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中晚期江淮战区的空间调整与李全之乱
2013-08-15熊燕军
熊燕军
(韩山师范学院历史系,广东潮州 521041)
李全之乱是南宋中晚期政治军事领域的一件大事,影响深远。关于李全归而复叛的原因,学界已有较多探讨,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强调南宋政府的责任,黄宽重先生指出,“到宋末,抗金武力增强,宋廷恐义军难制,实施众建政策,分散义军势力,并利用正规军来镇压义军。由于政策执行者的昏庸无能、处置乖方,使宋与义军之间的猜疑日深,加上‘济王案’发生以后,宋臣之间爆发了激烈的政争,朝廷内外不协,边帅互相倾轧,义军问题也成了政争的工具;以致政策迭变,对义军疑信并用,拒纳兼施,使义军无所适从,积疑成衅,积衅成仇,积仇成叛,驯至纷投蒙古”[1]。一种观点强调李全自己的问题,傅衣凌先生谈到,“宝庆三年,全为什么叛宋而降元呢?对于这个事实,我有两种解释。其一,为全有企图独占蒙古贸易的野心。我们知道,蒙古为塞外的政权,对于供给其领域内的消费的茶、丝之类的南货,极感需要。但在当时能够供给蒙古人这些南货的,不是宋人,而为金国的商人。全为谋取这一部分的商业独占权,颇有降元的必要。……其第二个理由,我认为全或看出南宋的腐败,已不能负起统一中国的使命,故去而转求于蒙古,这亦与其前之去金降宋同出一辙”[2]。黄宽重先生不久改变了自己的观点,认为李全之乱是李全在宋金蒙政局变动的情况下,就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所作的抉择。思路与傅先生大体一致,内容上则强调南宋财赋对李全的重要性。[3]第三种观点则综合上述两种观点。[4]
笔者以为,上述观点均偏重于结果而非过程的解释与说明,即它们主要是说明李全之乱为什么一定会发生,而不是李全之乱为什么在此时发生,为什么会这样发生。这种解释框架,虽然视野比较宏大,也容易忽略一些具体问题。比如,南宋政府在李全发动叛乱前后,相关政策有否调整,效果如何等等,而这些对于理解李全叛乱的相关问题不无裨益。在笔者看来,李全之乱实质上是一场军事叛乱,如果军事条件不许可的话,纵然李全野心再大,对南宋的猜忌与怀疑再不满,只怕也不敢发动大规模的叛乱,即使发动,结局亦当不同。事实上,南宋中晚期江淮防务与前期相较,的确发生了相当的变化,有兵员构成上的,有兵力部署上的,也有指挥体制上的,还有战区划分上的……本文仅就南宋中晚期江淮战区空间上的变化与李全之乱的关系谈一点粗浅看法,不当之处,尚祈各位专家不吝赐教。
一、南宋中晚期江淮战区的空间调整
(1)“江淮分阃”:南宋中晚期江淮战区空间调整之一
建炎初,金人发动大规模灭亡南宋的战争,高宗赵构害怕重蹈靖康之变的覆辙,不敢留在北方,遂于建炎元年十月自商丘南逃扬州。由于江淮一带兵匪林立,十月辛巳,以刘光世为滁、和、濠、太平州、无为军、江宁府界招捉盗贼制置使,一个月后,刘光世便升任江淮制置使。这是南宋在江淮地区设置高级军事指挥机构的开始,也是江淮地区第一次以独立战区的形式出现在南宋军事舞台上。不过,江淮合一的局面并未维持多久,在金军的全面进攻下,于建炎三年,南宋王朝又将江淮战区拆分为沿江、淮东、淮西三个独立的小战区。此后,宋金关系虽有缓和,江淮地区由沿江、淮东、淮西三战区分兵协防的局面则大体未变。①江淮合一的情况曾多次短暂出现。建炎三年七月辛卯,命杜充兼江、淮宣抚使,守建康。建炎四年正月,杜充投降金朝。不久,江淮战区又一分为三。孝宗初年,三司再次合一。绍兴三十二年七月癸卯,以抗战派领袖张浚为江淮宣抚使,置司建康。隆兴元年正月,改张浚为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兵马,具体负责对金用兵事宜。六月,因符离之败,降张浚为枢密使、江淮东西路宣抚使。七月,诏江淮都督府官属并改充江淮东西路宣抚使司。八月,复改江淮东西路宣抚司为江淮都督府。
宁宗开禧年间,江淮地区三司并置的格局才发生改变。开禧二年四月甲子,以邓友龙为御史中丞、两淮宣抚使,置司建康府。六月甲寅,韩侂胄以师出无功,罢两淮宣抚使邓友龙而以丘崈代之。北伐失败后,韩侂胄意欲向金求和,为表诚意,撤销督视府和宣抚司的建制,以沿江制置使叶适兼江淮制置使。[5]743
嘉定年间,宋金关系再起波澜。嘉定十年,金宣宗为挽回对蒙战争的损失,发动了对南宋的“取偿”战争,于是南宋王朝再次对江淮地区的指挥结构进行调整,嘉定十二年二月庚戌,以曾从龙同知枢密院事兼江淮宣抚使,三月乙巳,升曾从龙为参知政事,江淮宣抚司结局。九月丙午,“罢江淮制置司,设沿江、淮东西制置司。以宝文阁待制李大东为沿江制置使,淮南转运判官赵善湘为主管淮西制置司公事,淮东提刑贾涉为主管淮东制置司公事兼节制京东、河北路军马”[5]773。至此,江淮战区再次一分为三。
理宗年间,为了应对李全的叛乱,宋廷再次调整江淮战区的结构。绍定三年九月,宋廷以熟悉水军的沿江制置使赵善湘为江淮制置大使,江淮再次合一。绍定四年正月,李全被擒杀,六年九月,赵善湘落职提举宫观,江淮制置司结局。[6]十一月,以赵葵为淮东制置使,端平元年正月,以沿江制置副使赵范兼淮西制置副使,江淮战区再次一分为三。端平元年五月,以赵范为两淮制置使,节制军马兼沿江制置副使。三个月后,改赵葵知应天府、京湖制置使兼淮东制置,江淮战区再次一分为三。淳祐十年左右,淮东、淮西合并为两淮战区,咸淳十年十一月,应两淮安抚制置使李庭芝的要求,分两淮制置为淮东、淮西制置。此后,一直至宋亡,江淮地区三司并置的格局都未再发生变化。
(2)“楚州置阃”:南宋中晚期江淮战区空间调整之二
“楚州置阃”涉及的是南宋淮东军事指挥中心变动的问题。扬州是淮南东路的首府,淮东安抚司所在地,淮东军事指挥中心最初即在扬州。
楚州首次成为战区指挥中心是在绍兴六年。是年正月,张浚以宰相兼都督诸路军马的身份视察荆襄两淮,并进行军事部署,准备大举北伐,收复伪齐所占之中原诸地。三月己巳,以韩世忠为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楚州置司。[5]11365绍兴七年,宋廷决定与金议和,下令韩世忠退驻镇江,楚州作为淮东军事指挥中心的地位结束。
绍兴三十一年,金主完颜亮南侵,六月乙卯,宋廷任命刘锜为淮南、江东西、浙西制置使。十一月丁亥,刘锜以疾罢。六天后,复置淮东、淮西制置司,以成闵为淮东制置使,李显忠为淮西制置使,分驻镇江、建康,镇江成为淮东的军事指挥中心。①参见脱脱:《宋史》卷32《高宗九》,中华书局1975年出版,第606页。要说明的是,镇江行政上属于浙西路,并不在淮东境内。绍兴三十二年五月,加成闵太尉、主管殿前司,李显忠为太尉、主管马军司,淮东制置和淮西制置复罢。七月癸卯,以抗战派领袖张浚为江淮宣抚使,置司建康。
宁宗嘉定年间,江淮再次分置。嘉定十二年九月丙午,罢江淮制置司,设沿江、淮东西制置司。以宝文阁待制李大东为沿江制置使,淮南转运判官赵善湘为主管淮西制置司公事,淮东提刑贾涉为主管淮东制置司公事兼节制京东、河北路军马。淮东、淮西分别置司楚州、庐州,楚州再一次成为淮东的军事指挥中心。宝庆三年六月,由于楚州军卒叛乱不止,遣帅必毙,遂改楚州为淮安军,楚州不复建阃,以淮东安抚使杨绍云兼制置,淮东制置自此移司扬州。端平入洛师溃后,淮东制置移司泗州。端平三年五月甲申,改赵葵淮东安抚制置使兼知扬州,淮东制置驻地再次移至扬州。一直到南宋灭亡,扬州都是淮东军事指挥中心。
二、“体贵合一”:江淮分阃与李全之乱
战区的分与合,属于军事防御体系的重大调整,影响巨大。笔者认为,南宋中晚期“江淮分阃”无法有效防范并制止李全之乱的发生。
一般认为,南宋中晚期“江淮分阃”与嘉定十年金人发动的“取偿”战争有关。但为什么金人南侵南宋就要将江淮战区一分为三呢?笔者以为,这应该与江淮自身的地理条件有关。两淮首尾千里,边面辽阔,而且两淮的地形也不相同,淮东多水,淮西多山,由于地形相异,故金人在江淮方向上有淮东、淮西两条入侵路线,则南宋在布置边防时亦采取不同方式,淮东以水寨,淮西以山寨。两淮地形的不同,既是淮东路和淮西路分置的地理基础,也是淮东战区和淮西战区分置的重要条件。
要强调的是,南宋中晚期“江淮分阃”还与宋朝军事指挥体制有关。北宋建立后,鉴于唐末五代藩镇割据的教训,加强中央集权,实行枢密院——三衙体制,将军权一分为三,“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军,率臣主兵柄”[5]3799。进入南宋后,由于军事斗争形势的变化,枢密院——三衙体制遭到破坏,但南宋对武力的紧张一仍其旧,“事权分割”的传统统治之道也继续沿用。三大战区中,江淮处于京师的正面,权任极重,若不分置,容易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嘉定十年,李全率众南归,宰相欲图边功,诸将皆怀侥幸,遂有泗上之役。此役宋军大败,都统刘倬全军覆没,数百里之间,荡为丘墟。虽然泗上之败的直接责任人为刘倬,但李珏作为江淮制置使,仍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②泗上之役发动的直接原因是李珏轻信人言,他自己也说:“此吾之罪也。”见脱脱《宋史》卷430《黄干传》,中华书局1975年出版,第12781页。李楠认为,泗上之败,江淮制置使权任过大实为原因之一,故建议将江淮一分为三,沿江、淮东、淮西各置制置使。[7]4085
南宋,江淮分置的情况曾经多次出现,但从时人的言论看,更多的人还是支持两淮合一、江淮合一。主张两淮合一的理由大概有二:第一,淮东、淮西虽地形有别,但长淮相连,仍然具备自成地理单元的条件,所谓“长淮千里,中间无大山泽为限,击首尾应,正如常山蛇势,首当并两淮为一制阃之命是听”[5]12483。第二,两淮分置虽可收到分兵阻击之效,但也容易导致诸司不顾大局各自为战。泗上之役后,朝议将姑阙两淮制置,命两淮帅臣互相为援,主管淮东安抚司公事崔与之上奏朝廷曰:“两淮分任其责,而无制阃总其权,则东淮有警,西帅果能疾驰往救乎?东帅亦果能疾驰往救西淮乎?制阃俯瞰两淮,特一水之隔,文移往来,朝发夕至,无制阃则事事禀命朝廷,必稽缓误事矣。”[5]12259在两淮分置的情况下,淮东、淮西帅臣难以保证互相救援,则淮东、淮西制帅亦当如此。理宗时人张虙在《转对论边事疏》中也说:“朝廷惟虑独任之难胜,彼此互分,不相扶持,人得抗衡,莫有禀属,制置但存虚器,便宜反出多门。盖体贵合一,而今而病乎分也。”[5]12295认为“体贵合一”,分置将帅则指挥不统一,将帅之间容易不相扶持,人人各自为战。
主张江淮合一的理由则相对单一,主要是强调淮防、江防唇齿相依的关系。《东南防守利便》:“江淮之险,天地所以限南北也。自昔立国于南,则守江以为家户,备淮以为藩篱。是故轻重之权不在江而在淮,知有江而不知有淮,是未知有重险者也。”[8]王德也说:“淮者,江之蔽也,弃淮不守,是为唇亡齿寒。”[5]11450宝庆三年,李全据楚州,赵范言:“有淮则有江,无淮则长江以北港汊芦苇之处,敌人皆可潜师以济。江面数千里,何从而防哉?”[5]12507
南宋宁宗后,南北关系日益紧张,先是南宋“开禧北伐”,后是金人“取偿”南宋,接着是宋蒙联合灭金,再后是蒙古入侵南宋,力量此消彼长在攻防关系的快速转换中,一些人对江淮战区的“分”与“合”有了更深的认识,转而主张在江淮分阃的前提下,通过兼任的方式解决各司之间协调不灵的弊端。吴泳《边防札子》:“淮西系襟要之地,近闻敌兵俶扰,侵犯数州,所合亟图救援。窃见沿江帅臣陈累尝讨伐,威望素著,合使之兼制淮西,增重其权,随宜控扼,庶几可蔽遮江淮。”[9]
要强调的是,当时也有人不同意这种做法。淳祐二年二月,宋廷以李曾伯为淮东制置使,四年正月,李曾伯依旧淮东制置使兼淮西制置使。李上书朝廷,认为自己不应该兼任淮西。其理由是:其一,淮西、淮东在情况紧急时很容易发生情报不通的情况,导致实际上的各自为战;其二,淮东方面本身比较吃紧,故必须专心御敌,所以淮西方面就应该另外派人致力经营。李曾伯从战争实际出发,认为两淮还是分立制置使比较适宜。[10]事实上,自此以后,江淮制置使即很少设置。
对此,虽然有种种不同的声音,并且江淮“分”“合”亦各有利弊,但就李全之乱而言,笔者还是倾向于“合”。如此规模之大的叛乱,必须合江淮之力才能平定。事实上,宋人也认为江淮合一是李全之乱被平定的重要原因。吴潜《应诏上封事条陈国家大体治道要务凡九事》:“臣谨按绍兴、隆兴之间,率以重臣开督府宣司于金陵、姑苏,其他两淮、荆襄,但以民事付守帅,兵事付军率,大阃居中,四面禀受,得体知要,气势雄浑。比者江淮合一,以建大司,于时逆全在太(泰,笔者注),闻而色变,未几授首。盖以其权重势尊,指 轻利,无掣肘不一之患。”[11]“闻而色变”虽未必为事实,“未几授首”却着实不虚。
三、“坐贼窠中”:开阃楚州与李全之乱
战区指挥机构置司何地,也是军事防御体系的重要内容。置司地的调整,同样有巨大影响。笔者以为,嘉定十二年淮东制置司“开阃楚州”,是南宋中晚期军事防务体系调整的严重失误。“开阃楚州”导致了一系列严重的后果,最突出的就是,淮东制置司坐视李全发动叛乱而无力制止。
楚州能够成为淮东战区指挥中心,首先得益于自身位处冲要,战略地位突出。楚州(今江苏淮安),一名山阳,位于淮河、运河交叉处,是山东南下的必经之地,为两淮屏障。《读史方舆纪要》:“府阻淮凭海,控制山东……南北有事,辄倚为重镇。”宋人十分看重楚州的战略地位,留下了大量相关的言论。比如“山阳俯临淮海,清河口去郡五十里,实南北必争之地,我得之则可以控制山东,一或失守,彼即长驱,先据要害,深沟高垒,运山东累年积聚,调发重兵,使两淮动揺”[12]。“楚州为南北襟喉,彼此必争之地。长淮二千余里,河道通北方者五,清、汴、涡、颍、蔡是也;通南方以入江者,惟楚州运河耳。北人舟舰自五河而下,将谋渡江,非得楚州运河,无缘自达。昔周世宗自楚州北神堰凿老鹳河,通战舰以入大江,南唐遂失两淮之地。由此言之,楚州实为南朝司命。”[5]12183
南宋中晚期,淮东制置司置司楚州,还与南宋统治者调整对金政策有关。自章宗末年始,蒙古大规模滋扰金朝,到宣宗即位初期,金已丧失黄河以北大片土地,“金自宣宗时凡大河以北,东至于山东,西至于关陕,不一二年陷没殆尽”[13]。宣宗担心中都被围,不久南迁汴京,蒙古以金违约为名,于嘉定八年发兵南下,中都、辽东、河北、山东等地很快沦于蒙古铁骑之下。由于蒙古军队大肆劫掠,两河、山东一带的人民纷纷团结自保,竞相归附南宋。一些宋人看到金人遭到蒙古进攻,且内乱不断,产生乘机报仇的想法,积极主张停止向金人输纳岁币,并招纳忠义人反金。嘉定八年,宁宗派人赴金商议减少岁币事宜,遭金人拒绝,于是以“漕渠干涸”,无法运输为借口,停止向金人输纳岁币。虽然如此,宋廷并不想过分开罪金人,因此对于那些大规模南下的忠义人武装,宋人只是暗中接济,并不敢公开招纳。嘉定十年,金宣宗为弥补对蒙战争的损失,发动了对南宋的“取偿”战争,宋金由和转战。于是南宋遂调整对金政策,大力招纳来自北方的忠义人武装。
虽然如此,南宋王朝却并不信任忠义人,“忠义民兵利在战斗,缓急之际固易鼓率,若其恃勇贪利,犯上作乱,则又不止于大军而已”,为了达到既利用又防范的目的,一些人提出指挥中心前移的主张,“今日之领帅权者,必当近边境,必当拥亲兵”[5]12342。指挥中心前移,既能够就近弹压抚御忠义武装,又能将忠义武装的活动范围限制在边境一带,这样一种空间安排,既实现了利用忠义人为南宋拓土守疆的目的,又避免了他们对南宋腹地的骚扰和破坏。南宋中晚期淮东制置司“开阃楚州”,深层的原因即在于此。
南宋基于对金蒙关系的审慎,利用山东“忠义”控鲁蔽淮,是比较切合实际的,对于改善南宋的国防形势有相当的积极意义:其一,忠义人的南来,使得宋金双方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在忠义人的帮助下,宋人屡次挫败金人对江淮地区的进攻,“金人不敢窥淮东者六七年”[5]12208;其二,伴随着忠义人的南来,南宋政府名义上收复了大片旧疆,尤其是山东地区,“宋人以虚名致李全,遂有山东实地。”[14]
上述成绩的取得与淮东制置置司楚州自不无关系,但就李全之乱而言,南宋中晚期淮东制置司“开阃楚州”,则绝对是一大失误。事实上,宋廷当时有许多人反对淮东“开阃楚州”,其中以刘克庄的批评最为严厉。[15]刘克庄对淮东制置司置司楚州的失误作了详细分析。他认为,“自昔制帅必居形势之中”,“极边诸郡只合付之守臣,仍令戎帅各留统制官以轻兵守之”,楚州为极边之地,若置司楚州,不惟“重兵贵将块坐滩头,智勇俱困”,更严重在于,“重兵尽在江北,江面荡无一人”。敌围楚州,沿江无兵可援,楚州一旦攻破,则沿江可为束手。刘克庄进一步指出,自嘉定十年广开招纳后,楚州已成为山东忠义人集结的中心,兵力对比严重失衡,“南兵万人而北人多至十余倍”,置司楚州非但不能弹压北军,更有羊入虎口之忧,所谓“兵威不立虽都督宣抚可得而玩弄”是也。
刘氏所言绝非耸人之语,在单纯防御的情况下,指挥中心过于突前确有“坐困”之忧。嘉定中期,随着金蒙关系日益紧张,宋金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为防止可能出现的宋金或宋蒙冲突,南宋不断抽调军兵北上,但大量军兵屯集边境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问题。《宋会要辑稿》:嘉定十年九月,镇江都统刘倬言:盱眙为南宋极边之地,隔淮水与泗州相望。虽然盱眙新城得地利之要,“屹然山巅,下视泗州,动息毕见”,且泗州军兵寡少,南宋仍屯驻重兵于盱眙,结果“众宿滩宿港,暴露经时,士卒良苦”,刘倬不得不建议撤减戍兵。[7]6859楚州亦为极边之地,其成为淮东制置司治所后,周边集结的军兵会更多,“坐困”的情形当更严重。
必须指出,南宋集结楚州一带的军兵有北军(忠义军)和正军(南军)之分,正军主要用于国土防卫以及平衡北军势力,并未参与收复山东的战争,因此受“坐困”之扰的是正军而非北军。这样一来,在北军势力大增的情况下,正军不仅不能相应增兵,相反还得撤减戍兵,结果正军和北军力量对比日渐失衡。《宋史》卷403《贾涉传》:“忠义诸军在涟水、山阳者既众,涉虑其思乱,因滁、濠之役,分珪、孝忠、夏全为两屯,李全军为五砦,又用陕西义勇法涅其手,合诸军汰者三万有奇,涅者不满六万人,正军常屯七万余,使主胜客,朝廷岁省费十三四。”则嘉定十年左右楚州一带有正规军七万余,而北军裁减后只有六万人,仍然是“主胜客”。此后,由于南宋公开招纳忠义,忠义南迁再掀浪潮,北军人数不断增加。嘉定十二年秋,宋廷任命张林为京东安抚使,刘庆福、彭义斌为统制,并增加两万名忠义军的钱粮,将他们移驻楚州。于是,连同原来的六万人,楚州一带的忠义人武装达到了八万人左右,[5]13820开始超过正规军的人数。嘉定末年,据叶适观察,达到10万人。[16]
在北军势力不断壮大的同时,楚州一带正军人数却在不断减少。南宋驻在楚州的屯驻大军主要有武锋军和镇江兵。宋孝宗初年,张浚以陈敏为神劲军统制,不久改为都督府武锋军都统制,后“分武锋为四军”,“移守楚州”[5]12182。乾道时,宋廷将镇江御前右军三千多人并入武锋军,[7]6851定兵额为一万一千人。[17]淳熙五年八月,“镇江武锋军都统兼知扬州郭杲言:‘已降指挥,将楚州屯戍武锋军左、右两军官兵老小移戍扬州西城’”[7]6855。武锋军共四军,左右两军移戍扬州后,留驻楚州的武锋军估计只有五六千人左右。嘉定年间,武锋军全部移屯扬州,楚州防务改由镇江都统司每年派五千人轮戍。[18]《宋史》卷476《李全传》:“初,涉屯镇江副司八千人于城中,翟朝宗统之;分帐前忠义万人,屯五千城西,赵邦永、高友统之;屯五千淮阴,王晖及于潭统之,所以制北军也。”则嘉定晚期楚州至少有正军万八千人。宝庆二年九月,刘琸继任淮东制置,刘以三万镇江兵自随,但十一月,李福等人发动楚州兵变时,琸精兵只有万人。[19]
要指出的是,楚州北军只是名义上屯驻楚州,实际多在山东一带活动。事实上,楚州历次叛乱中,北军的人数都不足十万人。但对比城内的宋军,仍占据有绝对的优势。正是由于“正兵”人数不足,李全才敢于公开挑战淮东制司的权威。《宋史》卷476《李全传》:“(嘉定)十六年二月,(贾)涉劝农出郊,暮归入门,忠义军遮道,涉使人语杨氏,杨氏驰出门,佯怒忠义而挥之,道开,涉乃入城。自是以疾求去甚力。”嘉定十七年,淮东制置许国檄召淮西安抚司参议官赵葵商量军事,赵葵指出当时的情形是:“君侯欲图贼,而坐贼窠中。”[5]12499要求许国抽调三万精兵以为帐前亲兵,可惜未被采纳。“坐贼窠中”形象地道出了淮东制置司置司楚州的窘境。置司楚州导致的军事力量对比的严重失衡,是李全能够发动叛乱的根本原因。
要强调的是,由于楚州为极边之地,南军又主要用于国土防卫,不能出境作战,因此南宋根本不可能派出大军剿灭在山东及楚州一带活动的李全。也正因为此,南宋王朝开始时不得不容忍了李全在楚州一带的叛乱,对李全采取羁縻投降政策,甚至不惜放弃楚州,将淮东制置司的治所内迁至扬州。宋人的软弱大大刺激了李全的欲望。绍定三年,李全决定离开楚州南下攻宋。实际上,离开楚州,李全败局即定。由于少了“重兵贵将坐困滩头”的顾虑,南宋政府迅速调集大军讨伐李全,数月后,李全即告殒命。
南宋宁宗、理宗之际,国防形势发生巨大变化,为此南宋调整了相关战区的防务部署。就江淮战区而言,在嘉定十二年将江淮防务一分为三,沿江、淮东、淮西分别置司,并将淮东制置司的治所放在极边之地楚州。这样一种空间结构虽然也取得了一些积极成果,却导致南宋政府坐视李全发动叛乱而无力阻止。随着李全之乱愈演愈烈,南宋政府不得不再次对江淮防务的空间结构作出调整。宝庆三年,淮东制置司放弃楚州,建阃扬州;绍定三年九月,置江淮制置大使,合江淮防务为一。这一调整很快即见成效,绍定四年正月,李全被擒杀,李全之乱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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