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论争二十年:观点交锋与未来展望
2013-08-15宋学智
宋学智
(南京师范大学 江苏 南 京 210097)
如果我们把1993年佛克玛在北京大学所作的题为“文学研究和文化参与”的学术报告,作为引发当代我国学界对文学经典讨论的开端,至今已持续20年时间。可以说,在中国从事文学研究的人,在经典热期间,几乎都或多或少地发表过自己的见解。研究较多围绕着经典性和经典化(包括去经典化和再经典化)内容,在传统文学研究和现代文化研究领域展开。据CNKI统计,仅从2000年至2012年,以“文学经典”为关键词来搜索,我国就有1095篇;以“文学经典”为主题来搜索,就有5673篇。有鉴于此,以我国经典热以来发生的争鸣与商榷为抓手来举要梳理,不失为回顾考察的一条路径,在此基础上,我们尝试展望未来我国经典的探讨空间。
一、观点交锋
在文学经典探讨期间发生的观点交锋,有两种表现形式:第一,集体大讨论式。如据金宏宇文载:“1997年谢冕、钱理群主编的北大版《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和谢冕、孟繁华主编的海天版《中国百年文学经典》隆重推出,掀起了文学经典问题的讨论高潮。山东的吴义勤、施占军首先发表文章表示异议。接着公刘在《人民日报》发表《且慢经典》否认《百年经典》所收他的诗是经典之作。《文艺报》8至10月也连刊韩石山等人讨论文学经典的文章8篇。广东现代文学界也在10月份举行讨论会探讨文学经典的确立”[1]。编者之一孟繁华也发表了《文学经典的确立》[2]和《文学经典的确立与危机》[3]等文回应。这场大讨论的焦点是“经典”或“精华”的厘定及遴选标准问题。
此外,王一川1994年在其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中给我国现当代文学名家排座次、鲁迅经典地位的解构与维护、金庸及其作品的经典化问题,都引起过较为广泛的和程度不同的热议。
第二,双方对抗式,即既有观点的提出,也有质疑性的商榷,甚或还有再次的回应。交锋一:关于“后文学时代”话题。黄浩在《文艺争鸣》上撰文,通过简论“后文学社会”的五大历史特征(即生活资源的“丰裕化”与“超量供应”;文学人口全民化;信息技术为“后文学”提供了“无限传播”的现实可能;文学作者普遍化和矮化;消费型读者正在成熟)而后指出,“我们的文学生活正在发生着有史以来的最大变化。……‘经典文学时代’正在离我们远去,而一个新的‘后文学时代’正在向我们走来”。而“在‘后文学’中,我们以往所拥有的经典文学理想、经典文学价值和经典文学的努力,在今后均不会再发生主流作用”[4]。盖生提出批判性商榷,指出“所谓‘后文学时代’,至少在当下中国并不是一种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没有社会语境和文学发展逻辑的支持,它只是一种人为的理论虚构,一种欧美后现代主义及大众文化研究的寄生话语”。所以,“当务之急是立足本土实际,思考如何满足最广大民众对文学的真实需求,而不是按照西学所给出的思路虚构一些即生即灭的时尚化理论”[5]。黄浩与张春城做出批判性回应:“我们今天是一个正在与前文学社会告别,同时又在开启后文学社会历史的过渡时期”。对于这样一个时期而言,“在经典文学时代里所形成和铸就的文学理论、文学批评观念,已经基本丧失了阐释功能和价值。必须重新思考对文学和文学史的理论理解,必须重新思考我们对经典文学的依恋情结”[6]。
交锋二:关于消费时代与文学经典终结。吴兴明在《中国比较文学》上撰文,从消费关系座架探讨文学经典的商业扩张,认为“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经典在消费社会的命运是:走向终结”。他进一步认为,消费关系座架体制之逻辑“不仅决定了当前社会文学经典的流变趋势,而且决定了当前社会价值秩序的位移,决定了传统文学经典在未来时代的终结”[7]。郑惠生对此在《学术界》撰文指出,吴文在分析“文学经典的商业扩张”时,“明显表现出一种贬斥文学经典‘精英取向’的态度”。“文学经典的命运远非取决于‘经济力量’”。“假使真的出现了文学经典全部消失的这一天,那么,这一天既是文学最为悲哀的一天,又是人类极其不幸的一天”[8]。
交锋三:关于文学经典的存在方式。王确在《文学评论》上撰文认为,“文学经典的生成依据,主要并不在经典本身,而是在人们认识文学这一现象时所选择的认知策略”;经典“是‘读者认知需要的代表’”,“是人认识自身和自身处境的最好方式”;“那些努力守护经典的人们和试图颠覆经典的人们犯着同一个错,即把经典视为外在于阅读事件的自足存在”;“存在着的经典既不是其原作,又不是读者的信仰和期待,而是一种新的构成物”;“无论是原作还是曾在读者都只能为此在读者提供源泉,谁都无法为他者确定哪部作品是经典,哪部作品不是经典”[9]。郑惠生提出商榷,认为王文“忽略了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的真假依据不是或不完全是‘我’,而是或部分是客体的客观属性。王确的‘蒸发论’完全是建立在他的‘认知策略’以及‘我读故经典在’的这一错误‘生成论’的基础上的”;“文学经典既是事实判断的结果,也是价值判断所使然”;文学经典的生成“是认知与评价、规制与创造、流动与稳定的统一”;文学经典的魅力也许“正在于它总是处于人类‘共识与争论’的统一体中”[10]。笔者认为,王确的认识似有本体论诠释学的影子,注重理解意义的生成性和主体性。但为避免双方诠释“过度”或“不及”,这个问题仍然值得深入探讨。
交锋四:关于经典与误读。陆扬在《文学评论》上撰文认为,“经典和误读作为当代文学批评的两个关键词,大体可视为传统和解构立场的二元对立”。他通过对哈罗德·布鲁姆的经典和误读理论的分析,力图“呈现经典和误读在跨文化语境中的不同实践状态”。他认为,经典“本身是向解构和误读开放的。借用布鲁姆的术语,强悍的读者总是处心积虑为他天马行空的误读意志寻找一个可望达成普遍性的阐释范式……但对于经典的阅读,保持一份敬畏之心,应是一个无条件的前提。……所谓‘去圣’、‘去魅’,一味用在经典的阐释上面,未必是适当的”[11]。曾宏伟针对该文指出,国内学界对于布鲁姆及“经典”与“误读”的研究“存在着诸多问题,既包括知识性的或事实性的错谬,也包括理论演绎、思维方式和研究范式的失当,还有意义表述或理论言说的含混不清乃至自相矛盾等”。他认为陆文“关于‘影响的焦虑’发生、存在或适用的时间(范围)的论述有误”,陆文“对布鲁姆的文学观理解和把握不准”[12]等。
交锋五:关于文学经典鉴别机制中的纵横两轴。赵毅衡2007年发表了《两种经典更新与符号双轴位移》一文,指出“批评性经典重估,主要是纵聚合轴上的比较选择操作;群选的经典更新,主要是横组合轴上的粘合连接操作。目前,西方传来的后现代思想破坏了批评自信,连批评家也从比较转向连接”[13]。南帆认为赵文“参照结构主义的图式,根据纵聚合轴与横聚合轴考察文化的经典化,按照符号学的观念,认为文化可以视为‘社会表意活动的总集合’,因此,任何表意活动都依赖纵横双轴展开”,所以他才有上述认识。南帆阐明自己不同的观点:“相对地说,我更为重视横轴的衡量。纵轴仅仅显示了传统、规范停泊在什么地方;横轴显示了重新写出文学经典的动力,以及传统在什么地方被重新激活。横轴方向的内容是主动的,纵轴只能在横轴的带动之下延伸”。“与其信任某一个终极标准,不如具体地分析纵横两轴制造的关系网络”;“文学经典与时代声音之间的交流更多通过横轴传递”[14]。刘俐俐认为,双方分歧是本质主义和建构主义之根本问题在批评标准上的再次浮现,双方就批评标准的论述依然是在理论层面,而纵横轴哪个为主导的分歧,是现代与后现代理论范式之区别在文学经典标准问题上的另一表现[15]。
上述两种表现形式是从观点交锋的角度来梳理的,从文艺争鸣的角度看,还有一种表现形式,即论者虽然没有针对具体人物提出的观点,但针对经典热中出现的问题或现象,发表了自己的鲜明观点。如陈思和就表明,不赞成“红色经典”这个提法,“因为这个概念不科学,”也“很模糊”,“这个概念本身对‘经典’这个词是一种嘲讽和解构”[16]。
二、未来展望
经典热以来发生的观点争鸣与商榷,既反映了我国学者对文学经典问题探索的热情和求真的意志,也反映了经典话题本身的学术价值和“学术魅力”。争鸣与商榷涉及到传统与现代、精英文学与商业文化、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认知主体与客体、经典的终结与守护、正典与误读等二元对立关系,也涉及经典的生成、标准及批评标准等核心问题。这些焦点问题和核心问题实质也是经典论争中的热点话题,或者说,是我国经典热期间探讨话题的一个个缩影。针对上述观点的阐发与交锋,面向经典未来深广的探讨空间,我们试做如下思考:
第一,传统文学在消费文化时代出现转型,新的文化存在样式必然催生新的文学表现样式,传统理论往往无法解释这种新样式,但只要这种样式是客观的存在、必然的存在,我们就应当学会用超越传统框架的目光来审视这一新现象、新元素、新观念。若把新的文学价值表现形态视为格格不入而加以否定,只能使传统理论固步自封,失去生命力。同样,在消费社会诞生的新的价值观,不应全盘否定传统,后现代社会主张颠覆和解构的,只是传统经典的存在样式,而非经典本身,因为可以说,人类社会永远离不开经典,永远需要经典相伴。关于经典的论争看似总围绕着要不要经典的问题,但说到底却是要什么样的经典的问题。消费社会也依然在追逐经典,只是经典的载体不同于传统而已。在这层意义上,打开他者的视界而非屏蔽他者的视界对双方都有益。
第二,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的关系不应是相互排斥的,而应是共建的,因为文学经典的自律与他律并存。二者应在对立中建立对话机制。仅仅强调本质主义的美学内涵或建构主义的社会文化因素成就了经典,显然有失片面。提倡“美学理想主义”与“政治实用主义”之间“需要超越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而转向一种更具包容性的亦此亦彼模式”[17],是经典研究的新路径。另外,对话的关系不仅表现在读者与作者之间、读者与作品中人物之间,还应表现在读者与读者之间、研究者与研究者之间,他们相互启发相互参照,才有可能把文学之“象”摸索得更清楚。
第三,要善于正视和审视新现象新元素的必然性和实然性,努力看清问题的两面、冲突的双方、矛盾的两边,尝试以大方的姿态在自己的理论视阈中容纳“构成的他性”[18],从而建构自己超越局限的理论新释,扩大自己理论解释的有效性畛域。传统学派与新学派不仅都要打开他者的视界,还要有融合他者、化合他者的理论意识和努力,在传统理论与新观念之间进行整合,寻求扩大自我理论地图的新坐标,或在二者的碰撞中寻求突破,发现理论的新增长点。
第四,中国学者运用西方形形色色的理论做出的探讨,无疑是中国学者独立取得的成果,但我们也不能否认,那也是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开花结果。因此,“回到中国文化原点”对于我们尤为重要,因为“回到自己文化的立场点,是学理原创上的关键”[19]。我们应从自我出发,在本土思想和世界理论之间、在传统资源和当代思潮之间纵横捭阖,融会贯通。只有建立在自己的特色、自己的优势上的研究探索,才可能实现真正独有的理论创新,才可能为世界文学经典研究作出独有的贡献。
[1]金宏宇.90年代的文学经典化之争[N].光明日报,1999-6-24.
[2]孟繁华.文学经典的确立[N].光明日报,1998-2-3.
[3]孟繁华.文学经典的确立与危机[J].创作评谭,1998(1).
[4]黄浩.从“经典文学时代”到“后文学时代”[J].文艺争鸣,2002(6).
[5]盖生.文学理论的时尚化批判——以“后文学时代”为例[J].甘肃社会科学,2003(4).
[6]黄浩,张春城.文学经典主义批判——兼答盖生先生[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3).
[7]吴兴明.从消费关系座架看文学经典的商业扩张[J].中国比较文学,2006(1).
[8]郑惠生.驳“文学经典的终结”[J].学术界,2009(1).
[9]王确.文学经典的历史合法性和存在方式[J].文学评论,2007(2).
[10]郑惠生.论文学经典的生成、意义和特性[J].社会科学评论,2009(1).
[11]陆扬.经典与误读[J].文学评论,2009(2).
[12]曾宏伟.经典能这样误读吗[J].学术界,2009(5).
[13]赵毅衡.两种经典更新与符号双轴位移[J].文艺研究,2007(12).
[14]南帆.文学经典、审美与文化权力博弈[J].学术月刊,2012(1).
[15]刘俐俐.后现代视野与文学经典问题域的新问题[J].南京社会科学,2012(3).
[16]陈思和.我不赞成“红色经典”这个提法[N].南方周末,2004-5-6.
[17]周宪.经典的编码与解码[J].文学评论,2012(4).
[18]See Lawrence Cahoone,ed.,From Modernism to Postmodernism,Oxford:Blackwell,1996,p.16,转见周宪.经典的编码与解码[J].文学评论,2012(4).
[19]杨义.经典的发明与血脉的会通[J].文艺争鸣,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