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般的近似,精妙处的相异——周邦彦词与姜夔词的比较
2013-08-15张勤
张勤
(商丘市梁园区技工学校,河南 商丘,476000)
一
周邦彦与姜夔,两人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正像从北宋到南宋,近似一个轮回。南宋末年与北宋末年何其相似,在相对安定的局面之下,经济发展、城市繁荣,多年的党争最终不了了之、相对平息了,士大夫们的政治热情与爱国意气也逐渐消退了,他们在绝望中放弃了抗争,国家责任感淡化了,开始留恋于艺术化的生活。两朝末年繁华中见衰败的气象也影响到了两位词人,家国兴衰的感叹从词作中淡出,更多的是对个人身世的感叹。词的艺术技巧受到极大的关注:北宋词到周邦彦,开始向格律词发展,周邦彦集北宋词之大成,成为结北开南之人;南宋词到南宋末年,也到了总结的阶段,姜夔等人上承周词,从对辛派词人的反拨出发,对词重新规范,尤其讲究格律。文学史上,这一北一南两人都被归于格律词派(或有人把姜夔等人称清雅词派),周邦彦的创作对姜夔有直接的影响。下面就几个方面对两人作个比较,不求面面俱到,但求有所发现。
先从两人的生平经历、个人气质比较。《宋史》说周邦彦少年时“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元丰二年入京,元丰六年(1083年),献《汴都赋》,描写颂扬汴都的繁华富庶,当时正值王安石推行新法,周邦彦就在赋中歌颂了新法。《汴都赋》长达7000字,赋中多古文奇字,人多不认得,只好读其偏旁。他献赋之举传播之后,名动天下,自太学诸生升任太学正。周邦彦献赋歌颂赞美,并不见得真正代表了他政治上的理想,这只是他借以打响知名度,争取得到当权者赏识的一种方法,于赋中的卖弄才学又可见他这个人本来是喜欢做些引人注目的事情。神宗死后,新法被废,周邦彦在政治波澜中沉浮,外放庐州等地。经过此次变故,他整个的为人作风就改变了,由疏狂而变为谨慎,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说“公壮年气锐,以布衣自结于明主,又当全盛之时,宜乎立取贵显,而考其仕宦颇为流落……盖其学道退然,委顺知命,人望之如木鸡,自以为喜。”可见他的生命更多地局限于他自己的得失利害,一遇挫折即退而求自保。姜夔的生平经历比周邦彦更为简单。南宋朝廷偏安一隅,无心北伐,士大夫们的政治意气到了南宋末年已消磨无存,似姜夔等,早年也曾有过雄心壮志,但终于以布衣终老,过着豪门清客、浪迹江湖的生活,没有经历军旅生涯,不似辛弃疾、文天祥那样具有民族英雄和爱国诗人双重身份,但也不与主和派合流,是清醒者却又无力对抗现实,只是“黍离之悲”未淡忘。他虽然过的是清客生活,却清高而又珍视个人人品,与仰人鼻息的食客有所不同。他一生的遭遇与个人的品格深深地影响到他的词风。他写下大量自伤身世、流连光景、咏物酬唱与抒发恋情相思的作品,其中优秀篇章不同程度地揉进了家国兴亡之叹,具有鲜明的时代烙印。但整个看来,他的词生活贫泛,内容狭窄,情调低沉,缺少尖锐的现实性与广泛的社会性。这两人,一为自保,一为独醒,这些都限制了他们的词作的境界,创作的题材,但两人的词境又因而有所不同。
二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周邦彦被誉为集大成者,主要是艺术上的集大成,即艺术技巧和形式格律的成就,他的词,语言典则,色雅音和,词律工细,尽和法度,清妍和雅,富艳精工,对南宋姜夔等人有直接影响。
周邦彦开创了以思力写词,有别于之前的词家以感发写词。他的注重思索安排与重音律、声律有一定关系,重音律就要求词作与繁杂的曲调协调,重声律又要求词作遵循严格的格律规范,“所制诸词,不独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声,亦不容相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片玉词》),这些近于苛刻的要求需要思致来加以协调。他有时以赋笔为词,继承了柳永铺叙的慢词写法,从中又变化出种种转折,中有许多跳跃,这些也都需要思索安排。这种思力写词的重要表现就在于他对柳永的铺叙手法的继承与发展。他变直叙为曲叙,结合顺叙、倒叙、逆叙,时空结构上体现为跳跃性的回环往复,下面试以《夜飞鹊》“河桥送人处”为例加以说明。开头写河桥边送别,渲染了送别的场景之后,却又突然转而写马,原来,要乘船走的,是行客,骑马的,是送行之人。然后下阕“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行客已远去,送行之人“空带愁归”,时间场所在此已变换。接着,“何意重经前地”,却原来送行人又重回送别之处,“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已不见当时所走的小路,“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原来季节也已变换,时间已过很久啊,残阳里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更显出别后持续已久的落寞凄凉。姜夔承继了周邦彦以思力写词的笔法,而又特别用在“精思”之上,集中表现于以思力经营驾驭典故。如《疏影》虽是咏物词,但全词仅第一句“苔枝缀玉”直接摹写梅花形态,其余均以联想咏梅,不直写梅花,又全写梅花,其间梅花幽独气质、词人赞梅惜梅之情自见。又咏物词中往往别有寄托,常常将自我的人生失意和对国事的感慨与咏物融为一体,写得空灵蕴藉,寄托遥深,如《齐天乐》咏蟋蟀,全词充溢着“一声声更苦”的“哀音”,渗透着词人自我凄凉身世的感受,但又很难实说哪一句是写他自己。其寄托在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之间,只因思力安排的精巧,其妙处是含意丰富深广,给读者留下极大的想象空间,但词旨飘忽不定,典出难解,有失自然之趣,流于晦涩难解,则是其短处。
三
两人都长于慢词写作,精于铺叙,但具体而言,一实一虚。周邦彦擅长讲故事,在抒情写景之际,渗入述事,使三者重新配合造成另一境界,以故事之实串起抒情与写景。这种手段,后来周济称之为“钩勒”,他说“清真愈钩勒愈浑厚”。他的作品中有许多是以写景抒情的方法叙述故事,因为述事,有时不得不重现当时对话,不但使境界重现,而且使气氛重现。《少年游》“并刀如水”寥寥五十一字,不但写故事,使当时境界重现,而且写对话,使读者不但如见词中人,且能听词中人语。另外一首《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轻丝”,写得更妙。一首小令写两个故事,中间只用“而今丽日明金屋”一句联系起来,使前后两个故事──亦即两种境界作为比较,重新追忆第一个故事中的情调。再者如前所述,周邦彦以思力写词,时有时间空间的跳接,但以转折和跳接来拉进故事,如《兰陵王·柳》,写的是送别的故事,既写送客,也写行客,“曾见几番”、“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又酒趁哀弦”、“沉思前事”,都表现出送别是以复数形式出现,一送一行间写出总结平生的意味,晚年回忆生平,既有送客亦有行客,送与行几乎构成自己一生经历。周邦彦之实还表现在描摹物态,曲尽其妙,如《苏幕遮》,“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写出清晨活泼轻快之景,“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与出了风中摇曳的荷花,现出一种动态美,王国维称之为“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姜夔则善于造境,他偏爱冷香、冷红、冷云、冷月、冷枫、暗柳、暗雨等衰败、阴冷的意象群,以此来营构幽冷悲凉的词境,使呈现出一种“冷美”。如《霓裳中序第一》词中病人和淡月、寒蛩、坠红、衰荷、暗水等色调阴暗的意象群,构成清幽悲凉的境界,表现出词人凄凉悲苦、孤独寂寞的人生感受。刘熙载用“幽韵冷香”四字来概括姜词的境界,确实独具慧眼。姜夔的词境独创一格,艺术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也别出心裁。他善于用联想思维,利用艺术的通感表现特定的心理感受,又善于侧向思维,写情状物自侧面着笔,虚处传神。《扬州慢》是这方面的代表作,词中的“吹寒”“、冷月”等都是运用通感。从侧面着笔,从虚处表达对扬州残破的深沉感慨。他的另一首名作《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也同样是从虚处传达出无穷哀感,笔致清虚,意境空灵。故张炎说姜词“清空”“,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姜词中的叙述常常被大幅度的跳跃所取代,往往不作层层铺垫,联想也不再象桥梁似的推进,而是多侧面地标出几个坐标点,造成“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既起到提示作用,又不能把意思说尽,词中上下意象之间,表面看并无联系,其中的联系被作者“镂空”了,而把想象的空间更多地留予读者。
四
此外,两人都精通音律。周邦彦是一个音乐大师,徽宗时提举大晟府,专门从事词调的修订和创制。他喜欢增改、合并现有曲调,组合成繁杂难唱的新曲。有时为了顾及音律的需要,难免出现拗词拗句,往往要借助思致的安排来相救。与周邦彦一样,姜夔也长于自度曲。他的17首词自注有工尺谱,是今存唯一的宋代词乐文献。与周邦彦的因声制词不同,姜夔有的自度曲是先作词后谱曲。他的《长亭怨慢》小序说:“予颇喜自制曲,初玄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先作词,即不受固定格律的限制,可以舒卷自如的抒发情感,这比谨守格律、依调填词的方式要自由得多,其音乐的节奏也更能体现词人情感的律动。
五
另外自从柳永变雅为俗以来,词坛上一直是雅俗并存。周邦彦主张词的“雅正”,但也仍有俗词。姜夔进一步倡行雅词,下字运意,都力求醇雅,还对传统婉约词在表现艺术上进行改造,建立起新的审美规范。北宋以来的恋情词,情调软媚或失于轻浮,虽经周邦彦雅化却仍然不够。姜夔的恋情词,则往往过滤省略掉缠绵温馨的爱恋细节,只表现离别后的苦恋相思,并用一种独特的冷色调来处理炽热的柔情,从而将恋情雅化,赋予柔思艳情以高雅的情趣和超尘脱俗的韵味。他有意用江西诗派的瘦硬之体来矫正周词的软媚,开创了一种清空冷隽并高雅凝重的词风。
周邦彦与姜夔二人都着力于词的艺术精工,总体而言,姜词是对周词的继承和发展,两者同中有异,各有所长,都为中国文学留下了精美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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