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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人性和生态的双重救赎
——评杨利民生态话剧《大湿地》

2013-08-15汪树东

文艺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老耿利民现代文明

○汪树东

新时期以来,杨利民话剧在黑龙江乃至全国文坛上构筑了一道璀璨的风景线,恢弘昂扬的理想主义、地气弥漫的民间精神、饱满丰盈的诗意激情、浓郁醇厚的黑土特色,是他戏剧的典型特征。《黑色的石头》、《大雪地》、《大荒野》、《地质师》、《铁人轶事》等话剧把大庆石油工人的人生历程、创业历程展现得风流蕴藉,意韵深远。《危情夫妻》、《活着,并且高贵地活着》等话剧则探寻着市场经济大潮里都市凡俗人生的卑下和崇高,以道义的亮色驱赶着现实的阴暗。《黑草垛》、《秋天的二人转》等话剧则把深邃的目光投向了历史和现实的民间社会,捕捉那绵绵不绝、自由自在的民间精神。在2005年创作了话剧《铁人轶事》后,杨利民就没有再创作话剧,正当读者和观众引颈翘望他的新作时,《大湿地》终于再次点燃了人们的热情。《大湿地》(三幕九场)剧本发表于《剧本》杂志2011年第11期。2012年,话剧《大湿地》正式演出,黑龙江省著名话剧导演邢友江和哈尔滨话剧院院长车承滨分别担任导演和舞美设计,由大庆话剧团演出,引起极大轰动,后被国家文化部确定为2012年全国优秀剧目展演活动调演剧目,而且是黑龙江省唯一一部入选剧目。《大湿地》延续了杨利民话剧的理想主义、丰沛诗意、黑土特色等素质,但改变了题材,自然生态保护的时代热潮得到了最戏剧化的呈现。

话剧《大湿地》取材于东北松辽平原的大湿地,主要讲述了以老耿为首的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志愿者为了保护大湿地上的珍禽异兽如何与盗猎者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在大湿地声名远播时,他们又不得不为了保护大湿地的生态和谐与执意要大搞开发的开发商乃至地方政府进行斗争。在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的两难悲剧中,作者忧愤深广地呼唤着人性和生态的双重救赎。应该说,杨利民早就有非常鲜明的自然情结,他深爱北方辽阔、苍凉、雄健的自然之美,在《大荒野》、《大雪地》、《北方的湖》等话剧中就有不俗的表现;到了《大湿地》中,杨利民的自然情结终于绽放出高标出尘的生态意识,开始讴歌为保护大自然而呕心沥血的先知先觉的先行者,表现出高瞻远瞩的全球视野、全人类视野。

一、生态人格的魅力和救赎

《大湿地》的灵魂人物无疑是老耿。这是个凝聚着杨利民所有理想乃至生命激情的人物,他践履着空谷足音般的生态意识,富有牺牲精神,敢于承担责任,物欲淡薄,精神高蹈,在生态救赎的坎坷道路上高扬着人性的猎猎大旗。颇有意味的是,老耿原是个打猎高手,所获猎物常常连吉普车的后备箱都装不下。但18年前的一次打猎中,他射杀了一只漂亮的公雁,谁知与其相伴的母雁竟然不愿抛弃已经死去的情侣,宁愿衔着它的羽毛冻死在北方也不南迁。野生动物生命的高贵和尊严,彻底震撼了老耿,让他终于意识到打猎行为的丑陋和恐怖,也意识到自己对大自然犯下的罪行,因此幡然悔悟,洗心革面,终于成为立场坚定、意志坚决的生态保护者。

觉悟后的老耿在长期的野生动物保护实践中已经领悟到较为超卓的生态意识。首先,这种生态意识颠覆了狂妄自大的人类中心主义,确立了人在大自然中的合适位置。剧中,当老耿要阻拦宏达开发公司的莫总经理试图对湿地进行房地产开发,莫总就阳奉阴违地称老耿为“大湿地的守护神”,但老耿却直言相告,他不是什么守护神,“在大自然面前,我们都如同蝼蚁”。①可以说,只有那些信奉人类中心主义的人,才能或者自视为大自然的征服者,或者自居为大自然的拯救者、守护神;而只要人稍稍理智清明一点,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作为大自然渺小的一部分的人类怎么可能征服或者拯救整体呢。在大自然前面,谦恭自守才是人唯一的合适姿态。

其次,这种生态意识要求人节制自身的欲望,善待其他自然生命。当县长老民和老耿就被盗猎的国家一级保护鸟类大鸨争论时,老民就说:“我们几个要不是读了些书,懂得环保、资源、生物链之类的东西,咱们之间会为一只鸟的死亡动肝火吗?这只是发展中的小问题。”然而老耿却针锋相对:“你说的小问题,是大鸨的死吗?那大问题是县里的经济收入,对吗?看看当下吧,人类毫无节制的贪婪,占有、崇拜金钱,出卖良心,把体内流动的道德血液,变成欲望的毒汁……我们要学会善待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那就是善待自己!不然,大自然就会残酷地报复我们。不是吗?这世界为权力你争我夺,勾心斗角,军备竞赛,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说让他们别闹了,晃荡一下,重新洗牌。结果就八九级地震,结果都他妈消停了。”②的确,当现代人肆无忌惮放纵欲望时,最终就必然会对大自然造成莫大的伤害,而这种伤害终究会回转到人类自身上。因此,老耿在大湿地里保护各种鸟类,实在是代替那些不懂人类语言的鸟类仗义执言,维护一种物种间的大道正义。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老耿的生态意识没有停留于简单的野生动物保护上,已经上升到生态整体观的崇高境界。他曾经如此苦口婆心地劝老民要保护好大湿地:“有一天我会走,也许永远消失。但看在生死兄弟的分上,请你冷静地想想,国家和人民把权力交给你,管辖着比欧洲一个小国还大的土地,你看看吧,现在还有多少土地没被折腾过,还有哪一方水域是干净的,还有哪些物种不面临灭绝?(哽咽)我只求你一件事,保护好大湿地,这是咱们最大的财富,不要只顾眼前……我想起阿波罗号进入宇宙时,宇航员阿姆斯特朗说的一段话。他说,当我回望地球时,我已潸然泪下,它太美了,蔚蓝色的地球,像一颗泫然欲滴的眼泪……也许这颗眼泪,最后就会变得浑浊不堪,成为我们临死前的一滴老泪!”③对于老耿来说,保护那一只只自由飞翔的鸟,那一片片白云覆盖的湿地,是和觉悟的人爱护地球,呵护整个生态系统,息息相关,血脉相连的。既有高远宏阔的生态眼光,又立足当下,踏实履行眼前的生态保护责任,这无疑是老耿的卓越之处。

杨利民在话剧里塑造老耿形象,非常强调他精神的超拔。他成为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志愿者的领头人后,就日夜守候在大湿地里,放弃了升官的机会,放弃了金钱和地位,甚至连家庭都主动牺牲了。为了保护珍稀的大鸨,他居然自己拿出积蓄补贴给农民,希望他们不要耕种大鸨栖落的那片土地,以免打扰它们。在和盗猎者斗争时,他有理有据,义正词严,但又温情动人。例如村民大头盗猎时毒死了丹顶鹤,他知道大头的贫穷,同情大头,于是为他作证,说他是误毒的,结果能够少判几年刑;但是当大头再次到大湿地捕鸟时,他就毅然收缴了他的粘网,无论大头如何威胁,他都岿然不动;最后他也知道要阻止这些农民捕鸟,只能尽可能地帮助他们谋生,因此又主动地帮助大头联系卡车司机工作。此外,他还帮助失学的少年线黄瓜重返学校,救出了想在大湿地寻死的水莲。他为了向大湿地的附近村民宣传保护鸟类的基本知识,就和志愿者们辛苦拍摄鸟类图片,精心制作宣传图册、挂历。为了保护大湿地免遭开发商的毒手,他敢于掌掴财大气粗的莫总,敢于和当县长的老同学据理力争。这是一个既有科学精神,又富有献身热情、理想激情的生态人格典型。

当然,老耿的生态守护事业在欲望嚣嚣的当今时代相当悲壮,确有螳臂当车之嫌。因此,即使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志愿者声气相通,也得到北雪、张野等人的支持,但他始终没有成功者的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而只有深怀罪感的忧伤和惶恐。剧作最终,老耿为保护那些迁徙的鸟类失踪于浩淼的大湿地,他失踪前留下的视频资料里的感慨最为动人:“你知道,20年前,我是个疯狂捕猎者。还记得我讲的那对大雁夫妻的故事吗?我为此常常流泪……我想到人,想到我自己……这就是我抛弃一切都要保护大湿地的理由。想想,那时我是多么的无知、虚荣、狂妄啊!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似乎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为此我永远也不能宽恕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用后半生的岁月,拼死保护万物生灵,而减轻我的一些罪孽。老民、北雪,我爱你们……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但我似乎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在毁灭我们几千年留下的文明———天人合一,崇尚大自然。人们毫无节制的贪婪、疯狂的欲望,已经停不下来了。那些高贵的学者专家,一边指责乱捕乱杀,一边吃着山珍海味。他们指责乱砍乱伐,却选择实木家具。”④应该说,老耿的自我救赎,既是他自己的人性救赎,也是整个现代人类对大自然犯下的滔天罪行的生态救赎。杨利民毕竟还是乐观的,他让大湿地深处闪起了明亮的火光,那该是老耿的精神不灭的象征。老耿终于在生态保护事业中,把杨利民《地质师》中的洛明、《北方的湖》中的肖北、《铁人轶事》中的王进喜等人物那种崇高的精神谱系传承下来了。

二、生态保护的两难处境与社会正义问题

许多中国生态文学作品都非常喜欢把生态守护者看作真善美的象征,而把那些生态破坏者视为假丑恶的集大成者。这种生态叙事虽然简洁明了,可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也存在简单化、模式化、教条化的弊病,因为现实毕竟并非黑白分明、善恶判然的,更多的情况是暧昧不明、善恶难辨。杨利民在话剧《大湿地》中虽然给予生态守护者老耿以较为崇高的正面形象,但对于那些现实的和潜在的生态破坏者,他也没有简单地加以脸谱化、模式化,他更喜欢在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的两难处境中来发掘人性的多种面相,构筑更为跌宕多姿的戏剧冲突。

首先与老耿等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构成直接冲突的是大湿地旁边的那些农民。志愿者原来都是文化水准较高的外来者,他们认识到大湿地的生态价值,尊重自然,敬畏生命,因此从较为宏大的生态目标出发,要守护大湿地。但那些农民,世代居住于此,是原住民,在一定程度上应该拥有利用当地自然资源的基本权利。他们到大湿地去捕鸟,也都是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在法律没有明确禁止之前,他们捕鸟只是打猎的一种方式,而不是盗猎。当原住民被法律和生态保护者剥夺了合理地利用当地自然资源的权利时,更内在的社会正义问题就凸显出来了。

《大湿地》中,当志愿者大刘、小王等人到大湿地旁边的村庄去收缴村民捕鸟的绝户网,遭到了乡村泼妇的质问:“咋地,犯哪门子法了?那鸟儿是你们家养的呀?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活着,原先也没人抓鸟,还不是你们城里人,有钱有势的人吃鸟,出高价,我们才抓的。别他妈狼吃不见,狗吃撵出屎来,抓住蛤蟆攥出尿来。你们有本事就把大饭店封了,把到大湿地吃野味的富豪、官员抓起来呀?要那样我们再抓鸟就是二奶生的,小娘养的!别拿大奶子吓唬小孩。”⑤乡村泼妇说他们祖先原先也没有人抓鸟,也许不太准确;但她说到目前农民捕鸟是为卖给城里有权有钱人吃的,却是千真万确。农民是迫于贫穷,才去捕鸟赚钱的,真正的消费者往往是那些有权有钱的城市人,他们才是生态破坏的罪魁祸首。

当这些原住民因为盗猎大湿地中的野鸟,被女记者北雪曝光,许多人结果遭判刑,但是她却心情沉痛,因为那些盗猎农民个个衣衫破旧、面容消瘦、目光呆滞,无知无识。生态保护者看到这一幕时,也许会感到生活中难以面对的凄厉一面。一面是野生动物的生存权,是完好的自然生态圈的生存权;一面是那些贫穷的原住民的生存权,是他们的经济发展权;两者到底孰轻孰重,谁是谁非,恐怕很难断定。当北雪谈起欧洲的环境保护得好,每条河流干净得都能够刷牙,县长老民就不由自主地吼了起来:“别跟我提什么发达国家!在这一点上,我是讨厌那些西方国家的!他们百分之十的人口,却享受着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资源和财富!一边过着富裕奢侈的生活,一边指手划脚地说,你们应该保护环境,保护资源,保护野生动物,自由,民主啊……妈的!我们不动用点资源,不伤害点环境,又怎么能赶上去,又怎么能过上稍好一点的日子呢?我们的欲望是他们激发出来的,不是吗?要是他们出点钱给贫困地区,我们一草一木都不动,我会烧香把大湿地供起来。”⑥的确,老民的质问对于生态保护者而言是一道难以破解的难题。正是这种难题使得话剧《大湿地》远远超越了单纯的生态主题,叩问着更为深远的社会正义乃至现代文明的基本设定问题。

因此,真正的生态守护者首先要批判的是现代文明的欲望化方向,是现代文明强硬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就此层面而言,所有现代人都是负有罪责的,无论是已经过上奢侈富裕生活的发达国家的人们,还是那些生活在偏远之地、但已经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欲望化价值的贫穷之人,虽然他们的罪责轻重并不一样。其次,生态守护者也必须关注生态正义问题。社会正义的缺失往往直接导致自然生态的溃败,那些过着富裕奢侈生活的人既要对社会的溃败负有更大的责任,也要对自然生态的溃败负有更大的罪责。明乎此,《大湿地》中老民对老耿等志愿者的生态守护的质问无疑是有一定道理的。

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任由贫穷的农民去破坏大湿地的自然生态,乃至竭泽而渔呢?当然不是。首先,自然生态系统是整体性的,是所有人的家园。如果任由农民滥捕滥杀,破坏大湿地,即使他们能够获得暂时的蝇头小利,最终也会破坏家园,从而无家可归。到那时,他们将比富人更易遭受生态恶化的致命后果。其次,也不能以他们的贫穷为借口,就肯定他们捕猎大湿地鸟类的合理性。虽然农民的贫穷值得同情,他们无法直接享受那些被捕的鸟类,他们只是经济活动中更为被动的一环;但最终捕杀野鸟、破坏生态的罪行是来自他们的手中,那么他们的罪责就不可推卸。其实,当他们试图捕杀野鸟去贩卖时,他们就已经被煽动起贪婪的占有欲,被纳入到市场经济的恶性循环中了,他们也变成和那些大快朵颐的消费者一样的生态破坏者。再次,像那个乡村泼妇还有老耿所说的,原住民世代以来都需要合理取用当地的自然资源,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时代毕竟变化了。祖先也许在被逼无奈之时才有限地去捕杀野鸟以改善生活,那样还不至于破坏自然生态;但现代人却是利用现代科技高效率、大范围地捕杀野鸟,而且是要供应给市场经济中的无数消费者,是追逐无限利润的商业捕杀,这样一来大自然就必然面临着浩劫。

与那些贫穷的农民相比,大规模的现代开发对于自然生态而言是更为可怕的威胁。《大湿地》中,因为志愿者老耿等人对大湿地的宣传和守护,使得大湿地闻名遐迩,这就给县长老民、开发商莫总提供了机会。县长老民整天想着是如何迅速提高贫穷县的国民生产总值、人均收入,而开发商莫总只想着如何通过投资房地产、旅游业来使资本迅速增值,权力和金钱一拍即合,生动地映照出当前中国的社会现实。他们要搞国际湿地庄园、别墅区,吸引国内外富商,莫总还想着搞个国际水禽狩猎场。对于他们而言,大湿地、大自然只有在转化成金钱,转化成权力和资本的运作工具时才具有价值。当老耿为保护大湿地仗义执言时,他再次遇到县长老民的质问:“你们是有文化的人,可以痛苦,可以愤怒,可以谈人类终极关怀。可你要我怎么办?老百姓要吃饭,要钱花,干部们要发工资……这些野味我一口都不吃,一分钱也不要。你就是杀了我,换一个人来,也会这样!不信你和我换个位置试试看。”⑦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就如此参差抵牾,扞格难入,两难境况令人扼腕。

不过,拨开所谓经济发展的高调,其实也无非是满足现代中国人永无餍足的欲望而已。就像《大湿地》曾屡次提及那些酒店、餐馆里出售野鸟供食客消费,后来迫于舆论压力,县长老民不得不查封了几十家酒店,导致全县上千万元的经济损失。对于老耿等志愿者而言,他们能够欣赏野鸟的美,能够从大湿地的欣欣向荣中获得精神和审美的满足,从而抵消了物质的相对匮乏带来的痛苦。但对于大部分消费者而言,他们不去欣赏野鸟的野性美,不去欣赏大湿地的生态美,而只是想着满足口腹之欲。这无疑是在历史悠久的专制统治下形成的国民性陋习。正是这种陋习和市场经济嫁接后催生出可怕的生态破坏力量。叶广芩曾说:“中国人的特点是,遇到任何物种,首先被刺激的就是食欲,这实在是一种陋习,我们应该更改的陋习。”⑧的确,《大湿地》中,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大鸨出现后,老耿等志愿者喜极而泣,呵护有加,但开发商莫总却自恃财大气粗,要花三万元来吃掉一只大鸨。大部分中国人的精神就如此被肉体的欲望牢牢地束缚着,不得升华,从而表现出野蛮的破坏力量。但在老耿的浩气凛然的启示下,最终县长老民暂时停止了开发工程,而开发商莫总也在女儿面前流下热泪,意识到人的情感的重要性,也意识到大自然的珍贵,人性的沦落和救赎就如此交替出现,构筑出戏剧化的魅力景深。

三、现代文明反思和生态保护的思想资源

生态危机毕竟是典型的现代文明产物,要反思生态问题必然会追溯到现代文明的根子里。以色列学者艾森斯塔特曾说:“野蛮主义不是前现代的遗迹和‘黑暗时代’的残余,而是现代性的内在品质,体现了现代性的阴暗面。现代性不仅预示了形形色色宏伟的解放景观,不仅带有不断自我纠正和扩张的伟大许诺,而且还包含着各种毁灭的可能性:暴力、侵略、战争和种族灭绝。”⑨在现代文明的各种阴暗面中,最为重要的无非是尽可能地煽动人的物质欲望、占有欲望,从而导致大自然的生态溃败。

话剧《大湿地》主要是通过东北大学生物系博士生张野和报社记者北雪两个人物来表达对现代文明的反生态本质的反思与批判的。张野到大湿地做调查研究,他很热爱大自然,能够理解自然生态对于人类存在的巨大价值。但他清醒地认识到现代文明的疯狂本性,因此对于像老耿等志愿者杯水车薪的生态守护之举是极为悲观的。他曾说:“就像时速380公里的高速列车呼啸而来,你却想用身体把它拦住,可能吗?金钱、物欲,把人们都逼疯了。”⑩“你挡不住的,我说过。每个城市都在急剧地膨胀,到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用钢筋和水泥构筑起垃圾的大山……破坏环境,挤占鸟儿的空间,你挡得住吗?”[11]现代文明的钢铁步履蛮横无忌,势不可挡。不过,张野最终在老耿等人的精神感召下,开始意识到精神的力量才是更为根本的。由此,张野也在对大湿地的生态守护中完成了自己人性的救赎。

报社记者北雪也对现代文明表达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她曾是老耿、老民的大学同学,关系很好。在得知老耿守护大湿地后,她就积极参与其中,运用现代传媒的力量打击盗猎者,宣传生态保护的重要性。但她对现代文明的生活也是悲观绝望的,“也许人还不如动物。在城里,我们出入商场、酒吧,美容、桑拿,延缓衰老,过着刀尖上舔蜜的日子,似乎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其实都是他妈的现代化养鸡场里的鸡,无非啄食快点慢点,肥点瘦点,可我们无处着陆。”[12]在北雪看来,现代城市能够满足人的物质欲望,但是无法满足人的精神和情感需求,城市人普遍感到无家可归。与大自然脱离后的现代城市使得现代人的生活显得高度非处所化,家园的魅力丧失殆尽。也正是这些丧失了家园、与大自然隔离的城市人才会成为自然生态的破坏的原动力。法国学者朱维诺曾说:“由于世界是由城市控制的,人类在城市中是与其他种类生物隔绝开的,因此人类属于生态系统的感觉不复存在。这使我们对自己必须终生依赖的东西如水和树木采取苛刻的和急功近利的态度。”[13]因此,如何使城市人恢复与大自然的生态联系的确至关重要。

生态保护在物欲嚣嚣的现代社会中往往举步维艰,因此寻找自己的思想资源,不断扩展新的思想空间就显得尤为重要。在《大湿地》中,老耿之所以参加生态保护,与自己切身的打猎经历有关,也与他日渐拓展的生态知识有关。生物系博士生张野参加生态保护主要是现代科学知识的启蒙,而蒙古族老人的塑造,则表现了杨利民试图在前现代的民间信仰中去寻找生态保护的思想资源。蒙古族老人也是大湿地旁边的农民,但他不像别人那样去滥捕野鸟,而是个自觉的生态保护者,也是个具有神异色彩的民间人物,就像姜戎长篇小说《狼图腾》中的蒙古族毕力格老人、迟子建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鄂温克族老女人等人物一样。蒙古族老人曾说:“从我们祖上到现在,两百多年了,我们蒙古人把天上飞的地下跑的万物都视为神灵。不说别的,就是过去春翻地,后面跟着一群鸟儿。”[14]最后,老人还祈望着长生天对大湿地的守护。

列维·布留尔曾说:“在诸神和上帝还未从人们心中退隐之前,自然界还受到宗教和神话的保护,而在诸神和上帝被技术理性杀死之后,自然界内的万事万物不再受到神圣者的保护,丧失了任何魔力,只能听任人类的宰割。”[15]前现代文明对诸神和上帝的信仰,对大自然的崇拜和敬畏,其实是人类百万年来慢慢获得的生态智慧,正是这些被现代文明视为落后的智慧使人类的生存和文明延续如此之久;当现代人把这些生态智慧弃若敝屣后,才几百年时间就显出了难以为继的种种迹象。《大湿地》中的蒙古族老人象征的就是这种前现代的生态思想资源。县长老民也曾提到这种前现代的生态意识,“我是这大平原长大的穷孩子,北方人都信萨满教,拜土地神灵。过去,我们杀只牛羊,都要祈祷下跪,请求苍天原谅。若是看见丹顶鹤和天鹅飞过,更是欣喜若狂,觉得那是吉祥如意,人丁兴旺,长命百岁……可这些年,是城市人出大价钱,教会我们捕杀。为了钱,你们要什么,我们就卖什么,甚至连祖宗留下的传统都出卖了。”[16]当现代文明打着文明的旗号,把一切传统都摧枯拉朽后,剩下的就是被欲望主宰的疯狂之人,那样大自然面临的厄运就不可避免了。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杨利民生态话剧《大湿地》对胡发云的中篇小说《老海失踪》(原载《中国作家》1999年第1期)存在着明显的思想艺术借鉴。胡发云的中篇小说《老海失踪》展示了欲望被煽动起来的现代人肆无忌惮地破坏大自然的悲剧。老海原是个较为成功的新闻记者,由于不能忍受新闻工作的程式化和虚伪性,主动要求到山区去工作。在乌啸边,老海发现了女峡,随后被当地政府开发成了旅游区,给当地带去很好的经济效益。当地人又发现了珍稀动物乌猴,老海也因拍摄乌猴的专题片而名扬海内外。但悲剧很快就发生了,随着公路的延伸,人不停地蚕食着森林,残酷地对待各种野生动物,而且还无所顾忌地捕杀珍稀的乌猴。老海痛感自己对乌啸边这片原本保持完好的大自然犯下了难以弥补的罪行,在救治受伤的乌猴、与盗猎分子周旋以及向政府呼吁建立保护区等事情的缠绕下,他倍感焦虑。最后,他看到自己的所有努力都付诸流水,而最后一群乌猴也面临着盗猎分子的枪管和栖息地丧失的威胁时,他决定只身帮助它们迁出乌啸边,去寻找新的家园。但是盗猎分子并没有放过他和那群乌猴,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不可避免的毁灭命运。老海的失踪既是生态保护者对现代人的绝望的表现,也是大自然对现代文明的绝望的表现。由此可知,《大湿地》和《老海失踪》在人物、情节、主题安排等方面借鉴颇多;不过《大湿地》毕竟是话剧,在对老耿、老民、张野等人物的处理上,尤其是让盗猎者、开发商等角色相继登场,把生态保护中的戏剧性冲突展示得更为生动丰富,富有更强的艺术魅力。

《大湿地》开篇舞台说明曾写道:“远处从高坡上往下望去便是烟波浩渺的大湿地了,一道道芦苇,一道道波光潋滟的碧水;一群群飞舞的白鸟,一阵阵鸟的鸣叫和啼唱。天际线,是低吻着神奇大湿地变幻的云朵。这是北方平原一块圣洁的土地。”[17]无论是胡发云的《老海失踪》,还是杨利民的《大湿地》,最终都是为守护我们脚下这片圣洁的土地而创作的,都是在现代文明的迷途中呼喊着人性和生态的双重救赎!

①②③④⑤⑥⑦⑩[11][12][14][16][17]杨利民 《大湿地》,《剧本》2011年第11期,第37页,第29页,第29页,第40页,第8页,第29页,第18页,第7页,第22页,第9页,第37页,第5页。

⑧叶广芩《老虎大福》(小说集),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26页。

⑨[以色列]艾森斯塔特《反思现代性》,旷新年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67页。

[13][美]赫尔曼·戴利等编《珍惜地球》,马杰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204页。

[15][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5 年版,第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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