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郁达夫自传式书写的启蒙意义

2013-08-15许子柱

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郁达夫

许子柱

(江苏教育学院宿迁分院;宿迁 223800)

五四时期是政治意识形态无法再强有力的干预、主导知识分子思维方式的时期,启蒙运动蔚为大观。五四运动高举科学与民主两面旗帜,意在塑造出全新的人来,使沙聚之邦转为人国。在旧时代的营垒中爬出来的郁达夫,作为先知先觉者,深知立人工程的重要和艰难,他坚守“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的信仰,写出了在新旧交替时代蜕变成新人的艰难与坎坷。

郁达夫对纯真爱情的体验与向往最早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少年时代。在《逃走》中十二三岁的早熟少年澄儿生性敏感,情窦初开时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小莲英爱而又惧的心理被作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他的想见莲英的心思,一天浓似一天,可是实际上的他的行动,却总和这一个心思相反。莲英的住宅的近旁,他绝迹不敢去走”,当别人说到莲英时“他总要装出一脸毫无兴趣绝不相干的神气来;而心里呢,他却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说一点陶家家里的家庭琐事。”当看戏时他正好坐在莲英的前面时“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热,和坐在针毡上一样,头也不敢朝她那转来,话也不敢说一句。昏昏的过了半夜,等她们回去了之后,他又同失了什么珍宝似的心里只想哭出来。”水样的春愁在少年的心中悄然漾起,成为生命中不可剥蚀的分子。在自传《水样的春愁》一节中,他回味了与赵家女子一段谈不上爱情的爱情。这虽然只是爱的最初萌芽,可包蕴着许多微妙难言的感受,“……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庭中的空处,虽然此外的动作,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儿也没有,但不晓得怎样一股满足,深沉,陶醉的感觉,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样,包满了我全身……”,诚然,这回忆融入了成年郁达夫的体悟,但情来如流水,这种清明透澈的情感交流,如同缥缈梦境中的幻妙感受,使生命充盈起来,理想的风帆也悄然张开。不难想象,这种纤尘不染、至真至纯的感情给神经纤细敏感的少年郁达夫丰富的内心世界以极大的冲击力。仿佛一夜之间,富春江畔一个忧郁孤独的孩子突然长大了,纯美爱的理想的种子也在郁达夫的心里生下了根,悄悄抽出了嫩芽,渴盼在生命的岁月中最终将结出华美的硕果。随着年龄的增长,去国离乡的求学,艰难困苦的处境竟使他倍感生命压抑的痛楚,爱欲如火似的在地下酝酿,终将井喷而出。自传式的华章向人们昭示生命的渴求。在《沉沦》中作者惊世骇俗地书写奔涌的欲望,在窥浴部分,当“他”看到“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折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时,“(他)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当被发现后逃回自己房里后,听到她已经立在门外时“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喜欢的。”每人都有追求自己作为人类应该享有的所有权利,敏感自闭的性格却使得他无法正常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追求自己的幸福,被发现似乎也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告白,近乎变态的心理却反映了觉醒的生命对自己的眷恋。原始的欲望找不到突破口,主人公“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次的加起来了。”最后终于走进了妓院。这种大胆的自我暴露,在当时的文坛甚至于是当时的社会,无异于平地惊雷,惊世骇俗。郁达夫自称:“《沉沦》是描写着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Hypochondria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郭沫若称赞他说:“他的清新的笔调,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象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刻吹醒了当时的无数青年的心。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就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真率,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4]周作人也曾这样评论《沉沦》:“综括的说,这集内所描写是青年的现代的苦闷,似乎更为确实。生的意志与现实之冲突,是这一切苦闷的基本;人不满足于现实,而复不肯遁于空虚,仍就这坚冷的现实之中,寻求其不可得的快乐与幸福。现代人的悲哀与传奇时代的不同者即在于此。”[5]郭沫若和周作人从郁达夫创作对传统腐朽思想的冲击甚至是扫荡上和对青年的吸引与催发上来加以肯定,这正是启蒙所必须面对的两个方面的任务,没有觉醒的青年,就完不成立人的最终目标;不扫除旧有思想的樊篱,就没有新人立足的地方。

郁达夫从个人情感的角度对中国的传统思想加以冲击,试图达到解放人性的目的。可觉醒后的人们往往发现自己无路可走。郁达夫曾说:“性欲和死,是人生的两大根本问题,所以以这两者为材料的作品,其偏爱价值比一般其他的作品更大。”因为这题材已具有了普遍的意义,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郁达夫笔下的人物对生理欲求的执着甚至于出入妓院酒楼,也就不能仅仅解读为求一己的生理满足--尽管这也是该追求的,还应该从外在的方面,也就是人与人的关系层面来了解,更有寻求理解,追求平等和人的尊严的内蕴。郁达夫曾将一生的悲剧归为“时代造出来的恶戏。”他借人物之口说:“世纪末的思想家说:你先要发现你自己,自己发现了以后,就应该忠实地守住着这自我,彻底地主张下去,扩充下去。环境若要来阻挠你,你就应该直冲上前,同他拼个你死我活,all or nothing!不能妥协,不能含糊,这才是人的生活。——可是到了这中国的社会里,你这唯一的自我发现者,就不得不到处碰壁了。”郁达夫道出了五四个性主义观念与现实环境严重对立的普遍事实,同时也解释了觉醒后的自我在中国社会中孤绝的处境。他笔下人物对欲望的追求也就同时体现了寻求别人认同与尊重的意义。

郁达夫放浪生涯中的佳人形象,其一便是他数次提到的银弟,然而“银弟并不美,也没有特别可爱的地方”,所为他看重的是“尚不十分腐化的童心”,以及与他“一样飘零”的身世。银弟长相一般,而且家庭环境异常恶劣,根本无法做到与郁达夫诗词唱和,显然他们之间的情感维系与“才子佳人”式旧梦相去甚远,他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的人。单纯从性的角度,更无从解释,“两人虽抱在一起,心里却并没有失掉互相尊敬的意思”。这与单纯以泄欲为目的的行为要严格区别开来。而且,在与银弟的交往中,郁达夫没有丝毫的狎玩姿态,应是两性平等意识初露端倪。郁达夫对于银弟的关爱,更多成份上是因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因此,郁达夫与妓女的交游,更多的是寻求一颗同情心,在威严的人间荒漠中渴望找到平等与皈依。渴望在异性身上获取同病相怜的体认与慰藉。这层意思在《茫茫夜》和《秋柳》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于质夫找妓女的条件竟然是“第一她是不好看的,第二年纪大一点,第三要客少。”海棠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年约二十二三,身材矮小,“她的青灰色的额角广得很,但是又低得很,头发也不厚,所以一眼看来,觉得她的容貌同动物学上的原始猴类一样,一双鲁钝挂下的眼睛,和一张比较长狭的嘴”。易君左在《我认识的郁达夫》一文中认定海棠之事出于事实,并对她的外貌进行了一番更为详尽的描述,“天生一副朱洪武的异相,下巴特别突出,上额低得不容三指,蹋鼻子,细眼睛,口大容拳,身材短矬而胖,活像个无锡的土阿福,而肤色还带着黑黝”。对于这样一位女性,郁达夫与他笔下的人物于质夫一起竟然频频与之来往。显然,性、色的因素退居其次,或者说消失殆尽,促使郁达夫迷恋海棠的关键原因只能是“侬未成名君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的喟叹以及由此而来的莫名的怜惜。对郁达夫来说,海棠宛如一面镜子,从她备受冷落与欺侮中他可以窥视到自己落魄潦倒的境遇,对海棠的的怜悯有些象变相的自我垂怜,从这个意义上讲,狎妓多少成了他对自身境遇的一种确认方式。可抽刀断水水更流,以狎妓的方式求得一时慰藉,并不能真正排解自己的孤独,郁达夫一厢情愿地塑造了一系列性格具有连贯性和一致性的人物来满足自己。象静儿(《银灰色的死》),“O”(《南迁》),碧桃(《秋柳》),旅店主人的女儿(《沉沦》)等。上述人物共同性格特征是无思无欲,且善解人意。这不免掺合了郁达夫太多的一厢情愿的成分,以至于人物形象过于理想化而失去了真实感,但是同时愈发反衬出郁达夫对平等的渴求与向往。《沉沦》中的人物宣称,“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是肯的。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这泣血的告白,让我们了解到了人物深深的孤独,他们渴望的是爱情中包含的在平等基础上的理解。《南迁》中,伊人之所以“对O的心,觉得真是高尚纯洁,并无半点邪念的样子”,是因为O清楚地知道伊人“确是一个sentimentalist”。只要对方理解他的孤独就可以了。

郁达夫和他笔下的人物容易给人一种感情泛滥缺少理性节制的印象,有时显得过于颓荡。自我意识的觉醒让人明白就个人而言,现在的自我和自我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人性的必然正当的要求与这些要求在当时不能实现的矛盾,决定了他们必然要背负过重的历史包袱,在迈向幸福的路途上艰难地跋涉,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寻必然使他们产生太多的焦躁与痛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的丢失了理性,苏珊·朗格曾指出“人类所具有的全部原始本能中,必然有某种本能自发地进行了理性实践活动,人类的抽象思维,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7]郁达夫的作品中充满了自伤自悔甚至自戕的人物,这虽然还远远谈不上建立了独立不倚的人格,确立了自我的人生价值,但毕竟是铁屋子里的一声悲怆的呐喊,尽管还没有开辟出通向自由之境的坦途,毕竟从否定方面探索了人生的方向,是自我启蒙不可或缺的部分。

郁达夫从启蒙原动力-本能欲望入手进行自我启蒙,打消了鲁迅等人铁屋难毁的忧虑,显示了自我启蒙比他人启蒙更为强大的力量。通过欲的释放与弘扬、情理激荡与人性提升,最终建立起独立的人格,在开辟人性解放的路途方面功不可没,影响深远。

[1][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

[3]张光芒.《中国当代启蒙文学思潮论》[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第170页.

[4]郭沫若.《论郁达夫》[A].《郁达夫集》[M].花城出版社,2003年1月,第16页.

[5]周作人.《〈沉沦〉》[J].《晨报副刊》,1922 年3月6日.

[6]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第5页.

猜你喜欢

郁达夫
郁达夫的“公共棉衣”
郁达夫在汉寿撰写抗战檄文
贵人
郁达夫:热烈的爱倩,却不能相守一生
从《故都的秋》看郁达夫与北京的关系
《郁达夫手稿:〈她是一个弱女子〉》
郁达夫一语成谶
论郁达夫小说《沉沦》的艺术特色
个体欲望表述中的国家意识——论郁达夫小说《沉沦》
抗战中的爱情:李小瑛与郁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