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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名物考释(五则)

2013-08-15曾楚楠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潮州

曾楚楠

(潮州诗社,广东潮州 521000)

潮州僻处海隅,相对封闭的自然地理环境,容易出现文化传承中的“播化”迹象,即源自政治、文化中心的观念、民俗、建筑等等文化现象向其周围地区传播出去并积淀下来,从而体现出“礼失求诸野”的特征。而土著文化与中原移民文化、农耕文化与海洋文化长期碰撞、交流、融合的结果,又逐步形成了以潮语为载体的、风格独特又丰富多采的地域文化,因而在名物称谓及其音义上便出现了很多与共同语迥异的现象,如婆婆称“大家”,围巾称“颔幋”、买卖称“交关”、整人称“打揲”,等等。对此,前贤早已注意到,并对这种不利于对外交流和启蒙教育的状况表示隐忧,如乾隆《潮州府志》在《风俗》篇中特地列出“方言”一章加以剖析,谓潮人言语“与诸郡之语每不相通……虽文人学士,其诵读简编,讲论文艺,亦与岭北人迥别。或延他省人为师,往往不能口授,必重译乃通,或书其字于粉版,令其识认……至于训课童蒙,尤须本郡人为师而授以土音,始能成诵。”[1]

自清季以来,探究潮州方言名物之著述不时刊世,1943年版的由翁辉东(子光)先生编写的《潮汕方言》十六卷,虽然书中有不少臆断附会之处,但开拓之功,殊不可没。而在该领域林林总总的述作中,其扛鼎之作,当推1992年由李新魁、林伦伦先生编著之《潮汕方言词考释》,是书共考定词目850多条,字数近30万,其规模及科学、谨严的学风,均超越前人,允称典范。然而,平心而论,在浩如烟海的潮州名物条目中,已有的学术成果,只不过是冰山之一角。因此,名物研究之领域,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尚有待于多方面之不懈努力。笔者不敏,于训诂、音韵诸学犹未涉藩篱,但在平日阅读之中,偶见有关地方名物之处,辙抄录于纸片,累积既多,因略作整理而滥名为《潮州名物考释》,权作充数之竽。惟祈愚者千虑或有一得,而匡谬指瘕,谨俟识者教之。

头搭、头踏与搭头仔

头胎生下的儿子,潮人称为“搭头仔”。乍听起来,“搭头”似乎很“土”,其实,它不但不土,而且很“文”。

搭头,是“头搭”的倒装词,而“头搭”亦称“头踏”、“头达”、“头答”,大概从元代开始,就是戏曲、小说中的常用语,专指官员出行时,走在最前面的仪仗。如元·石子章《竹坞听琴》第二折:

(梁尹云)道姑,老夫此来,不张伞盖,不摆头踏,你知老夫的这意么?[2]

《西游记》第十二回:

来到东华门前,正撞着宰相萧瑀散朝而

回,众头踏喝开街道。[3]69

《醒世姻缘传》第六十二回:

只见前边摆列着许多头踏,又有许多火把纱灯。[4]

《水浒传》第五十八回:

贺太守头踏一对对排将过来,看见太守那乘轿子却是暖轿。[5]

从上举数例可知,“头踏”指官员出行时走在最前面的仪仗,殆无疑义。这个词的源头,或许来自民间之口语,因而不同的文本中,便有“头搭”、“头答”、“头达”的差异。如: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七:

得个除授先到家,引着几对儿头答,见俺那莺莺大小大诈。[6]

明·罗贯中《宋太祖龙虎风云会》第一折:

天街上摆头答,醉醺醺把金镫斜踏。[7]

《西游记》第六十二回:

孙大圣依旧坐了轿,摆开头踏,将两个妖怪押赴当朝。[3]379

明·王衡《郁轮袍》第三折:

左右,今日往九公主府中庆寿,摆开头达,慢慢地行着。[8]

总之,不管是“头搭”、“头踏”还是“头达”、“头答”,指的都是官员出行时的第一拨仪仗。在古代,哪怕是“七品芝麻官”,其仪仗亦是颇为可观的一长列,如:官锣(潮人称“马头锣”),“肃静”、“廻避”牌,官衔牌(如“某某县正堂”、“赐进士出身”等),伞盖,官轿,跟班……而前后的次序又须按朝廷规定,不能随便移易。这样的序列,正与生儿育女的情况相类似: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老三,都是不以父母的意志为转移的事实。因此,在以官本位为基准又向往“多子多福”的封建时代,寻常百姓家将头胎生下的儿子称为“搭头仔”,并祈望像官员的仪仗队一样,一搭接一搭地生下去,亦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头之下,便是肩、胸、腹。于是,在外地的方言中,除了“踏头”之外,还有“踏肩”的说法。明·冯梦龙《警世通言·吕大郎还金完骨肉》谓:

福儿年九岁,善儿年八岁,踏肩生下来的。[9]

《醒世恒言·张廷秀逃生救父》中谓:

(张权)却又踏肩生下两个儿子。[10]

清乾隆年间,钱泳《履园丛话·梦幻·自挽诗》引同朝赵同钰诗云:

弦虽两断难回首,丁巳双添是踏肩。[11]

可见,从元代以后,将先后出生的儿子称为“搭(或踏)头”、“踏肩”,已成习俗。

生炊、炊饼

用水蒸气的热力使食物热或熟的过程,潮语称为“炊”,普通话多称为“蒸”。

炊,本义为烧火。《战国策·齐策五》:“令折辕而炊之,杀牛而觞士。”[12]436意为把车辕劈断作为木柴烧火煮牛肉。煮饭必先生火,故煮熟食物亦叫“炊”。《战国策·秦策一》:“嫂不为炊。”[12]85高诱注:“不炊饭也。”

把“蒸”改称为“炊”,始于宋代。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二:

仁宗庙讳“贞”,语讹近“蒸”,今内庭上下皆呼“蒸饼”为“炊饼”。[13]

按《礼记》规定,嫌名(即与本字读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如“禹”与语、雨、宇等)不须避讳。但从秦代以后,“嫌名律”已形同虚设,所以在宋代,因宋仁宗名叫赵祯,凡与“祯”字音同音近的字亦须避圣讳,“蒸”字遂被“炊”字取代,蒸饼于是改称为炊饼。

炊饼是什么食品?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视剧《武松》中就多次出现武大郎卖“炊饼”的镜头:三寸丁武大递给顾客的是一块圆圆的、扁扁的面饼。在编导美工们看来,饼的形状,本该如此。殊不知,这是极大的误会!

古人在分类学方面比较粗疏,常满足于“物以类聚”的层面。因此,凡是用面粉加工的食品,都称为“饼”,取面、水合并之意。但面制品的形式、食法多种多样,于是便“随形而名”,正如宋·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汤饼》所说:

余谓凡以面为食具者,皆谓之饼,故火烧而食者,呼为烧饼;水瀹而食者,呼为汤饼;笼蒸而食者,呼为蒸饼。[14]

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所指的“饼”,不管是烘的、烤的、煎的,在古代皆称“烧饼”。古人称开水曰“汤”,故须用水煮熟的面食,称为“汤饼”(即今之面条。旧俗:逢寿辰及小孩出生满月、周岁时多举行庆贺宴会,宴席必备有象征长寿的面汤,故称为“汤饼会”)。而须用蒸笼蒸熟的面食,便称为“蒸饼”(即今之馒头、包子类面食)。新版《水浒传》电视剧中,潘金莲揉面、掀开蒸笼等情节,表明她所做的,正是中规中矩的“炊饼”。而令人遗憾的是,时至今日,各地旅游景点中不时可见到五花八门的卖烧饼的流动摊贩,他们打出的招徕顾客的招牌上大都写着“正宗武大郎炊饼”的字样。连“炊饼”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真不知他们所秉承的是哪门子的“宗”!

庙讳字往往随着朝代的改变而停用。外地人习惯用“蒸”字,故《现代汉语词典》中只收“炊事”、“炊烟”、“炊帚”等词条,而把“蒸饼”、“蒸饺”、“蒸笼”、“蒸食”等归入“蒸”字条下。但潮语中却一直沿用从先秦时代就经常使用的“炊”字,并且将其内涵延伸,如“炊笼”、“炊鱼”、“炊飰(读〈波温7〉,即蒸饭)”、“炊烧(蒸热)”等。最有趣的是“炊包”一词,其本意原指蒸包子,由于生包子入蒸笼后须用猛火,在使用柴火灶的年代,火烧旺了会呼呼作响,所以当某个人打瞌睡且发出鼾声时,旁人会笑着说他“在块炊包”。

最有创造力的当推“生炊”一词。一个“生”字,表明所要蒸的一定是鲜活的物料,米、面等物便无缘与“生炊”挂靠。而“生炊”是潮菜中一种保留物料原汁原味的烹调妙法,正如清人李渔所说的:

更有制鱼良法,能使鲜肥迸出,不失天真,迟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则莫妙于蒸。置之镟内,入陈酒、酱油各数盏,覆以瓜姜及蕈笋诸鲜物,紧火蒸之极熟……鲜味尽在鱼中,并无一物能侵,亦无一气可泄,真上着也。[15]

炊鱼如此,炊虾、蟹、贝类亦然。潮菜中的“生炊草鱼”、“生炊膏蟹”、“生炊龙虾”、“生炊带只”等等,光听菜名,亦会使人联想到那些生猛鲜活的海味河鲜,令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从这一点说,“生炊”一词,比起“清蒸”来更形象生动,更具亲和力与张力。

簙钱、簙耏、簙躇赖

赌博,古代称为“簙”(bó,潮音读[波娃8])。《楚辞·招魂》谓:“菎蔽象棋,有六簙兮。”王逸注:“投六箸,行六棋,故为六簙也。言宴乐既毕,乃设六簙,以菎蔽(供投壶用的玉饰的箭)作箸,象牙为棋,丽而且好也。”[16]这段话的意思是:贵族们在宴会以后,就用制作华丽的箸、棋进行赌博性质的游戏。故汉代许慎《说文》谓:“簙,局戏也。六箸十二棋也,从竹,博声。”[17]98后来则泛指以财物赌输赢的赌博,并由属于双声叠韵通假的“博”字所取代。如元·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第二折:

[燕大云]……你这鱼是卖的,可是博的?

[正末云]这鱼亦博亦卖。……[燕大做博科云]我博了六个镘儿(铜钱背面),我赢了也![18]

以金钱为输赢的不正当活动,外地人多称赌博、赌钱,潮人则仍沿袭古义,称为“簙钱”、“簙麻雀(将)”、“簙满九(牌九)”……更有意思的是,由赌徒的心态、行为引申出去,潮人还把不按规矩、为达目的而使用反常手段以求一逞的处事方式亦称为“簙”,如“簙耏”、“簙躇赖”等。

耏,《广韵·平声·之韵》谓:“耏,兽多毛,亦作髵。如之切。”[19]41耏、髵、侕、荋,皆有众多之义,潮语都读为[而余5],因为不管是兽毛还是草,多则易乱,故上述四字的引申义都是杂乱,而“簙耏”的意思就是:故意制造混乱局面,不按规则出牌(类似北方话之“搅局”);把水搅浑,以便浑水摸鱼,从中渔利。

“簙躇赖”,略同于北方话的“耍死狗”、“耍无赖”。普通话中,“赖”只读lài。而潮语中的“赖”,文读音为[nai6乃],意为依赖、抵赖;白读音为[lua7罗娃7],意为诬赖。(《镜花缘》第七十六回:“你要赖人做贼,亦把谎儿撒的完全些。”[20]《红楼梦》第五十九回:“倒被宝玉赖了他好些不是。”[21]其中的“赖”字,用[罗娃7]读出来,意更显豁。)此外,“赖”还可以训读为[胎埃2],其义有二:一是通“嬾(懒)”,意同懈怠,如《孟子·告子上》:“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焦循《正义》引阮元曰:“赖即嬾,……而子弟多赖,即是子弟多懈也,赖与暴俱是陷溺其心。”)[22]二是通“癞”。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泰部》:“赖,[假借]为嬾……为疠(癞)。”[23]《史记·刺客列传》:“豫让又漆身为疠。”(唐·司马贞《索隐》:“疠,音赖。赖,恶疮病也……故豫让以漆涂身,令其若癞耳。然厉、赖声相近,古多假‘厉’为‘赖’,今之‘癞’字从‘疒’。”)[24]至今潮人仍称麻疯病为“癞膏”,可见“赖”字读[胎埃2],其来有自。

综上所述,“躇赖”的意思就是:故意撒泼放刁,或不声不吭,装出懈怠、倔犟的可怜相。而将“簙”字作动词前置,更显示了潮语的原创力。因为不管是大人、小孩之撒泼耍赖,还是宠物之撒娇装死,都带有邀宠求利甚至讹诈勒索之目的,但能否如愿以偿,却毫无把握,从这点讲,耍赖者之心态,有如下注以博输赢之赌徒。因此,“簙耏”、“簙躇赖”中的“簙”字,在揭示搅局者、耍赖者的心态及行事过程的性质方面,可谓准确、深刻又十分生动传神。

螭龙、狗母蛇

壁虎、蜥蜴,虽同属爬行纲之蜥蜴目,而实为二物。《说文·虫部》:“蝘,在壁曰蝘蜓(壁虎别名),在草为蜥蜴。”[17]279可见古人早已认知其相异之处。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守宫》云:“守宫善捕蝎蝇,故得虎名。”[25]2389由于壁虎常守于屋壁宫墙,故名“守宫”,并因此而派生出一个有趣的说法:用丹砂喂养壁虎使成朱红色,捣烂后涂女子臂,能终生不退,若行房事,则自然消失。相传汉武帝尝以此法管束宫女,故唐·李贺《宫娃歌》诗谓:“蜡光高悬照纱红,花房夜捣红守宫。”[26]

壁虎似龙而无角,似蛇而有足,相传它擅食蝎子,故又有“无角龙”、“有足蛇”、“蝎虎”等别称。宋·苏轼《蝎虎》诗乃有句曰:“黄鸡啄蝎如啄黍,窗间守宫称蝎虎。”“跂跂有足蛇,脉脉无角龙,为虎君勿笑,食尽虿尾虫(蝎之别称)。”[27]744

蜥蜴的别称更有意思。相传草蜥能治蛇伤病,故《本草纲目·鳞一·石龙子》“集解”引陶弘景曰:“形大纯黄者为蛇医母,亦名蛇舅母,不入药用。”时珍曰:“生草泽间者曰蛇医,又名蛇师、蛇舅母、水蜥蜴、蝾螈,俗亦呼猪婆蛇。”[25]2387-2388苏轼《次韵舒尧文祈雪雾猪泉》诗因有句曰:“长笑蛇医一寸腹,衔冰吐雹何时足。”[27]897旧说:龙与蛇医(即蜥蜴)为亲家,故可用“蛇医”求雨,事见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欲雨甚易耳,可求蛇医四头,十石瓮二枚,每瓮实以水,浮二蛇医,以木盖密泥之,分置于闹处,瓮前后设席烧香,选小儿十岁以下十馀,令执小青竹,昼夜更击其瓮,不得少辍。……一日两夜,雨大注。[28]

东坡的“蛇医一寸腹”当据此典故写入诗中。

壁虎似龙而无角,潮人因此称其为“螭龙”。“螭龙”即无角之龙。《荀子·赋》谓:“螭龙为蝘蜓(即蜥蜴),鸱枭为凤凰。”[29]荀子的本意是在感慨世人之不辨真伪,但从这二句韵文中,却透露了潮人称壁虎为“螭龙”由来甚古,并非空穴来风。“螭”的本音是chī,潮音文读应为[驰],但俗读变成[离],而讹读又成[钱],于是“螭龙”便成“钱龙”。殊不知,“钱龙”实别有所指。邓云乡《红楼风俗谈·新正欢情》谓:

(押岁钱)还要求用新大红线串穿起,或用粗红头绳把钱穿起编紧成为鲤鱼形、如意形,十分有趣。又有编作龙形,置于床脚者,即所谓“钱龙”之意。[30]

显然,“钱龙”与“螭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物事,故壁虎之别称,应以“螭龙”为是。

蜥蜴似蛇而有足,故潮人称其为“四脚蛇”,名实相副。但别称“狗母蛇”,则颇为费解。清·黄钊(蕉岭人)《石窟一徵》卷八“方言”引《琼州志》曰:

四脚蛇,即师蛇,俗呼狗母蛇。背褐色,腹下黄白,肱有朱点。啮人冷彻骨髓而死。按,《江湖纪闻》:“狗邛出潮州,如蛇有四足。”藏器《拾遗》:“苟邛,一名苟斗,即此,未闻能啮人也。”[31]

琼州话亦属闽方言之次方言,是知蜥蜴之称为“狗母蛇”,源于闽语覆盖区。“苟”,音同“狗”。“邛”有劳、病之义,《尔雅·释诂一》:“邛,劳也”。[32]《广韵·钟韵》:“邛,病也。”[19]17《诗·小雅·巧言》:“匪其止共,维王之邛。”郑玄笺:“邛,劳也。”[33]454故“苟邛”、“苟斗”者,其意或在描摹蜥蜴之偶遇风吹草动便疾走狂奔之情状,有如疯狗或咬斗输了之狗落荒而逃。(潮谚之“狗母蛇假灵”,源或本于此)又,潮语中文读“欧[ao]”韵母的字,有时俗读为“亚[a]”韵,如“叩、扣[kao3哭]”读为[ka3岂3](如潮州叩[哭]齿庵读成叩[岂3]齿庵)。所以,“狗[gao2九]母蛇”俗读为“狗[ga2胶2]母蛇”。

上引《琼州志》谓四脚蛇“啮人冷彻骨髓而死”,潮人亦以为被同属蜥蜴类的壁虎咬后会致命,故民谚有“蜈蚣咬,鸡母焐[污3];螭龙咬,起大厝(意为修坟墓)”的说法。但正如唐·陈藏器《本草拾遗》所说,“未闻能啮人也”。而现实生活中,确实亦未听说过被螭龙咬后致死的事例。所谓“螭龙咬,起大厝”者,其实是因壁虎似蛇而产生的杯弓蛇影式的无谓担心。

祭到五都、軷到六省

往昔老妇人詈骂时,为表示对对方的鄙视与厌恶,常常会咬牙切齿地说:“我祭你到五都,我泼你到六省!”其中的“泼”字,取“泼水难收”之意,听起来似乎顺理成章,其实音义皆误,究其本源,当以“軷”字为是。

祭与軷,都是古代祀典中专名。陈物以供奉神鬼祖先者,通称为祭。《礼记·祭统》云:“祭者,所以追养继孝也。”[33]1602而“軷”,则是祭路神之专典(潮人称“祭路头”)。《说文》:“軷,出将有事于道,必先告其神,立坛四通,树茅以依神为軷。既祭軷,轹于牲而行为范軷。”[17]302意思是:要出门上道,须祭路神。祭毕,驱车从祭品(多为牲畜之类)上碾过,取行道无艰险之义。

祭、軷既然同为祀典,故古诗文中常将二字对举或连用。如南朝·梁·简文帝《和武帝宴》之二:“犒兵随后拒,軷祭逐前师。”[34]唐·孔颖达疏《诗·邶风·泉水》之“饮饯于祢”曰:“軷祭,则天子诸侯卿大夫皆于国外为之。”[33]309宋·吴自牧《梦粱录·差官軷祭及清道》云:“禋祀与郊祀,俱差祠官軷祭。”[35]元·王逢《送杨子明知事从观孙元帅分制沿江州郡》诗则谓:“杨君志弧矢(按,即以桑弧蓬矢射天地四方,希望初生男孩能从小立大志),笑被黑貂裘。祭軷千仞冈,掉鞅(按,指意志从容)万斛舟。”[36]

“五都”又何所指?揆之文献,有几种说法:(1)战国时齐国曾置五都,性质略同于其它各国的郡。(2)西汉时指首都长安外的五个大都市,即雒(洛)阳、邯郸、临菑、宛、成都。(3)三国时以魏都洛阳、许昌(汉献帝旧都)、长安(西汉旧都)、谯(魏皇室本贯)、邺(曹操时魏都)合称五都。(4)唐代以京兆府为上都,河南府为东都,凤翔府为西都,江陵府为南都,太原府为北都,亦合称五都。总之,五都是指分处于东、西、南、北、中的五方都会,正如《文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所说:“臣少曾远游,周览九土,足历五都。”(李善注:“五都,五方之都。”)[37]

“六省”则专指唐代的尚书、门下、中书、秘书、殿中、内侍六个带省字的中央机构(与当今指地方行政区域的“省”有别)。《资治通鉴·唐高祖武德七年》:“三月,初定令,以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次尚书、门下、中书、秘书、殿中、内侍为六省。”[38]中央机构当然设在首都长安,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地处八千里(《旧唐书·地理志》谓长安至潮州七千六百里)外的潮人,自然会把“五都”、“六省”视为极遥远的地方。

“祭”和“軷”本来都是表示虔敬的语词,但汉语修辞学中有一个奇特的“反义组合”的辞格,即将褒词贬用,或贬词褒用。比方说,“死”字是极不吉祥的字眼,但它又可与其它词语组合成带“极甚”意义的句子。元·杨文奎《儿女团圆》第三折:“天生的甚是聪明,父亲欢喜死他。”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用的“甜死”、“好死”、“雅死”、“爽快死”等口语,正属这种贬词褒用的组词造句法。同理,由于“祭”的对象主要是已作古的祖先,“軷”的过程中有驱车从死畜身上碾过的环节,因此,“祭、軷”后来便被贬用,进而变成带诅咒义的语词。

至此,我们便可明白,“祭你到五都,軷你到六省”的含义是:“你死到五都,你滚到六省去吧!”咒骂语当然很不驯雅,但连这样的咒语居然还包含了四个并不常见的典故,潮州话能博得“古汉语活化石”的称誉,可谓理有必然。

軷,今之字书注音为bá(跋)。《广韵》则谓:“軷,蒲拨切。”[19]467(即pō)准此,“軷”之潮音当读(颇窝4〈粕〉),故“泼你到六省”之“泼”字,当为“軷(粕)”字之误。潮语谓骂人为“咒軷(粕)”,源亦本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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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76:5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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