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韩愈散文中的“以文为戏”
2013-08-15王婧文
王婧文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4
一、“以文为戏”的渊源及发展
“以文为戏”的内涵,即文章以抒情的方式来言志。“以文为戏”的最早渊源可以追溯到先秦的诸子散文之中,其中以《庄子》最为突出。《庄子》中有大量“以文为戏”的成分,就其中一个方面来说,在《知北游》第六章中,东郭子向庄子问道,庄子说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庄子认为天下之人都太昏昧,不可与庄语,不能严肃认真地对话,那就要采取一些特殊的方式。《庄子》寓言中多用俳谐的手法,题材大部分是讥讽的。庄子正是借助于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的情志,以收到放言无忌的效果。这对后世散文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时期,俳谐文大量出现。《文心雕龙》将其归入谐隐类,“夫观夫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忭笑哉!然文辞之有谐隐,譬九流之有小说。”“观察古代的隐语,所含的道理遍及各种重要事务,难道是为幼儿的游戏,拍腿欢笑!文辞中有谐辞隐语,好比九流中有小说一派。”比如南朝宋袁淑的《俳谐集》中的各种九锡文。九锡原本是古代天子赐给诸侯﹑大臣的九种器物,是一种最高礼遇。九锡文是古代帝王赐九锡予权臣时的诏书,内容皆谀颂权臣功德之词。然而在《鸡九锡文》《驴山公九锡文》中,九锡之礼赐给了鸡、驴。在《驴山公九锡文》中,以俳谐的文字称颂了驴子在为军队运粮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若乃三军陆迈,粮运艰难,谋臣停算,武夫吟叹。尔乃长鸣上党,慷慨应官,崎岖千里,荷囊致餐,用捷大勋,历世不刊,斯实尔之功也。”庄重严肃的颂赞之文变成了幽默滑稽的游戏之文,其讽刺之意显而易见。这部作品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南宋的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云:“韩退之作《毛颖传》,此本南朝俳谐文《驴山公九锡文》《鸡九锡文》之类而小变之耳。”
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将蚤虱描写为:“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另外,南朝齐卞彬的《蚤虱赋序》也有对这一意象的描写,“苇席蓬缨之间,蚤虱猥流。淫痒渭濩,无时恕肉,探揣擭撮,日不替手”。此文被认为是纯粹游戏之作。再如南朝宋鲍照的《瓜步山檄文》,借山川形胜来讽刺士卒门阀和得势小人窃居高位。南朝宋孔稚圭的《北山移文》,揭露了当时士大夫周颙趋名逐利的行径,讽刺周颙先隐居而后为官。南朝齐沈约作《修竹弹甘蕉文》,用植物之间的诉讼指陈史治之弊。
到了唐代,“以文为戏”的作品大量出现。韩愈、柳宗元的作品尤多。韩愈“以文为戏”的散文无论是在思想内容还是在表达技巧上,都达到了新的高度。韩愈是用幽默的形式来表达讽刺的意义。
二、“以文为戏”在韩愈散文中的体现
“以文为戏”的作品在韩愈的散文创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体裁也极其广泛,人物传记、序、墓志铭、书信等都有涉及。
被公认为韩愈“以文为戏”的代表作是《毛颖传》。单从题目来看,“颖”的本义是禾稍,毛颖意为笔尖,指代毛笔。为毛笔立传,题目本身就是“以文为戏”的一种体现。此文以拟人化的手法为毛笔立传,先写毛颖之出身,再写其被封受宠的经过,最后写其“上见其发秃,文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写毛颖“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的结局。此文一出,时人“独大笑以为怪”,说明韩愈把怪怪奇奇的游戏之说用于载道之文,还不能为世人所接受。韩愈为毛笔作了一篇传记,赞扬毛笔的重要贡献,“赏不酬劳”,实际是为优秀人才“以老见疏”鸣不平。正如张裕钊所评“游戏之文,借以抒其胸中之奇”。
中唐时期,裴度曾批评韩愈的这种写作手法为“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裴度在《寄李翱书》中说:“昌黎韩愈,仆识之旧矣,中心爱之,不觉惊赏,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不及之者,当大为防焉尔。”张籍也曾在《上韩昌黎书》中劝告韩愈:“比见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此有以累于令德。”“驳杂无实之说”这类文字,正反映了韩愈“以文为戏”这类文字的特点。
柳宗元极为推崇韩愈的这篇文章,写了《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一文加以赞赏。说自己来到永州后,“不与中州人通书。有南来者,时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柳宗元还谈了自己读此文的感受:“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柳宗元在《对贺者》一文中说,“嬉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韩愈这种嬉笑的讽刺性的文字,具有严肃的思想内容和深沉的情感内涵,收到了亦庄亦谐、放言无忌的效果。
再者,《送穷文》也是“以文为戏”的作品。文中描写了主人欲送“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五鬼,“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请穷鬼“日吉时良,利行四方”。而穷鬼却要历数与主人的交情,“吾与子居,四十年余”,而不愿离开。主人应之,“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最后主人只好将“五鬼”延之上座。韩愈在引出五鬼时写道,“以子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这三句均说一个“五”字,是“游戏为文”的一个重要体现,可以视为韩愈对自己怀才不遇的自叹自怜。
清代的吴闿生在《古文范》中评论此文说,“公以游戏出之,而浑穆庄重,俨然高文典册,尤为大难”。《送穷文》一般认为受到了扬雄的《逐贫赋》的影响。杨雄采用正言若反的笔法,表达了求富与安贫的矛盾,抒写了出身困顿的无奈。这也是古代文人自嘲的一种表达方式。但是比较起来,韩愈的自嘲意味更为浓重一些。文章设为和“穷鬼”的问答,其本身就有“以文为戏”的成分在内。
《石鼎联句诗序》一文写衡山道士轩辕弥明与侯喜、刘师服联句,侯、刘二人“思竭不能续”“尊师非世人也,某伏矣,愿为弟子,不敢更论诗”“及觉,日已上,惊顾觅道士,不见”。朱熹在《昌黎先生集考异》中说道,《石鼎联句诗序》的句法全类韩公,并认为轩辕弥明即为韩愈的自况,刘师服与韩喜则是韩愈的学生。此文写得怪诞离奇,恍恍惚惚,俨然是一篇传奇小说,也是典型的“以文为戏”的作品。
另外,韩愈所著的“以文为戏”的作品,将“游戏为文”的范围扩大,甚至在墓志铭中也有所体现。如《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列举其服药丧生的例子;再如《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写王适拿一卷纸冒充文书骗娶侯翁的女儿的趣事。原本庄重的体裁样式也被融入了游戏的成分。
韩愈创作理论的核心是“文以明道”。然而,韩愈在创作实践中,其大多数作品并非是“明道”的,其散文创作中更为优秀的作品是抒发一己之情的“以文为戏”的作品。
韩愈的创作理论与创作实践中,存在一定程度的矛盾性。有的学者认为“以文为戏”是“以文载道”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应该看作是用抒情的方式来明道,是在不妨碍道的前提下将情解放出来。因此,“以文为戏”正是在“文以明道”的正统观念的影响下,以抒写一己之情的变通说法。另一种观点认为,“文以明道”与“以文为戏”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性。“文以明道”不能概括“以文为戏”这类作品的特征。然而,韩愈取得巨大成就的作品也并非“明道”的作品。
所以有些学者得出一些结论,认为“文以明道”并不能完全概括韩愈的创作理论成就,也不能称为其创作成就的核心理论。代表其理论创作实践的是触动了文学本质的抒发一己之情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使“以文为戏”的观点的地位得以提升。
三、韩愈散文中“以文为戏”的意义
韩愈之所以采用“以文为戏”的笔法,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用游戏的笔墨来表达不便用严肃的文字表达的内容,以起到掩饰的作用。正如葛晓音在《唐宋散文》中所阐述的,韩愈认为好文章多出于穷苦怨刺之言,因而用近乎游戏的笔墨来抒发半世坎坷不遇的牢骚。或正意反说,或自我解嘲、怪怪奇奇,最能见韩愈的真性情、真面目。韩愈作《毛颖传》《送穷文》的时间是极为相近的,是在韩愈北归后被冷落的这几年写的,处于其仕途的坎坷时期。正是因为身处逆境,韩愈只能通过嬉笑的方式来抒发一己之情。这种写作手法是韩愈散文创作的一大创新。
这也是韩愈文论中“不平则鸣”的体现。韩愈认为,文学就是表现作家思想感情和愿望的。“鸣”是一种积极地对现实的干预,对不合理现象的愤怒抗争,是为“郁结”找到了一条能够疏通的道路。柳宗元认为韩愈的“以文为戏”是“发其郁积”。事实上,这种戏谑的文字更能表现作者深沉的感情。
此外,“以文为戏”对韩文新奇风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韩文“以文为戏”的文章多采用主客问答式。比如《送穷文》是借送穷鬼的习俗来抒发牢骚的游戏文章,本文与“穷鬼问答”,构思之奇显而易见。再如《进学解》,文章分为两大段,第一段写学生的质问,借学生的口吻来提出问题;第二段自己来进行辩解。
四、宋人对“以文为戏”的接受
韩愈“以文为戏”的作品对后世散文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毛颖传》《送穷文》成为模仿的样式。唐人孙樵主张作文要“驱怪走奇”,认为这才是韩愈作文的“真诀”,其《逐痁鬼文》《骂僮志》亦步亦趋地模拟韩愈的《送穷文》《进学解》,《乞巧对》几乎就是对柳宗元《乞巧文》的翻版。宋人对韩愈极为推崇,如欧阳修、苏轼、黄庭坚、梅尧臣等,都有大量的“以文为戏”的作品存世。
对于“以文为戏”的作品,唐人多采取否定的态度,而宋人多采取肯定的态度。这与宋代的文化背景以及宋人的心态是分不开的。宋人尚行乐之风,助长了“以文为戏”的风气。宋人在散文创作上求新求奇,这有助于扩大“以文为戏”在宋人中的影响力。
宋人对“以文为戏”的广泛接受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有些作品是纯粹的为游戏而作。比如白战体的出现,是一种纯粹的游戏之作,也是“以文为戏”的一种体现。再如姓名诗、药名诗的出现,如《当归》。在苏轼的诗歌创作中,以“戏”字开头的诗歌有69首之多。另外,还有《东坡羹颂》《猪肉颂》《油水颂》等散文创作,从题目中就能看出文章中带有的戏谑成分。
韩愈“以文为戏”的文章在其创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有十分重要的研究价值。“以文为戏”之所以对后世产生巨大的影响,是因为这一点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这也是“以文为戏”作品在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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