表现了作家对时代的审问和质疑,我们在一味的前行中,是否以牺牲某些美好的东西为代价,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还是我们在盲目追求中的失误?

现实中,人们曾经将生活的理想寄托在社会地位上,但离开社会即变得无所归依(大哥),人们也曾努力发家致富创造富裕生活,但一介平民,要实现这个梦想何其曲折(二哥,小妹),人们拼命夺取从父母处可以获得的遗产,但这争夺却以失去亲情为代价(二妹),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现实改变了人们以往的很多观念和信念,家庭亲情不再是人们心灵的慰藉和依托,被权力,金钱,利益所取代,当这一切也丧失之后,人们实际上已经一无所有。但失去了的一切,已难再来。就像作家在小说中所形容:“我就像一条针线,或者一个虔诚的拼图者,试图把兄弟姊妹连缀起来,但我发现,每块图块已经改变了原来的形状,无论怎样拼接也还原不到先前的样子了。”

阿成的小说实现着小说应有的责任。小说其实是一部人类生活的情感史,它完成着被其他历史记录所忽略的人类情感变化过程的记录。作家在对情感迷失的艰难寻找中,“怀想,祭奠,伤逝,眷恋,百感交集……”(《小说选刊》责编稿签语)我们在惊叹阿成对人情世故的透彻的洞察力的同时,也不能不感动于他悲天悯人的人间情怀。

一如《年关六赋》,在《例行私事》中,阿成非常注重小说的叙事结构,只是他的写作技巧越发纯熟,在前一篇小说中,结构虽然独出心裁,但“六赋”的形式还给人以有意为之之感,而在《例行私事》中,小说结构以雪天的一次寻亲之旅作为全篇小说的线索,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引发的回忆穿插其间,在历史与现实间回转自如,整体结构自然流畅,天衣无缝。阿成的小说几乎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有的只是对人物不动声色的细节的刻画。正是一些细节的选择决定了作品的文化张力,让人以小见大地感受到了它内涵的丰富和历史的厚重感。

阿成的语言历来为人称道,叙述节奏上的从容与叙述风格的简练构成一种和谐感。他的语言亲切平和,他的叙述娓娓道来,如与人对坐而谈,平添真实可信的感觉。与有些作家的小说是“写给人看的”不同,阿成的小说历来是“讲给人听的”。

《例行私事》中保持了他一贯的这种叙述特点,大雪纷飞扑面而来的环境中,作家忧伤地给你讲述着发生在他周围的故事。“讲”的语言感觉首先来自于“我”作为叙述主人公,在他的作品中无处不在。“我”引领读者去看应该看应该知道的事。有“我”的选择和感觉在里面,而不是纯客观的,旁观的姿态。“我”信任读者,相信读者的感觉会和“我”一样,读者的取舍会和作者一样。“我”是桥梁,是架在作品主人公和读者之间的一座桥梁,通过“我”,人们互相理解,产生共鸣,达到艺术期望的效果。

阿成的这种沟通能力是一般作家很难具备的。

阿成的叙述方式与他对作品的认识有关,他认为及格的作品,是作家面对不同的阅读层次,能够令其自觉而不是被动、变形地去完成整个阅读过程,否则,作品就是失败的。

他的作品实现了他的语言追求,他的小说能够调动起读者人生经验体味,身不由己地跻身其间,如前所说,如临其境,这是一种独特的诱人的审美体验。阿成,正是以这些,征服了读者。

著名评论家崔卫平曾经评价韩东的小说:“他的小说写得文雅克制且极富动感。他对于他所描绘的对象——街道,人们,事件,对话——抱有一种不厌其烦的态度,把许多平凡普通的日常生活描述得有声有色,他的耐心几乎是令人咋舌的。就那么一字一句,饶有兴趣地讲下去,常常让人看不出有什么转机的地方了,他出人意料地又扯出一个话头……他的幽默和同情也是不动声色的,绝无任何自我炫耀的东西……”

借用这段话评价阿成,恰如其分。

阿成小说坚持的叙述态度,在今日文坛,尤属可贵。上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界引入许多西方小说叙事理论,其中对中国当代作家影响最大的就有罗兰·巴特的《写作的零度》一书,罗兰·巴特从对加缪小说的分析中发现了“零度的写作”即中性的、非感情化的写作,试图成为他对古典写作(资产阶级写作)的有力反拨。此理论进入中国之后,直接引发了一场中国写作的“叙事革命”,被许多中国作家奉为圭臬,并且在创作中不断实践,“冷漠叙事”、“零度情感”受人追捧,以往让我们心有所动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很少再出现在作品中。然而“零度的写作”并未成为中国文学和写作的“救世主”,只是让小说被禁锢于语言无形的囚笼之中。对生活力主展示,避免介入,重要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讲述生活的技巧,陶醉于对语言机智的迷恋中。当作家成为生活的旁观者,文学也远离了读者。阿成在几十年的小说写作中,不为潮流所动,坚持自己的创作风格,这是一种自信,同时也是一种自尊。正是阿成一直以来平民立场的写作姿态,字里行间体现的温暖善良的人间情怀,让我们尊敬。阿成给我们的启示是,当中国文学左冲右突尝试了许多种方式之后,“回到生活”也许不是最好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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