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信念下中西精神冲突的失衡
2013-08-15孙佃鑫
孙佃鑫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刘小枫,1956年生,重庆人。他曾自述“家父念小学未毕,然一生噬读古书”[1]自序:2。他自幼常听父亲念苏东坡、廖平和郭沫若的贤人经。“文革”中,读中学时,父亲即令他死背唐诗、宋词、唐宋文,并对其坐讲《古文观止》篇什。“高中最后一年有点醒事,偷读旧体诗词、新诗、小说。”[2]自序:2高中毕业下乡落户,开始自修。在友人的帮助下,阅读了不少中西杂书。返城后在重庆图书馆做学徒工,闲时翻看英文书目录卡片给他很大刺激:若不通西文,等于半盲,始自修法语。1978年,考入四川外语学院德法语系,大学四年多不务正业,有计划地阅读文史哲书。1982年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同年入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这一时期他的思想雏形渐具。1985年毕业,获哲学硕士学位,进入深圳大学中文系任教。同年,出版了第一部专著《诗化哲学》,并引起轰动。1989年入瑞士巴塞尔大学,获神学博士学位。1993年起,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北京大学比较文化研究所兼任教授。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山大学“逸仙”讲座教授,博士生导师。
刘小枫的主要学术著作有:《诗化哲学》、《拯救与逍遥》、《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沉重的肉身》、《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刺猬的温顺》、《圣灵降临的叙事》、《重启古典诗学》、《拣尽寒枝》、《共和与经纶》等。《拯救与逍遥》是刘小枫的第二本学术著作,初版于1988年,初题为《拯救与逍遥——中西方诗人对世界的不同态度》。1990年,台北风云时代出版社再版此书,分为《拯救与逍遥》及《逍遥与拯救》两册;2001年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了《拯救与逍遥》(修订版);之后,2007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拯救与逍遥》(修订二版),2011年又推出了该版的精装本。
一、比较诗学辨伪
《拯救与逍遥》据刘小枫本人说是应乐黛云先生之邀,承担其设计的一套丛书中的比较诗学部分写作的产物。该书初版时,作为“文化:中国与世界”系列丛书之一。这也直接造成了日后学者对本书学科领域划分的争辩。不仅因为它所属的丛书系列,而且缘于刘小枫在该书内容中对比较诗学的叙述,初版引言即题为《作为价值现象学的比较文化和比较诗学》。如果说初版刘小枫言及比较文学和比较诗学仅是为了使该书在整个丛书系列中合宜,那么在再版中刘小枫则对这些说法进行了全面的修正。“先贤切思讲磨的独白成了装模作样的‘比较诗学’对话,必须纠正命运导致的这个历史误会——因此修订删除了副题,改写了引言和绪论中佯说‘诗学’的章节。我本来无意论析诗人,比较诗学的框框令我非借‘诗学’来说个体信仰的事不可,实际上我的确不懂什么‘诗学’。”[2]前言:9作者本人否弃该书是比较诗学著作的说法,这似乎印证了刘小枫最初写作该书时的原因:按自己的的想法写比较诗学。
“‘比较诗学’的种种独立含义确实更多地来源于比较学者以及文论家们的实践活动”[3],按照厄尔·迈纳的这种说法,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实践活动。虽然作者本人否认这是一部比较诗学著作,但书中充斥的比较的研究方式却是始终无法抹去的。在这部著作中,刘小枫所选取的材料亦是跨文化的,基督教文化与汉语主流文化。刘小枫虽然否弃比较诗学之名,却无法否认它的比较诗学之实。
按照刘小枫的说法:“为学多变,寻绎则始终如二:一,寻求个体性思想信念的安顿;二,寻求切合时代问题的学问样式。”[1]自序:3 就《拯救与逍遥》看来,作者欲“走出思想的民族解放事业、回到个人的生活信念问题”[2]前言:6。个体信念的传达实际上是该书的旨在。刘小枫采用个体信念的说法,实质与观点、主张等词所表达的意义并无二致。他之所以采用个体信念这个概念无疑表明其对中西方精神冲突中各种问题的坚定看法。个体信念首先针对该书所要传达的整个内容而言,然而,事实不止于此,刘小枫坦陈:“《拯救与逍遥》文体本身就是个体信念的表达”[1]自序:4,并将此种文体称之为个人信念式的文体。由此看来,《拯救与逍遥》从内容到形式都无法摆脱个体信念传达这一事实。如此看来,将《拯救与逍遥》看成是作者个体信念的寻绎或许更为恰切。
二、中西方精神冲突辩难
精神冲突是《拯救与逍遥》中的重要概念,修订本的引言即命名为《作为价值现象学的精神冲突》。刘小枫在书中对这场精神冲突进行了详陈。精神冲突在中西方精神传统的相遇后不可避免地产生,同时是一种开启精神的未来向度的意义显现过程。精神冲突的目的,刘小枫概括为“是要追问历史文化中的意义真实”[2]15。此外,刘小枫对精神冲突这一概念反复陈述。“精神冲突是对生活意义的追问”[2]15,“精神冲突不是在历史文化的事实性研究中发生的,而是出于两种文化的历史中精神的意义追问。”[2]12
尽管刘小枫在引言中一再陈述与精神冲突有关的内容,但却很难使人信服。原因即在于作者只是单纯的概念性陈述而缺乏相应的事实支撑。虽然接下来的篇幅中对此有相应佐证,但在引言中的赘述至少表明其叙述策略的不明智。此外,交谈、对话等一些概念的反复陈说,则毫无必要,尤显多余。
据刘小枫的说法,“个体性是思想自身无法抹去的在体性质,精神冲突本质上是思想个体之间的争拗。”[2]16刘小枫将精神冲突最终落脚在思想个体上,问题是思想个体是否足以承受精神冲突之重,作者选取的处在中西精神冲突中的思想个体又有多大程度上的代表性,作者个体的主观性如何克服。对此,刘小枫似乎没有足够的自信,他自陈,“本书是一个人与中西方思想历史中的几个人的个别对话。”[2]前言:8 作如此陈述,若非作者有意的自我辩解,实难摆脱自我开脱之嫌。一个人与几个人的个别对话,极具私人性,作者既有言在先,别人似乎就无指责的必要。但因该书关涉主旨的重大,因而这是必须被考虑而绝不能忽视的。
刘小枫认为中西方最为根本性的精神品质是拯救与逍遥,这两种精神品质的差异进而引导出“乐感文化”与“爱感文化”、超脱与救赎的精神冲突。接着,刘小枫将审美与救赎看成是精神的原始冲突,两种诗的精神之间的冲突。中西方思想个体之间的争拗进而围绕拯救与逍遥展开,因而得以管窥中西方精神冲突的思想个体。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卡夫卡、加缪等作是这场精神冲突的西方思想个体,与之相对的中国思想个体则是屈原、陶渊明、曹雪芹和鲁迅。重审中西方的传统思想,刘小枫所秉持的是基督信仰。事实上,该书浓厚的神学知识背景也是它最初引发关注的原因之一。这些西方思想个体作为即将展开的中西方精神冲突的对话主体,承载着传达基督文化精髓的任务。刘小枫最终所择取的承载西方精神的思想个体是近代具有基督信仰的诗人。假托诗人的言说来铺陈这场精神冲突,刘小枫解释说:“精神品质的形态似乎规定了诗的言说,诗的言说突显精神的品质。”[2]32显然,刘小枫择取的思想个体并未摆脱个体知识结构的限制。不能不说刘小枫择取的思想个体不具代表性,只是由于作者强烈主观性的介入,对思想个体进行阐释时,阐释过度的现象过于严重。仅以刘小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阐释为例。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国文学的卓越代表,同时也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刘小枫深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高中二年级,我读了小说《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我的小说阅历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2]前言:3据刘小枫自己所说:“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从此不再读中国的小说。”[2]前言:4事实上,刘小枫不仅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学得写好小说,须念好哲学,而且在他初次遇到神学不得要领时,也转向陀氏小说寻求答案。刘小枫自陈:“最先教我认识基督信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的小说和舍斯托夫那篇尖锐的临终绝唱以及舍勒的价值现象学。”[2]前言:7 陀氏对刘小枫的意义显而易见。在《拯救与逍遥》中,陀氏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历史地再现为现实中的人物。按刘小枫的说法:“他不仅预先塑造了尼采、卡夫卡,也塑造了鲁迅。”[2]350不止于此,刘小枫认为:“荒诞哲学的真正先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伊凡。”[2]377同时,陀氏还创造了20世纪精神信念中的四种典型形象中的三种,而主要是这三种在20世纪的思想舞台上对人的生活信念和情怀产生重大影响。按刘小枫的说法,《拯救与逍遥》的目的是“走向绝对的精神,而非西方的或中国的精神”[2]前言:8。不容置疑的是,陀氏作品确实极具价值,他作品中的人物如梅思金、拉斯科尔尼科夫等秉持的精神气质与现实中的人物的确有切合之处。刘小枫沟通现实人物与小说人物的做法,为理解西方精神提供了全新的角度。但是,他的做法容易使人产生误解,即如此看来陀氏仿佛无所不能。不能否认陀氏作品的伟大性,但刘小枫加诸在他身上的光环早已超逾其本身。现实人物与小说人物对号入座的弊端即在于两者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同一。这种做法显然与作者本人的喜好有关,陀氏对刘小枫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刘小枫在所有关键问题的择取上都将目光投向这位精神导师。不能不赞叹刘小枫对陀氏作品的理解之深、领悟之透,这使他的著作给我们无限鲜活的感觉。但是,这种快意的阅读,却未能消除我们的隐忧,即在陀氏作品中可以觅得的人物完全有可能在其他人的作品中寻得,纷繁的作家群体尚且不论,对作品的解读本身就包含着难以自足的主体性。
三、问题意识的错置
刘小枫“不断在欧洲小说和哲学中寻找某种东西,心中挂念的仍然是相当含糊的‘中国问题’”[2]前言:6。汪晖即认为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以基督教伦理为依据,提出中国现代思想中的价值问题和思想问题”[4]。实际上,刘小枫著作中的问题意识一直备受关注。刘小枫即曾说:“问题意识是学术思想的关键,这是一个过于私人化的事情:我想究明某种东西,澄清某种疑虑,与我的纯属个人性的在世体验相关。”[5]《拯救与逍遥》除整体所呈示的问题之外,在该书的叙述中则几乎是随着作者的提问而推进的。
刘小枫把屈原的《天问》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寻求解决某种困惑的途径,一种精神存在赖以确立的行动。他从诗艺上的粗陋、内容上的悖谬来说明《天问》的怪异。刘小枫将重点放在屈原提出此类问题的原因、如何提问以及提问意味着什么上。刘小枫对提问进行了详述。“提问的精神活动不仅为人们追寻真实的价值生活的根据提供了条件,还无情暴露出提问者的存在有限性”[2]88,“提问就是超越自我意识面临的困境和精神意向活动。”[2]130提问本身划定了存在者的界限,表明了一个人思考生活的方式。刘小枫以此来分析屈原,逐层理析,作者的整个思考轨迹得以清晰的呈现。这种以提问方式展开的论述,使刘小枫的著作与一般学术著作相比更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事实也正如此,《拯救与逍遥》一版再版,在学术著作中也是不多见的。
刘小枫从对屈原《天问》的分析开始,将提问精神应用到学术著作中。作为一部学术著作,《拯救与逍遥》中提问之多,确实是很少见的。这是刘小枫学术著作的特色,常为人称道。在我们一贯熟悉的严谨的学术规范之外,这种写作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带给读者类似阅读小说的感觉。加上这些问题本身的价值,使这些提问早已超逾表面的叙述策略。刘小枫认为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为困难。所以,该书中作者提出的一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毫无疑问,这些问题的价值无可否认。它首先在思考方式上给读者以启迪。如果因此认为问题的提出而比解决更为重要,则显然走入了误区。在《拯救与逍遥》中,精彩的提问往往令人击节称赏,但对于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却始终使人萦绕于心。如刘小枫所言:“如果说屈原的‘天问’的一无所问尚有某种意义,那就是它所表现出来的怀疑精神。”[2]139怀疑精神自然值得敬重,但是不能以此而忽略提问本身。刘小枫站在西方基督信仰的立场上,审视汉语主流思想而提出的系列问题,多方面阐明汉语思想自身的欠缺。“现世根本欠缺的不是高明的治术,不是祖传的宗法,而是救赎之爱。”[2]124事实上,刘小枫不仅站在基督立场上提问,而问题的答案则几乎全在其中寻找。刘小枫说该书的目的是要“走向绝对的精神,而非西方或中国的精神”[2]前言:8。就其全书看来,这种绝对精神则主要是西方的,基督文化的。“思想界的前辈们要么积极融贯、相互映证中西方哲学,要么想方设法证明中国思想比西方思想高明。无论哪种态度,都站在民族解放的立场”[2]前言:6,而刘小枫所选择的基督文化立场,就事实看来,很难走向他所称的绝对精神。这种绝对精神的实现,将以牺牲精神的民族性为代价。精神并非真理,它植根于人之上。中西方精神只能在相互学习中寻求各自的完善,若企图用一种精神去拯救另一种精神则不啻为苛求了。
结语
刘小枫站在基督信仰的立场上反观中国传统主流文化思想,为我们了解传统文化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刘小枫将这场中西精神冲突置于个体信念之下,从个人的角度进行了全新读解。由于个人知识结构及其他方面的局限,虽然书中不乏创见,但终究在中西精神冲突这一问题上多有偏颇。中西精神仅仅依靠价值现象学的先验还原或意义的重新解释也许并不能如刘小枫所预想的那样轻易重生,而这场精神冲突若非不可避免,作为中西方冲突的个体执守自我信念则显得尤为重要。
[1]刘小枫.个体信仰与文化理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2]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修订本.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3]厄尔·迈纳.比较诗学[M].王宇根,宋伟杰,覃学岚,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15.
[4]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75.
[5]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与爱[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