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方方小说中人物的生存困境表达——以《水在时间之下》为例
2013-08-15姚仁欣
姚仁欣
(山东师范大学,山东济南250014)
《水在时间之下》是方方继《乌泥湖年谱》之后创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小说叙事时间从1920年起一直到今,以武汉三镇的风云变幻为背景,展现了汉剧名角“水上灯”跌宕起伏的一生和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小说内容上包罗万象,以对汉剧的细腻描写串联起了人物的命运;艺术上采用了传统现实主义写人物的技巧,塑造了令人难忘的汉戏名伶“水上灯”的形象。小说对于人物命运的表达具体表现为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形象生动的叙述、对这种困境根源的深刻剖析以及给出可能的解脱之道。
一、生存的困境
“生存”即“生活存在”,按照汉语词典释义,一是指生活,另外还指活着、活下去。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人类面临越来越多的生存问题,诸如边缘化危机、欲望泛滥、精神匮乏等困境。作家开始更多地关注人的存在,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人文关怀的情愫。方方作为一个新写实作家,她的作品也反复表达这样的主题。叔本华曾指出:“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完全可以和不能解脱的口渴相比拟。”[1](P427)方方笔下的人物一方面拥有自己的生活欲求,这些构成了他们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和执着;另一方面基于残酷的现实,这些理想又总是不能实现,这些又构成了人物对生活、对生命的痛之体验,所以她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徘徊在生活的边缘,艰难的挣扎。如《万箭穿心》中争强好胜的李宝莉发现丈夫出轨,她在跟踪报警后,却不幸逼死丈夫,受到公婆及亲生儿子的冷眼,为了养家,她一个女人加入挑担队伍,奔波于汉正街,靠体力劳动供养公婆和儿子,最终也没得到儿子的原谅。在李宝莉身上既体现了人物积极向上的生命形态,又体现了她无奈的生活遭际和选择。在《水在时间之下》中,方方以犀利的笔触和悲悯的情怀再次向人们展示了这种生存的困境。
史铁生说:“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2](P476)人的出生是既定的,所以人没有选择是否活着的权利,但是怎样活着却是每一个人不同的选择,这些选择又展现了人物类似的生存困境。在《水在时间之下》中,方方以自己冷静的笔触一次次将柔弱的女性置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她们必须作出选择:“水上灯”的生母李翠贪念姨太太的生活忍痛抛弃了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养母慧如厌倦贫穷和身份低贱的下河丈夫,身体的欢愉使她痴恋于一个戏子;玫瑰红在肖锦富权势的欺压下,放弃了与万江亭的纯真爱情,选择了虚荣与权贵;主人公“水上灯”也为暂时的安逸无虑而抛弃了自己的真爱。在这些看似不同的处境中她们做出了相同的选择,都走向了美好和纯真的对立面。方方通过人物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再现了生活本身的残酷,揭示了现实生活面前人性的可怕。正如方方在《后记》中说:“人世有多么复杂,人生有多曲折,人心有多幽微,有时候我们自己并不知道。”在生存面前,她们每个人的选择都带着必然性,情感上方方同情她们的每一份伤痛,理解她们的挣扎。对于贪图富贵的李翠,贪恋安逸的玫瑰红、水上灯,方方都表达了她的同情。方方以她悲悯的情怀,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指出,为了生存她们作出的任何选择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们是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她们想要生存必须要在困境中挣扎、选择,李翠是在水家大太太的逼迫下才舍弃被视为“克星”的女儿,玫瑰红是迫于肖锦富的淫威才选择留下放弃万江亭,而“水上灯”嫁给张晋生也是需要在战乱时寻找一个依靠,每个人身上都体现出“迫不得已”的意思。方方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与温柔抚慰受伤的心灵,把不幸和痛苦的根源给了时间,是社会的大环境在时间的流变中给人物带来了艰难选择和痛苦创伤。
方方反复渲染了一场场悲剧,其目的不在于责备人性的残酷可怕,而在于揭露更残酷的现实以及在现实面前人性的幽微多变。李翠在水家败亡后再次沦落到社会底层;慧如的一片痴情换来的却是戏子的抛弃;玫瑰红嫁给了肖锦富后开始吸鸦片堕落,并最终沦为寡妇;“水上灯”嫁给张晋生却做“二奶”,不久也守了寡;就连菊妈这个小心翼翼的佣人也为了救李翠,被日本人糟蹋后又遭水家嫌弃,只能上吊自杀。在此,方方对人类生存悲剧的根源进行了严肃的思考:人们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生活,选择可能的生存途径了,但最终还不免陷入困境。在强大的现实环境面前人总是被动的,她们无力决定自己的处境,只能被迫沉沦,所以人们不应该承受太多的责难,人类也不能背负太多的沉重。最后方方说,时间是这个世界的霸主。是时间借着人性之手吞噬掉了人间的温暖置人类于黑暗中挣扎,总之时间才是人类最终的敌人。在无可把握的生存困境面前,“水上灯”选择了反抗。
二、反抗生存的困境
方方在创作中不仅揭示了人物的生存困境,而且还写到了如何摆脱这种困境。“水上灯”的挣扎就是这种反抗哲学的体现。人物不断进行反抗,企图自我拯救,但每一次努力,都使人物远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陷入更深的生存困境。在方方以往新写实主义的写作中,往往都消解人物性格,处在生存困境中的人物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随波逐流是其生活状态,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生就是这样”,如《万箭穿心》中的李宝莉、《出门寻死》中的何汉晴。“这就是命”在《水在时间之下》中也反复出现,譬如玫瑰红、李翠、慧如都说过这句话,她们还拿这句话警告过“水上灯”。与这些人相反的是,“水上灯”从来不信命。
在《水在时间之下》中,方方第一次描写一个反抗生存困境的典型形象——“水上灯”。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以塑造典型环境和典型性格为主要目标的写作规范在这里得到了继承。方方选取了俯视的视角,历览“水上灯”的一生,又通过塑造典型形象,来表达出人物极富传奇色彩的命运。“水上灯”与方方以前塑造的武汉女性有所不同,她惨痛的人生经历和不幸的生活使她具有尖锐性和复杂性,在这里“水上灯”这个形象被塑造得栩栩如生,她重情重义,倔强执着,却被复仇充斥着,所以又很偏激阴鸷。童庆炳在“文学典型”提到“典型性格的艺术魅力更来自它所显示的灵魂的深度”,[3](P218)方方塑造的“水上灯”正在于人物直击灵魂的深度,“水上灯”一生都在斗争和反抗。一开始她就因自己的地位卑下和自己的不明身份仇恨,她小时就被水家欺负,后来养母的背叛,养父的惨死,以及世人的冷漠,每一次变故都加深了她的仇恨,复仇的信念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她努力让那些不公平付出代价。她发狠报仇,在很小的时候她就被养母慧如和玫瑰红说成是“幽灵”。为了证明周上尚以后在汉戏界不会比余天啸更红,她可以拿命跟周上尚打赌。在她眼里,自己的命不如自己执着的信念重要。在被玫瑰红打了一耳光后,她发狠地说“你打了我一个巴掌是不是?这个巴掌我一定会还给你。”[4](P58)所以她努力让自己红起来,成了耀眼的“水上灯”。她一步步地让自己活得很好,只是为了报仇,为了证明自己的命运是可以把握的,而且方方让“水上灯”的每一个预言每一句狠话都得到了验证,更强调了人物的这种反抗,丰富了人物的性格。方方在“新写实主义”与传统写实主义之间找到了这个契合点,塑造了“水上灯”这个典型形象以及“水上灯”的复杂性格。所以小说既继承了方方作品的永恒主题——生存困境,又开拓了这一主题的新品质,即通过丰满的人物形象表达从更宏阔的视角揭示人的一种生存状态。
典型人物的塑造离不开典型环境的描写,“水上灯”这一丰满的复仇者的形象也是通过典型环境展现出来的。残酷的现实煽动了“水上灯”的复仇火焰:她刚一出生由于父亲意外死亡就被视为水家的克星遭抛弃,她从水家大小姐身份沦为卑贱的下河的女儿,如果没有养母慧如带她去“乐园”,整天看着养父杨二堂拉车刷马桶原本可能就是她的生活,可是现实是不能预见的,在她成长中的种种遭际,让她深刻体会到“恨”的滋味,唤醒了深藏在她身世之后的复仇火种,待到杨二堂被水家活活打死之后,她心中“恨”的火种在不觉中长大成“仇”,之后她对水家的每一次报复行为就更加凶残,招招毙命;在抗日战争这个大环境下,日军侵占武汉,“水上灯”凭一句谎言借日本人之手置水文于死地,水家败亡大仇已报,“水上灯”本应高兴才是,但念着惨死的亲哥哥水文还有颓废倒塌的水家大院,她却痛了:“水上灯突然觉得心口绞痛。以前也痛过许多次,但每一次痛的背后都有无限的恨在支撑着她。那份仇恨甚至以更加强大的势力压迫了心头的痛。而这次,却只有痛,没有恨。这是真痛。是一种几乎承受不起的痛苦”。[5](P153)方方注重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把握,小说中也多次写到“水上灯”复杂的内心,正是这种内心的挣扎,使她的形象有血有肉,可观可感,她不仅仅是一个复仇者的形象,而且也有着凡人的爱恨,“水上灯”之所以能够牵动读者的内心,也正在于她形象的丰满,是魔鬼也是天使。
方方始终关注着人类的命运,她从“水上灯”的日常生活中揭示出人的生存困境。小说里,“水上灯”不仅要与周围的人斗争,还要与残酷的现实环境抗衡,而且她的命运总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所推动。尽管”水上灯“一直在不断抗争,却又总是陷入宿命的泥潭,给人透骨的悲凉。宿命的安排实际上表达了方方对人物复仇方式的否定,也意味着反抗的失败。“水上灯”从未动手害死过任何人,而每一个人的死亡却又总是因她而起。因为她,养母慧如羞辱自杀、养父杨二堂被水家狠打致死;丈夫张晋生、姨夫肖锦富、屠老大展开了一场场残酷的决斗;因为她,水文和自己的表弟陈仁厚反目成仇;在还了当年玫瑰红给她的那一耳光后,玫瑰红发疯被日军炸死;又因为她的一句证词,水文被害、水家败亡、陈一大自杀……她报复的人或多或少都与她有着血缘关系和亲近关系,似乎他们都该死,最终他们都如愿地死了,“水上灯”了结了仇恨,却也失去了亲人,复仇的意义被扭曲和异化,这种反抗后的胜利带着绝望。
三、自我救赎的可能
方方善于借鉴多种学科知识,在对人物生存困境根源的探索上,她引进了“时间”元素。从生命的本源开始,追溯生命的意义,“生命的秘密,经由‘时间’这一个词,而获得自我的完成,所以时间形成了生命的基础。”[6](P409)在哲学层面上,人的生存是时间性的,时间能建立人的存在的种种意义。从《水在时间之下》中可以看出作家不再仅仅从静止的、单一的时间角度来思考问题,而是把问题放置到了一个时空交错的大背景中,从宇宙空间和时间流变中进行双重思考。时间不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线性顺序,而是一个宏大的空间。小说不再是单单的武汉地域风土民情描写,而是把“水上灯”活动的空间放在“乐园”、“五福茶园”以及“德明饭店”,这三处地方见证了“水上灯”从一个下河的小姑娘到舞台名伶的过程和历史。这一叙事视角的提升,使这部作品具有更深的哲理内涵,使读者在享受阅读快感的同时更能触及人物灵魂、看清众生世相。另外小说的题目“水在时间之下”也蕴含着深刻的哲学意味,这里的“在……之下”大抵相当于海德格尔在讨论“此在”的问题中提出的“在之中”这个概念,“在之中”即“在…之中”,意指此在的一种存在建构,“‘在之中’是此在存在形式上的生存论术语,而这个此在具有在世界之中的本质性建构”。[7](P64)主人公“水上灯”在世界上活着的理由曾是恨是爱,当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冲刷掉那刻骨铭心的爱与恨后,当一切都沉寂在时间之下时,她又在双腿残疾的好友林上花那里照顾她,找到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后来林上花也死了,老天又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照顾那个曾经她最恨的亲哥哥水武。最后水武也死了,她便随之而去。方方站在旁观的视角上,一边形象生动地叙述着人物的生存状态,一边敏锐深刻地剖析造成这种困境的根源,在根源的探索上体现了方方独到的见解。
方方是深刻的又是哲思的。在方方笔下,人无法真正地摆脱各种生存之痛,那么就要在苦难的现实体验中寻求解脱。面对各种生存的困境,小说为人物提供了一个借以对抗各种苦难的精神指向,使人物在救赎中得到解脱。《水在时间之下》中几次提到寺庙,其中玫瑰红和万江亭打算私奔时是在寺院,李翠也经常去莲溪寺老尼那儿听老尼劝导“放下”才会心静。方方借助五祖寺中的一座桥给了我们答案,“水上灯”在去见出家的恋人陈仁厚时,过桥时先是看到桥上写着“放下着”,再次是“莫错过”。行进在人生的旅途中就如下山时看到的先要“莫错过”后要“放下着”。“莫错过”和“放下着”这两个词语与佛教有关,方方试图从中国传统佛学中探寻人类生存困境的解脱之道。佛教的苦谛是把社会人生的一切判定为苦,集谛是讲造成痛苦的原因,灭谛就是要人们消灭造成痛苦的原因,道谛是向佛教徒指明解脱的途径。“佛教认为,人生是痛苦的,每一个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都在‘生生不息’的‘三世’(前世、现世、来世)轮转中备受苦难的煎熬,在时间流转中忍受烦恼的缠绕。忍受皆苦,无法逃避,也就是佛学所谓的‘苦谛’”。[8](P16)人类的苦难来源于时间的流转,只有一切随流,既不执著于时间之无,也不拘泥于时间之有,才是最好的解脱之道,以此实现对世俗时间的超越。“水上灯”命运安排就是受苦、反抗、解脱的生命流程。佛教的目的正在于普度众生,在于帮助那些苦难人和罪恶人自救,以此获得心灵的救赎,摆脱苦难。方方在小说中提出的“活在时间之下”,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水上灯”最后的自我救赎之道也是基于对佛教思想的参透所得。首先是“莫错过”。曾经,时间是最柔软的,它赐予“水上灯”爱和温暖。菊妈在风雨之夜将襁褓中的婴儿抱出留下来;杨二堂虽出身卑微但视水滴如己出;义父余天啸慷慨救助只一面之缘的水滴;万江亭精心的栽培使水滴终成一代名伶“水上灯”;陈仁厚炮火硝烟中不顾个人安危护送她逃离战场。正是他们深深的爱曾一度取代了水滴心底的仇恨,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她跟恋人陈仁厚这样说:“少年的时候,支撑我的是报仇,我心里有的只是恨。后来,干爹和万叔对我的好,让我的仇恨少了许多,再后来,有了你,你比他们更知我,刻意地不让我去恨,到后来,支撑我的,甚至不再是恨,而是你的爱。”[9](P158)然而,时间又是最无情的,它在不经意间改写了所有人的人生,她失去所有与她有关系的人,陈仁厚是“水上灯”最后的希望了,却也在出家之后赴向了死亡的前线。“水上灯”既然已经错过了太多,所以就要去补偿,她卖掉了张晋生留给她的房子,救济了张晋生贫困中的妻儿;她照顾残疾的好友林上花;用后半生抚养曾经恨之入骨的疯哥哥水武。其次是“放下着”。一个不曾背起过的人是不可能放下的,正因为曾经背起过太多所以才能放得下。在时间的流逝中,“水上灯”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在人生的各种苦难:抛弃、卑贱、贫困、饥饿、丧亲、欺骗、蹂躏、逃亡这一切都受尽之后,她顿悟了。在事业如日中天之时,“水上灯”毅然放弃了曾追逐半生的名利权贵,离开了舞台,离开了满是她故事和记忆的喧哗都市,从时间的浪尖下退出,做一个普通的街头里巷的妇女,生活在庸常的日子中,把自己掩埋在时间的深处。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现象学就是一种“回归”的哲学。“回归”意味着领悟,是另一种存在,返回的道路才有望把人指向前方,从卑微的下河女儿杨水滴到平凡的卖茶叶蛋的小巷妇女,对“水上灯”来说正好走了一个轮回,生命轨迹又回到了起点,不同的是爱与痛都经历过,这样她也就释然了。就如方方早期小说《船的沉没》写到的那样:“即使心被炸得粉碎,血如井喷,可我还是能安之若素,安之若素……”
方方说,“时间便是药,它以流逝的方式抚慰你,让你在不疼不痒不知不觉中慢慢恢复神志。它让紧张变得平缓,让苦痛逐渐递减。”方方再次以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为受难中的心灵寻得一条回归之路和救赎之道。
四、余论
方方始终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关注人的命运,她在对人类生存问题的探索上作出了重要贡献。其新近出版的小说集《春天来到昙华林》,也以冷峻的眼光剖析人性,着重描写底层人的生存景状,以此探索生命的本真意义,蕴含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深湛的人生思考。另外方方不断拓宽自己的写作领域,综合运用多种写作元素,深化自己的写作内涵,使自己的创作不断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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