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锋到现代——余华小说风格的转变
2013-08-15潘旭科
潘旭科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一、初期作品的先锋姿态
余华是以先锋作家的姿态登上文坛的,他初期的作品中充满了对世界终极意义,人类理性和人类之间的关爱的质疑。人们对他作品的评价是:冷酷和残忍。余华采用了“情感的零度”的写作策略,面对自己构筑出的罪孽与暴力交织的荒诞世界,他保持冷漠沉寂的态度,从不对此发表评判。
余华以《十八岁出门远行》初登文坛,此时他所持的就是先锋的姿态。十八岁的“我”在一个阳光温暖明朗的下午出门,看到的却是门外世界的冷酷以及人性的龌龊丑陋。人们疯抢车上的苹果,“我”去阻拦却遭到拳脚相加。我们本以为文中的司机是受害者,但令人愕然地,他抢走了“我”的背包。无论是文中的“我”还是作者,都未对这些人的作为作出道德评判,“我”也没有表示愤懑不满,只是蜷缩在车里想起自己出门的那个“明朗温暖的下午”。文中并没有出现具体的时间、地点,只有一条不知方向的路,这条路宛若没有目的地的人生之旅,充满了不确定。这就营造出了一种神秘气氛,让人震撼。
余华小说的先锋姿态在《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等作品中得到了更为彻底的表现。《现实一种》完全颠覆了家庭伦理和亲情。皮皮无意间摔死自己的堂弟成了引发这个家族灾变的炸弹,山峰踢死侄子皮皮,哥哥山岗又杀死了弟弟山峰,最终山岗以杀人罪被枪决。兄弟之间的关系本如手足,在这里却看不到他们之间的关爱体谅,有的只是残忍的杀戮。如果说皮皮摔死堂弟只是由于他把堂弟当成了玩具,对死亡尚无清晰的认知,那么后来发生的事情则是有目的的仇杀。最令人震惊的是山岗杀死山峰的一节,杀人手段极其残忍,山岗让狗去舔山峰涂了肉酱的脚心,山峰活活笑死。可以想象山峰后来的笑声是多么痛苦而恐怖,但山岗对自己的杀人方法十分得意,甚至有点嫉妒弟弟山峰的“高兴”。作者在叙述这一惊心动魄到令人感觉荒诞的事件时,采取的却是不置可否的冷漠态度。对于人性、伦理的严重扭曲,我们看不到作者的痛心疾首,作者好像只是在安详地叙述一个普通的、遥远的、事不关己的故事,丝毫不掺杂自己的情感。在《在细雨中呼喊》中,我们看到的父亲孙广才并不是心目中的慈父,其扭曲的情欲让他试图侵犯自己的儿媳。《河边的错误》则是对侦探小说的颠覆与解构。人们都期待凶杀案的水落石出,凶手落入法网,但这部小说中人被杀害似乎是命运的决定,无人知晓杀人的动机,无人知道命运的最终安排。最终我们依然不知道凶手是谁。在这里,道德准则是相对的、模糊的,杀人无所谓正义或非正义;世界是荒诞无从解释的。正如一位论者所言,余华亵渎了传统的世界,颠覆了生活的真实[1]120。余华曾言:“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2]7人们需要认识到内心潜在的渴望和本我,但不能迷失于本我、暴力和人性恶之中。而余华前期的小说中充斥着酒神精神的放纵,放逐了对人性善的追寻。
余华在初期的小说写作中像是一位叙述的暴君,貌似不置一词,冷酷无情,却任意摆弄人物的命运,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没有自己的声音,只是一群盲目、无情、残忍的动物,互相混乱厮杀。我们能够读出作者对世界的执着追问,对心灵家园的寻觅以及失去存在感的悲观焦灼,但很难感受到作者对其作品中人物的悲天悯人的关怀。作品中的神秘主义和悲观主义容易让人倾向于虚无。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无根的,被随意摆布的,那么我们对人格的修复和人文精神的重建是否还有意义和必要?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先锋小说并没有走得很远。当作品中的意义被解构,叙述仅仅是语言的游戏时,作品也就成了作者的炫技,注定不会被大众接受。
二、由先锋向现代的转变
幸而,余华有意识地去改变自己的风格,在为《河边的错误》写的跋中,他说:“一成不变的作家,只会快速奔向坟墓”。余华开始尝试走出对暴力和死亡的迷恋,不再叙述离奇荒诞的情节,而是描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活着》可以说是余华创作的一个分水岭。主人公徐富贵在年轻时吃喝嫖赌醉生梦死,他演绎了时代之末的荒唐颓靡。可以说,他年轻时的悲剧完全是自作自受。这样的人物,却穿越了时代。无论如何,他在文本中一直“活着”。若按余华以前的逻辑,富贵不会按照正常人的生命轨迹走下去,他或许会被债主杀掉,或许一夜暴富…...富贵的幡然悔改,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起色。他反而陷入了无法摆脱的被动:上城请郎中却被抓了壮丁,女儿成了哑巴;儿子被大量抽血而无辜丧生;爱妻家珍病死;女儿凤霞产后大出血而死;女婿二喜遇祸横死;小外孙吃豆子撑死。这些苦难读来十分沉重,让人觉得难以承受。我们可能会推测出余华想说活着是没有意义的,人在命运中是无能为力的,但余华的《活着》推翻了我们的臆测。尽管人生苦难重重,我们还是看到了人性的闪光,看到了悔改后的富贵对家珍的歉疚,看到了家珍对富贵的原谅,看到了凤霞和二喜的和睦相处……富贵在叙述自己逝去的亲人时并没有呼天抢地,而是将所有的记忆归于平静,这平静包容了所有的苦难心酸,厄运死亡,也包容了富贵曾经的堕落荒唐。这或许是一个悲剧,但没有煽情的眼泪,没有捶胸顿足撕心裂肺。但我们都知道,活着的人要承担的悲剧永远比死者要承担的沉重。尽管最后富贵老人的身边只剩下了一条老牛,他还是活着。有论者认为富贵的“活着”不过是苟活,为了活着而放弃尊严和价值追求,这种只求“活着”的态度,说穿了是一种放弃主体的能动性自降为物的生存态度。[3]175这种观点显然忽略了富贵选择生存本身就是主体能动性的体现,面对死亡之后的一切皆无,谁能说富贵的活着不是对命运的一种抗争,不是对生命的尊重,不是对苦难的一种挑战?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意义;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与旗帜鲜明的反抗绝望不同,富贵的反抗是默默但更为深沉韧性的。人生让人忧伤,然而我们不绝望。
在《活着》中,余华不再是叙述的独裁者,他让富贵讲述自己的故事,而他只是聆听并调节故事的节奏。这种聆听本身就意味着理解和悲悯。余华不再操着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去解剖人生,而是给人生披上温和的人性的光芒。
在《许三观卖血记》中,余华延续了这样的风格。我们看到了时代的荒谬和生活的非理性:人们以卖血与否作为衡量一个人是否健康的标准,而买一次血的收入就是劳动半年的收入;许三观在生活好了以后居然为自己不能再去卖血而感到悲伤;文革时期人们互报私仇等等。我们也看到了许三观这个小人物身上的卑琐,因为一乐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不让他吃面条,犯下“生活错误”等。但在许玉兰被当做妓女批判的混乱中,在一乐病重时,许三观保持了自己的良知:他去给徐玉兰送饭,在碗底偷偷埋上红烧肉;去卖血为一乐治病。这些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他平日打妻骂子的行为。而许玉兰虽惯于撒泼骂街,却会勤俭持家,使一家人度过了三年灾害的困境。那些平日里喜欢窥探他人隐私的人,也并不“人性恶”,在一乐生命垂危时伸出援手,何小勇的妻子也慷慨解囊。这些温情在那个灰色的时代中,无疑是点点亮色。
而在余华的《兄弟》中,文革的暴力、荒诞和残忍和人性的某些丑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但人性中美好的一部分依然在熠熠闪光,仿佛是暗夜中的星辰。宋刚和李光头之间的兄弟情深,苏妈和陶青对李光头一家的同情都让人感动,但最值得一提的还是宋凡平和李兰这两个人物。宋凡平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反叛者。在正常的人性被时代压抑和束缚时,他敢在篮球场上抱起李兰,敢在屋子外面给李兰洗头,敢于向人们宣布他的爱,这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这在那个时代是离经叛道的。为了践行去接妻子的诺言,他不惜越狱,也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而李兰在宋凡平给了她爱和尊严之后,从一个懦弱怕事的女人变成了爱的坚守者,虽然她八年没有洗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但她这么做,是为了她一生的挚爱。她经常去看望宋刚的爷爷,敢在人前抬起头,在别人问她是地主婆时无比坚定而勇敢地说是,尽管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她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抚养李光头和宋刚。这两个人物身上,几乎没有小人物常见的卑琐自私。这两个人都有不屈的闪光的灵魂,发出了令人震撼的声音。余华在此用爱净化了这两个人,他们的爱已经称得上伟大,可以对抗任何虚无。
《兄弟》中的人性之美,已不是温和的,而是悲壮的、热烈的。余华在此颠覆了他对生活、对人性的看法,尽管他看见的生活依然不尽人意,但他已不再绝望。
关于人生的绝望和对绝望的反抗,我们在鲁迅先生的作品中已看到过这样的命题。鲁迅先生看到了国民性的卑劣,但他主张的是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而不是在绝望中沉沦。而余华正是受了鲁迅先生的影响,写出的作品愈来愈贴近生活,用人性和悲悯点燃火把,照亮生活的黑暗。
三、结语
余华小说风格的转变,可以说是从冷酷走向温和,从极端的个人感觉走向对大众感觉的接纳,从叙述的独裁者走向民主的叙事者,他笔下的世界也从暴力黑暗走向了光明温暖。这是对现代精神的回归。期待余华写出更好的作品。
[1]刘瑞花.现实VS先锋——王蒙作品与余华作品的对比[J].山花,2010(4).
[2]余华.虚伪的作品[J].中学生作文,2005(4).
[3]郑孝萍.余华小说精神探索的困境[J].学术交流,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