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海派的“都市怀乡”——以沈从文、施蛰存为例
2013-08-15闫冬玲
闫冬玲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是商的帮忙而已。”[1]鲁迅针对京海派之争作出的独到见解,为京派和海派贴上了泾渭分明的标签。京派和海派这两个“各具异彩的文学景观”,代表了20世纪30年代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个性和文学理想。在京派和海派的对比研究中,吴福辉的《京派海派小说比较研究》、杨义的《京派海派的文化因缘和审美形态》、文学武的《各具异彩的文学景观——京派小说与海派小说比较论》等,代表了将京海派的小说进行横向比较的丰厚成果。然而,正如严家炎所说,“京派并不像有些人理解的那样从根本上和海派相对立”[2],因此,我们在突出二者创作差异的同时,也不可忽视它们在创作中存在的契合之处。本文即以京海派的代表作家沈从文、施蛰存的小说创作为例,探讨京海派的“都市怀乡”——这一殊途同归的默契。
“都市怀乡”是寓居都市的现代作家们共通的精神质素,从20世纪20年代初王鲁彦、许钦文等一批作家们形成的乡土小说的创作潮流开始,“都市怀乡”情结便成为这些“侨寓文学的作者”(鲁迅语)们创作的最初情感驱动。到了京派作家的笔下,不遗余力书写故乡的美和抒发对故乡的依恋,也可说是这种怀乡情结的极致展现。京派作家在他们的乡村叙述总体中构建着自己精神的乌托邦,“而城市的描写,则作为与乡村世界对立的人生,被纳入京派宏大的叙述总体中”[3]242,在城乡二元对照中,城市文明的虚伪丑陋使得京派作家力图在故乡追寻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4],“对城市文明的虚伪,道德沦丧的嫌恶态度,对陈旧乡村文明故意美化的倾向,最能代表他们乡村的文化审视心理”[5]。沈从文即用两套笔墨,描绘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构建了他的城乡二元世界和城乡价值判断。他说:“请你试从我的作品里找出两个相关短篇对照看看,从《柏子》同《八骏图》看看,就可明白对于道德的态度,城市与乡村的好恶,知识阶级与抹布阶级道德爱憎,一个乡下人之所以为乡下人,如何显明具体反映在作品里。”[4]
而海派虽然作为都市文学的代表和都市文化的书写者,最先将笔触深入大上海的歌舞厅、夜总会、跑马场、酒吧、妓院等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中,但其作品中所流露出的怀乡情愫,我们依然能够明显感受得到。黄献文在其《没有家的感觉——论新感觉派小说人物的精神特征》一文中就指出海派笔下的人物大都是“远离故乡的怀乡病者”,虽身处都市,但充斥着“无家可归的感觉”,是都市中的浪子。张鸿声在《都市化中的乡村与都市里的乡村——心理分析派小说论之一》中认为,“假若去掉那沾满洋派商标的有色眼镜,也许会看到一双忧郁的乡下人眼睛”,“处于都市生活的重压之下的他们实际上是以对乡村古老文明的怀念来调整自己将失去平衡的情感天平”。[6]事实上也如此,海派笔下的都市男女大都是精神苦闷、孤独的小人物,一方面他们沉醉于都市的十里洋场,另一方面身处异乡的流浪感、漂泊感以及都市文明的冷漠和病态又使得他们有着逃离都市的冲动和感怀故乡的情绪,因此,我们可以说海派作家也有乡土情结,有对城乡的关注,有反都市的主题,有对乡村的依恋和回望。这在施蛰存的创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施蛰存有“根深蒂固的城乡二元倾向”,他的作品也大致分为乡村与都市小说两类,这是施蛰存和沈从文的默契,也是海派和京派创作上的不谋而合。
沈从文、施蛰存在城乡二元文化上的相通之处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对城市文明的批判和对乡村故土的依恋。
沈从文从荒僻的凤凰小县来到古都北京,处处感到身处城市的苦闷和隔膜。他说:“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个乡下人。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7]并认为:“城中人生活太匆忙,太杂乱,耳朵眼睛接触声音光色过分疲劳,加之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虽俨然事事神经异常尖锐敏感,其实除了色欲意识和个人得失外别的感觉官能都有点麻木了。”[4]他一再申明:“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4]沈从文以一个乡下人的眼光打量都市,城乡的对照便鲜明地显现出来了。在他的湘西世界里,故乡的风景美、人情美、人性美,民风淳厚古朴,人与人之间重义轻利、守信自约,女子“恬静、温柔、纯净、忠贞,从外表到内心皆姣好无比”[3]215,男子则“诚实、勇武、不驯服、有血性”[3]215,他在湘西世界着力发掘一种近乎神性的人性,《龙朱》即是一篇美的赞歌:“这个人,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逊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8]然而再看他的《八骏图》,八位“富有学识”的教授却个个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表面显而不露,内心却对海边的泳装女子、墙上的女子画像念念不忘,特别是主人公达士,自命“是个身心健康的人”,是“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结果却也经不住一双“美丽眼睛”的诱惑,“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绅士的太太》中,作家为这些高等人造了一面镜子,他们的家庭生活无聊之至,最大的兴趣是打牌玩乐,连上大学的年轻小姐也不例外,少爷和父亲的姨太太偷情,夫妻之间相互欺瞒。作家对这些高等人的生活极尽调侃之笔。在沈从文看来,都市社会的糜烂丑陋扭曲了人性,造成了人性的异化,而他的湘西世界,则是“对人的生活形态中有别于现代文明的那种健全、协调、化外境界的重新发现”[3]214。都市作为乡村的陪衬,都市的罪恶、乡村的健康,对都市的批判、对乡村的赞美不言自明。
施蛰存这位来自江南小镇的才子,在大上海的生活中同样时常感到苦闷和压抑,他擅长用心理分析的笔法描绘都市角落里的小人物,《魔道》中的“我”简直是一个荒诞可笑的精神病患者。《旅舍》中的丁先生患了“神经衰弱症”。在沈、施的笔下,精神分裂、人格变异等这些“都市病”的产生是现代文明与生俱来的病态。施蛰存在小说集《上元灯》中则“展示了苏杭、松江一带带有古老民间文化的风物、人情与民俗美”[6],短篇《上元灯》中“我”与“她”美好纯真的恋情、《旧梦》中物是人非的惆怅,这些在压抑的都市生活中“感怀往昔”的情愫,莫不流露出作家向故乡寻求精神寄托的感伤。而《鸥》《渔人何长庆》《春阳》等作品中城乡文化的直面碰撞,使我们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作家对城乡的复杂情感。作家一方面希冀在故乡找回于都市中已失落的精神家园,一方面又清醒地看到城市文明入侵乡村后乡村文明的式微。《渔人何长庆》中天真的农家少女菊贞因不愿“吃一世卖剩下来的死鱼儿”,怀抱着美好的愿望来到都市,认为会找到一个“适当的职业”,却最终沦为“四马路的野鸡”,善良的何长庆不顾村民的侧目把菊贞从都市接回家中,而菊贞亦做回了长庆的贤内助。可见,都市文明对淳朴人性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和腐蚀,而乡村文明却使人获得新生。在小说《春阳》《雾》中,从昆山来到上海的婵阿姨因和煦温暖的春日的阳光所萌发的隐秘的情欲躁动,终究打败不了内心坚固的伦理道德的高墙,继续做回大笔财富的殉葬者。而那个有着“很深的悒郁”的素贞小姐,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守旧思想决定了她在欲望中的退守。作者对这些传统的乡民心态又不乏批判。再看《鸥》中,银行职员小陆在每日繁重的工作中对自己故乡青梅竹马的恋人吴家少女的思恋,是他在机械压抑的都市生活中找寻的一丝情感慰藉,但最终他魂牵梦绕的女孩却“在完全上海化的摩登妇女的服装和美容术里”,用带着“白金腕表”的手臂挽着好色的同事阿汪走进了戏院,于是,“小陆轻轻地嘘了一口气,缓步地走出了戏院门。卖报童子将晚报挥舞在他眼前,正如一群白鸥乱飞着,他觉得有些憎厌了……”纯洁、美好的“白鸥之梦”就这样破灭了,小陆的精神家园也就此失落:“那唯一的白鸥已经飞舞在都市的阳光里与暮色中了。也许,所有的白鸥都来了,在乡下,那迷茫的海水上,是不是还有着那些足以偕隐的鸥鸟呢?”在这里,乡村的美好被城市文明消磨殆尽,乡村和城市都成了幻灭之地,何处才是精神家园、灵魂的安放之地?作家似乎也无从回答,只有虚无。
再回到沈从文,在“去乡已经十八年”的一九三四年的冬天,回到故乡的他同样注意到故乡现出的堕落趋势,在《长河》题记中他说得很清楚:“‘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抽象的东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年长者“优美崇高的风度”在年青一代身上已经看不到了,现代文明破坏了湘西世界的平静和淳朴,而湘西古今如一的、不乏蒙昧的生活现实更是引人担忧。沈从文即在这种“常”与“变”的对照中清醒地认识到湘西的悲剧抑或是整个民族的悲剧。因此,在《萧萧》等作品中,我们便看到湘西现实的苦难和悲哀,感受作家的痛苦和焦虑:湘西人的尽人事而听天命,生命处处显出的愚昧无知,萧萧一代代童养媳命运的轮回,这种对历史毫无意义的湘西现实令人绝望。沈从文说过:“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掉了。”[4]这“热情”和“悲痛”到底是什么呢?笔者认为,这“悲痛”就在于作家清醒地认识到湘西文明迟早消失殆尽的现实,而作家的“热情”则在于他在湘西人的身上发现的美好人性,那种热情向上的力量,正是现代文明所缺失的。因此,拒绝都市、回归乡土代表了京派作家鲜明的城乡立场、价值选择,更代表了京派以湘西世界所代表的那种自然坚韧的生命形式作为参照,来重塑民族品德的文化启蒙立场。
相比之下,海派面对城乡则似乎陷入了两难之地,更像在都市中迷失了自己,正如吴福辉在其《京派海派小说比较研究中》所说的:“海派的社会批判意识是较京派更为薄弱了,而且充满病态。他们对都市的愤激,往往是无所顾忌的自我发泄,是爱欲的不得满足或过分的烂熟。那种对都市人格两重性质和物质文明的揭露笔调,总是伴随着一个沉醉、企慕和无可奈何的暗影。这样,海派的揭发变成了狂放的自我暴露,你看不到一丝一毫京派似的心理平衡,只见精神崩坏后的失意、苦闷,无所归属,仿佛失掉了世界,也失掉了自己。”[5]
综上,面对城乡文化的交融和碰撞,京海派作家在共同的“都市怀乡”情结中,都表达了自己对于城乡图景的思考,对于人类生存现实的思考。事实上,城市和乡村同时是一个现代和传统的问题,有评论说,乡愁也就是反现代性的怀乡病,因此,在主流的线性时间观之外,京海派“都市怀乡”背后对现代性的质疑和反思无疑是珍贵和清醒的。海派对于现代文明持一种双重姿态:批判和迷恋。作为都市文化滋养出来的作家,他们对现代文明存在依赖和肯定的一面,但面对资本主义侵压下发展畸形的现代文明,他们所持的批判态度就和京派作家趋向一致。我们应该注意到施蛰存笔下与沈从文相一致的跳脱城乡之外的对于人性的关注。《石秀》《将军底头》等小说将笔触深入人性,在人的性欲望和社会规范的冲突中表达出深刻的思考:石秀杀死潘巧云有他内在隐秘的心理动机,在社会伦理道德的约束下,对潘巧云肉体的贪恋无计可施,于是在得知潘巧云与人私通后,从杀掉潘巧云的行为中获得心理补偿。花惊定将军的自我身份认同矛盾重重:一方面作为汉族将军,他避免不了要去抵御吐蕃国的入侵,另一方面他的半个吐蕃国血统又让他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吐蕃国人,从而对汉人“卑怯,凶残,淫乱,愚陋,说诳”的“劣点”深恶痛绝。最后内心的情欲使得他为保护一个汉族女子身死沙场,人性的欲望与道德、规范之间的冲突可见一斑。这种深层的人性思考于是和京派笔下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一道,对一味强调发展、变动的线性时间观进行了反思。
总之,“都市怀乡”作为现代作家共通的精神焦虑,可以说成了现代文学的一个母题。京海派作家对此的默契,是偶然,也是必然。在“都市怀乡”的背后,有对城乡现状的剖析,有作家自身情感的矛盾纠葛,更有对人性、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和思考,京海派“都市怀乡”的意义不言而喻。另外,作为较早的城乡叙事,京海派的城乡世界便成为现代文学城乡主题写作中的一部分,丰富了城乡视野的一隅。
[1]鲁迅.“京派”与“海派”[M]//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32.
[2]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252.
[3]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42.
[4]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M]//抽象的抒情.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357.
[5]吴福辉.京派海派小说比较研究[J].学术月刊,1987(7):47-52.
[6]张鸿声.都市化中的乡村与都市里的乡村——心理分析派小说论之一[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0(1):138-149.
[7]沈从文.从文自传[M]//沈从文作品精编.桂林:漓江出版社,2002:72.
[8]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