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觉—移觉—通感:学科归属与通感的构成维度
2013-08-15高志明
高志明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在通感研究中,我们发现术语不一致,学术话语或学术定位不清晰。这种现象值得人们反思。“通感”原本是一多学科的术语,英文为Synaesthesia。但自从钱锺书先生把它引入文学和语言学研究领域,却出现了术语的喧哗:有的遵从于钱锺书的命名,称之为“通感”;有的则认为通感来源于联觉,于是径直将生理学上的“联觉”一词用来概括文学语言中的感官特征交互融通现象;有的则为了与其他学科以示区别而命名为“移觉”。有的认为这三者名三实一,有的则认为差别很大。我们觉得:联觉、移觉、通感是三个既相区别,又有着紧密联系的概念。
一、关于联觉
联觉即属于生理学上的“通感”。它是一种生理现象,发生在感官层,是基于生理层面的,直接和机械联动的反应;或由于大脑神经某些系统之间的抑制系统不健全或不成熟而产生某些越位连接,造成不同感觉神经的“短路”、“串联”,外界信号在大脑传递混乱而生成的特殊生理活动。联觉是人们的一种潜在能力,但只有少数人能将这种感知上升到意识层面,或被科学实验所检测。在国外,自1880弗朗西斯·高尔顿在《自然》杂志上描述了第一例联觉现象后,[1]科学家对这种感觉互通的特殊生理现象的探究就一直没停止过。有些联觉研究表明,某些人在饮酒之后,能产生比较生动和清晰的联觉情节。近几年,科学家通过正电子辐射断层扫描脑成像(PET,Positron Emission Topography)和核磁共振成像(MRI,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等技术对大脑的联觉反应进行研究,发现人类大脑的每一个区域负责某种感觉成分,这就使得声音分属听觉区,而不是视觉或嗅觉区。但是,有时两种不同的区域发生交融,例如发生在嗅觉器官的神经冲动:香气,若在向大脑的传输途中改弦易辙,到达脑的听觉感觉域,人们则会产生“听香”的生理体验,在核磁共振成像里就发现脑的听觉区在血流上加快,这就是联觉发生的脑实验证据。联觉网英文版首页即申明:Synaesthesia is automatic and cannot be controlled at will.(联觉是自为的,不受意志的约束。)英国联觉协会(UK Synaesthesia Association)的网页也说:Synaesthesia in its simplest form is best described as a“union of the senses”whereby two or more of the five senses that are normally experienced separately are involuntarily and automatically joined together.Some synaesthetes experience colour when they hear sounds or read words.(联觉,简言之,就是在通常情况下五官中独立体验的两个或更多感官自动地联接在一起。有些联觉者听到声音或阅读文字能感受到颜色。)
1987年,英国联觉协会的创始人,剑桥大学的西蒙·巴伦-科恩(Simon Baron-Cohen)在《感觉》(Perception)杂志上发表的论文证实,各种感知能力在开始时是融合在一起的,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才逐渐被分开。因此,对一个婴儿来说,妈妈的声音很可能带有美丽的颜色和温馨的香气。[2]在此基础上,神经科学家Daphne maurer在《科学》(Science)杂志提出了“新生儿感官互通假说。”[3]国内新华网以《科学家揭秘联觉现象》为题报道说:世界在具有联觉能力的人看来别有一番滋味,因为他们的听觉、味觉、嗅觉和视觉相通。多数联觉者在看到字母、数字和音符时会联想到颜色。例如,在有些联觉者看来,大写字母A象征红色,5乘以2等于蓝色。但听到词语时,联觉者大多会想到某些味道。对某些联觉者而言,听到“米歇尔”这个名字能使他品尝到鸡蛋白的滋味。该网站还援引法新社23日的报道说,科学家们发现,联觉是一种从幼年时期开始出现的罕见遗传现象,大概每23人当中只有1人能够产生联觉。[4]为了找到更确凿的证据,英国科学家朱莉娅·西姆娜和詹姆·沃德对6名联觉者进行跟踪实验。实验证实:联觉这一现象客观存在,绝非臆造。对联觉者的核磁共振脑成像显示,对应的词语能使他们脑部特定区域产生反应。西姆娜还发现,联觉者产生味觉并不是由听到声音引起,而是由声音传达的词语意义引起。透视图显示,产生味觉时,他们大脑解读词语意义的部分产生反应,而负责记忆词语读音的部分则没有反应。有些人即使忘记了词语说法,但只要记得该词语的意义,依旧对该词语产生味感联觉。例如,一位实验者看到留声机时,尽管忘记了“留声机”这个说法,但她仍然“尝”到了巧克力的滋味,这与她以前的实验纪录结果吻合。为此,两位学者把产生联觉现象的原因归结为人类大脑各部分交流功能的差异。联觉者大脑的某些功能,譬如语言功能和感觉功能之间可以互相联通,交换信息,但普通人的大脑不具备这种能力。[5]
另据骆小所的文章,芬兰音乐家西贝柳斯就曾以视觉论听觉。他说:“A大调是青的,C大调的红的,F大调是绿的,D大调是黄的……。”[6]
笔者少年时的稼穑活动也有类似的体验。在打谷场上,当父亲用铁撮箕撮起晒干的稻谷,撮箕底部与谷子摩擦发出的“嗞嗞”声音,让在一旁拎着麻袋的我感觉特别刺耳,同时,身上的汗毛炸起,仿佛鸡皮疙瘩似的。至今,我听见这种声音,仍然有肤觉上的敏感反应。
现在,学术界对于联觉的本质特征的认识基本是一致的。美国心理学家豪厄尔斯成功地在人身上形成了人工的色-听条件反射,并在进一步研究中发现,声音在颜色混合中,起着与颜色相同的作用。这一实验充分说明了联觉与条件反射的紧密联系。[7]前苏联心理学家彼得罗夫斯基认为,“联觉是在刺激一个分析器的影响下产生另一分析器所特有的感觉。”[8]美国心理学家克雷奇直接把联觉表述为“某种感觉感受器的刺激也能在不同感觉领域中产生经验。”[9]袁晖也认为,各种感觉的相互影响、相互补偿以及相互兼有等形式,只是各种感觉相互作用中的特殊形式,不能称为通感。[10]第二代认知科学认为,人的大脑天生就有寻求和建立事物之间联系的能力,而且人的知识、记忆和智慧不是储存在某个神经元中,而是储存在由神经元连接而成的特定集合体中,它们又互相连接,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网络。人们可通过学习不断改变神经元之间的连接方式或激活的权重。[11]
综上所述我们得知:(1)联觉发生在脑神经活动(生理活动)的感觉阶段;(2)联觉是两种不同的感觉经验的挪移与汇和而造成的,而且常常是无意识的;(3)联觉是由一种实际的感觉刺激与另一种非现实刺激所引起的多感官体验,表现为一种自动化的串联过程。所以,联觉能产生,是由于人的脑神经功能可以把同一事物的不同属性系联在一起,或者把毫不相干的两种(多种)事物的不同属性系联在一起,形成一种暂时的生理联系模式。(4)联觉不能进入文艺领域,但文艺可以向它寻求生理解释。
二、关于移觉
从生理学角度看,视、听、嗅、味、触觉五官相通属联觉范畴,这一生理结构在心理结构上必然有所体现,这就产生了移觉现象。移觉是心理现象,有人类的心理活动因素,主要发生在知觉层。它是在联觉的基础上,主体记忆、经验与意识层面自动呈现的感觉呼应状态,某感觉唤起它感觉对某一感官刺激自动进行感觉的合成反应。此时,生理上的联觉感觉开始在心理层面有所投射,出现听声类形、见形类声,以及更为详细和真切的动觉、色觉、温度觉等心理感受。比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于炎炎夏日目睹四壁深蓝或墨绿,清凉之感便油然而生;寒冬里看见红黄橘色,心理就有一种暖和的意念,这是因为人们在长期生活经验中形成了特定颜色跟温度之间的某些关联,是人类知觉的整体性特点与某些特定感官特征之间相互触动而引发的结果。这就是人类心理上的移觉反应,这样的感觉移借在人类活动中经常发生。骆小所认为,移觉,是基于感觉的转移。[6]26“感觉的转移”就是主体在感官上实际发生了功能变化,造成感觉形象的转移,并在心理有所觉察。哲学家兼科学家培根曾说道:“音乐的声调摇曳和光芒在水面浮动完全相同。那不仅是比喻,而是大自然在不同事物上所印下的相同的脚迹。”[12]这种“脚迹”其实就是自然界事物的相互联系在人类心理上的遥相呼应,来自感官层面的实际感受引起心理上的客观反应,可谓移觉发生的科学依据。当人们便把这些反复存在的心理体验进行归纳整合,上升到概念层面时,便构拟出诸如“热闹”、“冷静”、“响亮”、“听见”“香甜”之类的通感合成词。如钱锺书所指出的:“西方神秘宗亦言‘契合’(CorresPontia),所谓:‘神变妙易,六根融一’。然寻常感官,时复‘互用’,心理学命曰‘通感’(Synaesthesia)。”[13]从理论上讲,移觉的发生,与人类从前的记忆和生活积累有关,虽然我们的移觉体验没有自觉的意识成分,但不可否认,移觉是以回忆和联想的方式引起了不同感觉之间的沟通。它是通感的直接基础,是通感前兆。
1980年,张寿康先生对移觉作出了定义,根据张先生的定义,感觉是一种心理过程,是客观的外物作用于人体感觉器官的结果。人在特定语境下,感觉在心理上往往可以彼此转移。[14]如“尖”是目视的一种结果,如说“绣花针很尖”;但如果人们听声音时,感觉到这声音的音质音高有很强烈的刺激作用,也会在心理层面产生“尖”的感受。张氏说的这层意思就是我们谈的“移觉”。可一旦把这种感受用语言记录下来,说“声音尖”,那么尖的词义就有了“声音尖”的听觉意义,这时的“尖”就含着通感的变化了。所以张氏谈的名目是“移觉”,可是没贯彻到底,说到语言层面时还坚持是“移觉”的现象。故张先生“移觉”一文虽然已触及到通感的核心:不同的感觉产生沟通。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作为概念系统的通感话语,不管是表达者还是接受者,面对通感,在生理上、心理上,不同感官的感觉内容实际打通的机会是很少的。更多的情形是,不同感官的感觉特征体很少在现实的人类感觉系统中交通、挪移或混融。因此,移觉是现实中实有的事,即人的心理真的出现某个感官上的感觉被移植去表达另一感官的感觉的印象。新世纪有汪少华的移觉定义:移觉是指我们在思考或交际时用属于乙感官范畴的事物印象去表达属于甲感官范畴的事物印象,以期达到新奇、精警的表达效果。[15]和张寿康的定义一样,明里说的是移觉,实际上谈的仍属通感。汪文里有个关键词:“表达”,这就明确认可了“移觉”属于语言系统,而忽略了它的生理、心理根源。对此,褚孝泉指出,文学中的通感描写与感知心理密切相关。在客观方面它取决于感觉之间的固定联系;在主观方面则来源于感知的类比变化。[16]
三、关于联觉与通感
何俐认为,联觉和通感都是自然而然发生在感觉中,出现并存在于感觉阶段的一种心理现象。二者都具有不自主性。[17]我们认为,联觉属于生理层面;移觉属于心理意识层面,是通感潜在的心理表征。表达者利用人类联觉认知能力和语言的再现功能,建构修辞话语造成人们有意识的心理感知活动时,则移觉上升为通感。亦即,通感是表达者找到(联通)相关感觉后的艺术释放,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表现为诗人有意识的心理活动并形诸于语言,所以通感少不了感性和理性因素。因此,联觉层面的互通,具有恒定性、无意识性、自发性和少见性等生理特征。国内刘宇红以“感知性通感”和“修辞性通感”来区分两种不同的通感类型。[18]我们以为,该文所涉“感知性通感”的界定与特征均符合我们对联觉的认识;所涉“修辞性通感”的看法与我们对通感的看法基本一致。通感的发生是有联觉的神经生理机制在内。阿恩海姆在论到比喻的产生根源时也认为,比喻不是艺术家们的独创,而是人们从普遍的经验世界的方式中发展和衍化出来的。[19]由此也可得到我们的推论:通感也不是表达者的独创,它也是从生理上的联觉经验和日常普通移觉的心理转移经验中发展衍化出来的。刘晓波也认为通感的产生有赖于人的生理联觉,但通感不仅仅表现为生理感觉。通感主要是想像力的自由运动,是由内感觉走向外感觉,在某种特定的心境的引导下产生多种感觉共同作用于某种事物或情感的通感。[20]因此,我们觉得,何俐的观点或许应该这样表述:联觉具有无意识性,而通感就具有强烈的自主性和主观性。通感用于文学语言,在于有一个“感”字,感者,有物感、心感,但都整合于心感。只有心生感触,才能调动语言描写外在声色等感觉体验。人类特有的联觉、移觉现象虽然也可通过语言的渠道为人们所知晓,但那基本属于客观的记录与重现,与通感在文学语言中的强烈创造性和感染性是不能相比的。主要原因就在于联觉、移觉活动没有渗透人类强烈的心灵感触,遂很难将联觉、移觉现象用生动的文学语言予以审美化表达。蒋孔阳引证的“倒戴眼镜”实验,[21]其结果也能初步印证我们对联觉、移觉的基本看法。国内杨波、张辉援引国外脑科学的成果,表示在国际学术界,脑科学和神经生理学常常把临床的通感(clinical synaesthesia)与文学通感和艺术通感加以区别。临床通感(实即联觉,笔者按)是由X染色体遗传的,它基本属于脑神经科学研究的领域。[22]发生在自然科学领域和人文科学领域的通感现象,尽管两者使用同一个术语:“通感”,但它们的内涵和外延具有较大差异。(要注明的是,英文synaesthesia一词,国内学术界不分学科对象,统一译为“通感”,也是笔者所不认同的。人们应该视不同学科语境,对应翻译才是。若synaesthesia在语境中涉及生理学领域,则建议译为“联觉”,若出现于心理学研究中,似应译为“移觉”为好,文学与语言学中synaesthesia,对应译为“通感”。当然,这是笔者愚见,各学科领域可以展开批评和对话。)
四、关于移觉与通感
《世说新语·假谲第二十七》里记了一个“望梅止渴”故事:曹操的部队在行军途中缺水,影响了军心。曹操谎说前面的树林里有片很大的梅林,我们赶到那里就可吃到酸梅子了。官兵们一听说有酸梅子吃了,嘴里似乎就有了口水,也不感到渴了。“吃酸梅子”是听觉上产生的信息刺激,但这种感觉信息让士兵的心理产生味觉体验,嘴里头似乎有种“酸”的味道感觉出现,于是听觉上的感觉转移到味觉,在味觉“酸”的作用下,口水仿佛就从人的嘴里流出了,自然就不口渴了。这种现象就是移觉,即感觉转移的心理活动。通感则是移觉的显形,它建立在各类感觉体验的基础上,是心理概念的语言化呈现,是“由想而移为辞的体现过程”。[23]感觉与移觉在心理或思维层面上的互换、串换、连接、交互是日常生话中常见的现象,但不同的是,艺术家或艺术作品利用特定手法调动人们的心理移觉来完成审美体验时,更多的是以主观的思维与意识的能动性参与创造。因此,通感在生理及心理层面应和人的联觉与移觉,但又加入了主体的选择与创造,通感的产生应该是感觉、知觉、想象、情感等低层及高层心理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它基本遵循人类心理及认知上的感官投射规律,但在人的主观能动性作用下,又可以能动地改变或不按正常的认知投射规律出场,具有鲜明的创造性。德国美学家罗伯特·费歇尔一方面认为情感是心理活动,另一方面把情感分为三级:前向情感、后随情感和移入情感,分别对应于感觉的前向感觉、后随感觉和移入感觉。也就是说感觉里面伴随着情感体验的“广狭深浅”。[24]感觉里面有心理活动,这已经属于审美的感觉范畴了,与联觉中的生理自动感知不一样。但罗伯特·费歇尔所谓的“前向情感”的对象是光、色等自然现象在心理的低级情感反应,“例如月光,晨曦和黄昏可以象征人的情调,红色可以显得热,蓝色可以显得冷之类。”[24]604红色可以显得热,蓝色可以显得冷”的例说,显然就是我们这里论及的“移觉”。由此看来,把移觉视为一种较低级的心理活动,是可以从这些学术前辈的灼见那里得到支持的。而通感则类似罗伯特·费歇尔的情感高级阶段——移入情感。那么,移觉→通感的次第层级与体验深浅也符合人们的认知程序了。所以,作为移觉的高级形态,通感包含对生活现象的心理体验,但它更蕴含了对生活现象的更深刻的情感体察,是一种语言现象和文艺美学现象,符合一定的审美原则。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25]刘氏从创作和鉴赏两方面的论述,符合通感在创造美的过程中所具有的天赋优势。诗人有感于生活中的某一形象,作由此及彼、触类旁通的联想,以丰富自己所捕捉的形象,进而使接受者在欣赏过程中产生临其境、观其色、闻其味、听其声、品其味,触其冷暖、感其哀乐等心理上的感受。这种多方沟通、浮想蝉联的艺术感受必然使得通感话语的表达蕴涵更为深刻、丰富。钱锺书《通感》说到:“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身等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12]13这其实说的是心理上的移觉。因此我们注意到,钱氏在讲了这个描述性定义后,话锋一转,就开始对文学语言中的通感现象展开论述。舒芜指出,钱锺书所谈的“通感”具有两种所指意味:一是指人的心理活动,再则是指语言运用中的修辞方式。舒芜因此认为,“通感”一词在心理学中可以使用,在语言学里也可以使用。[26]我们认为,与其这样把通感归纳为两层含义,倒不如引入“移觉”术语,把它们剥开,分别归入心理上的移觉和语言层面的通感。我们觉得,如此处理至少可以避免因术语不一致而带来的许多学科争议。舒芜还认为,心理活动中的感觉转移是不自觉的,但作家却可以自觉利用这种心理活动来提高艺术表达效果。通感就是作家根据感觉转移的心理活动来调整语辞的一种具体方法。[26]35舒芜的观点,我们完全赞成,只是舒氏没有明确指出心理上的感觉转移应该归属“移觉”,实在是个遗憾。
冯杏实谈到了通感与移觉的区别:通感是人的主观感觉之间的相互转换与沟通;移觉是主体把主观感受移情于客观事物。[27]换句话说,通感是在人自己身上的感觉之间或感受之间进行的,移觉则是在人和人以外的客观事物之间进行的。在语用效果上,通感主要是表达者针对自己的感官感知特点,予以细腻化、形象化的处理,使之产生立体多元的审美效果,丰富人们对自身情感和外界事物的认识。移觉主要是把主体的心理感受转移到其他事物身上,从而使认知范围扩大化。
仇小屏指出,所谓联觉所标举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含触压觉和温度觉)五种知觉间的移借,是因为人类有此种联觉的能力,所以才能够以听觉形象来说明、比方视觉形象,这种情况应该从“移觉格”的角度来审视。[28]因此对于移觉与通感的关系,我们似乎可以这样归纳:移觉是通感的隐性状态,它还处于心理层面;通感是移觉的显性状态,它在主体心理移觉的基础上,创造性调动语言,使之固化为可以供接受者把玩欣赏的审美话语形态。也就是说,在潜能上,每一个人都能体验移觉的感受,惟一的困难在于将这种感知上升到概念和意识层面,用语言予以表达之。而艺术家凭借比常人更灵敏更丰富的心理体验和艺术传达能力就可以自如地将心理移觉转换上升为各类艺术中的通感表达。如:
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
──王维《山中》
表达者信步山间小径上,四周围草木匝地,葱郁的树木把日光挡在了小径之外,表达者触目所及,皆是苍翠欲滴的翠色,这些来自视觉上的各种复杂体验,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浑身衣服被淋湿的肤觉感受。若表达者将这种感觉上的互通体验潜藏在心底,只是从心理上感受到“湿”的清新感觉而不把它形诸文字和诗篇,则表达者此时的感觉互通属于移觉。但表达者是著名诗人,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开创者之一,岂能让如此美妙的感觉互通停留于心理感受阶段?于是诗人把这种生活中的感觉互通现象进行有意识的加工提炼,建构为著名的诗句,我们就认为这是诗人用通感手法能动创造出的艺术品了。刘大为也曾表示,通感毕竟不是现实的忠实反映,通常只能引发微弱的心理感觉,而且都是极不稳定的、稍纵即逝的,在更多的场合下,它们只是作为一种被压抑的无意识心理而存在。因而欲在想象中清晰稳定地呈现出通感所带来的形象,对一般人来说是比较困难的。[29]我们以为,刘氏所述的“作为一种被压抑的无意识心理而存在”就是一种移觉的存在,它比通感的存在场合更多,心理特征更显著。将心理上的移觉态转换为通感形象,可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办到的,需要具备一定艺术素养的表达者才能恰当地将内心潜在感觉释放出来,外化为各种艺术形式。刘先生的表述,再次印证了“通感是一种审美的话语形态”的观点。
五、联觉移觉通感:通感的构成维度
应该承认,作为修辞现象的“通感”,与属于生理感觉范畴的“联觉”有着一定的渊源关系,但是这毕竟是两个不同性质的术语。根据韦氏新世界大学词典的解释:
1.(physiol.)Sensation felt in one part of the body when another part is stimulated.
2.(psychol.)A process in which one type of stimulus pruduces a secondary,subjective sensation,as when some colol evokes a sepecific semell.[30]
这说明“通感”具有生理和心理两个不同的来源,分别对应于我们从生理、心理层面对“通感”这一术语所作出的“联觉”和“移觉”的区分。金炳华也指出,通感的生理基础是大脑皮层各区域之间原有的横向神经通道和内在联系在经验中的沟通;心理基础是人在实践中积累的经验和贮存的信息在当下事物刺激下,既引起同一感受器和大脑相关区域的兴奋,又引起其他感受器和大脑其他区域的兴奋。通感实质上是借助联想、想像而产生的综合性的感受。[31]因此,作为感觉范畴中的“联觉”属于初级的、简单的认识,但“通感”这种修辞现象要复杂、高级得多。作为一种生理现象的“联觉”,以原发的为多,带有一定的普遍性,但“通感”这种修辞现象的发生,还在于人类生理器官向社会器官的转变并完成。社会实践是这场转变完成的中介,自从人类的生理器官转变为社会器官,人类用各种感官感知外物时,就不单是生理的需要或满足,而是带有强烈的社会意义和选择性了。也就是说,通感的发生往往渗透着作家的独特的感受,也可以说是作家本人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在生理联觉的基础上,综合了个体的经历、性格、气质、素养、风格而形成的结晶物。作家所感受到的、表达出来的“通感”,并不一定都是人们所共同感受到的,但却是为人们所能理解的。正如钱锺书所说的:“诗人对事物往往突破了一般经验的感受,有更深刻、更细致的体会,因此,也需要推敲出一些新颖奇特的字法。”[12]14它要经过作家的艺术加工——即创造性的想象,再用艺术化的语言表达出来。人们常说,“红”颜色能产生“暖,的感觉,于是“红色”属于“暖色”,但修辞上的“通感”却并不都是把“红”写得很“暖”。李贺在《南山田中行》里就有“冷红泣露娇啼色”的描写。同是描写花的香气,杨万里的《郡圃杏花》写的是“行穿小树寻晴朵,自挽芳条嗅暖香”;朱熹的《红梅腊梅》诗则是“冷香无宿蕊,浓艳有繁枝”。同是写春天的鸟鸣,有的作家把听觉和嗅觉相沟通,从声音中感受到花的“香气”,如后面所举的“风来花底鸟声香”(贾唯孝《登螺峰四顾亭》)就是;有的作家把听觉和触觉相联系,声音里可以产生柔软的感觉,于是就有“鸟抛软语丸丸落”(黎简《春游寄正夫》)的诗句。可见不同的作家,感觉分析器的感受并不完全一样,有的甚至悬殊很大。就是“通感”的感觉区相同,不同的作家的感受也相差很远。苏轼的笔下是“小星闹若沸”(苏轼《夜行观星》),黄景仁却有“隔竹卷珠帘,几个明星,切切如私语”(黄景仁《醉花阴·夏夜》)的感受。这两例都是视觉与听觉沟通,不同作家的感受就很不相同。由此可见,尽管文学语言中的通感部分含有日常行为中的自然活动——联觉和移觉成分,但表达主体在构建通感话语时,对联觉、移觉进行了审美的改造、选择和修正,如果原封不动地把联觉或移觉现象搬到文学语言中,就不可能与其他文学语言融为一体,接受者也无法理解,更无从获得审美愉悦。因此,“通感”这种包含创造性的主观想象和感觉挪移的语言活动,与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中的“联觉”、“移觉”有本质的区别,它有着自己的内在规律,是和作家的独特的感受和创造性的劳动分不开的。废川指出,通感的产生取决于人的艺术审美能力,并带有很大的主观性。[32]我们觉得,不能把修辞现象的“通感”和生理现象或心理现象中的“联觉”(通感)混在一起进行研究。那种把“通感”当作是许多修辞现象的心理基础的看法,很可能是没有注意到这两种不同现象的本质区别而产生的。
如前所述,感觉是一切认识的基础,但感觉,包括属于感觉范畴的联觉都不能必然地产生修辞上的“通感”。作为一种修辞现象的“通感”,仅仅有某种感觉,乃至于联觉是远远不够的,它还必须要具备“通”的特性。我们以为,“通感”之“通”,主要来自于人类的心理移觉能力。金开诚也认为,感觉转移(即移觉,笔者按。)是通感的前兆。“感觉转移是一种自发的心理活动,它可以出现在一切正常人的身上;但感觉转移这种初步的通感在创作中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但它所起的契机的作用却很值得珍视。”[33]如果要谈“心理基础”的话,把“移觉”作为通感的心理基础,也许更符合通感辞格的个性:不同感觉之间的互通与转移。
通感是修辞的需要。在建构其他辞格时,主体感觉是向外开放,再由外到内;在构建通感辞格时,主体是由内向内,抒写内心感知觉的汇通体验。感知觉对先前事物的感受存贮在认知经验中,构建通感辞格时,遂调动各种以往体验,主动将本属某感官的感知活动、情感运动等内容,联通或投射到身体其他感官的活动当中去。所以通感修辞的建构虽然是由内向内,但暗含一个由外向内的积累过程;或者说,这种先验的由外向内的积累就是通感发生的基础。也就是说,通感带有强烈主观性,是表达者主观感受的凝结,带有独特的个体性,它崇尚创新,绝少重复。由于主观意识的打入,通感修辞满溢着表达者的智识与灵慧;对接受者而言,既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又对接受者的接受心理带来新的挑战和冲击。黄丽贞《实用修辞学》所言:“移觉只是感官之间形容词的挪移,彷佛叫人用眼睛去听,用耳朵去看,比较偏守在器官之间。……‘通感’的运用,是把各感官的交互作用,直指心灵,主要在加强作者的情意的表达。”“通感移转了视、听、味、触等感觉,直接指向心情的表达,这是它和‘移觉’只用于心觉以外的感官间的移用所不同的地方。”[34]此种看法区别出“知觉”与“心觉”的不同。我们认为:感官上的知觉汇聚于知觉主体,会引起心觉是理所当然的,因此知觉与心觉有本末、先后的区别也显得很自然;如果表达者的主观能动性使得他(她)用一种或多种感知觉来互相形容,必然要借助心觉的整合作用,此时就不能以移觉格或是联觉视之,应该称为通感;但若用一种或多种感知觉来形容心觉或以心觉来形容其他感知觉,这就出离了通感的范围。所以如果联觉具有沟通不同知觉所产生的强烈感受,那么通感则在更高层次上融会了知觉与心觉,生成“由实而虚”、“由象而意”的美感效果。认知语言学认为,认知系统由感知觉、情绪、范畴化(概念形式)、抽象过程及推理等组成。通感的形成基础无疑是感知觉之间的联通与变异,但它从认知、思维到语言形象,势必掺和进表达者的情绪与思维结果,产生不同本觉与通觉之间的对应。
我们认为,联觉是人脑天生的一项特殊功能,它主要发生在生理层,或者说,它主要是生理学或脑科学研究的对象;移觉主要是指人的实时心理出现的跨感官刺激——反应现象。它是人类后天社会心理的感觉自发行为,主要发生在心理层,或者说主要是心理学研究的领域;通感是人类言语行为的自觉建构,它主要发生在语言层。从通感涉及的感官活动看,它有联觉的影子。人类天生具备的联觉能力,是通感产生的生理基础;从通感涉及主体间的心理联想因素看,通感感觉特征体相互作用会产生语义联想,这是通感的心理基础,如此看来,通感又必然离不开移觉的参与。从心理反应的层级来看,通感似可归于三级反应:外界客体的变化活动给予人类的生理或心理各种刺激,形成初级的联觉反应和二级移觉反应;通感是我们主动要求的反应的物化表达方式,它建立在感知器官的初步反应基础上,又经过心理的沟通,综合,交融,最后显形为我们能通过感官感知的“感受之共产”形态,所以我们称之为三级反应。它经过我们的情感过滤,逻辑模塑,形成为概念和语言,成为我们可以描述和互相交流的各种感觉特征体之聚合物。虽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要把发生在生理层面的五官感觉上的相互串扰,发生在心理层面上的五官感觉之间的无意识的自然沟通,与概念体系内五官感觉特征体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通感修辞相混淆,笼统说成是通感(或移觉、联觉什么的),虽然它们之间存在交叉和联系。通感辞格中的通觉特征体在形成诸文字时,已经包含了一个根本性的转变——表达者在选用某种通觉来修饰或写照某种本觉时,开始考虑到他的修辞意图和情感指向。这时,原先属于生理状态的联觉和心理自发联想的移觉,转换为一种艺术表达的冲动——一种有目的的审美话语活动。为了更有效研究通感,我们权且这样锁定通感:通感形成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它主要包括生理联觉、心理移觉和语言通感三个维度。或者说,通感基本是由联觉移觉通感三个维度构成的复杂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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