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距离的胜利及其审美悖论——新世纪网络诗歌现象探微
2013-08-15姚则强
姚则强
(韩山师范学院宣传部,广东潮州 521041)
在新世纪,当新诗遭遇网络的时候,数亿写手狂欢了。为了实现“零距离”的真正胜利,多少人乐此不疲,网上网下一派喧嚣与躁动。但当新世纪走过第一个十年,网络诗歌已经从风口浪尖慢慢归于平淡。尘埃落定后,历史的广角镜和时代的长镜头会聚焦在筚路褴褛的行迹上。民谚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距离不仅产生美,而且很多时候还能帮助我们破开历史的尘埃,还原事实的真相。网络诗歌取消了距离,同时成为新世纪诗歌发展的新一把双刃剑。其实,具有“在场感”的诗人和诗评家,甚至是读者,绝大多数希望能在享受网络带来的恩惠的同时,尽可能减轻其对诗歌精髓的消极腐蚀,从而保存诗歌作为一种文学样式最基本的“距离”要求。
一、“文学即距离”
“文学即距离”,这是金惠敏在《媒介的后果——文学终结点上的批判理论》(此后简称为《媒介的后果》)一书中提出的观点。当然,这个观点并不新鲜,在文学研究理论中,很早就有“距离说”的提出。“文学更本质上关切于距离,因为简单而毋庸置疑的是,距离创造美。”[1]13正如叔本华所指谓的“距离”:“我们的生命履历就像一幅马赛克图案,惟当与其拉开一定的距离,我们方才能够认识它、鉴赏它。”①转引自金惠敏:《媒介的后果——文学终结点上的批判理论》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第13页。
距离使得诗歌成为可能。且看卞之琳创作的《距离的组织》: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罢。)/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2]
这首仅有十行的短诗,以极富张力的语词在印象的碎片中编织戏剧化的时间与事件。午睡而入梦,复又梦醒,梦境前后诗人的意识似乎在时空的隧道里穿梭,诡诞而至无逻辑的处理,强化了戏剧的效果。诗中被组织起来的关系几乎都与“距离”有关,或是时间的、或是空间的,亦或者“距离”就在人与人之间。在现代诗歌的创作、阅读和接受中,由于“想象”、“模仿”、“陌生化”、“隐喻”等审美维度和艺术手法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艺术对象因而显得难于把握,增加了创作体验或者感受中的难度,延长了阅读接受时间的长度。而对日常生活的间离,又造成了疏离现实的诗美效果的延异。
首先,是创作过程的距离问题。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外部生活与内心生活之分。内心的心理活动、心理状态等,由于摆脱了现实生活而获得了游离的自由,可以做“白日梦”,能够超越时空的界限,“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文艺创作,特别是诗歌创作的过程便是内心与外界信息交互的过程。这个过程是诗人解决与世界“距离”的过程,是外部世界信息在诗人心中内化的过程,是诗歌创作的基础和前提。[3]王国维曾经在《人间词话》中用“隔”与“不隔”来讨论诗人如何处理与外部世界的距离问题。“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妙处唯在不隔。“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所谓“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4]
其次,是阅读和接受过程的距离问题。诗人将对外部世界的触发与感动内化为诗意境界之后,通过语言文字的表达而成为储存这一诗意境界的信息。只有读者和受众与这些信息相遇后,能够重新组合且转译诗人的意中之境,诗歌文本才完成其艺术与审美的统一。在阅读与接受过程中,读者对文本的解读破译的过程,不仅在解决与诗人、文本的距离,同时是在阅读和接受中发现自己。只有当读者在诗歌中发现诗歌语言背后透露出来的与自己心灵同构的契合点时,诗人、文本(语言和信息)才与读者实现了零距离的沟通。
最后,是传播过程的距离问题。在传统媒介形态中,诗歌文本的生产、流通、消费、接受都受限于纸质印刷。从诗人的创作到读者的阅读,再到批评的反馈过程,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感都显而易见。
欧阳江河在其颇具影响的《站在虚构这边》的序言中说到:“从虚构这边看,诗引领我们朝着未知的领域飞翔,不是为了脱离现实,而是为了拓展现实。……也许,地球将小得几乎可以被一份晚报折叠起来,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发生在通栏标题下,几个版面就足以概括生活,花上几分钱就能通读。”[5]这个例子说明报纸媒体的传播魅力。然而,相比较于口口相传的年代,印刷术的出现使得文学传播有了质的飞跃;但在网络世界里,印刷这一媒介革命显得相形见拙。网络的匿名性、即时性、世界性、互动性,将印刷时代中审稿、编辑、出版、发行等过程中的很多限制给取消了。在网络四通八达的今天,不用笔和纸,只要你愿意并敲动键盘,你在作者与读者的双重身份中可以把你的诗文和观点在瞬间传达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网络使得距离消亡,实现了零距离的胜利,世界早已成为麦克卢汉所预言的“地球村”,我们的创作、阅读、传播、互动真正到了随时随地的地步了。
二、网络时代新诗的审美悖论
根据2012年1月16日,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在京发布《第2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的资料显示,截至2011年12月底,中国网民规模达到5.13亿,互联网普及率较上年底提升4个百分点,达到38.3%,网购使用率37.8%,家庭宽带3.92 亿。中国手机网民规模达到3.56亿,同比增长17.5%。博客/个人空间用户为3.19亿,使用率为62.1%;微博用户为2.5亿,使用率为48.7%;而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2.03亿,使用率为39.5%。
这些庞大的数据向人们表明,新世纪十年以来,具有两千多年文化传统的诗歌正经历着怎样的冲击与变革。“网络就是新世纪诗歌的一个催生婆,它将无数诗歌爱好者、创作者的创造激情与发表欲望煽动起来,让那些诗歌的‘婴儿’纷纷降临到互联网的界面之中,降生到无限敞开的赛伯空间里。互联网正在创造着中国新诗的当代神话。”[6]网络诗歌无疑已成为当代汉语诗歌最有活力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网络语境将彻底改变诗歌的生产方式、发表方式、传播方式和交流方式,里面蕴含创造力的同时也饱蓄破坏力。正如欧阳友权所指出的,数字媒介作品的“软肋”正在于有“网络”不见“文学”,有“文学”而缺少“文学性”,在于其以技术智慧替代艺术规律,以游戏冲动替代审美动机,以工具理性替代价值理性,以“技术的艺术性”操作打造“艺术的技术化”文本,最终则是“过剩的文学”与“稀缺的文学性”形成鲜明的反差。[7]
金惠敏在《媒介的后果》中,将电子媒介的后果归结为三种,即趋零距离、图像增殖、全球化/球域化。[1]118而最后的结果是,其一是新媒介通过改变文学所赖以生存的外部条件而间接地改变文学;其二是新媒介直接地就重新组织了文学的诸种审美要素。数量众多的文学网站、专业诗歌网站、诗歌论坛,再加上贴吧、博客、空间、QQ 群和微博,这些为网络时代的诗人们提供自由宽松的交流环境和宣泄情绪的平台。垃圾派诗人蓝蝴蝶紫丁香,曾说自己对于诗歌本来是失去了兴趣的,“可是,到了网络以后,我又对诗歌重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频频出现在诗歌网站论坛,我在无休止地进行肆无忌惮的灌水。所谓的灌水,不是指发口水帖一类的东西,而是不断地发贴回帖,以文字为水,以话语为水,以情感为水,以诗为水,不断地灌水。思维会越来越活跃,灵感会不断地喷发出来。奇思妙想,在灌水的时候层出不穷。不断地灌水,不断地给诗歌注入新的东西,不断地实验,不断地创造,也不断地分享灌水的快乐”①转引自张德明:《互联网语境中的新世纪诗歌》,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零距离的胜利,主要是指网络时代的诗歌消除了以下三种距离:一是消除了传播的距离。网络光速传播以及图文呈现的即时效果,诗歌的大众民间参与属性,使得相距千里之外的人实现随时随地的互动和交流。二是消除了诗人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诗人在网络中发表作品,随后便能获得读者的评价和意见。甚至读者的意见同时参与到诗歌的创作中去。三是通过超文本,消除了文字表意解码到意象、意境解读的距离。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认为:“技术复制能把原作的摹本带到原作本身无法达到的境界。”这似乎正预言了网络时代文学对时间和空间在距离上的绝对胜利。
在网络中,诗歌文本的生产、流通、消费、接受等中间的“距离”被无情地取消了。网络与大众所达成的默契,通过对零距离的胜利,实现了对传统文学特别是诗歌生产和消费机制各个流程限制的胜利,同时打破了文学精英对于话语权的垄断。在“革命”的热烈与狂欢中,在野的一方似乎已经胜利了。然而悖论也随即现身。例如,陈培浩在一首题为《诗人的一生(一、李自成)》的组诗中有这样的表达:
在诗歌中当个起义者/率领问号和叹号揭竿而起/反抗语言压迫的暴君/打到北京城中/才发觉吴三桂是一个句号/将一切结束在山海关/在朝和在野对诗的一个比喻/传说中李闯王来到台湾岛/至死也想不通这个永恒的悖论[8]
一个起义者的存在价值就是找寻一个在朝的对象。当这个对象失败、瓦解或被取代,而且是被起义者击败或取代的时候,起义者也便不复存在(自我完结)。这大约等同于网络时代诗歌审美悖论的内在逻辑。网络的在野以“革命”的方式颠覆了传统媒体的在朝权威,随即便陷入了杂乱、失范的状态。
由于网络虚拟世界的自由、开放、迅捷等自身的特性,诗歌走下神坛,一再从含蓄、隐喻滑向平白、口水;从艰辛的孕育、推敲走向浅显和随意;从作者权利缴械投降变成读者权利,再到读者也是作者,作者亦在充当读者;从消解权威和神性径直走到“渎圣”和恶搞。我们看到“垃圾派”、“下半身”、“梨花体”、“羊羔体”等等。网络诗歌在大众面前实现了向一面华丽一面丑陋的转身。
写下《傻瓜灯——我坚决不能容忍》的国家一级作家赵丽华,让网络诗歌出现了两边倒。全诗只有数行,内容极其平白浅显。真正取消了距离,把诗意与艺术本该有的美感捅破了。
我坚决不能容忍/那些/在公共场所/的卫生间/大便后/不冲刷/便池/的人②赵丽华《傻瓜灯——我坚决不能容忍》,参见:Http//baike.lbaidu.com/view/225550.htm#2-1.
关于引起轰动效应的“赵丽华事件”,张清华曾撰文指出,诗歌作为大众娱乐的方式不但可能,而且已迅速变成了戏剧性的广泛的现实:参与“恶搞”的人发泄了他们针对一个女人、一个写作的女人、一个用非通常的方式写作的人的不满与潜意识想象;观看恶搞的人欣赏到了一个特殊的热闹景观,有了饭桌上助兴佐餐的谈资;“被恶搞”的人呢,则在“受伤害”的同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点击率”和知名度……正所谓各取所需,各得好处。诗歌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可见已摇身为现代的公众游戏文化娱乐的主角了。[9]这样的评价是中肯的,事件本身几乎就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标本。
三、诗歌路标的艰难指向
网络语境打破了传统媒体语境的垄断局面,加上标榜最自由的新诗文体与网络快捷传播、互动的契合,使得诗歌更加普及。原有的竞技场——报纸、刊物等传统媒体渠道被无形瓦解了。网络诗歌打破了时空限制,呈现更加自由开放的趋势。这与新诗天然简约、凝练、自由等特点相吻合。但由于网络的低门槛不仅为专业诗人,同时也为大众提供诗歌的竞技场,还提供诗歌娱乐的游戏场,或说打油的练兵场。诗歌的写作伦理和审美风貌已经在网络大潮中悄然转向,诗歌的“通行证”已经下发到所有写手和网民的手中。在网络这锅百味杂陈的浓汤里,我们可能烹出美味佳肴,也可能因为一颗老鼠屎而坏了整锅粥。
马铃薯兄弟编选的《现场:网络先锋诗歌风暴》在封底有这样的话:“网络是自由的,又是无序的;是丰富的,又是芜杂的;是富于生机的,又是不乏浮躁和粗糙的;诗歌由平面向网络的延展,是必然的又是遗憾重重的,但就其对诗人创造力的激发而言,互联网仍具有其他媒体所不可替代,甚至不可比拟的优势。然而,我们面对网络的时候,的确需要把自己的眼光磨砺得锐利一点,对诗歌的标准的坚持更有定力一些,这样我们才不仅能享受网络带来的恩惠,还可以减轻它对诗歌精髓的某种消极腐蚀。”[10]这是深谙网络的先锋诗人,经过多年实践并总结出来的,极富眼光的深刻分析。
考察新世纪十余年来的网络诗歌事件,不难发现,网络诗歌不时会出现极端的“行为艺术”,或者“过把瘾就死”的事件,这些是值得反思的。经历了十余年的阵痛与折腾,当尘埃落定后,历史的广角镜和时代的长镜头会聚焦在筚路褴褛的行迹上。“十年磨一剑”,中国的网络诗歌总的说应该是喧嚣中闪现着希望和亮光。
必须明确的是,距离的被取消将必然而极大的消耗掉诗意的营造,使得网络诗歌变得一味的平板化、单一化。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距离不仅产生美,而且很多时候还能帮助我们破开历史的尘埃,还原事实的真相。网络不过是诗歌发展的新的载体,就像远古人们将书写载体从骨片或竹简转移到纸张上一样,诗歌作为一种文学样式的根本属性没有改变。网络消灭了“距离”,但网络诗歌的建设性发展应该从对“距离”消亡的警惕开始。所以,在网络时代取消距离的现实下,保持诗歌应有的审美距离,是这种文学样式作为诗意存在的根本。
[1]金惠敏.媒介的后果——文学终结点上的批判理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2]卞之琳.距离的组织[M]//龙泉明,赵小琪.中国新诗导读.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134.
[3]吴思敬.心理诗学[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92-98.
[4]王国维.王国维论学集[G].傅杰,编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327.
[5]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8-11.
[6]张德明.互联网语境中的新世纪诗歌[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1):107.
[7]欧阳友权.比特世界的诗学——网络文学论稿[M].长沙:岳麓书社,2009:50.
[8]陈培浩.诗人的一生:李自成[M]//黄景忠.韩师诗歌十五年.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76.
[9]张清华.持续狂欢·伦理震荡·中产趣味——对新世纪诗歌状况的一个简略考察[J].文艺争鸣.2007(6):23.
[10]马铃薯兄弟.现场:网络先锋诗歌风暴[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