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东坡 名邦黄州——兼谈贬谪文化对黄州发展的历史性贡献
2013-08-15饶学刚
饶学刚
(黄冈师范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后汉书·桓帝纪》[2]载:“流徙者使还故郡,没入者免为庶民。”在中国长期封建社会中,流徙者,包括惩罚性和保护性的流动迁徙人口。前者由统治阶级认定有罪而被强制贬谪、流放的叛逆,或被强制迁徙、驱逐的氏族,他们创造了贬谪文化,如东坡文化、巴文化;后者为受命去异地治理社会政治经济而易职的官员,或受命避开恶劣环境、战祸、瘟疫而离开故土融入外地社会生活的移民,他们创造了流寓文化,如清官文化、客家文化。本文仅就东坡贬谪文化对东坡两赋一词创作的影响,兼及中国贬谪文化对黄州发展的历史性贡献,做一些延伸性的附会,以期拓开东坡文化研究和黄州文化研究的新思路。
东坡为何被流放黄州?
“天下才子半流人。”[3]东坡为何被流放黄州,为何能写出赤壁两赋一词,与黄州独特的人文历史和地域环境有关。黄州,古称齐安,地处鄂东,北屏大别山,南依扬子江。于中原地区而言,它处在江淮间的“穷乡僻壤”[4]、“楚头吴尾”、“下等州”的特殊地理位置上,因而黄州历来就存在着包容接纳流徙与流放者这一独特的社会现象。许多氏族、叛臣和名人有着被迁徙、贬逐在此,并传播商周、中原先进文化的经历。许多氏族、贬官的遗址、功绩、作品、声名只见于流放地黄州,而不见于京城。可以说黄州是一个有悠久历史传统的贬谪、流放或移民的地区。笔者曾在《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苏东坡黄州贬谪文化现象探微》[5]等多篇文章中做过简明的阐述。现拾典型数例,稍加发挥,深化题意,以告今人,不无启迪。
之一,邾人南下,建立邾城。春秋初年,诸侯国家,鲁国的地位较高。为了自己的生存、扩展,它经常加兵于小邾国。邾国国君,严格说来,就是曹氏宗族,一方面到鲁国朝拜求盟,一方面与强国晋、齐、楚交好。然而,在短短的两百余年里,邾国的大量土地仍被掠夺。战国中期,楚国势力东渐和北上。公元前255年,邾国在它的第29代国君时被楚宣王灭亡,邾君被流徙于湖北鄂东,邾人随之自山东南下,落脚黄州,建立邾城。后来,邾频频迁城黄州江滨、新洲,此地则易名曰“女王城”,后人又误听传为“汝王城”、“禹王城”。是邾城人创造了仙境般的城池和光辉灿烂的邾文化。东坡谪居黄州,对邾南迁特别关注,并对“邾城”即“女王城”作了考证:“昨日读《隋书·地理志》,黄州乃永安郡。黄州东十五里许有永安城,而俗谓之‘女王城’。”(《记黄州故吴国》)宋元丰四年到六年,他先后四次瞻仰了女王城,并写诗赞美。离开黄州后,还依依留恋:“邾城山下梅花树,腊月江风好在无?争似姑山寻绰约,四时常见雪肌肤。”(《忆黄州梅花五绝》,元丰八年六月作)
之二,巴人东迁,雄峙五水。殷商时期,楚人迁至鄂豫交界的淅川与丹阳、睢山与荆山之间,史称“荆蛮”、“楚蛮”。商王武丁“奋发荆楚”,楚人酋长第三代孙熊绎被成王封于楚蛮之地,立都丹阳。战国初期,楚势力强盛,疆土扩展到大半个中国。在北边,楚吞灭了汉水中游之“巴”,建立了汉中郡;在南边,楚吞灭了长江上游之“巴”,建立了巫郡,即今鄂西三峡一带。东汉年间,鄂西的巴人部落“巴郡蛮”,江汉平原的巴人部落“南郡蛮”相继造反,被汉王朝武威将军刘尚统兵、朝廷遣使者督荆州兵先后镇压、平定。其中包括以白虎为图腾的巴姓氏族的廪君蛮:“廪君名务相,姓巴氏,与樊氏、曋氏、相氏、郑氏凡五姓争神。”[6]这些土著巴人被迫流徙,成为迁客。一支徙往湖南西部,称“武陵蛮”、“五溪蛮”,岳阳曾经就称为“巴陵”。一支徙往湖北东部,称“江夏蛮”、西阳蛮、“五水蛮”;“五水”者,今倒水、举水、漕河、浠水、巴河也,涉及今红安、麻城、蕲春、浠水、黄冈、新洲等县市区也;蛮者,生性骠悍也。巴人入主五水。就水稻种植而言,三国孙吴兴建二年(253),吴将诸葛恪在五水蛮居住地寻阳(今黄梅)、巴水屯田,引水灌溉,种植水稻,创造了灿烂辉煌的巴文化。至今留下的诸如“巴河、上巴河、下巴河、巴驿、巴铺”等遗址地名,长供后人景仰。几千年来,五水蛮与当地居民交流,融合,同化,筚路褴褛,披荆斩棘,村落群起,人丁兴旺,生息于斯,开拓了无愧于先贤的新的田园乡村。
之三,吴王称帝,移民武昌(今湖北鄂州市)。武昌,位于长江中游南岸的江樊二水合流处。正因孙吴武昌帝业发生在黄州对岸,就自然引起了苏东坡的特别注视,有大量的信息进入了他的诗文中。三国鼎立,曹操据北方,刘备镇巴蜀,孙权守建业(今南京)。三国之战后,东吴将领周瑜拿下了江陵以下沿江一线,被孙权封为南郡治所公安太守。为了巩固长江中下游的统治,公元211年,孙权自公安迁都鄂县(今湖北鄂州市),封王称号,“以武而昌”,开始营建吴王都城,改鄂县为武昌,设置武昌郡,武昌成为郡的治所、吴都、江南地区的政治、军事、文化中心,下辖武昌、沙羡(今武昌西金口)、下雉(今阳新富池口)、阳新、柴桑(今九江)、寻阳六县。公元229年,孙权称帝武昌,同年迁都建业。公元265年,末帝孙皓又迁都武昌,一年以后又还都建业。三次迁都称王称帝武昌,有过十数万人的移民活动。这显然是孙吴在发展过程中的扩张活动,带有政治经济征服性质,自然地遭到举国上下尤其是宗姓大族的强烈反对。难怪民谣愤怒道:“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然而,前后跨越54年的移民结果,是长江下游吴文化已渗入武昌、黄州地区,如五句子高腔山歌,婉转优美,带有下江风味;正如苏东坡在《满庭芳.归去来兮》中所唱的那样:“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
之四,群贤谪居,名冠黄州。晚唐文学家杜牧(字牧之)因得罪宰相李德裕,被排挤,会昌二年(842),由比部员外郎贬到“鄙陋州郡”的黄州任刺史。在近三年的黄州剌史任上,尽心尽职,实属忠官、民官、清官、勤官,还留下了《云梦泽》、《赤壁》等名作。杜牧任“黄州刺史,有才名,多奇节,吏民怀服之”[7],为东坡最钦佩的“人道(黄州赤壁)是三国周郎赤壁”的“人”。
北宋初期白体诗人、散文家王禹偁(字元之),尽管位居翰林学士、知制诰,因得罪宰相张齐贤、李沆,咸平元年(998),被贬为富有“谪居之胜”的黄州任刺史。积极入世,直言不阿,习孔尊儒,改革文风。还修葺文宣王庙、月波楼、竹楼,留下了《黄州新建小竹楼记》等名篇,进入了《古文观止》。世称王黄州。黄州人怀念他:“元之自黄迁蕲州,没于蕲,然世之称元之者,必曰‘黄州’,而黄人亦曰‘吾元之也’。”“元之为郡守,有德于民,民怀之不忘也固宜。”(《书韩魏公黄州诗后》)只有黄州刺史任上的王禹偁,才能享此盛名。
北宋礼部郎中、枢密使夏竦,明道年间(1032-1033),只因家庭生活小事,朝廷以职方员外郎名贬知黄州。夏竦文武兼治,修陂疏澳,设临皋驿。驿、陂、澳坐落在今黄冈中学校园内,给黄州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遗址。
北宋名士张怀民(名梦得,一字偓佺),河北清河人,郴州主簿,因清高超逸,于元丰六年(1083)被贬黄州,与东坡志同道合。初时寓居承天寺,筑快哉亭于住所之旁,以纵揽江山之胜景。东坡名之曰“快哉亭”,还给黄州人留下了《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记承天寺夜游》等千古不朽的名篇。
北宋“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字文潜),因党派倾轧,受东坡罪而牵连。自绍圣四年(1097)开始,三次谪居黄州,监黄州酒税、黄州通判、房州(今湖北房县)别驾黄州安置,前后历时八年。躬耕柯山,修鸿轩,自号“柯山居士”,作《柯山赋》、《鸿轩记》等名篇。东坡赞赏其文“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答张文潜书》)。张耒对黄州亦无限留恋:“齐安荒僻郡,平昔处放臣。”[8]
由上可见,在封建社会中,贬谪、迁徙是朝廷政治管理、律法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统治者将已定罪的官员、氏族,贬谪、迁徙到远离本土本职的一种处罚。历代朝廷贬谪、迁徙文武官员和氏族,多半选取山穷水恶、穷乡僻壤、人宁事少的落寞地域。古代黄州就是这么一个地域,所以黄州就成为朝廷流放罪臣贬官的理想之地。宋元丰二年(1079),湖州太守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便是自然中的事了。
东坡也认为黄州是他追慕的谪居之所:“黄州山水清远,土风厚善。其民寡求而不争,其士静而文,朴而不陋。虽闾巷小民,知尊爱贤者,曰:‘吾州虽远小,然王元之、韩魏公,尝辱居焉。’以夸于四方之人。”(《书韩魏公黄州诗后》)“索漠齐安郡,从来著放臣。如何风雪里,更送独归人。”(《〈伯父送先人下第归蜀〉诗云: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灵关稳跨驴》)不过,皇上早已在意,让东坡靠拢自己近一点,黄州离京城开封够近的了;否则,让舒亶、李定、何正臣等佞臣得逞,即使东坡不被处死,也会削职为民,流放到遥远而荒漠的边疆伊犁或贝加尔湖。
就是说,神宗将东坡编管黄州,完全改变了惩罚东坡的性质。黄州这种独特的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竟成为东坡最重要的人生避风港湾,最理想的谪居修养院。神宗成全了千年英雄苏东坡,黄州铸造了泽被后世的东坡文化,可谓时势地域造英雄。
杰出的人物及其先进文化,往往推动着一个民族、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东坡的一生,影响着十个世纪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乃至中国的历史进程。东坡谪居黄州和离去已近千年了,但东坡给流放地黄州直至全球留下的道德遗产和艺术遗产可够丰富了,即留下了定惠院、临皋亭、东坡、雪堂、南堂等30多处光辉遗址,留下了关心国事、植树环保、悯农助农、禁止杀生、拯救溺婴等道德人风,留下了《东坡八首》、《闻洮西捷报》、《寒食雨二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念奴娇.大江东去》、《赤壁赋》、《书蒲永昇画后》、《记承天寺夜游》等近800篇诗文,引动了仰慕东坡和赤壁及其词赋之名的成千上万来访者瞻仰者,有10多位国家领导人,100多位国内古今文化名人,数十位国外贤达学者为之膜拜,为之高歌。清代学者赵翼说:“东坡才名,震爆一世。故所至倾动,士大夫即在谪籍中,犹皆慕与之交,而不敢相轻。”[9]
历史辩证法告诉我们: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的事物存在,都呈现着两面性:阴晴、昼夜、兴衰、善恶、忠奸、悲欢、荣辱、祸福、美丑、得丧、生死等,且发生着相互转化。如,历代王朝流徙所谓有罪的官员于少、穷、僻、边地区,其主观动机是:从身体上和心理上折磨和消噬掉被流徙者的生理和灵气,借以维护封建统治秩序和江山社稷,达到惩罚罪犯的目的;但结果恰恰相反,逆境出人才,愤怒出诗人。贬臣成为英雄,流放地成为名邦。贬人与贬地黄州,相互因果而声名大振,被古今中外老百姓和历史所传诵。诚如南宋大诗人陆游所说:“(黄)州最僻陋少事。杜牧所谓‘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然自牧之、王元之出守,又东坡先生、张文潜谪居,遂为名邦。”[10]南宋大学者朱熹也指出:“齐安在江淮间最为穷僻,而国朝以来,名卿贤大夫多辱居之,如王翰林、韩忠献、苏文忠公,邦人至今乐称,而于苏氏大致祥焉。”[11]
淡然谪居、愈挫愈坚的辱居者,将“僻陋少事”的流放地黄州声名推到了极致,号称名邦,成为融商周文化、齐鲁文化、楚文化、巴文化、巴蜀文化、中原文化和吴越文化为一体的多元文化结合体的名邦。“黄冈人文甲天下”[12]。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结合体的黄州,又铸就东坡成为中国古代四大名人[13]和四大名诗人[14]之一,世界十二大英雄之一①;邾人、巴人、下江人与本地黄州人融会同化后的群英,给名卿贤大夫辱居的“下等州”黄州注入底蕴深厚的历史意味、人文意味和美学意味,今天正转化为源源不断的地域经济、地域文化生产力;多元文化结合体的历史积淀深厚的黄州,又孕育了勤奋、善良、聪慧、骠悍的历代的900多位文化精英和现代的200多位政要将帅人物,成为一道独特的贬谪人文景观,闪烁着贬谪人文精神的金色光辉。
东坡为何能写出赤壁两赋一词?
“赤壁何须问出处,东坡本是借山川。”[16]东坡之所以能写出赤壁两赋一词,与他黄州的贬谪生涯和他构建的贬谪文化机体紧密相关。金代文学家元好问指出:“夏口之战,古今喜称道之。东坡‘赤壁词’殆戏以周郎自况也。词才百许字,而江山人物无复余蕴,宜其为乐府绝唱。”[17]他弟弟子由也说过:轼兄“谪居黄州,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18]
东坡首贬黄州,尽管身体和心理处于一种十分虚弱和凄苦的境地,但他的人格和才华却呈现着纯真和辉煌的状态。就是说,贬谪,于东坡而言,是一场政治与心灵、生命的磨难和碰撞,痛苦悲伤,刻骨铭心。两者磨合,必然构建成一种贬谪文化机体,产生一种神奇奥秘的东坡贬谪文化,即以躬耕、游览、修炼结合的生活方式,儒、佛、道思想融会的思维方式,忠君、爱国、忧民统一的行为方式,去体验政治痛苦,感悟生命真谛,昂扬悲剧精神,重塑壮丽人生,简言之曰“三维观照,时空交错”的“东坡黄州贬谪文化现象”[19],从而把他的厚自养炼的生活情趣推向高峰,把他的超尘绝俗的人格推向高峰,也把他的文学艺术创作推向高峰。
宋元丰三年,“缥缈孤鸿影”的东坡,焚香安国寺,斋居天庆观,以慰生灵。元丰四年,东坡躬耕渔樵,转折贬谪人生,自号“东坡居士”。元丰五年,东坡由寂寞、悲愁、痛苦开始转向放纵、超脱、清醒。除了躬耕渔樵、厚自养炼外,就是痛快洒脱地“放浪山水间”。三月,相田,游兰溪,唱出了“一蓑烟雨任平生”、“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的自强不息的生命之歌。七月至十月,东坡频频登临赤壁,面对江南武昌西山吴王行宫,联想“三国赤壁之战”,权把黄州赤壁当作盖世英才鏖兵的周郎赤壁,写诗作文,“发抒牢骚,假曹周以寓意”,发思古之幽情,怀古伤今。把对宇宙、历史和人生的感悟,都倾注在黄州的历史陈迹里,倾注在黄州赤壁清风、明月里,发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此非曹孟德之诗乎?”“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感叹;袒露了他那儒家的忠君爱国忧民的政治初衷,向往英雄事业的历史心愿。
“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这是人生大苦无言的悲壮美。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有多少人是胜利的英雄,有多少人是失败的豪杰。成功与失败,君王与贬臣,是社会现象存在的两极状态,失败是成功之母;如同生与死是生命呈现的两极形式一样,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不应以成败论英雄。虽然赤壁之战周瑜取胜,曹操失利,但就整个战争策划、部署、方略、过程而言,两者都不失为一位盖世英雄,是他们共同创造了那段三国历史的雄壮美。所谓“乌台诗案”前后的东坡,“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的角色转换,同样是一幕极为悲壮动人的历史歌剧。
针对“客”关于史事全非的古今对比(昔日不可一世的曹操,而今随着东去江水销声匿迹)、人生渺小的大小对比(人只不过是天地中的蜉蝣,沧海中的一粟)、人生短暂的人江对比(人生须臾,长江无穷)之悲叹,东坡从更高层次的宇宙变化,进深到剖析自我兼有佛、道、儒三家思想的贬谪人生。在儒生自己无助甚至无奈的时候,佛教、道教悄悄地向他招手,充当他的精神教师爷,让他的生命、心灵、艺术产生真善美的神奇力量,走向自由,走向光明,走向山水。我们从两赋一词中看得清清楚楚。东坡在黄州,时而赞赏“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时而哀叹“人生如梦”,“吾生之须臾”;时而梦幻“孤鹤横江”,“道士顾笑”;时而追求“挟飞仙以遨游”,“羽化而登仙”,即时而入世,时而出世,时而避世。不管他怎么“时而”地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
请你听东坡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物与我皆无尽也“,这是一条亘古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物,客体,万物;我,主体,泛指人。万物与我,天人合一,物我相忘,生生不息,用不着羡慕江水与明月的增减,用不着哀叹人生的短暂与渺小。——生命永恒。
还请你听东坡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造物者,天地自然;无尽藏(zàng),佛家语,指无穷无尽的宝藏和生命源泉。用今天的话说:让我们到大自然中去寻求精神寄托,让“无穷”的自然万物为人类社会所共同享用,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生命常驻。
有人以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东坡以“物与我皆无尽也”,以“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来自我安慰,自我解嘲,实是一种悲观的“阿 Q主义”。当代著名学者李泽厚先生也说:就黄州而言,“苏轼在美学上的追求是一种质朴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一种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人生理想和生活高度。”[20]我以为两者之见俱欠妥当,真是天大的误解。东坡在黄州的艺术头脑十分清醒。他以高风绝尘的人生境界,自然清新的艺术手法,无需千军万马厮杀,就将黄州、赤壁点化为举世向往的一方净土。“客喜而笑,洗盏更酌……不知东方之既白”,东坡迎来了黄州第二个黎明;何言他有“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悲观的“阿Q主义”?现代著名学者吴小如先生说得好:苏东坡所言“造物者之无尽藏”中的“无尽”就是“不朽”的意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苏轼追求的正是这个不朽”。[21]——生命不朽。
震撼世人的“赤壁”二赋和《赤壁怀古》的丰碑,巍然耸立在赤壁之上,东坡赤壁成为中华文明精神的象征,东坡贬谪文化的活遗存,古城黄州的形象使者,俨然“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22]。宋代学者王炎赞颂道:“乌林赤壁事已陈,黄州赤壁天下闻。东坡居士妙言语,赋到此翁无古人。”[23]古今中外群众及其文人,把对周郎赤壁战事,对东坡人生感悟,都倾注在黄州赤壁及其二赋一词上。两赋一词及其作者东坡就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②,一轮缺而又圆的月亮,一首真善美、崇高美的长诗,使得黄州、赤壁、东坡、二赋一词,既是民族性的,又是全球性的。
注 释:
①2000年7月,法国《世界报》报道了1000年世界12位英雄之一的苏东坡。用了两个整版的篇幅详细评介东坡的生平,把东坡置于人类思想发展史的大背景下加以审视,极力欣赏东坡的文采,推崇东坡不计个人沉浮、关心民间疾苦的思想品格。2000年12月8日《人民日报》报道并发表马为民的评论文章《西方人眼中的苏东坡》。
②涅槃,梵文Nirvana的音译,“灭渡”(重生)的意思。据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载:保护神毗湿奴点燃熊熊烈焰,垂死的神兽凤凰投入火中,燃为灰烬,而后又从灰烬中重生,成为永生的辉煌的火凤凰,表明经历劫难后的新生梦想与生命目标更为美丽。人们把这称作“凤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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