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编注词集的体式与词学文献学价值
2013-08-15王湘华
王湘华
(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吉首 416000)
李璟、李煜词合刊本最早见于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载《南唐二主词》一卷。流传下来最早刻本是明万历庚申(公元1602年)春吕远刻的墨华斋本。康熙时期侯文燦刻《十名家词集》。光绪朝时有金武祥“粟香室丛书”覆刻侯本、刘继增《南唐二主词笺》。宣统时沈宗畸《晨风阁丛书》刻王国维校补南词本。以上各本编列次序未有统一标准,既不按写作年代先后,也不以词调字数长短,系随得随编,给阅读带来一定不便。詹安泰编注《李璟李煜词》[1],广为阅读,旁征博引,用众文献校注而成。其所编词集,体式完备,细校详注,具有词学文献学价值。
一、詹安泰编注词集的体式
《李璟李煜词》体式包括前言、词正文、注释、校勘、附录几部分,对二主词做了全面董理,从而构成完整体系。詹安泰对李璟词4首、李煜词34首、二李词补遗12首校注。在编辑上,李璟词仍旧,对李煜词则重新排列,按照词作年代先后编排,编者对疑非李煜之作的,则编为补遗。
编注者撰写“前言”长文,篇幅占全书的三分之一,对二李词做深入探究。介绍李璟、李煜生平经历及对文艺的喜爱,尤其对史事评述较详,为释注二李词提供历史内蕴。如四十岁的李煜被宋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在汴京过着俘虏生活,屈辱、悲痛的心境于词中多有表现。据说李煜被宋太宗赵光义赐牵机药毒死,缘于煜入宋后所写《浪淘沙》、《虞美人》诸词。这些撰写对理解词作应是有帮助的。
在注释中,编者重在对词语解释,不厌其烦地对理解有一定难度的词语详为释注,给读者阅读带来便利。譬如注《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本来是削平的意思,这里的‘袜’,解作只以袜贴地。……‘怜’,江东的方言,相爱叫怜,见郭璞注《尔雅释诂》”[1]25-26。如此明白的注释无疑是初学者理解词作的最好钥匙。同时编注者用朴质的语言概括篇意以及归纳词作特点,内容明朗,旨意确切,与一些赏评在总结归纳时极度讲究语言的华丽异。
集中解说明确表达原作的意趣,读来通俗易懂,具有普适性。比如对《采桑子》(辘轳金井梧桐晚)“昼雨”一词释为:“昼雨是白昼的雨。雨是引愁的东西,同时雨丝的绵密也比象新愁的繁多,所以‘昼雨’和‘新愁’并提。”[1]54注说具体,让读者一看就晓喻词意。这种阅读效果的取得,根源于编者对原作的准确把握。
对词作归宿考辨,如对李煜《长相思》词,南宋曾慥《乐府雅词》以为是孙霄之作,编者认为其说有误,并较为详细解说。对别见之词考辨綦详,引用其他词集做论据论证。
注释语言简洁明白,甚至不惜用俗语表达,与当下一些文章尽量求异追雅不同。其实,阅读者极需要的是能把问题弄清楚,获得实实在在的收获。有时与其让读者云山雾海,烟雨朦胧,还不如给他们明了的知识。只有具备扎实的专业基础,才能有更高的追求与发展。詹安泰编注词集所做的就是这样一些实用的工作,字斟句酌,学风平实。我们在赏读他所编的词集时,基本可以扫除阅读障碍,并对作品有深入了解。
詹安泰所编《李璟李煜词》为二李研究的最早成果之一,对后来的研究具有导引作用。其编辑之时,除了参考前代词学等文献资料外,几乎少有同代横向成果可资借鉴,其编注校勘富于原创性、开拓性。
校勘方面,其所用底本为沈刻王校南词本,即《晨风阁丛书》本,以影写吕刻本、侯刻本、粟香室、覆侯本、《全唐诗》本,以及有关二主词的各专集、各选本、词话、笔记、史书、书画图谱之类相互比勘。仅所用笔记就有陶穀《清异录》、张邦基《墨庄漫录》、邵博《邵氏闻见后录》、顾起元《客座赘语》、陈鹄《耆旧续闻》等,为词集校勘提供了丰富的资料。所校内容包括对词调、词题、词语等的勘校。
用诸词集及其他文献对校,校勘词集中词调、词题,譬如《菩萨蛮》,《尊前集》作《子夜啼》,《词综》作《子夜》,杜安世《寿域词》、《花草粹编》、《续集》、《全唐诗》、《词林纪事》均作《菩萨蛮》。毛本《尊前集》调下注:“一本别见,或作《菩萨蛮》。”叶申芗《本事词》(《词话丛编》据天籁轩刊本)作《子夜歌》。卓人月《词统》题作《幽歌》(据唐笺),《花草粹编》题作《与周后妹》。[1]26从不同词集说明词调、题目之异。詹安泰在词集中用翔实内容对《捣练子令》、《谢新恩》、《采桑子》、《望江南》、《乌夜啼》等词调进行校勘。
勘校抓住词的体制特征进行探究,如对每阕词中的词调要详为比勘,追溯调名来源,罗列因词集之异有调名异的现象;言明调源、宫商、题名,譬如《采桑子》,《词谱》采桑子调下注:“唐‘教坊曲’有‘杨下采桑’,调名本此。《尊前集》注羽调,《乐府雅词》注中吕宫。南唐李煜词名《丑奴儿令》,冯延巳词名《罗敷媚歌》,贺铸词名《丑奴儿》,陈师道词名《罗敷媚》。”据此,则《词谱》编者所见本与此不同。《花草粹编》、《续集》均题作《春思》。[1]34所列文本材料丰富,从而对该词调演变有具体了解。
编注者以校异为主,胪列事实,大都不做是否判断,遵依校勘基本原则,运用对校之法,“即以同书之祖本或别本对读,遇不同之处,则注于其旁。……其主旨在校异同,不校是非,……而其长处在不参己见,得此校本,可知祖本或别本之本来面目”[2]。这样避免编者主观判断,给读者提供一个阅读评判空间。只有个别有确切把握的内容,才做出明确判断,以肯定语言出校。词集中部分按语有这种现象,如“芳英”,依据各本均作“芳音”,认为作“芳音”是对的,作“芳英”恐因音近而讹;“可奈”,《花草粹编》作“可赖”,吴本误作“可奎”。[1]35着一“误”字表明校勘态度。
综观詹安泰所编,绝大多数校勘仅罗列词集版本之异,不做事实评判,这也是为多数词集校勘者所采用的校法,如清季民国著名的词集编校家朱祖谋在校记处理时,多有校异之法,这样显得客观、真实。
詹安泰正是承续了晚清以来词集校勘之学风尚,采用多样词集版本,依赖丰富扎实的文献材料,勘说某一对象,从而达到求真复原的目的。其做法与一些研究者动辄指瑕纠错的行为异。当然,并不是说研究途径的多样性有什么不好,而是倡导务实学风,只有在具有充足论据的基础上,才能得出足以令人信服的结论。我们不主张靠一些孤立的证据或片面的现象,竟而得出一些新奇的结论。在此方面,詹安泰等一大批学者做了实在的工作,他们列事实,讲究论证,重在就文本本身阐明个人观点与见解。其校笺注的《李璟李煜词》、《花外集笺注》、《碧山词笺注》、《姜词笺解》[3]等堪为表率,以厚实的文献材料为支撑,对某一论点或论述对象进行细致全面的勘理,得出的论断让人服膺。胡适欣赏清代校勘家们所用实证和考据的方法,认为是一种科学的方法。[4]移之用于说明詹安泰的词集编注,也是非常恰当的。
词集中校注文字往往十数倍于原词,不啻一篇篇精细的校注考辨篇章,为词学阅读、研究奠定基础。引证详细,注者具有扎实的语言学、文学、历史学等功底,证据好似信手拈来,无不紧贴要说明、论证的内容展开。
编者往往在校勘内容后添加附录,材料涉及词话、词林趣事、笔记、史传文字等,为拓展性文献,对读者理解词作不无裨益。譬如《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详细注释、校勘后引马令《南唐书》卷六《女宪传》,从史载言明后主词“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实事来源。同时,引用沈雄《古今词话》卷上进一步说明。[1]28编注《渔父》(一棹春风一叶舟),其附录引张邦基《墨庄漫录》载后主李煜书《柳枝》于黄罗扇上,赏赐宫人庆奴,说明词作本事。[1]38附录内容围绕词作,从不同侧面增加背景知识,有助于读者完整理解、研究作品。
二、詹安泰编注词集的词学文献学价值
詹安泰所编词集具有文献学价值,承继了清代朴学传统,讲基础,重考据,所校为扎实的文献之作。编者既具有严谨的治学态度,又用科学研究方法从事词学研究。
编注者学识渊博,引证翔实,校勘内容具有词学文献学价值,譬如解释《渔父》(一棹春风一叶舟)中一“瓯”字,就用了陶穀《清异录》、陆羽《茶经》、杜毓《荈赋》等所载内容,从形状、产地等解说该饮器。[1]39其踏实学风值得提倡。我们在讲解或赏析时,有时可能嫌麻烦,一笔带过,甚至不求甚解,这些是从事词学教学与研究的大忌。这也是我们阅读、研究詹安泰编注词集的必要性所在,更是其词学价值与贡献之所在。
校勘方法的多样与拓展。校者将理校法与对校法结合使用,使勘校更具说服力。詹安泰校注词集以校异为主,然在没有足够文献资料可供比勘时,有时也采用理校之法。譬如对李煜《虞美人》首句“春花秋叶”,詹安泰解成用春天的花和秋天的叶来代表一年。另有版本作“春花秋月”,意谓一年最好的景物。该词作于李煜入宋作俘虏后第二年(九七七)正月,距九七六年正月汴京受降,正好过了一年。据此,詹安泰认为这首词的开首作“春花秋叶”,解成一年的时间,比之作“春花秋月”解成美好的生活现象更恰当。接着,在校勘中,编注者除用了相关版本所载证据外,还引用刘辰翁《须溪词》,所用《虞美人》词调共有十八首,其中标明用李后主韵的二首,第一首末句云:“谁唱春花秋叶泪偷流?”则刘辰翁所见的本子也是作“秋叶”的,不仅是《尊前集》、《花庵词选》和南词本而已。[1]73-75
“依律校词”法是朱祖谋《彊村丛书》的独绝之处,因此他被称为“律博士”。詹安泰以其严谨的声律知识和创作实践,在编校词集中,也运用该校词法,丰富词集校勘理论与实践,如校李煜《长相思》“”,粟香室覆侯本作“罗”,他认为不合,因下有“罗”韵。[1]36从韵复不协校“罗”非。
詹安泰在“前言”所撰文字,是一篇思维缜密、学理浓郁的叙论之作,阐述作者词学理念,包括对李煜词的艺术特征和成就以及影响的探索、如何评价古代作家作品,凸显出编注者在词学理论研究上的创获,对于词学研究以及拓宽研究思路具有重要借鉴价值。
编者总结李煜词的艺术特征为:自然真率,直写观感;突出事象的特点,强调人物的活动;艺术概括性、形象性强;艺术语言的创造和生动口语的运用。[1]32-46概括提炼精准。在谈到李煜词有很强的艺术概括性时,观点鲜明,令人深思。并就当时一些评论对李煜词过分渲染、拔高或者不合乎事实贬低的现象,能明确提出自己的观点,如针对有人孤立地截取词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一句,认为全词笼罩着颓废色彩、悲观主义倾向,詹安泰认为:“只要美好的东西横遭摧毁的不幸情事或者是意外的不幸情事还存在一天,‘恨’就存在一天。……难道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一点意外情事都不会产生么?就连失却慈母、爱子时的悲哀心情都不存在么?”[1]39评价客观、公允,更是作为文学研究应该具有的态度。现在读来仍具有一种震撼力量,显示出研究者的胆识与思辨力,对当下乃至往后词学研究仍具启迪价值。
詹安泰探讨了李煜词艺术上有情节化现象,一些词作具有小说情节和戏剧趣味,如《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1]16,颇有见地,道出词虽以写景抒情为主,但在表达上却有多样方式,为后来宋词铺叙功能强化具有开启作用。
强调心理描写。认为李煜词有大量心理描写,将人物情感流动做了形象的展现,含蓄隽永。喜、怒、哀、乐、愁、怨是人类普遍具有的情感,也是文学作品描写的永恒主题。李煜词之所以能打动人,千百年来引起读者的共鸣与喜爱,就是因为词人把人性中一些真实情感艺术地表现出来,从而具有永久的魅力。
总结李煜词“自然高妙”的手法。《清平乐》(别来春半)[1]52将离恨比作春草,情绪饱满,技巧熟练。能准确用可见自然景物形象比无形的愁情,“这种又精深、又形象的手法的运用,是李煜的高度的艺术成就的一种表现,是值得我们仔细体会的”[1]53。这一表现手法对后世词中描写“离愁别恨”的丰富多彩不无启示意义,譬如欧阳修“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踏莎行》),贺铸“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辛弃疾“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念奴娇》),拓宽了词作艺术手法,表现深刻,意境深远。
对创作继承性与艺术影响的研究。李璟现存词四首,脱不了传统的相思愁怨主题,但其词风对李煜影响很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评李煜词“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极言词境开拓以及在词史上的贡献。詹安泰对此赞同,同时认为李煜词部分受到李璟的影响,“继承他父亲的传统而加以发扬光大”[1]14,并探究父子词卓越成就的取得是和他们生活的环境、文学素养及国势等因素攸关。詹安泰的评论是公允的,拓展了词学理论研究的范畴。
对如何准确评价古代作家作品这一重要文艺理论话题,詹安泰指出应结合作家生活的年代,不可随意演绎,得出所谓新论。譬如李煜《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词,为作者描述痛别南唐时的心境,从前也有学者提出异议,如袁文《甕牖闲评》仅凭“垂泪对宫娥”等个别句子,认为该词系出于后人的伪作,詹安泰认为:“这种离开作者的生活实践和作品的具体表现来谈作品的真伪,是不妥当的。”[1]64这种观念是古代“知人论世”文艺观的发挥,评价作品既要了解作家本人,更要结合作家所处的时代与社会现实,这是作品生存的前提,也是理解的关键。
三、结 语
王国维编《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5],其中辑南唐二主词38首,补遗12首,将校勘记集中置于词后,仅择词作部分词语出校,校语简练。相较之下,詹安泰该编,每首均详为注解,校勘更为精细具体,且体式完备,对完整理解词作内容甚为便利,其实用性功能是显而易见的。对南唐二李词尤其是李煜词艺术做深入探讨,对读者全面理解、研究词作富有导引和启迪作用。
詹安泰词学研究具有传统朴学基础,将清季以来的词集校勘专门之学弘扬并发展,所编词集体式规范,章法谨严,将注释、校勘、附录融汇于集中,所编注之词集实在、实用,一定程度上具有工具书的功用,为读者阅读及研究提供扎实文献资料。在具体问题研究中,不赞成撷取词中片言只语开展所谓研究,主张全面评价作家作品,并且要有学术公心,从而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在词学理论上,强调用唯物辩证法做词学研究,方法科学;既强调作品的写实性,也重视其艺术性,从词文体特征对词作做系统研究。詹安泰所编词集既具有文献学价值及实践应用价值,给读者提供基础性阅读文本,也有词学批评价值,对建构完整词学体系富有积极意义。
[1]詹安泰.李璟李煜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陈垣.校勘学释例[M].新版.北京:中华书局,2004:129.
[3]詹安泰.詹安泰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胡适.胡适文集(2)[M]欧阳哲生,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01.
[5]王国维.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M].上海:六艺书局,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