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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博简(八)楚辞类作品与楚辞学的新认识——兼论出土文献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关系

2013-08-15陈民镇

邯郸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整理者楚辞读书会

陈民镇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1925年暑期,王国维先生发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①这篇演讲稿曾发表于《清华周刊》350期上,收入《静庵文集续编》。的演讲,开篇言“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1]并胪列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所发现的5 项地下材料。②分别是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内阁大库之书籍档案,中国境内之古外族遗文。在发表这篇演说后不久,王氏便开始向清华学校的学生讲授“古史新证”等课程。其中《古史新证》③最初刊印于1925年8 月。在王氏投湖自杀后,《古史新证》曾刊载于《国学月报》二卷八、九、十号合刊《王静安先生专号》(1927年10 月)及《燕大月刊》七卷一、二期合刊(1930年2 月)。清华大学出版社则于1994年将包括《古史新证》在内的王国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期间的讲义以《古史新证——王国维最后的讲义》为题出版。讲义对中国古史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尤其是王氏提出的“纸之上材料”与“地下之新材料”互相证释的“二重证据法”,成为今后古史研究的重要范式。1930年,陈寅恪先生在《敦煌劫余录序》中指出:“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2]226毫无疑问,王氏敏锐把握了“学术之新潮流”,并得以“预流”。④“预流”即“入流”,本佛家语。预流果为小乘四果的第一果,即初果,是最低的果位,意即初入圣人之流。

王氏据甲骨卜辞考证殷先公先王,⑤参见王氏《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以及《古史新证》的第三章《殷之先公先王》的考证。厥功其伟。尤其是揭破了《楚辞·天问》有关王季、王亥、王恒、上甲微等殷先公的谜团,实扫千古之积疑。王氏的相关研究,实际上也开创了先秦两汉文学史(包括楚辞学)“新证”⑥笔者认为,《古史新证》实际上确立了“文史新证”的研究范式,是“新证派”的肇端。王氏的《古史新证》虽然提出了“文史新证”的基本原则,但局限于“古史新证”;而王氏之学则是“文史新证”,是为“文史新证”的最早代表。“文史新证”的主要研究时段是先秦两汉,其主要研究对象是文、史、哲各领域,主要研究方法是“二重证据法”,其中“新”体现在新材料与新方法上,“证”表现为考证新说与验证旧说。遵循“文史新证”的研究范式的学术研究,可统称作“新证派”。研究的先河。从甲骨、简牍等新材料的发现到现在,已然走过一个多世纪。伴随着新材料的不断发现,有关文学史问题得以被重新衡量,取得了许多成就,同时也存在一些问题。进入21世纪以来,更多出土文献的出现,为我们重新审视先秦两汉文学史的嬗替演变提供了新的契机。尤其是近来公布的上博简(八)楚辞类作品文本,为楚辞学研究提供了重要材料。

本文拟结合新近出现的出土文献(尤其是上博简楚辞类作品),探讨出土文献对于古典文学尤其是楚辞学研究的重要意义。

一、从“重写文学史”到“重写楚辞学史”

(一)“重写文学史”的可能性

我们知道,在20世纪80年代末曾经有过一次“重写文学史”的讨论。这次讨论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产生了一定的理论冲击,甚至可以说中国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进展很大程度上赖于这场讨论的深入,得益于当年那批中国文学批评家和思想者的实践。它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而它的过程及背景的确需要我们重新回顾和审视。讨论的缘起是《上海文论》1988年第4期“重写文学史”栏目的推出,当时陈思和先生和王晓明先生正是这个栏目的主持人。主持人语:“我们今天提出‘重写文学史’,主要目的,正是在于探讨文学史研究多元化的可能性,也在于通过激情的反思给行进中的当代文学发展以一种强有力的刺激。”主持人所期待的“重写”,包括两方面的努力:“一是以切实的材料补充或者纠正前人的疏漏和错误,二是从新的理论视角提出对新文学历史的个人创见。”[3]在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后,人们不再满足于文学史的“复写”,而是希望在挣脱政治理念以及机械进化论等观念束缚的基础上,真正做到文学史的“重写”。

类似的反思同样出现在中国古典学的领域。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李学勤先生提出了“走出疑古时代”与“重写学术史”的看法。当然,不少学者还是从“口号”本身误解了李先生的初衷。古典学领域的“重写学术史”,背景与现当代文学的“重写”并不完全一致。一个重要的现象是,简帛佚籍的涌现使疑古思潮乃至旧的学术史叙说方式都面临挑战。“重写”的思潮波及到思想史领域,也激起了不少讨论。①参见梁涛:《疑古、释古与重写思想史——评何炳棣〈有关孙子、老子的三篇考证〉》,(香港)《二十一世纪》总87 辑,2005年2 月号;曹峰:《出土文献可以改写思想史吗?》,《文史哲》2007年第5期。关于先秦两汉文学史的“重写”,[4]则显然中国古典学领域的反思关系更加密切。从某种层面上说,学术史一直是在被“改写”甚至于“重写”。从目前来看,说清华简等新材料“改写”了先秦史、学术史等领域的若干认识并不夸张。对于先秦两汉文学史而言,新的材料也的确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在笔者看来,出土文献对于先秦两汉文学史的意义,主要在于如下数端:其一,提供了新文本;其二,提供了异文材料以及版本资料;其三,提供了解决某些学术史难题的新锁钥;其四,提供了反映学术史嬗变的新材料。其中最为关键的是新文本,由于其未经后人窜改,故能客观反映先秦两汉时期的文本原貌,包括语言特征、用字特点等。目前我们可以根据新材料提取一些新认识,而如若全面颠覆旧的文学史体系则是为时尚早的。

出土文献对于“改写”或“重写”先秦两汉文学史的局限在于,目前所见出土文献多未能突破原有体系的窠臼,目前所见出土文献的信息量不够,更为重要的是,真正的新文本并不多,故缺乏真正直接的文学史新材料。过去学者运用出土文献所进行的文学史新证研究,多是利用有限材料的有限信息进行有限的讨论,这是需要我们注意和改进的。

(二)出土文献与先秦两汉文学史的关系

值得庆幸的是,进入21世纪以来,更多出土文献的出现(包括公布以及未完全公布的材料),②主要是简帛佚籍,甲骨文与金文虽然也有文学史价值(如饶宗颐先生讨论过卜辞的文学史意义,金文中不少语辞可与《诗经》相参证),敦煌藏经洞等文献也可以称得上“出土文献”,但毕竟简帛佚籍更为直接,信息量更大,年代更为久远,也更具文献价值。出于简帛佚籍的时段,出土文献在“改写”中国古典文学方面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先秦两汉文学的领域。由于21世纪以来与古典文学直接有关的材料趋多,故以世纪之交为界,可以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显然,我们所处新阶段的研究方兴未艾。尤其是清华简、上博简、北大西汉简等,使人们得以目睹更多有关中国古典文学(主要集中于先秦两汉阶段)的新文本,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③事实上,先秦的“文学”概念与今天西方话语中的“文学”并不一致。《汉书·艺文志》中的“诗赋”一类,自然属于“文学”,而《诗经》则属于“六艺”,已然是经学的范畴。本文暂且按照先秦两汉文学史的一般认识,将先秦文献区分为各类别。

1. 诗

这里所说的“诗”是指与《诗经》有关的文本。出土文献与《诗经》研究的关系,此前已有不少学者论及。④参见房瑞丽:《出土文献与〈诗经〉研究》,《文学前沿》2004年第1期;刘立志:《二十世纪考古发现与〈诗经〉研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刘冬颖:《出土文献与〈诗经〉研究平议》,《学术交流》2005年第5期;曹建国:《楚简与先秦〈诗〉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上博简首先公布的《孔子诗论》涉及孔子的诗论,但尚不是真正的古诗文本。上博简第4 册公布的《采风曲目》以及《逸诗》提供了先秦诗歌的新材料。至于清华简第一册公布的《耆夜》,除了出现与《诗经·唐风·蟋蟀》相类的《蟋蟀》,尚有《乐乐旨酒》、《乘》、《赑赑》、《明明上帝》4 首诗歌,近于《诗经》中的《雅》,是礼乐诗三位一体的宗周社会的生动展演。①参见拙作《孟子“诗亡然后〈春秋〉作”解诂——兼论中国早期史学的转捩与清华简〈系年〉(上)》,台湾《孔孟月刊》第50 卷第11、12期,2012年8 月。最近公布的清华简第3 册有多首古诗,其中《周公之琴舞》记录了颂诗“九遂”,其中第一篇相当于《诗经·周颂·敬之》;《芮良夫毖》可与《诗经·大雅·桑柔》相参证。这些新材料展现了《诗经》之外的某些完整逸诗,对我们重新认识先秦诗之传布、诗之地位、诗之创作、诗之汇编等问题提供了新线索。如《蟋蟀》一诗,过去认为是“刺晋僖公也”(《诗小序》),据清华简《耆夜》,则是周公所作。②相关讨论参见拙作《〈蟋蟀〉之“志”及其诗学阐释——兼论清华简〈耆夜〉周公作〈蟋蟀〉本事》,《中国诗歌研究》第九辑。此前,阜阳汉简更是发现了《诗经》残简,著名的石鼓文也记载了与《诗经》相类的诗篇,敦煌汉简《风雨诗》则属于汉诗。

2. 辞赋

首先看楚辞。上博简第七册的《凡物流形》以及上博简第八册所公布的《李颂》、《兰赋》、《有皇将起》、《鹠鷅》被视作楚辞类作品。[5]这些文本为我们审视前屈原时期的楚辞作品提供了新文本,也为有关文学史问题提供了新认识。此外,清华简第3 册的《赤鹄之集汤之屋》为《天问》“缘鹄饰玉”的理解提供了新线索。[6]此前发现的楚国卜祀简、阜阳汉简《离骚》、《涉江》残简以及银雀山汉简所见唐勒赋残简等,均是重要发现。

此外,尹湾汉简《神乌赋》是汉代俗赋的珍贵材料;北大西汉简《反淫》属于“七体文”,[7]并有部分内容与枚乘《七发》近同,是“七体文”的新材料;马王堆帛书《相马经》文体亦类似于赋。[8]364

3. 叙事散文

所谓“叙事散文”,是先秦两汉文学史的一个概念。在上博简中,出现有《昭王毁室》、《昭王与龚之脽》、《柬大王泊旱》、《庄王既成》、《申公臣灵王》、《平王问郑寿》、《平王与王子木》、《郑子家丧》、《王居》等“楚王故事”文献,也有学者将其中一些文献视作“国语”类文献。清华简第二册是一篇完整的史书,整理者拟题作《系年》,各章所叙基本以事件为中心,记述列国的源起及发展,综括历史大势及诸侯代兴,在事件叙述上也并非流水账式的记录,而是匠心独运的谋篇,[9]是史传文学的杰出代表。清华简第一册与第三册公布了多篇“书”类文献,为“书”类文献的形成、流播乃至今古文之争都提供了前所未见的珍贵材料。一般认为,“书”类文献主要是记言的。③《汉书·艺文志》云:“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新近公布的《说命》以叙事为主,而《尹至》、《尹诰》、《金縢》、《程寤》、《保训》等篇章实际上是在叙事中贯穿大量对话,而以对话内容为主体。此前发现的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战国纵横家书》等,以及最近的北大西汉简《赵正书》,亦当划入“叙事散文”一类。

4. 说理散文

文学史学者一般将诸子的一些议论体文献称作“说理散文”,此类文献在简帛佚籍中所占比重较大。目前《老子》有郭店简、马王堆帛书、北大西汉简等版本,阜阳汉简、张家山汉简发现有《庄子》的相关内容,马王堆帛书发现有“黄帝书”,以上属于广义的“道家”一系;《论语》有定州汉简、平壤贞柏洞简等版本,郭店简发现数篇“思孟学派”的著述,以上属于儒家一系;长台关楚简见及墨家一派的文字,等等。当然,不少文献学派归属未有定论。值得注意的是,广义的道家文献往往是韵文,《老子》、《凡物流形》、楚帛书及黄帝书尤为明显,郭店简《太一生水》、上博简《恒先》也有体现,笔者将它们视作中国古代的哲学诗,道家一脉的学说可以说是“诗性的哲学”。

5. 其他

出土文献与先秦两汉文学的联系尚不止于此,以下略举数端:子弹库楚帛书提供了完整的创世神话,较《山海经》、《淮南子》等文献中与神话相关的吉光片羽更具价值,一般的文学史教材在讲述神话时未能措意,是令人遗憾的;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提供了“成相体”的新材料;北大西汉简《妄稽》被视作“目前所知时代最早、篇幅最长的‘古小说’”;[10]北大秦简、放马滩秦简等均有“志怪故事”的内容;敦煌汉简所见韩朋故事,可与后世的《韩朋赋》相联系;九店楚简《日书》、清华简第三册《祝辞》、包山楚简、新蔡楚简、秦家嘴楚简等,均提供了祝辞的有关材料。

随着21世纪以来愈来愈多完整的、真实的先秦两汉文学文本的发现,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迎来了新的机遇。④20世纪的有关研究参见赵敏俐先生《20世纪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一文,载姚小鸥主编《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年版;《文学前沿》第二辑,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然而,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队伍往往对新材料措意无多,与思想史、历史学、古文字学等领域的学者相比,文学史学者对出土文献的敏感度相对较差。譬如本文重点讨论的上博简(八)楚辞类文献,文学史领域的学者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究其原因,有学者指出:“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在出土文献研究方面的落后状况主要是由于研究者的意识使然。而研究者意识的落后不但由于研究者相关知识的缺乏和视野的狭窄,更受到本学科研究方法和理论的局限。”[11]9可喜的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学者对出土文献愈来愈重视,①此前廖群先生《先秦两汉文学考古研究》(学习出版社2007年版)、陈斯鹏先生《简帛文献与文学考论》(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王泽强先生《简帛文献与先秦两汉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等属于这方面的尝试。其中对《诗经》以及《楚辞》的关注尤为显目。1999年12 月,“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广播学院召开。2008年12 月,在漳州师范学院举办了“第二届全国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史学术研讨会”。在2012年10 月,“第三届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学术研讨会暨山东省古典文学学会2012年年会”在济南大学召开,这次会议讨论的范围较以前更为广泛,从甲骨卜辞到新出清华简的材料,都成为讨论的对象。“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史研究”、“出土上古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等课题也得到实施。一些期刊对此也予以关注,《文艺研究》发表过有关专题的文章,《中州学刊》2000年第3期、2010年第1期还分别组织了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笔谈。但总体而言,文学史专业的学者对出土文献把握的深度不够,研究方法也比较单一。在面对新的材料如上博简(八)楚辞类文献时,关注度并不够。这些都是有待加强的。

(三)上博简(八)楚辞的重要价值

自饶宗颐先生首倡“楚辞学”以来,楚辞学的研究渐入佳境,老一辈学者很早便开始注意结合出土文献来深化对楚辞的认识。楚辞学与出土文献相结合的优良传统,延续至今。②不少学者注重结合简帛文献考证楚辞,最近比较重要的成果有周建忠先生《屈原考古新证》(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4 月)、徐广才先生《考古发现与〈楚辞〉校读》(线装书局2009年版)、黄灵庚先生《楚辞与简帛文献》(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代生师兄《考古发现与楚辞研究——以古史、神话及传说为中心的考察》(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5 月)等。此前的相关研究,已有学者作过总结。③参见陈桐生:《二十世纪考古文献与楚辞研究》,《文献》1998年第1期;周建忠:《出土文献·传统文献·学术史——论楚辞研究与楚文化研究的关系与出路》,《文学评论》2006年第5期;周建忠:《出土文献与楚辞研究的价值与走向》,《中州学刊》2010年第1期。除了文本校勘,楚辞所见古史传说、[12]《天问》所见宇宙生成论[13]等问题均赖考古发现得到进一步澄清。新世纪以来,随着出土文献的增多以及研究的深入,出土文献对楚辞学的意义愈加凸显。清华简第一册中公布的《楚居》,涉及楚辞学背景的重要史料,[14]黄灵庚等先生作过强调。[15]新出清华简第三册中有《赤鹄之集汤之屋》一篇,为《天问》“缘鹄饰玉”的理解提供了新线索。一些学者结合古文字的材料,对“兮”、“只”等《楚辞》重要语汇进行了新的诠释。④参见曹锦炎:《楚辞新知》,《简帛》第6 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07-312 页;魏慈德:《试论楚简中“兮”的读音》,《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辑,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713-717 页。上博简第七册《凡物流形》,与《天问》有相同之处。据笔者考察,虽然其前半部分与《天问》相似,但与楚辞体文献无关,应当视作黄老学派的作品。⑤这一点,已有学者强调。参见王中江:《〈凡物流形〉的宇宙观、自然观和政治哲学——围绕“一”而展开的探究并兼及学派归属》,《哲学研究》2009年第6期;曹峰:《上博楚简〈凡物流形〉的文本结构与思想特征》,《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上博简第八册所公布的四篇楚辞类文献,则是关于楚辞的完整的新材料,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

上博简第八册的楚辞类文献包括《李颂》、《兰赋》、《有皇将起》、《鹠鷅》四篇,是由曹锦炎先生整理的。⑥文中所引整理者观点俱见《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一书。其中《李颂》的拟题名不副实,其歌咏对象实际上为梧桐;《有皇将起》与《鹠鷅》至少在形制上关联密切,内容的联系有待进一步研究。这四篇文献,除了《兰赋》以外,其他三篇均以语气词“兮”或“今兮”贯穿始终,整理者将四篇视作楚辞体文献,至少从广义的“楚辞”角度看,是完全可以成立的。保守点说,四篇文献都是楚文字所书的战国辞赋。上博简下葬的年代,大约在公元前400年至公元前300年之间,当战国中期,[8]354李零先生认为这四篇文献不一定晚于屈原,[8]354曹锦炎先生认为这四篇文献属于屈原之前的“楚辞”,[5]如果此说成立,这四篇文献无疑具有极高的文献学与文学史价值,以下试举其要:

其一,这四篇文献首先涉及的是早期楚辞的问题。一般认为,“楚辞”由天才诗人屈原在“作楚声”的楚地歌辞基础上创造出的文类,如果上博简第八册所见四篇文献早于屈原作品,那么在屈原之前已然有比较成熟的楚辞体文献流传。从这四篇文献看,已然是上层贵族的创作,而非民歌。

其二,《楚辞·九章·橘颂》与屈原的其他作品不甚相似,内容以咏物为特征,句式以四言为主,乃至有学者认为《橘颂》并非屈原作品。此外,大多数学者认为《橘颂》是屈原的早期作品。我们看到,《李颂》一篇也是以四言为主,咏物为特征。除了《李颂》之外,《兰赋》、《有皇将起》、《鹠鷅》均是咏物或托物言志。四言的体式出现较早,在《诗经》中很常见,咏物的体裁在《诗经》中也不鲜见。这并不意味着楚辞脱胎自《诗经》,实际上,这些早期楚辞很可能反映了楚辞形成之初对诗体赋的借鉴。所谓的诗体赋,体现于荀子赋以及屈原赋的《天问》,在《橘颂》与《李颂》中也有反映。通常学者认为诗体赋是较古老的体式,且流传于北方。楚辞或者骚体赋作为南方的文体,其形成或晚于诗体赋,二者的流传亦有空间的差异。楚辞作为大、小传统融合的产物,[16]表现出复杂的面貌。

其三,成熟的楚辞体以屈赋强烈的抒情色彩为特征,这在目前所见到的较早的楚辞体文献中似乎看不到。屈原对于楚辞的贡献,很可能在于融入了自己的情感体验与生命意识。也正因为如此,屈原笔下真正带有主体性、目的性的创作构成了先秦诗赋的转捩点。①参见拙作《孟子“诗亡然后〈春秋〉作”解诂——兼论中国早期史学的转捩与清华简〈系年〉(上)》,台湾《孔孟月刊》第50 卷第11、12期,2012年8 月。

其四,《兰赋》被视作赋体,实际上,至少在汉代,当时人并不把楚辞当“赋”以外的另一种文体,楚辞是“赋”的地方性文体,即南方人的赋。[8]353在《兰赋》中,也用了不少四言句式。在看待屈原赋、荀赋、宋玉赋等的关系时,我们需要进一步结合新材料和赋的演变脉络、地域差异进行考察。

其五,从目前的材料看,我们似乎能对这四篇文献定一个大致的文学史坐标,那便是作为早期楚辞,反映了诗体赋向骚体赋的过渡,楚辞由咏物向抒情的过渡。当然,限于材料,有待进一步讨论。

其六,这四篇文献,作为早期楚辞,为楚辞提供了意象资源(鸟兽草木意象,以兰为代表)、修辞借鉴、形式渊源等。楚辞的标志性语气词“兮”,已经在早期楚辞中得到成熟运用。《有皇将起》和《鹠鷅》更是出现了前所未知的“含(今)兮”与“也含(今)兮”。

其七,从思想渊源看,这四篇楚辞与后来的楚辞也有线索可寻。饶宗颐先生强调“骚言志”,②参见氏著《骚言志说——附“楚辞学及其相关问题”》,Bulletin de l’école françase d’Extreme-Orient(à La Mémorie de Paul Demiéville1894-1979)《戴密微教纪念论文集》,Tome LXIX,Paris: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1981.附文为先生于1978年在香港中文大学之退休演讲稿。收入《文辙——文学史论集》(上册)、《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十一·文学)。司马迁所谓“悲其志也”,也是强调楚辞之“志”。《李颂》与《兰赋》均托物言志,所言之“志”与屈原所追求的高尚人格、坚贞品质是一致的。对于“君子”人格的体认,也是一脉相承的。此外,《李颂》中“倝冬之祁寒”一句与《礼记·缁衣》相合,《有皇将起》中“游于仁”的表述近于《论语·述而》的有关句子,此前饶宗颐先生指出屈原作品吸收了经书的语言,③参见氏著《屈原与经术》,原为饶公在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的演讲,由李达良笔记。收入《文辙——文学史论集》(上册)、《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十一·文学)。楚辞与六经的关系耐人寻味。

二、《桐颂(李颂)》的有关问题

本篇原无篇题,系楚辞体作品,整理者曹锦炎先生拟题作《李颂》。然从全篇看,本篇是对梧桐的歌颂,与李树无涉,宜易名作《桐颂》。兹结合学者讨论④有关内容详见笔者与钟之顺合作编辑的《上博简(八)楚辞类文献集释》(待刊稿),限于篇幅,诸家观点不一一说明。及笔者理解,示列宽式释文如下:

相乎官树,桐且怡(?)兮。断外疏中,众木之纪兮。⑤“乎”,简文作“ ”,整理者读作“吾”,从复旦吉大古文字专业研究生联合读书会(以下简称“读书会”)读作“乎”。下文“观乎树之容兮”、“思乎树秀兮”的“乎”相同。“官”,笔者认为读作“灌”,“灌树”指丛生的树木,与下文的“众木”相近。“怡”,简文作“ ”,整理者读作“怡”,笔者疑读作“始”,训生息。“断”,简文作“ ”,整理者读作“断”,学者多有异议,笔者认为读作“断”不误,但应是整齐义。“疏”,简文作“ ”,整理者读为“置”。读书会读作“疏”,可从。倝冬之祁寒,叶(?)其方落兮。凤鸟之所集,竢时而作兮。⑥“倝”,整理者读为“寒”,读书会据冯胜君先生意见读为“晋”。笔者疑读作“蹇”。“祁寒”,简文作“旨仓”,整理者读作“耆沧”,此从读书会说。“叶”,简文作“喿”,整理者读为“燥”。读书会认为此字似是“叶”之讹变。“凤”简文作“ ”,整理者指出即“鹏”字繁构。此从读书会说。

木斯独生,榛棘之间兮。亟植速(?)成,厚(?)其不还兮。深利幵豆,亢其不贰兮。乱本曾枝,浸毁︱兮。⑦“亟”,整理者释作“亘”,训遍,竟。读书会改释为“亟”,可从。“速(?)”,整理者释作“兼”,训尽,义为全部,整个。读书会一开始改释作“束”,后又认同整理者的说法。“厚(?)”,整理者释作“ ”,读书会改隶作“ ”,并引冯胜君先生说,此字右所从疑为“丩”。苏建洲先生据冯胜君先生说读作“厚”,笔者认为读作“厚”或“蓐”。“幵”,整理者释作“冬”,读书会改释作“幵”,可从。笔者疑读作“衍”。“豆”,整理者读为“逗”,笔者认为或可读作“属”,“深利衍属”指梧桐树根深札,根系庞大相连,说的是梧桐树根的情状。“亢”,整理者隶作“夸”,读书会据陈剑先生观点改释,并读作“刚”。王宁先生认为可直接读作“亢”,可从。“乱本”,整理者作“乱木”,读书会从之,同时指出可能是“本”。学者对“︱”字的理解尚存歧异。

嗟嗟君子,观乎树之容兮。岂不偕⑧简文作“皆”,王宁先生读为“偕”,可从。生,则不同兮。谓群众鸟,敬而勿集兮。素府宫理(?),⑨“府”,王宁先生读作“柎”,“素柎”即白花。“宫”,王宁先生读作“绛”,笔者疑读作“工”。“理(?)”,简文作“ ”,整理者指出即楚文字“李”字,王宁认为通“理”,笔者倾向此说。木异类兮。愿岁之启时,思乎树秀兮。丰华重光,民之所好兮。

守物强干,①该句整理者作“ (守)勿 (强) (杆)”,全句从高佑仁先生读。木一心兮。违与它木,非与从风兮。

是故圣人速(?)此和物,以理人情,人因其情则乐其事,远其情。②笔者认为本句“束”与前文一样,读作“速”。速,训招致。本句断句据读书会意见改。

是故圣人速(?)此。

整理者指出,本篇共有简3 支,由于第一支简为本卷册最后一支,正面写满后,因已无抄写余地,所以只好再从背面接抄文字,而第二、第三支简亦即为全卷倒数第二、第三支简的背面(其正面所抄正是上博简第八册所收《兰赋》),这种情况从目前出土的楚简中尚属首次发现,可见此卷是先编联成册后再抄写文字内容。[17]229复旦吉大古文字专业研究生联合读书会(以下简称“读书会”)指出,《李颂》、《兰赋》与上博五《鬼神之明·融师有成氏》三者竹简形制十分相近,从字迹看,亦为同一抄手所写,字迹风格为典型楚系文字风格,笔画圆润流畅[18]。篇末的文字,整理者认为可能是点评文字。事实上,这段文字不能确定是否是对诗意的阐发或教授,不能确定是否与诗的主体直接相关,也不能确定是否完整。笔者认为该句也有可能是《李颂》的内容组成,可参看同辑《兰赋》末尾的议论文字,或同为楚辞乱辞的嚆矢。由于《兰赋》与《李颂》一起书写,这些文字也可能针对两篇而发,尚待研究。

关于本篇内容,整理者认为,“本篇内容是以李树为歌颂对象。辞中以‘素府宫李’即普通人家园子里的李树,与作为‘官树’的桐树作对比。强调桐树之怡然,地位之崇高”,体现了春秋战国时期上层知识分子追求高尚品格的一种“君子”心态,同时作者借此抒发自己独立忠贞而又被视为异类之情感,其与屈原作品及其所反映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很有可能,屈原正是从这些早期的楚辞作品中汲取营养,以他的优异才华,创作出一系列不朽的楚辞作品。[5]徐伯鸿先生曾指出“桐亦名椅。椅,梓也。桐是梓中的一种;鼠李一名鼠梓,也是梓中的一种。这‘桐’与‘李’皆为‘梓’,然品格各异……这一点,也许向我们透露出这篇东西的篇名何以叫做《李颂》了。”[19]黄浩波先生认为:“李、梓皆可写作杍。且李从子得声,梓从宰得声,二字俱在之部。《李颂》其实是《杍颂》,即《梓颂》。”[20]读书会认为,整篇简文与“李”无关,而是咏“桐”的一篇小赋。[18]王宁先生指出:“《上博八·李颂》是一篇辞赋,内容是赞颂桐树的美善之质……是通过赞颂桐树来赞美圣人贤才之美德,用的是一种隐喻的方式,形式与屈原的《橘颂》相似。”[21]事实上,本篇是咏桐之作,与李无涉,整理者对全篇的理解显然是有问题的。

本篇紧扣梧桐而歌,结合内容与押韵情况,大抵可分为以下几个层次:

第一层次自“相乎官树”至“竢时而作兮”,是对梧桐整体形象的速写。梧桐生于丛树之间,它无节直生,木质轻软,这些卓绝的特质使它能够领袖群树。梧桐耐寒(这与事实不尽相符),是凤鸟所栖止的高贵树木。这一层次叙写梧桐的整体形象,梧桐的高大形象已经呼之欲出。

第二层次自“木斯独生”至“浸毁丨兮”,是对梧桐品性的进一步描述。梧桐生于榛棘之间,它的卓尔不群,与周围的平庸树种形成鲜明对比。它生长迅速,枝叶繁茂,它的根系庞大,刚直不屈。其他杂树的乱根错节,对其构成威胁。但梧桐仍兀自傲立,亢直如一。这一层次已经上升到对梧桐精神特性的歌颂。

第三层次自“嗟嗟君子”至“民之所好兮”,进一步赞颂梧桐的卓尔不群。梧桐与其他树木一道生长,却拥有独特的品性。就连普通的鸟群,都不敢随意在梧桐树上栖息。它出类拔萃,气度非凡,在开花的时节,更是光艳夺目。

第四层次自“守物强干”至“非与从风兮”,强调梧桐坚守自我高尚品性,不随波逐流。

总体而言,全诗赞颂梧桐的高洁品质,强调其卓尔不群、坚守自我、独立忠贞的品性。这是一首咏物小赋,作者托物言志,通过梧桐寄寓自身的道德理想。这与屈原《橘颂》所反映的“苏世独立”的精神是极为一致的。

作者对梧桐的歌颂,建立在状物的基础之上。而“断外疏中”、“亟植速(?)成”、“深利幵豆”、“素府宫理(?)”等语,极为准确地反映出梧桐的特征,可以看出作者敏锐的观察力。而如果脱离梧桐(注意是中国梧桐)的这些属性,我们对文义的理解势必也产生困扰。

作者以“官树”、“众木”、“榛棘”、“它木”等意象与梧桐作对比,将“凤鸟”与“群众鸟”作对比,通过映衬烘托,梧桐的形象得以深化。此外,本篇描写细致,词句华美,诸如“亟植速(?)成,厚(?)其不还兮;深利幵豆,亢其不贰兮”这样的句子对仗严整,具有较高的艺术性。

自先秦开始,梧桐便作为高贵的树种、象征芳洁的意象出现于诗文中。《诗经·大雅·卷阿》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经·小雅·湛露》:“其桐其椅,其实离离。”《诗经·鄘风·定之方中》:“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楚辞·九辩》云:“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梧”指梧桐。[22]484后世诗文亦沿承梧桐意象的意涵。如司马彪《赠山涛》:“苕苕椅桐树,寄生于南岳。”后世诗赋对梧桐的描写,亦多有与《李颂》相似者,此不赘述。

《太平御览》九百五十六引《瑞应图》曰:“王者任用贤良,则梧桐生于东厢。”《太平御览》九百五十六引《礼斗威仪》曰:“君乘祸狞蘘王,其政平,梧桐为常生。”是将梧桐与举贤、美政相联系。这些材料晚出,未可尽信。然联系屈赋的美政思想,《李颂》作者亦或有这一层深意。与之同抄的《兰赋》,便反映了贤才与机遇的辩证关系。

作者强调梧桐“违与它木,非与从风”,实际上便是屈原“苏世独立”的理想。在同抄的《兰赋》中,也体现出了这一思想倾向,只不过《兰赋》更注重通过兰与稊稗、蝼蚁、虺蛇的对立,凸显其幽独的一面。《楚辞》的有关作品亦一再强调个人意志与世俗世风的关系。如《离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惜诵》:“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咍。”;《涉江》:“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思美人》:“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

整理者将本篇与《楚辞·九章·橘颂》相联系,是极有见地的。按《橘颂》被视作屈原的早期作品,结合《李颂》以及同辑的《兰赋》、《鹠鷅》,可知这种咏物言志的形式当是早期楚辞作品的特点,屈原的一大贡献当是融入了许多个人抒情的因素。此前有学者质疑《橘颂》的形式与屈赋不类,进而否定其为屈原的作品,证据并不充分。《李颂》的发现,无疑丰富了我们对早期楚辞作品的认识,同时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橘颂》。《李颂》与《橘颂》,在句法、结构、修辞、用词以及所包孕的思想等方面,均有相似之处。尤其是意义相近的句子,如《李颂》中的“深利幵豆,亢其不贰兮”与《橘颂》“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李颂》中的“乱本曾枝”与《橘颂》的“曾枝剡棘”,《李颂》中的“素府宫理(?)”与《橘颂》的“绿叶素荣”、“梗其有理兮”,《李颂》中的“守物强干,木一心兮”与《橘颂》的“受命不迁”、“更壹志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李颂》的“木异类兮”与《橘颂》的“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均可互为参验。王逸说《橘颂》中的橘“树异于众木”,亦可与本篇“木异类兮”相参看。

三、《兰赋》的有关问题

本篇原无篇题,整理者指出属赋体,拟题作《兰赋》。相传楚国有《幽兰》之曲。谢惠连《雪赋》云:“《曹风》以麻衣比色,楚谣以《幽兰》俪曲。”《日出东南隅行(五言)》:“悲歌吐清响,雅舞播《幽兰》。”至于其出典,注家引宋玉《讽赋》逸文:“臣尝行至,主人独有一女,置臣兰房之中,臣授琴而鼓之,为《幽兰》、《白雪》之曲。”《古文苑》尚辑有宋玉《讽赋》,然不尽可信。依据上述材料,楚国曾有《幽兰》之曲,今见上博简《兰赋》或是久佚的《幽兰》亦未可知。至少将该篇题作《幽兰》是极为恰当的,较整理者所拟之题更有理据。兹结合学者讨论及笔者理解,示列宽式释文如下:

……旱,雨露不降矣。日月失时,稊稗茂丰。决去选物,宅在幽中。……①“稊稗”,简文作“ 薜”,整理者读作“荑薜”。孟蓬生先生疑读为“稊稗”,可从。“幽”,整理者释作“孳”,读为“兹”。读书会改释作“ ”,可从。

……旱其不雨兮,湫(?)而不涸。备修庶戒,逢时焉作。②“兮”,整理者将“可”属下读,读作“何”。笔者断句作了调整,属上读“兮”。“湫(?)”,整理者释作“渊”,何有祖先生认为是“黍”字,此从苏建洲先生说。“逢”,简文作“方”,读作“逢”从读书会说。缓哉兰兮!……摇落而犹不失厥芳,芳盈苾(?)弥(?)而达闻于四方。③“摇落”,简文作“攸茖”,整理者将“攸”读为“涤”,“华涤落”犹言“花落凈”。读书会读作“摇落”,可从。“厥”,整理者释作“氏”,读为“是”,读书会认为此字当是“氒”字,释为“氏”不确。高佑仁先生指出“芳”下有重文号。“盈”,简文作“浧”,整理者读为“盈”。读书会引冯胜君先生说读为“馨”。笔者认为整理者说可从。“苾(?)”,简文作“ ”,整理者释作“訿”,认为字同“訾”。读书会改释,读作“谧”。笔者读作“苾”。“弥(?)”,简文作“ ”,整理者释作“迡”,读为“迩”。“读书会”读作“宁”。笔者读作“弥”,认为与“盈”义近,形容“苾”。处宅幽麓,……

……残贼。蝼蚁虺蛇,亲众秉志。逴远行道,不穷(?)有折,兰斯秉德。④“穷(?)”,简文作“躳”,笔者疑读作“穷”。上述断句据笔者意见改。臤……

……年前其约俭,美后其不长。如兰之不芳,信兰其沫(?)也。风旱之不亡(?),天道其越也。①“年”,整理者读为“佞”。“美”,简文作“ ”,整理者释作“ ”,读为“端”。读书会改释,是。“沫(?)”,简文作“ ”,整理者释作“栽”,非是。读书会隶作“蔑”。笔者隶作“ ”,读作“沫”,训止,参见拙作《上博简〈兰赋〉与〈楚辞〉所见“未沫(沬)”合证》,《职大学报》2013年第2期。“亡(?)”,简文作“ ”,整理者读作“罔”,训为害。笔者读作“亡”。稊稗之方起,夫亦适其岁也。兰有异物:容则简逸而莫之能效矣,身体动静而目耳劳矣,处(?)位怀下而比拟高矣。②“容”,简文作“蓉”,整理者释作“ ”,读书会指出首字实为“蓉”字,侯乃峰先生读作“容”。“动静”,简文作“”,整理者读作“重轻”,从邬可晶先生读作“动静”。“处(?)”,该字残泐,读书会初疑作“宅”,后疑作“凥”,暂从之。“位”,整理者释作“立”,高佑仁先生怀疑作“位”,暂从之。“怀”,简文作“ ”,整理者隶作“ ”,读书会改隶作“ ”,后指出当从“鬼”声,可读作“怀”,可从。

该篇与《李颂(桐颂)》同抄。由于简有残缺,诗的全貌难以尽窥,除了第4、第5 号简可以贯通,其他三支简的次序尚难完全确定。暂从整理者的编联方案。

全篇歌颂兰的高洁品质、超然节操以及苏世独立的特殊气质。简1 强调旱情严重,稊稗疯长,而兰则选择生长在幽谷。简2 叙及虽然天旱不雨,环境恶劣,但幽谷中的兰仍兀自生长,等待时机,即使兰花凋落仍不失掉芬芳,芬芳充盈传布四方。简3 将蝼蚁虺蛇与兰作对比,强调兰居处幽僻之处,仍秉持其芳洁的品性。简4、5 具有评论性质,再次提及天气恶劣,稊稗横生,而兰有其特殊秉性,是人们望尘莫及的。

整理者已经强调本篇在研究赋体演变方面的重要价值,同时指出本篇对仗讲究,用字推敲,多同义或义近字连文叠用。诸如“茂丰”、“选物”、“备修庶戒”、“芳盈苾弥”、“达闻”、“处宅”、“残贼”、“逴远”、“行道”等语,均属同义连文。此外,该篇对兰的拟人化描写以及对比的手法亦值得我们重视。③该篇对兰草的拟人化描写诸如“决去选物,宅在幽中”、“备修庶戒,逢时焉作”、“逴远行道,不穷(?)有折,兰斯秉德”、“兰有异物:容则简逸而莫之能效矣,身体动静而目耳劳矣,处(?)位怀下而比拟高矣”等语句,均有拟人化的倾向。至于“年前其约俭,美后其不长”等语句,则对仗严整。本篇的艺术性较高,对于文学史研究尤其是诗赋研究具有重要价值。

关于先秦文献中的“兰”,乃至汉晋时代诗赋作品中的“兰”,古人的训释基本一致,即“兰”是一种“香草”。至于具体是何种香草,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等较早的著作给出了具体的答案,即所谓的“兰”是兰草(即佩兰,或曰大泽兰)或近于兰草的泽兰。总之,与今天所见到的兰科植物兰花差距甚大。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学者对此深信不疑。然而,由于所谓的古兰与今兰差距过大,不少钟情兰文化的学者便力图推翻旧说,以拉长今兰培植、欣赏的历史。这种观点,如今得到愈来愈多学者的认同。④参见杨涤清《〈楚辞〉兰蕙考》,《兰》1994年第2期;伍尚忠、何清正:《中国兰花历史疏辩》,《中国兰花信息》19期,1992年1 月;吴沛民:《中国古今兰花考辩》,《兰协晨讯》第九期,1994年11 月4 日;陈彤彦:《中国兰文化探源》,云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版;马性远、马扬尘:《中国兰文化》,中国林业出版社2008年版;李正宣:《从先秦文献所记之“兰”看古兰的植物属性》,《文史杂志》2011年第2期。以上只是举其要者。除了古兰异于今兰、今兰与古兰无二两种看法,学术界尚有另一种看法,即先秦时期古兰与今兰并存,《楚辞》中的“兰”一般指兰草,但“幽兰”则指今天的兰花。这种看法,得到了楚辞学者姜亮夫、张崇琛、周建忠等先生的认同。⑤参见姜亮夫:《楚辞通故》第三辑,《姜亮夫全集》(三),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6 页;张崇琛:《楚辞之“兰”辨析》,《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2期;周建忠:《猗猗九畹易消歇 奕奕百亩多淹留——兰花栽种历史考述兼释〈楚辞〉之“兰”》,《东南文化》2000年第9期;周建忠:《兰文化》,中国农业出版社2001年版,第46 页。而通过对《兰赋》关于“兰”之香气、“兰”之所居等方面的认识,笔者认为“幽兰”即幽僻之处的“兰”,《兰赋》所叙“幽兰”当是幽谷水泽畔的兰草,这也进一步证明,先秦文献中的“兰”确系兰草,且所谓的“幽兰”也是指兰草,容另文详论。

我们再来看《兰赋》中“幽兰”之隐喻。整理者指出本篇“以‘兰’起兴,托物言志,借兰之品德而抒发作者的情感与志向。……此实为作者借物喻己,即《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谓:‘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对‘兰’之赞赏,实不亚于屈原之《离骚》。”[17]249整理者的理解大抵得之,然尚有进一步深求的必要。在《兰赋》中,作者托物言志,其“志”在最后一句对兰“异物”的强调中已经透露:“容则简逸而莫之能效矣,身体动静而目耳劳矣,处(?)位怀下而比拟高矣。”作者强调兰有特殊的秉性,它超迈脱俗没人可以效法它,它兼有动静,它虽居处下位却有高尚的情操。这三句话,第一句写兰之丰姿,第二句写兰之境界,第三句写兰之追求,句句具有拟人意味。作者在歌颂兰的同时,也在描绘道德理想的图景。此外,《兰赋》诸如“决去选物,宅在幽中”、“备修庶戒,逢时焉作”、“逴远行道,不穷有折,兰斯秉德”的句子,均有拟人化的倾向。作者笔下的“兰”,已不是单纯的植物学意义上的“兰”,显然寄托作者之“志”。

说到“幽兰”,我们不难想到相传是孔子所作的《猗兰操(幽兰操)》。《乐府诗集·琴曲歌辞二》载:

一曰《幽兰操》。《古今乐录》曰:“孔子自卫反鲁,见香兰而作此歌。”《琴操》曰:“《猗兰操》,孔子所作。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琴集》曰:“《幽兰操》,孔子所作也。”

《艺文类聚》卷八一、《太平御览》卷九百八十三所引《琴操》所叙殆同,歌辞多袭用《诗经》语,不可尽信。不过《琴操》所记故事当有依据,类似的故事在其他典籍中也一再出现。如《荀子·宥坐》记述叙及孔子遭厄之际,向弟子讲述比干、关龙逢、伍子胥、重耳、勾践、齐桓公的事迹,来说明“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故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的道理。《孔子家语·在厄》、《说苑·杂言》等书所记大抵一致。“君子”怀德、怀才,但是否闻达,尚有时机的因素。尽管暂时不能显达,也仍要修身端行,坚守自己的初衷,等待时机。而经过蛰伏与等待,经过修炼自身与积蓄力量,心志将更为强大。这与《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思想也是一致的。孔子以“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相比况,可谓至当。类似的记述还见于《韩诗外传》卷七、《文子·上德》、《说苑·杂言》等。

除了以上传世文献的记载,郭店简《穷达以时》也有类似记述,该篇论述反映了儒家的天道观。虽然没有托于孔子故事,但《穷达以时》的记载与《荀子·宥坐》等文献在基本思想上可谓如出一辙,同样在论述“穷”与“达”的辩证关系,同样在强调“时”的意义。其中“芑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嗅而不芳”一句,论者多据传世文献补足缺字。①李零先生补作“兰生于幽谷,非以无人”,陈剑先生补作“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芑”可通“芷”或“茝”,在《楚辞》中,“芷(茝)”与“兰”每相提并论。虽然简文残泐,没有出现“兰”字,但显然“嗅而不芳”说的正是芷兰。信阳一号墓简24 提及“□猷(犹)芑 (兰)与(欤)?”亦可参看。

当我们回过头来看《兰赋》的内容,不难看出其诗旨实与《荀子·宥坐》、《穷达以时》等记载所涵摄的思想一脉相承。《兰赋》所记“……旱,雨露不降矣。日月失时,稊稗茂丰”、“……旱其不雨兮,湫(?)而不涸”、“风旱之不亡,天道其越也”极言自然条件的恶劣,“决去选物,宅在幽中”、“处宅幽麓”说明兰处幽谷,“逴远行道,不穷有折,兰斯秉德”则说明兰在幽僻、恶劣的环境下坚守自己的“德”。所谓“备修庶戒,逢时焉作”,正是强调兰等待时机。“逢时”二字可与《荀子·宥坐》的“遇时”、《琴操》的“逢时”合观,《荀子·宥坐》“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可视作其注脚。而“……摇落而犹不失厥芳,芳盈苾(?)弥(?)而达闻于四方”则是“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的写照。至于“处(?)位怀下而比拟高矣”,则可与《荀子·宥坐》“故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相参验。准此,我们便不难理解《兰赋》作者之“志”,也便不难理解何以《兰赋》有拟人化的倾向了。

可见,《兰赋》并非简单的咏兰之作,而是有明显寄托的诗章。作者有意通过对比,强化兰之品格:以天气大旱为背景,强调环境恶劣,以烘托兰生存之艰辛、品性之坚贞;将稊稗这种在大旱时节繁茂的植物作为反面意象与兰作对比,以衬托兰的卓尔不群;以蝼蚁虺蛇作为反面意象,与兰作对比,反映兰性喜幽静。通过这几组对比关系,兰的形象得以升华。其中稊稗、蝼蚁、虺蛇亦或有象征意义,象征与贤人相对的小人等。《楚辞·九思·遭厄》:“众秽盛兮沓沓。”可以参看。

反观今本《楚辞》,《九章·悲回风》有“故荼荠而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的文字,王逸注云:“以言贤人虽居深山,不失其忠正之行。”同样在强调兰“非以无人而不芳”的品质。此外,《离骚》云:“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王逸注云:“言己虽见放流,犹种莳众香,循行仁义,勤身勉力朝暮不倦也。”《离骚》:“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王逸注云:“言世时世闇昧,无有明君。周行罢极,不遇贤士,故结芳草长立,有还意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可见,在屈原以及其他楚辞作者的笔下,每以“兰(包括“幽兰”)”譬喻贤人、君子,以寄托贤士不显的感慨。②姜亮夫先生指出,《楚辞》中的“兰”有八个义项,其中一个义项借喻楚之贵胄子弟。参见氏著《楚辞通故》第三辑,《姜亮夫全集》(三),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0 页。《离骚》始终在呼唤“美政”,呼唤选贤任能、公平正义③《离骚》:“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涉江》:“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楚辞》一再呼唤人才选拔的公正。,“兰”便成为重要的意象。事实上,“兰”尤其是“幽兰”的这一层隐喻,在早于屈原的《兰赋》中便已定型。古人佩兰,也以兰喻德,[23]兰之芳洁品质正是与“君子”的要求相一致的。

《兰赋》表现出兰“苏世独立”的气质,这与同抄的《李颂》是一致的。《李颂》更多地表现梧桐的正面形象——它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而《兰赋》中的兰则是与稊稗、蝼蚁、虺蛇对立的,凸显其幽独的一面。《楚辞》中,多有表现幽独的思想。如《惜诵》:“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涉江》:“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兰的精神境界,不为世俗所理解,这也是它与梧桐不同的地方。在《楚辞》中,亦多有诗句表现这一思想倾向。如《涉江》:“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怀沙》:“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卜居》:“廉洁正直以自清。”;《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均可参看。

四、《有皇将起》的有关问题

结合学者讨论及笔者理解,拟定释文如下:

有惶(?)将起今兮,助(?)余教保子今兮。使游于仁……①“惶(?)”,整理者认为“皇”是凤凰,邬可晶先生读作“遑”,笔者读作“惶”。“助(?)”, 简文作“ ”,整理者认为是语气词,读书会读作“助”,后释作“惠”。“使”,简文作“囟”,整理者读作“思”,读书会读作“使”。“仁”,整理者释作“ ”,读书会作“忎(仁)”,可从。

……自悔②简文作“ ”,整理者认为同“诲”。此从程少轩先生说。今兮,有过而能改今兮。无奉有风今兮,同奉异心今兮,有奉……

……今兮,离居而同欲今兮。周流天下今兮,将莫惶今兮。有不善心耳今兮,莫不变改今兮。如女子将泣今兮……③“离”,简文作“鹿”,整理者读作“独”,此从读书会说。“有”,简文作“又”,此从读书会说。“变”,简文作“弁”,整理者隶作“吏”,读为“使”,读书会改释,读作“变”。“改”,整理者隶作“攸”,从读书会说。“泣”,简文作“ ”,整理者认为是“眯”的繁构,此从读书会说。

……若余子力今兮。族缓缓必慎毋忤(?)今兮,日月昭明今兮。视毋以三 ……④“族”,整理者读作“奏”,笔者疑读作“蹴”。“忤(?)”,简文作“ ”,整理者认为是“劳”之讹,此据读书会说。“ ”,整理者隶作“ ”,读作“诳”。

……大路今兮,与楮今兮。虑余子其速长今兮,能与余相助(?)今兮。可期成夫今兮,能为余拔楮柧今兮。……⑤以上据马楠、高佑仁意见重新编联。“ ”,笔者疑读作“周”。“ ”,程少轩先生读作“椒”,笔者认为也可能读作“槭”或“樕”。“助(?)”,整理者读作“惠”。“期”,整理者释作“哀”,读书会改释作“ ”,读作“冀”。此从张峰先生说。“拔”,简文作“拜”,整理者理解作跪拜之“拜”,读书会认为按此处“拜”亦可能如《诗经·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拜”之“拜”。

……也今兮,命三夫之旁也今兮。醪(?)膰诱余今兮,嘱命三夫今兮。⑥“旁”,整理者读作“谤”。“醪(?)”,简文作“胶”,笔者疑读作“醪”。醪(?)膰之精也今兮,命夫三夫之请也今兮。

整理者认为本篇以凤凰起兴,然尚难遽定,证据并不充分。由于简文残失过多,尚难以作全面的讨论。

整理者认为从《有皇将起》看,诗人系楚国上层知识分子,因担任教育贵族子弟的保傅之职,有感而作,作者“惟余教保子”,“能为余拜楮柧”,希望“思游于爱,能与余相惠”。一方面担忧学生“虑余子其速长”、“又不善心耳”、“如女子将眯”,一方面又劝诫学生“何哀成夫”,鼓励其“周流天下”“将莫惶”。拳拳爱护之心,溢于言表。同时作者又对“三夫之谤”、“胶膰诱”,即小人诋毁其担任教职之动机不良,表达出愤慨心情,颇有屈原作品之韵味。又以为所谓的《鹠鷅》残简诗义似为斥责不劳而获的现象。[17]271-287但从简文看,整理者对诗义的看法无甚依据。

邬可晶先生则认为所谓的《有皇将起》似乎是说某一师保辛辛苦苦教导公子长大成人,希望他剪除奸恶;但公子成人后受到了坏影响,与师保“异心”,变质了。师保泣谏,望公子“有过而能改”。⑦参见邬可晶先生在复旦吉大古文字专业研究生联合读书会:《上博八〈有皇将起〉校读》,(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http://www.gwz.f 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598,2011年7 月17 日)一文下的评论,2011年7 月18 日。

由于缺文过多,相关内容难以连贯。结合目前学者的编联成果⑧《有皇将起》、《鹠鷅》两篇形制相近。按照目前学者们取得的认识,《有皇将起》3 与《有皇将起》1 下可以缀合,《鹠鷅》3 支简可以缀合,整理者对《有皇将起》4、6 的缀合无误。在目前的条件下,将《有皇将起》作具体的编联是不切实际的。《有皇将起》与《鹠鷅》可能属于同一篇诗歌,也可能是抄在一起的不同文字。但囿于材料,它们的次序尚难究明,个别细节尚难厘清。正如对同辑《兰赋》次序的排列,亦是权宜之计。最近程少轩先生在《中国文字(新三十八期)》(台湾艺文印书馆2012年12 月版)发表《上博八〈鹠鷅〉与〈有皇将起〉编册小议》一文,可以参看。,笔者将相关竹简拆分为六组,以下试阐述各组的大致内容:

1.《有皇将起》简1 上……:作者希望某人帮助自己教育抚养孩子,使其归于仁德之道。

2.……《有皇将起》简2……:言某人自我悔过,有过能改,以及“异心”云云。

3.《有皇将起》简4 上+《有皇将起》简4 下:……言某人远离居住却有共同欲求,四处游荡而不惊惶,又谓莫不改变,如女子将要哭泣云云。

4.……《有皇将起》简5……:言戒慎而不违逆,日月显明云云。

5.《有皇将起》简3+《有皇将起》简1 下……:言盼孩子快快长大,能帮助自己,能剪除恶木云云。

6.《有皇将起》简6 上+《有皇将起》简6 下:句意难明,似乎是助己致祭。

综合上述残存的内容看,该诗主要涉及的对象应当是作者的孩子,作者的孩子尚未成年(但不像是襁褓中的幼儿)。作者的孩子可能犯了错误,并引起作者伤悲,故有“自悔”、“有过而能改”、“异心”之说。另外一种可能是,所谓“有过而能改”等是作者对自己孩子的要求,并不是孩子真的犯了错,准此,则全篇是作者对孩子的期许与训导。作者对其抱有较高期许,望其戒慎仁德,盼其尽快长大,以襄助自己,具体可能涉及祭祀事业。如果篇末果真与祭祀有关,那么作者可能是上层贵族甚至王者,他们期望自己的子弟成长起来,光大家声,继承祖先遗业。当然,作者也有可能是司职祭祀的官员,则与王官世传有关。或以为屈原的身份涉及巫祝,《九歌》等诗便与祭祀相关,并可参看。

贯穿始终的“子”,很可能是一个意思,最有可能指作者的孩子。当然,篇首几句出现的“子”也有可能是第二人称代词。如果“子”如整理者所说是作者的学生,那么作者很可能是保傅的身份,屈原“左徒”或“三闾大夫”的官职,均有学者认为具备保傅性质。整理者之说亦非无可能。《周礼·地官·保氏》:“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保氏所掌,便包括祭祀的内容。

笔者倾向于认为,全诗写自己对孩子(或学生)的期冀与训诫,希望他“游于仁”、“有过而能改”、“必慎毋忤”,并盼望他早日长大成人,以帮助自己,最后可能还涉及到祭祀,或是“与余相助(?)”的具体内容。简文残断,具体细节难以究明,录之备考。

此外,本篇所见“由于仁”、“有过而能改”、“戒慎毋忤”等思想均合于儒家思想,饶宗颐等先生曾指出屈赋与儒家思想相合之处,本篇所表现的思想特征亦值得重视。

五、《鹠鷅》的有关问题

《鹠鷅》与《有皇将起》形制相近,用语也存在一定联系,但目前条件下尚难判定二者关系。兹结合学者讨论及笔者理解,示列宽式释文如下:

子遗余鹠鷅今兮。鹠鷅之止①沈之杰先生读作“趾”。今兮,欲衣(?)②黄人二、赵思木隶作“卒”。笔者疑读作“萃”。而恶枲今兮。鹠鷅之羽今兮,子何舍余今兮?鹠鷅翩③简文作“ ”,整理者读作“膀”,此据读书会意见。飞今兮,不戠④整理者读作“织”。而欲衣(?)今兮。⑤编联据程少轩先生意见。

所谓“鹠鷅”,虽然整理者释字层面存在偏差,但对鹠鷅的认识则是正确的,对诗义的认识也存在参考价值。整理者指出:

本篇楚辞以“鹠鷅”起兴。“鹠鷅”即“枭”,或作“流离”,见《诗·邶风·旄丘》:“琐兮尾兮,流离之子。”诗义本以鹠鷅少美长丑比喻卫臣始有小善,终无成功(参看《说文》段玉裁注)。[17]287

关于《旄丘》的诗句,毛传云:“琐尾,少好之貌。流离,鸟也,少好长丑,始而愉乐,终以微弱。”郑笺云:“卫之诸臣,初有小善,终无成功,似流离也。”孔疏则云:

毛以为,黎之臣子责卫诸臣,言琐兮而少,尾兮而好者,乃流离之子也。此流离之子,少而美好,长即丑恶,以兴卫之诸臣,始而愉乐,终以微弱。言无德自将,不能常为乐也。……郑以为,卫之诸臣,初许迎黎侯而复之,终而不能,故责之。言流离之子,少而美好,长即丑恶,以兴卫之臣子,初有小善,终无成功。……琐者,小貌。尾者,好貌。故并言小好之貌。《释训》云:“琐琐,小也。”《释鸟》云:“鸟少美长丑,为鹠鷅。”陆机云:“流离,枭也。自关西谓枭为流离,其子适长大,还食其母。”故张奂云“鹠鷅食母”,许慎云“枭,不孝鸟”,是也。流与鹠盖古今之字。《尔雅》“离”或作“栗”。

从孔疏我们可以看出,鹠鷅(枭)有两个重要特点:

其一所谓“少美长丑”。《尔雅·释鸟》云:“鸟少美,长丑,为鹠鷅。”《说文》云:“鹠,鸟少美长丑为鹠离,从鸟留声。”猫头鹰类的幼鸟浑身细白绒毛,漂亮可爱,成年鸟则长相可怖,故有此说。

其二是“不孝”。《说文》云:“枭,不孝鸟也。”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云:“流离,枭也。自关而西,谓枭为流离。其子适长大,还食其母。故张奂云:鹠鷅食母。许慎云:枭,不孝鸟。是也。”《正字通·木部》云:“枭,鸟生炎州,母妪子百日,羽翼长,从母索食,食母而飞。”严格来说,“枭”是猫头鹰类的泛称,鹠鷅是其中一种。“枭”与“鹠鷅”浑言之则同,析言之则异。所谓“食母”、“不孝”,便是枭或鹠鷅的一大特征。

与“不孝”有关的还有“爱子”。《吕氏春秋·分职》:“譬白公之啬,若枭之爱其子也。”《文字·微明》:“不能为人,又无以自为,可谓愚人,无以异于枭爱其子也。”《淮南子·道应训》:“譬白公之啬也,何以异于枭之爱其子也?”均言枭“爱其子”。《鹠鷅》与《有皇将起》一样,都提到“子”。二者是否存在关联?二者是否意义一致?“子”是指孩子还是第二人称呢?《鹠鷅》的“子”又是否与枭“爱子”的特点有关?都是值得考虑的。囿于材料,尚难确定。

《诗经·豳风·鸱鸮》涉及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尚书·金縢》谓《鸱鸮》系周公所作,清华简《金縢》所记同,且“鸱鸮”写作“周鸮”。鸱、鸮均与鸱鸮科鸟类有关,主要指鸺鹠,高亨先生《诗经今注》便认为《鸱鸮》中的鸱鸮指猫头鹰。[24]207此外,不少人认为诗中的鸱鸮指鸋鴃,即鹪鹩,以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为代表。《尔雅·释鸟》亦云:“鸱鸮,鸋鴃。”如果该诗的“鸱鸮”与鸱鸮科鸟类有关,则无疑与鹠鷅相近,《鸱鸮》与《鹠鷅》的起兴对象及叙述口吻均有相似之处。

贾谊撰有《鵩鸟赋》,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鵩鸟是楚人对“鸮”的称呼。所谓鵩鸟,确切地说应该是鸺鹠,或以为与鹠鷅同,事实上鹠鷅与鸺鹠并不是同一种鸟。鸺鹠是鸱鸮科的小型种类。但不管怎么说,《鵩鸟赋》与本篇涉及的对象存在较高一致性,可以合观。与《李颂》、《兰赋》不同,《鵩鸟赋》与本篇所涉对象实为一般认为的恶鸟。另孔臧有《鸮赋》,所赋对象相类。

《鵩鸟赋》与《鸮赋》将鵩鸟视作“异物”,《鹠鷅》除了提及鹠鷅,还提及鹠鷅嫌恶的萃止对象——枲。《楚辞·天问》云:“靡蓱九衢,枲华安居?”这里的“枲华”也是“异物”,《鹠鷅》提及“枲”或有深意。以“异物”入诗赋,自先秦以迄汉唐,自是传统,值得我们重视。

此外,吴洋先生结合烹食枭的记载指出:“他人赠予、作者接受恶鸟‘鹠鷅’,其目的在于烹调为食、以之为羹,作者只不过借题发挥,阐述‘鹠鷅’之恶,以达到必欲啖之而后快的目的罢了。”[25]52可备一解。吴洋先生将《鹠鷅》与《旄丘》进行互证,多有阐发。

吴洋先生提到的烹食枭的现象是值得注意的。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以为鸮“其肉甚美,可为羹臛,又可为炙”。文献中更有五月五日作“枭羹”以达禳除的目的,吴洋先生已经有所申说。在此需要补充的是,《庄子》的《齐物论》、《大宗师》都见及“鸮炙”。在最近公布的清华简第三册中有《赤鹄之集汤之屋》一篇,所谓“赤鹄”之“鹄”,简文写作“ ”,整理者认为“ ”字从咎声,见母幽部,“鹄”字从告,见母觉部,系对转,并联系到《楚辞·天问》中聚讼纷如的“缘鹄饰玉,后帝是飨”。[26]168也有学者提出,“ ”读作“鸠”。①参见侯乃峰:《〈赤鹄之集汤之屋〉的“赤鹄”或当是“赤鸠”》,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网站,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786,2013年1月8 日。按该观点最早见于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网站的论坛帖,发表于2012年9 月6 日。“ ”读作“鸠”在辞例方面是很充分的,楚简有不少例证。“缘鹄”与“饰玉”对仗谨严,“后帝②裘锡圭先生认为《天问》里的“帝”,从文义看都应该是天帝而非人帝,参见氏著《“登立为帝,孰道尚之”解》,《裘锡圭学术文集·语言文字与古文献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95 页。原载《文史》第十一辑,中华书局1981年版。是飨”也似乎与《赤鹄之集汤之屋》的内容无关,我们不必受限于“缘鹄饰玉”一语。从用字习惯看,“ ”读作“鸠”是最有理据的。

传说伊尹善于烹调,《赤鹄之集汤之屋》中伊尹便将所捕获的鸟烹调为“羹”。这里笔者提出一个不成熟的意见:简文的“ ”或可读作“枭”,③另枭、鴞、鸺音义相通,参见高亨纂着,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会典》,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799 页。“咎”与“舊”也有相通的例子,《淮南子·氾论训》“不必循舊”,高注谓“舊或咎也”,《说文》说“舊”是“鸱舊”,也是猫头鹰一类的鸟,“ ”也有可能读作“舊”,录之备考。指猫头鹰类的鸟。“枭”在见母宵部,古音与“ ”确是极为相近,此其一。枭可烹食,古人视作美味,此其二。④如果按照整理者的说法读作“鹄”,鹄确也是美味,《楚辞·招魂》云:“鹄酸臇凫,煎鸿鶬些。”《楚辞·大招》云:“内鶬鸽鹄。”古人一般认为鹄分白鹄与黄鹄,《太平广记》卷三九六见及“赤鹄”。作为异常的征兆,“ ”的颜色不能落实到实际情形。“枭羹”可禳除,《赤鹄之集汤之屋》中伊尹食之有异象,与巫术关系密切,根据文化人类学的研究,猫头鹰曾经是神圣的灵鸟,此其三。在殷墟的灰坑中,发现一些鸮类鸟的骨骸,[27]似乎与人类食用有关,此其四。殷墟出土不少带有猫头鹰类形象的器物,一些学者认为殷商有鸱鸮崇拜,叶舒宪先生更是以为“生商”的“玄鸟”即猫头鹰,⑤参见马银琴:《论殷商民族的鸱鸮崇拜及其历史演化》,《天问》,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叶舒宪:《玄鸟原型的图像学探源——六论“四重证据法”的知识考古范式》,《民族艺术》2009年第3期。此其五。猫头鹰除了神圣的一面,通常又被人被视作不祥的恶鸟,它栖息于“汤之屋”,很有可能因为其性质特殊而被射获,此其六。

《天问》中与《赤鹄之集汤之屋》有关的或许是“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一句。⑥这一点受代生师兄启发。萧兵先生在《楚辞新探》(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中对这一句有所讨论,可以参看。另萧兵《“观”是猫头鹰》(《社会科学辑刊》1980年第4期)、谢祥皓《“观”是猫头鹰吗》(《社会科学辑刊》1981年第4期)、涂元济《“观雀”应是飌雀》(《社会科学辑刊》1982年第4期)围绕此问题作过讨论。上帝所降之“观(觀)”,或许便是猫头鹰一类的鸟。甲骨文中的“雚”字,不少学者认为与“萑”一样,是一种猫头鹰类的鸟,不过并没有很强的证据。[28]283《天问》中的词句古奥费解,不少传说已经散佚,新材料的确为我们提供了新线索,但问题并没有因此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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