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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朔故事与文人诗词——透视文人的 “东方朔”情结

2013-08-15

怀化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东方朔侏儒汉武帝

施 健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提及东方朔,很多人的印象可以概括为这样的描述,汉武帝的侍臣,依靠聪明伶俐的智慧,滑稽幽默的行为在汉武帝旁生存着,然而更多的时候在人们的心目中,东方朔似乎只是一个滑稽俳优之人,于政治上比不上同朝的董仲舒,公孙弘等人,于文学上又似乎在扬雄,枚乘,司马相如之后。东方朔这个西汉王朝的宫廷大臣,以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活动于那个特定的时代。东方朔有极大地政治抱负,却在 《答客难》 中抱怨 “时异则事异”[1](P991),并感叹即使是苏秦,张仪生活在这个朝代也“安敢望常侍侍郎乎!”[1](P991)。他屡次向汉武帝进谏,虽多有封赏,但却多不采纳,所以在武帝眼中,东方朔只是个滑稽博识的弄臣,政治上的决策往往不会考虑他的意见。但在《史记·滑稽列传》中描述道东方朔去世前的状况时,又写到汉武帝发出的感慨“今顾东方朔多善言?”[1](P991)这里武帝的反思是值得深思的。总之,东方朔行为古怪,思想独特,以其特异的人格魅力照耀了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下面具体分析之:

一、侏儒之饱与东方朔之饥

武帝初即位时,广招天下特异之士人。东方朔自荐上书,陈述自己的治世才能,随后其得以待诏公车,但俸禄薄,并且未能得到汉武帝的接见。为了能待诏汉武帝,东方朔设计了奇谋。《汉书·东方朔传》记载“久之,朔绐驺侏儒,曰:`上以若曹无益于县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临众处官不能治民,从军击虏不任兵事,无益于国用,徒索衣食,今欲杀尽若曹。'侏儒大恐,啼泣。朔教曰:`上即过,叩头请罪。'居有顷,闻上过,侏儒皆号泣顿首。上问:`何为?'对曰:`东方朔言上欲尽诛臣等。'上知朔多端,召朔问:`何恐侏儒为?'对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侏儒长三尺余,俸一囊粟,钱二百四十。臣朔长九尺余,亦俸一囊粟,钱二百四十。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臣言可用,幸异其礼。不可用,罢之,无令但索长安米。'上大笑,因使待诏金马门,稍得亲近。”[2](P1179)这里所说的“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是多么的振聋发聩啊!这么现实的对比道出了千古文人士子心酸的境遇状况,对于这一典故在文人诗词中也有反映: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得微之到官后书备知通州之事怅然有感固成四》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侏儒饱笑东方朔,薏苡谗忧马伏波。”[3](P4883)白居易为贞元进士,官至校书郎,赞善大夫,曾因宰相武元衡事贬于江州,后任太子少傅,因不缘附党人,仕途屡起波折。白居易这里对东方朔曾经承受的耻辱有深深的同感,联系自己仕途上的坎坷,这样的诗句可谓发自肺腑。其另一诗作中写道 “饱于东方朔,乐于荣启期。”[3](P5130)(《解印出公府》)将东方朔之饥的故事化用到自身,表达了自己解印后的旷达心情,这正是平民诗人的超脱心境的体现。宋诗人陆游也有类似的诗作,他在《书怀》中写道 “半分臂减休文瘦,七尺躯存曼倩饥。”[4](P24946)陆游为南宋著名的爱国诗人,一生都坚持抗金斗争,在仕途上不断受到当权派的打压,他在这首诗中借东方朔饥瘦的典故,透露出文人的贫苦和生活的艰辛,同时道出了自己作为文人士子生平待遇的感慨,同时也是“可怜秀才抱书饿死空谷”惨淡情景的活生生的再现。再如宋诗人刘克庄用这一典故就较为解气“亦如曼倩负逸气,呵斥佞幸惊侏儒。”[4](P36680)(《再和》),这里诗人对这一典故的运用就显得更加生动,东方朔因待遇的不同而对侏儒进行质问的形象给人以真实的表现,使得诗歌的精气神恰当的体现了出来。刘克庄为南宋词人,宋末文坛领袖,辛派词人的领袖,在官场上曾抨击时弊,弹劾权臣,他能写出这么有力的诗句也正符合他的为人。诗人梅尧臣也曾发出了“齿如编贝嚼月明,曼倩不复饥肠鸣。”[4](P3047)(《采芡》)诗句中对于 “编贝” 的描写以及东方朔“不复饥”的评论正符合其倡导的“诗歌需形象性,意蕴需委婉”的主张,可谓用典恰到好处。宋词人秦观在 《次韵朱李二君见寄二首》中有这样的议论“鬓毛但速安仁老,钱粟难输曼倩饥。”[4](P12096)词人秦观在官场上亦是多难之人,在朝廷新旧党的交替中,屡遭贬谪,命运漂浮不定,发出这种哀叹也不无缘由。宋人杨时在《送虔守楚大夫》中也曾感叹道 “懒惰文园病,伶仃曼倩饥。”[4](P12919)这里程门立雪的著名文人杨时也用到了东方朔这一典故,道出了文人士子的清苦境况,意蕴悠长。关于这一典故的诗作还有很多,不再多述。

总之,东方朔之饥于侏儒之饱已经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一个特定的饶有趣味的文化现象,文人墨客常化用之。这里有深刻的意味可以探寻,那便是文人士子的身份处境问题。文人士子之饥与以侏儒为代表的上层达官显贵以及王侯子弟无作为而享受高管厚禄的残酷现实的对比,历来最为文人们所感慨。有学识有才干之人要受饥饿困苦之累,而无才能之辈却可以高枕无忧,这是千百年来文人们心中难以释怀的心病,而恰是东方朔首先发出了这样振聋发聩的质问,同时也使得文人们深有同感,触动了文人们最敏感的神经,因而常用常新。

二、金马门典故与朝隐思想

《史记·滑稽列传》记载“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1](P990)这里便引出了东方朔著名的朝隐思想也即隐于金马门的典故。东方朔行为古怪,为官尚且显狂,这与他的仕途生活是有关的,他虽为武帝侍郎,但不能得到参与国家大事的谋划机会,他以倡优之面目怀有黎民之心,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当东方朔的理想与现实无法找到契合点的时候,他只好以旷达之情采取了一种自我的精神安慰,那便是朝隐。

提到朝隐思想,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可谓是继东方朔之后的有一个朝隐人物的典型。阮籍一生在济世与归隐的矛盾中度过,在朝为官是以一种近似朝隐的状态实现自己的政治与人生理想,这一点可以通过其好友嵇康的一首诗来看“东方朔至清。外似贪污内贞。秽身滑稽隐名。不为世累所撄。所欲不足无营。”[5](P256)(《六言诗十首其七》)在这里,嵇康对于东方朔的评价可谓很高,他准确的评价了东方朔外秽内清的特点,并认为他能做到大隐朝廷,不为世俗拖累,是个高尚的人。可见,魏晋时文人对于东方朔还是给予了肯定,尤其是他提出的朝隐思想给文人提供了极大地慰藉和鼓励。稍后的山水诗人谢灵运对于东方朔的隐逸思想有独到的见解,他在其乐府诗《会吟行》写道“东方就旅逸,梁鸿去桑梓。”[6](P147)这里描述了飘逸潇洒的隐居世外的生活,这一点让人神往。联系谢灵运的生平,就能更好理解诗句飘逸旷达的精神了。谢灵运独开山水诗一派,与其爱好游览山林水泽的性情有关,山野的神秘感,隐士的高洁,是他内心追求的境界。由东方朔那种朝隐的概念引申开来,谢灵运便获得了新的感悟。唐人徐铉在其《病题二首》中就用了这一典故“金马门前君识否,东方曼倩是前身。”[3](P8650)宋人晁补之在《依韵和子充杂言》中也提及“君不见东方朔,避世金马门。”[4](P12809)从以上两首诗我们可以体会文人对于东方朔避世金马门的赞叹,他们对这种独有的隐士境界抱有极度的向往之情。宋人王洋在 《寄题韩勉夫枝巢》中说道 “更谢东方朔,能安一老臣。”[4](P18966)这里用的典故,读来让人既感慨又感人,古人为官多有坎坷之事,有时更多的是无奈,东方朔的朝隐思想或多或少的给了士人们安生立命的安慰,这一点是文人对东方朔最为敬仰的地方。宋人王之道也曾发出类似的感慨 “不知朝隐谁得之,我恐曼倩为近似。”[4](P20162)(《沈杨辅隐轩诗》)。宋人项安世在 《题王醇甫秀才海隐斋》 中也用了这个典故“避世金门师曼倩,变名桐濑笑严光。”[4](P27275)明代王鳌对东方朔的朝隐思想似乎有更深的理解,赋予了极大地同情“人生虽云故乡乐,大隐金门亦不恶,君不见东方朔。”[7](P1041)(《送钟钦礼还会稽》)。这三首诗都指出了朝隐思想的源头来自于东方朔,并且调侃的认为在朝廷做一个隐士也是一个极好的办法,即使隐居故乡也比不上这种新奇的朝隐方式。

总之,东方朔开启了文人士子朝隐思想的先河,这也作为文人的一种典型性格保持了千年。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子,生活在现实与理想的极大冲突中,一方面极力想当官为政,展示抱负才干,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终极目标,另一方面他们又生活在生活的底层,或者是政治圈的最动荡最不稳定的阶层。在这种无法改变的生存境遇中,他们想退身于深山田野,但又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实现理想,于是朝隐思想给了他们极大地慰藉,成为了文人士子一种难以释怀的情结。

三、东方朔偷桃故事与文人雅兴

如果说前文所说的东方朔的文人困惑感与其独特的朝隐思想是历史实有的话,那么东方朔偷桃故事便是一个例外,其为小说家将神仙故事附会在东方朔身上的产物。偷桃故事记载于班固的 《汉武故事》和 《博物志 (史补)》 中,下面仅以 《博物志(史补)》 中的偷桃故事来介绍 “汉武帝好仙道,祭司名山大泽以求神仙之道。时西王母遣使乘白鹿告帝当来,乃供帐九华殿以待……时东方朔窃以殿南厢牖中窥母。母顾之,谓帝曰:此窥牖小儿,尝三来偷吾此桃。帝乃大怪之。由此世人谓朔神仙也。”[8](P373)这段有趣的偷桃故事是由《汉武帝内传》及汉武故事中汉武帝会西王母时武帝尝桃欲留桃核种植的故事引发开来的,是小说家之语,带有神仙的夸张色彩。但是东方朔偷桃故事又恰巧发生在这样一种神奇的环境中:神秘威严代表神仙的西王母,封建帝国的首领汉武帝,以及作为文人形象的东方朔的一种极其微妙的组合中,从而产生了极具喜剧意味的效果。这种颇有意味的塑造使得东方朔偷桃故事在文人作品中常谈常新,渐渐成为文人墨客诗词唱和的一个绝巧妙的话题。

唐诗人白居易在《与沈杨二舍人阁老同食赐樱桃玩物感恩因成》中就曾调侃过东方朔偷桃故事“偷须防曼倩,惜莫掷安仁。”[3](P4963)而诗人杜牧则从同情东方朔的角度来解读这一故事“茂先知味好,曼倩恨偷难。”[3](P6039)唐人罗隐用这一典故则更有文人趣味 “桃须曼倩催方熟,橘待洪崖遣始行。”[3](P7600)(《出试后投所知》)唐人李中在 《思简寂观旧游寄重道者》则写偷桃故事颇为浪漫“偷摘蟠桃思曼倩,化成蝴蝶学蒙庄。”[3](P8591)宋人刘克庄也在诗作中用过这一典故“曼倩面有饥色,蟠桃三度偷尝。”[4](P36693)(《又六言二首》)其实这段文字中结合了两个典故,即东方朔之饥与偷桃故事,也顺便将东方朔偷桃的原委给交代了,甚是巧妙。同样有这样观点的还有宋人邓肃“那知行空老曼倩,窃食不遗王母桃。”[4](P19699)元人洪希文则将东方朔偷桃故事描述的更惟妙惟肖,让人忍俊不禁,他写道“阿母临行宣曼倩,留取蟠桃休吃。”[9](P943)这里将王母与东方朔都刻画的相当生活化,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元人凌云瀚的词作《苏武慢》中对东方朔偷桃故事续写的较为舒缓而自然“待偷桃,曼倩重来,为文松金母。”[9](P1151)同样感慨这一典故的还有明人居节先生,他在《梦游仙四首》中说道“自从曼倩偷桃后,花已重开今几年。”[7](P2153)这种天真烂漫的表述类似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3](P4161)(崔护 《题都城南庄》)的感觉,读来令人回味无穷。关于东方朔偷桃故事,乃是历代文人运用最多的典故,文人喜用之善用之,这也成为了古代文人用典的一种较独特的现象。

与前面所说的两种东方朔故事不同,东方朔偷桃故事脱离于历史,是魏晋南北朝以来小说家的附会之语,是文人对东方朔的再创造。文人将历史上滑稽幽默,狂放不羁的东方朔塑造为上通王母,下辅佐汉武帝的仙人,岁星托胎转世的影子。东方朔偷桃故事很大程度上带上了文人的谐谑和调侃意味,在东方朔与汉武帝,西王母的互动中,或多或少的再表达文人的思想。对于封建帝王代表的汉武帝,东方朔能在其面前以仙人的身份存在,这对于帝王面前俯首称臣的文人士子来说是极大的安慰,虽只是小说中的附会,演绎,但也足让文人过了把瘾。对于仙界至尊的西王母,东方朔却可以三次偷得其仙桃,其圆滑的形象为士人们所称道,与东方朔相比,武帝只吃了一次,还妄想将桃核留下种,闹了个笑话,这更让文人们忍俊不禁,成为文人的谈笑对象。与正史记载的东方朔故事不同,偷桃故事虽更多的是文人的附会和臆想,但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人希望改变自己政治地位,拥有更多话语权的愿望,嬉笑怒骂之间尽显独特的意味,文人常谈常新。古代文人诗词中常用这一典故来作为增加谐谑氛围的调料,可见偷桃故事在古代文学史上也是有其独特的文学生命力的,在民俗文化中,东方朔偷桃更是被附会上祝寿等更多的意味,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符号,这一点也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关于东方朔的故事还有很多,例如东方朔割肉自夸故事,谒答应对故事等等,但以前文所说的三种故事最为典型。文人诗词中喜欢用这些典故,体现了文人的“东方朔”情结。这种情节以一种含蓄的表达方式存在着,但我们通过分析文人喜用东方朔故事的现象来看,我们可以将这一情结的要点初步归结于两点:一是对于东方朔仕进之路坎坷的同情以及朝隐思想的寄托,二是对于东方朔这种滑稽性格的向往与对那种神仙世界的羡慕。当然就文化层面来说,东方朔情结侧重于对文人士子内心的冲撞与深深地震撼,尤其是那种文人不得志仍然能保持旷达心境的文人情怀。东方朔所处的年代已经很是久远,其人其事有时也难以真正的考证,但他的故事却留给了历代文人深深的震撼和难以磨灭的印记,让人回味,值得进一步的解读。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班 固.汉书[M].陕西:三秦出版社,2004.

[3]彭定求等校点.全唐诗 [M].北京:中华书局,1960.

[4]傅璇宗等主编.全宋诗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5]嵇 康著.夏明钊注.嵇康集译注[C].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

[6]谢灵运著.李运富编注.谢灵运集 [C].长沙:岳麓书社,1999.

[7]陈田辑撰.明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8]史仲文主编.中国文言小说百部经典[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9]唐圭璋编.全金元词[M].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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