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学与科举思想关系论略
2013-08-15范哗
范 哗
(厦门大学,福建 厦门 361005)
先秦儒学,尚贤于礼,为“公”于天下,循于周礼而崇王道,为两汉以来政治制度之核心思想。
汉以儒学治天下,崇儒尚贤,尊君子抑小人,秀孝之士闻于乡闾而举于朝,“学优而仕”之制,始有雏形;隋唐以降,贡举日隆,进贤与儒而怀牒自举,君子贤达由进士出,“学优而仕”之途日阔;宋明之际,科举社会渐成,非进士毋得以官,贤能儒士立于朝堂而治天下,“学优而仕”之制始成;清承明制,求贤才于八股,非八股毋得以仕进,故士子皆以八股为学,弃经义而尚声偶,“学以仕进”之制重名禄而轻实学。先秦儒学“选贤以能”,为“公”于天下之旨,自汉至清,由察举变为现实,由科举定为制度,相沿不改而未有更易。察举之制,以贤求仕,取法于先秦儒学,“为公”于天下而举贤于君子;科举之制,以仕求贤,改易察举之法而循其理,定程文标准试策进贤于天下,与秀孝察举之制异法同源,乃先秦儒学于后世之用矣。
一、“大道”与科举“至公”
先秦儒学,以“大道之行”为其“大同”社会之政治理想。孔子赞尧舜至治盛世以“大道之行”成其伟业,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1](P75)孟子释:“大道之义,则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2](P92)
圣王有道,则民顺治而国安;圣王无道,则天下为家,亲亲,子子,货力为己,乐无以至而怨,礼无以至而争。圣王“至治之道”,在求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1](P75)以为政公平,处事公正为其原则。《论语·尧曰》:“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悦)。”[3](P255)可见,孔子之“公”,意指避私情,公平举贤,明确指出:“善哉祁黄羊之论也。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祁黄羊可谓公矣。”[4](P8)先秦儒学之“公”,与圣王之道相系,被视为大道之基,君不“公”,则“无道”,“有道”则必“公”。《吕氏春秋·贵公》载:“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4](P5)“天下平”,必不以天下私其子孙,而视天下圣贤公共之,讲信修睦,贤人君子并出,勤于辅政,忠于职守,以达圣王之治,大道之行矣。洪迈言:“汉宣帝不用儒,至匡衡难于治道之机会,而至汉朝后世酿成大祸。”[5](P753)
儒学之贤能,乃为以儒学治王道之士,儒学之士不得举,则王道之术难行于天下,故大道不行,天下为私。《淮南子》载:“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6](P210)举不以公,贤不以儒,视私门成党,为大道不行,党争阀乱之祸源,故谓天下无道矣。先秦儒学视“天下为公”为其旨,藉“选贤以能”求“大道之行”,将“为公”理念注入选举制度,两汉之际得以阐发践行,察举之法由此对后世科举之运作影响深远。
《剑桥中国隋唐史》载:“隋朝的混合意识形态中儒家因素原为汉儒的思想、价值观、习俗和礼仪,在汉朝灭亡以后政治动乱和分裂的三个世纪中,它们持续未衰。”[7](P67)两汉秀孝之举,以忠贤隽颜为其准绳,察于言而观于行,选端士博闻有道术者,德润草木,泽被四海,故天下士人,近者亲附,远者怀德,懾然民安而尊道。隋唐贡举与两汉察举之法兼行,以儒学治天下,隋炀帝又始设进士科,抑武尚文,采怀牒自荐之法,授官于经义诗赋之试,以革中正之流弊,抑贵族之私党,统一国政而兴帝业,赐科名以劝善天下士人用功于经义诗赋,弃暴逆之心而尚文,故施道治于儒学,求邦兴于贤士,“道”出于“仁”而“礼”达于“公”。
宋明以降,进士日隆,天下士人尽于场屋之中退而矣乎再来,读书以应科目而无它怨,故民顺而国安。宋太宗言:“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8](P528)科举之制,至公尚文,易宗族血亲而均政治,诱天下士人文战于场屋而守礼尊君,为后世所重,故天子虽有更易,而王业之兴,惟科举至公求贤无以为用。《罪惟录》载:“天下才智,无所试,久必愤盈。诸负血气者,逐慿之以起。”[9](P818)科举试以经义诗赋,以公取人,及第者拜之以官,落第者退乎再来,仕进之途通而愤怨消,君王得此法以柔天下,天下亦以读书应举为其抱负,故君王常以科举守天下,以公进贤,化力为理,使天下不兴彼争,谓之:“天生人,人有人。善用之,才化而为理;不善用之,才愤而为力。理者所以治,力者所以乱也。”[9](P818)治乱之源,重在进贤,王业之兴,贵于公理,“要在民安其业,吏称其职,二者具而王道曅矣。”[10](P10)故科举之制为后世沿用而日兴。
宋承唐制,以“公”取“道”尤为科举所重,素有“白衣举子社会”之称,视科名为天下之公器,禁公荐以去试官私人恩赐之嫌,设殿试糊名誉录之法,外列别头、锁厅之试以防关节之患,又定双重等第之规于场屋,欲多求俊彦于科场。宋之科举,推朝廷至公,待四方如一,欧阳修赞曰:“无情如造化,至公若权衡。”[11](P9)以公进贤之旨无以复加。开宝八年戊辰,太祖亲御讲武殿,诏曰:“向者登科名级,多为势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甚无谓也。今朕亲临试,以可否进退,盡革疇昔之弊矣。”[8](P36)科试之中,势家寒士及第虽有长短,然俱以衡文定去留,故强抑势家易引豪门不满,而太祖为之,实为藉此以显科举至公之旨,去贵族豪门血亲之弊,安抚寒士,牢笼天下士人,以达文德至治。宋太宗朝李昉之子李宗谔、吕蒙正之弟吕蒙亨、王明之子王扶同赴廷试,亦皆因权势家族之背景而遭黜落,太宗释曰:“斯并势家,与孤寒竞进,纵以艺升,人亦谓朕有私也。”[5](P1327)明清以降,设贡院规制,定八股取士之法,“至公”取“道”之旨,承宋明而愈有增益。西方学者马森(Mason M.G)为此指出:
“如果没有竞争性考试,那些比较重要的权力机关也许会被世袭贵族霸占,低级的政府职位有可能归帝王的宠臣所有。通过考试选拔官员的方法阻止了按照特权阶层的意愿来立法的倾向。政府的工作人员来自全社会的各个阶层。”[12](P23)
科举之制,之所以改朝换代而千年未有更易,正贵于科举这一全国范围内施行之竞争性考试,其“至公”理念与程序得以严密执行。科举之制,作为选拔帝国政府官员之大规模竞争性考试制度,若以“至公”为其举选之标准,则有利于以“公”取“道”,易于有效地维护皇权之赓续,可谓封建帝国惟一相对“公道”之制,故“公”达而“道”显,“道”显而“仁”至。科举社会,虽君临天下而无以至“大同”,然政出有“公”而废宗亲,故“大道”之义,在科举之制立“公”而得众。一言蔽之,投牒自举,一切以程文定去留;千年科举,十万进士竞奔场屋为其“道”。
二、“士无二王”与科举“尚君权”
先秦儒学对维护君王统治之作用,是为董仲舒“罢黩百家,独尊儒术”重要原因之一。
孔子所倡之美德、贤能、仁爱、义礼,一方面,皆劝君王行善政,尊五美以达圣王;另一方面,诱民纯教化,克己复礼而为善人,以君民之德修为治政之基。君主修德志于政,臣民则修德志于忠,强调臣民对国君之绝对忠诚,忠大于孝,君重于亲,甚而提倡为君而“大义灭亲”。《左传·隐公四年》载石厚参与州吁弑其君恒公,其父石蜡弑石厚,孔子赞曰:“石蜡,纯臣也。恶州吁而厚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13](P10)孔子之谓“大义”,在今天看来,甚为“大逆不道”,然若事君如此,则为先秦儒学所倡,是“礼”之大义,于君臣之间意义重大,可谓“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1](P173)君为臣纲,臣拜官于君,“君臣上下,是谓名分。”[10](P309)犹如天地设位,自然之体也。朱熹专论君臣之义,曰:“君弱臣强,互生嫌隙,则不安矣。均则不患于贫而和,和则不患于寡而安,安则不相疑忌,而无倾覆之患。”[14](P459)强调“君为臣纲”,隆礼以达君臣相安。
先秦儒学以“礼”达“仁”,虽重民心,却以三代圣王至治为本,法先王,求礼治,强调“礼者,贵贱、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15](P136)以“礼”之义,辨君臣等级之别,甚而赋法于礼,对犯上作乱之人施以刑法,视统治秩序之确立,上下尊卑之区分为治国之本,指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1](P64)后儒孔颖达注疏:“天有二日则草木枯萎,士有二王则征伐不息。”[16](P366)阐述了先秦儒学君王绝对权威的大一统思想。
孔子曰:“天下有王,分地建国,设祖宗,乃为轻疏贵贱多少之数。”[17](P89)可见,祭宗庙可知君王,设封地能辨君臣,皇权之立,贵于君臣有纲而抑僭越之乱。汉以儒学治天下,辨君臣之纲以避僭越无礼,崇君权以防倾覆之患,是故秀孝试策于天子,权臣授官于君恩。隋法汉制,重统天下而崇儒,尚集权而隆君威,视中正之弊、势族之患,有乱君臣长幼之序;视魏晋之乱,为礼崩乐坏、天下无道犯上作乱之祸。故选举之制亟待鼎革推新,以除魏晋中正血亲之乱,辩君臣上下之尊卑,故选贤授官由天子出,以示君臣之纲,修德于政。
隋炀帝始设进士科,开科举制之先河,宣民无二王之旨,法先哲,求礼治。自此以降,科举日隆,贤才皆出自君恩,授职皆由铨选,求贤仕进之途以皇帝御试于殿试为最,国朝官吏皆为君之家臣,非君恩择贤于科场,其它异途皆难为仕进。《容斋随笔》载:
“国朝科举取士,自太平兴国以来,恩典始重。然各出一时之制旨,未尝辄同。”[5](P634)
据此可见,仕进之途皆出自皇帝谕旨,且官位之高低,实为朝廷代授之,偶有贿买专营、怀夹倩代、顶名冒籍、通关节以求科名而犯上作乱于科场者,俱罚之于刑,轻者枷号,重者治罪,藉科举可隆君威。
科举为国家抡才大典,进贤于朝堂以图王业,所举非试官之私恩,仕进者皆入君王之罄,及第举人不得谢恩于举官,以崇皇恩。“中天方遠佞,小草亦怀忠。”[18](P948)放榜之后,擢第进士要择日上表以谢皇恩,皇帝亦传胪唱名新科进士于集英殿,赐曲江宴游、雁塔题名,以示君王举贤得士之喜。宋太祖时,诏曰:
“国家懸科取士,为官择人,即擢弟子于公朝,宁谢恩于私室?今后及第举人,不得輒拜知举官子孫弟姪;如违,御史台弹奏。”“兼不得呼春官为恩门、师门,亦不得自称门生。”[19](P4262)
科举所进之士,提名于雁塔,拜官于朝堂,实为天子门生,而非春官之私举,是谓:“有私人以赐,无私人以官;有世人以禄,无世人以爵。”[10](P3)士子所授之官,为君王所赐;士子所进之爵,亦为君王所赏,故士子所奉之主在君王不在试官。科举之制,为君王进贤治国之器,非试官私门营党之具,仕进之贤皆为君王所选,至太宗淳化三年,上谓宰相曰:“天下至廣,藉羣材共治之。今岁登第者,又千余人,皆朕所选择。”[8](P735)君王视擢第之士为己所选,赐其華服之荣,寵渥甚优,故及第士子应谢恩于君王而非春官,理所当然。《宋会要辑稿》有及第士子谢恩于君王之描写,载曰:
“南省合格进士已降敇及著白襴重戴絲鞭,其进士二十四日於兴国寺东经藏院,诸科於相国寺东经藏院期集,择日于閣门赐袍谢恩。”[19](P4250)
儒学士子苦读经书数载,一日及第,则拜于天子门下,谨守君臣之礼,侍君治国而知尊卑。君王亦颁條制,优渥家臣而严防滥进,赋礼于法而隆君威。故士人心中,科举之制,乃君王择贤之法,是谓至治之大物,贤才之得,则君王之政兴,苟未得贤才,则王业终无时而衰矣。
三、“举贤才”与科举“贤能治国”
先秦儒学之用人主张,如尧授舜、舜授禹,凡有贤能者即选而授之。
孔子视贤能之士“德不逾贤,行中规绳。言足以法于天下而不伤于身,道足以化于百姓而不伤于本。富则天下无宛财,施则天下不病贫。”[17](P14-15)视道德高尚,行仁智之士为贤人。《论语·子路十三》载言:“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3](P259)意指毋论出身门第,凡德才兼美之士,便应举官选用。先秦儒学“举贤才”之思想,是对商、周“以世举贤”之修正,欲从思想上打破“任人唯亲”之传统。
孟子极强调尊贤对维护统治之重要性,曰:“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提出:“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也。”[2](P45)以求做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孔子视举贤之人贤能有加,赞曰:“吾闻鲍叔达管仲,子皮达子产,未闻二子之达贤己之才者也。”[17](P34)指出:“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3](P223)批评僭越蔽贤之昏愦,阐发“进贤为贤”与“用力为贤”之区别,暗示国家“选贤与能”之重要性。《荀子·成相》载:“世之灾,妒贤能;世之祸,恶贤士。”[15](P241-242)指出“妒贤、恶贤”之国家,难具“仁爱”之精神而统治长久,正所谓:“舜、禹之有天下,举用是道也。”[10](P1)
汉尊孔以兴王业,崇儒学而举贤士,视隆礼尊贤为立国之要,故行秀孝之察举以待贤才,历魏晋而为隋唐所借鉴。秀孝之士,非举于血亲,非察于势族,以儒学之道,至治于天下,具抑血缘政治,去势族门阀流弊之效,遂为自汉以来中国古代选举制度之核心价值。《全宋文》载:
“为政之术,莫若慎选举,革滥进,擢其人必量其德,任其人必度其能,不以小器当大用,不以细务抑大才,贤良虽驟进不害为辅佐,庸人虽久官无损为下吏,如此则善治日广,元元蒙化矣,故曰在吏称其职也,民安吏稱,四海大定,君人復何为哉?故曰二者具而王道曅矣。”[10](P11)
大才之人,取之于选举,为学儒治道之士,可理天下之政,定四海安宁,故查继佐言:“取天下与守天下不同,取天下可以不读书,守天下不可以不读书。”[9](P817)以读书之人守天下,则必可革滥进,量其德,谓之慎选而举才也。科举改易他荐于怀牒于乡闾,定程文取士之法,试以经义诗赋,量其才而置其用,取贤之途自此极广,变先秦养士之贤为治国之贤,进贤于君而非举贤于门族,是为治之者所得之大才,故民安吏称,天下可守矣。“从古来为国治民者,多士则兴,乏贤则衰。”[10](P256)科举之制,进贤以能,为“举贤才”以备国用之制,隋炀帝曾诏曰:
“天下之重,非独治所安,帝王之功,岂一士之略。自古以来,明君哲后,立政兴邦,何尝不选贤以能,以採幽滞。周称多士,汉号得人,常想前风,载怀钦佇。朕负扆夙兴,冕旒待旦,引领巖各,置以周行,冀兴羣才共庶绩。”[20](P67)
唐永泰二年,《京官及总管刺史举人诏》亦载:
“择善任能,救民之要术,推贤进士,奉上之良规,自古哲王,弘风開化,设官分职,唯才是举。”[21](P518)
“贤能治国”与“举贤才”一脉相承,科举试以经义诗赋,察举观以言行,两者皆唯贤是举,学优则仕。自隋以降,科举“贤能治国”之制日重,则贵族门阀之制愈溃而士人政治兴,授官皆由科举,则仕进者必为学问优长之士,中国之所以具“贤能治国”之政治,实为科举之制使然也。
四、“谋道”与科举“入仕”
“谋道”者,重义轻利,与“谋食”者相异。
孔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3](P225)指出:“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3](P110)“谋食”之人,忧贫不忧道,虽勤耕而未必得食,唯“谋道”之士,仁义礼知,安仁不忧,利仁不易,“朝闻道,夕可死。”[3](P130)志于道焉用稼。先秦儒学贵“道”而轻“食”,认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3](P135)视“弘道”为君子人生之主旨,“天下有道”为其政治之愿望,故而应“守死善道”,忧道而不忧贫。[3](P162)孟子曰:“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22](P262)先秦儒学耻恶衣恶食,以守道为乐,视此为君子人生之真义,力倡“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3](P153)孔子赞其弟子颜回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3](P145)而议樊迟学稼为“小人”,视百工技艺为小道,虽可观而其流必害,难兼大体,君子甚恶之而不为也。
先秦儒学之君子者,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乐“出仕”,尚以“学”得禄,以“学”弘“道”,视此为“学”之本义矣。孔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3](P162)视“得禄”为“求学”之念,即“学也,禄在其中矣。”[3](P225)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3](P251)故儒学之“谋道”,统“禄”、“学”、“道”于一体,得禄者因弘道而学,学优者则因弘道而得禄。两汉之际,仕进之途重于秀孝,非孝弟力田、忠信有道之人,毋得举以拜官,所举之贤,即多为谋道弃食之士。
然斯人之情,皆希荣进,非学而求禄,故莫不饰正于外,藏邪于内,察举之制久行,而生势族门阀之流弊。孔子虽视“学而知之者”为次也,但更强调困而不学之人为其下,谓之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3](P231)人非圣贤,岂有不学而知道义之士。隋唐以降,选贤之制在科举,试以儒学经义,去察举饰正藏邪之弊,仕进之贤皆试诗策于朝堂,定学问优劣等第,以赐仕禄,非学毋以为士,非士毋以取禄,可谓“学而优则仕”。仕途皆由科举,取禄全凭学问,故心怀修、齐、治、平抱负之士,皆须投牒自举,竞奔于科场以求仕进,除此再无他途以达弘道之志,是故非“学优则仕”难为弘道之人。
四民社会,商为小道而君子不为,工为小技而无以为禄,农虽有稼耕之术,然勤耕未必得食,位卑而忧贫,惟有士怀德而礼至,以谋道为其本务。汉有贤士,虽出仕以弘道,然谋道之途非在学。隋唐以降,贤士在朝,学以仕禄,弘道之士多出于科举,是故察举之制,重观行察言,仕出在举不在学;科举之制,一切以程文定去留,仕出在学不在举。
科举社会,仕禄重,则科举日重,仕进谋食之人愈多;仕禄轻,则科举愈轻,仕进谋道之人愈多。宋一代取士最盛,科禄日重,故叹曰:“夫先世之吏正,故所举者,必求仁义孝弟;今世之吏邪,故所举者,不过请托嗜好。”[10](P16)然吏之邪正,不在古今之异,实为士禄之变矣。隋唐之际,科举初创,仕禄虽丰,然取士有限,故士子精于学而敏于德;宋明以降,科举社会渐成,仕禄丰且取士日广,故士子矫言饰行,借科目谋食之欲日盛,视科目为取禄之具也。《全宋笔记》载:
“夫世之干禄,先资名第,即得之后,献不替懈。”[23]
科名若为取禄之器,矫言饰行,借科目以求谋食之人则日多,虽以学仕进,然科目与仕禄相系,非颜回之辈,皆难视学为弘道之本,视禄为浮云。科目之设,虽以儒学经义为其要旨,以“学优则仕”为其正途,然以禄为学,则学不为道也。明清之际,科律愈严而科场流弊日盛,皆为众多士子视科目为取禄之具,仕进谋食之人愈多,仕进谋道之士愈少而已矣。晚清探花商衍鎏著《清代科举考试述録》,载曰:
“科举凭文取士,论理考官当公正潔清,士子应束身自好,関中大小員役亦不宜扶同舞弊破坏典章。乃历来无论如何三令五申,而行险儌倖明知故犯者所在多有,總难斯其弊绝风清。考试弊端,見於清代科场條例典颁降谕旨者,指不胜屈。”[24](P56)
科举社会,入仕以求名禄,似为士子竞奔科场之动机。三年大比,士人皆重于谷,有仕禄之心而无弘道之志,渐为千余年来众多士子之心照。科场之中,虽然众多士子最终还是落得“揣摩剽袭枉辛勤,千手雷同欲乱真”之下场,但仍有违“学优则仕”之本义矣。[25](P948)落第之士,学无以仕进,无禄以弘道,志衰而德丧,亦难为谋道之士。《议官策》载:
“进未得禄仕,退失其田廬。故廉白之人,身雖掛仕版,名雖荣聖世,而无资以继其生,盻盻焉常不得其所。上急于父母旨脩随之养,下迫于妻孥之饘粥,则守节不笃者,或乘其间隙匮困之一时,起而俟利,買贩江湖,干托郡邑,商算盈缩,称校豪釐,匿開市之征,逐舟车之动,以规什之一得。进则为王官,退则为市人;进则冕笏而治事,號为民师,退则安覬苟獲,不顧行义。故仕路污辱而廉耻之心之风大坠。”[10](P1)
科举虽得才万众,然以禄进贤,谋食求富桀者日众,学轻而仕重,故虽得仕而无以为道,科举取人日衰而无以为继。
五、“闻达”与“科名”
“闻达”之士非子张,“在邦必闻,在家必闻。”[3](P196)
所谓“闻达”者,意指“君子”之学,其学非专以声名,务以实求“达”,即“通达”而至名闻矣。“通达”之士,为“君子”所求,重下学而上达,善修己正德而不近声名;“闻名”之士,为“小人”所欲,为名而学,性伪失本,巧言令色而怀贪利之心。虽“通达”可至名闻,然名闻非“通达”之初衷,是故“通达”之士以质直好义立,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谋道而不专以谋食。先秦儒家执崇敬于“通达”,视其为安身取益之本,怀仁成德达“君子”之途矣。
汉以儒学治天下,“通达”之士察于乡闾,德正性真,可“闻达”于邦。隋唐以降,选贤之制在科举,法汉崇儒以求“闻达”之士,然匿巨利于授官晋爵之途,科举愈重,士为科名所累则愈深,怀贪利之心于科场者日众。先秦儒学,求修己正德以至“闻达”,科举一途,则重仕进以求“闻名”,若无科名,虽修己正德,在邦无名,在家亦无闻,此意与先秦儒学“通达”之志相去甚远矣。
科场之中,“通达”之士可谓君子,“闻名”之士则为巧取科名,谋食求安之徒。唐昭宗乾宁二年,信州永丰(今属江西)王正百进士及第,郡守易坊名为“进贤”于其家址,并免其户税,此为前朝所未有。[5](P1178)于此可见,科场之重,不仅利在授官以善其身,更在声名以耀宗祖。宋庆历四年,《送章衡秀才序》载:
“章生汲汲求一官以为父母荣耶。”[10](P173)
然而,宋乃科第社会,将相公卿尽出于科场,若欲求官以荣宗祖,非苦进于科场而实无他途,故科场为世人所重,实为科名为世人所重。“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致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25](P14-15)其所描述之社会景象,可谓是科名最重之际,万千士子之心绪。
科场之中,为名而学,性伪谋食之人日多,谋道之人则愈少。“通达”之士,应性真本纯,谋道弃利。然而,隋唐以降,科场遂沦落为科名竞奔之所,巧言令色怀贪利之心愈重。宋淳化三年三月戊戌,太宗亲御崇政殿,复试合格进士,胡旦、苏易简、王世则、梁灏、陈尧叟皆以所试先成而擢为上第,“由是士争习浮华,尚敏速,或一刻数诗,或一日十赋。”[8](P734)可见,士人之学,重于及第之声名,虽亦有“闻达”之士取于科场,如房玄龄、韩愈、王安石、范仲淹等之名士,然科举虽以人重,人亦以科名重,故有以进士为美,轻明经而重进士之现象,科名遂为士人于科举社会求取“闻名”之利器。
若无“君子”之性,为名而学,巧言令色之人,苦试于科目,及第仕进,亦会赐进士或举人之等第科名,“闻名”于朝堂乡闾。然而,其本质与先秦儒学之“闻达”相去甚远,“通达”以至名闻,君子之性纯而非专以声名,虽隐于山野,亦可闻达于天下;科举之制,名利与科目相系,志于“入仕”以求“闻名”,士子之性渐浊而苟营于科名,非仕于朝堂而无以“闻名”于天下。《潜研堂文集》载:
“唐宋以来,设科目取士,士之有志功名者,以登科目为荣,而流俗之称,遂以登科目者谓之功名到手,古人以经济为功名,世俗以仕官为功名,毋乃顧名而未思其义乎!国家设科求贤,三岁一贡士,以河南省言之,每岁常七十余人,皆一时庠序之秀。然其中仕宦显达者,什不过一二人,求其品行纯邃,经济卓犖及词可传于后者,百不得一也。士之志乎道德者,固不以科目之得之不得为轻重;其志乎功名者,即登科目,益当讲求经济,务为有体有用之学,庶幾建功立名,不愧科目中人物。非然者,徒以文字一日之长,偶等科递,遽谓功名在是,其不谓之‘志于富贵者’兴。”[19](P371-372)
古之经世济民之人,应怀修、齐、治、平之志,立命于安身取义,求取“文章两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的“君子儒”境界,①以“通达”为其旨,反对虽学道犹夫人而心专为人,干禄为名的“贱儒”之士。
“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无不至矣。”[26]科场之中,科目与仕进相系,巧言饰正志于干禄之“小人儒”,则愈为科名之利所困。唐宋以来,科目日重,士子皆以登科为荣,藉文字一日之长,窃功名以求显达者日多,仕宦显达不专于谋食之士而日少,是故近于声名,志于富桀者兴,而志于道德者衰。柳永《劝学文》言:“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10](P242)学以仕进,重在公卿,科名之取,全为利诱,则科场“闻达”之士渐少,士子作奸犯科于科场之人愈多,故豪锥舞弊之风长盛,倩代请托之事难消,实为“通达”之志愈衰,窃取“闻名”之欲盛使然矣。
六、“君子”人格与“士子”人格
“君子”之语自西周出,所谓“呜呼君子,所其无逸。”[28](P151)本指世袭之贵族,孔子沿其所用,亦有所见,如“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3](P241)即指贵族及其在位之人。《论语》所见“君子”一词共一百零六处,贵于阐发儒学之“君子”人格,孔子曰:“所谓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信信道,自强不息,油然若将可越,而终不可及者。此则君子也。”[17](P92)
“君子”有礼则至德成人,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3](P195)“君子”有仁则能“舍生取义”,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 可 夺 也。”[3](P160)孔 子 曰:“君 子 义 以 为上。”[3](P241)指 出:“君 子 喻 于 义,小 人 喻 于利。”[3](P131)以“义”为原则,评判“礼”、“仁”得失之人,视“小人”为失“礼”、“仁”之人,无“义”可求,视“君子”以“礼”、“仁”为先,“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乃要不忘平生之言。”[3](P210)以“礼”立“仁”,以“仁”达“礼”,礼仁皆具,不忧不惧,可谓“君子人格”矣。
两汉以来,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崇儒以求道治,士出于秀孝,行于礼而达于仁,君子贤士辈出。孝弟力田者,贵之于仁,行之于礼;能言直谏之士,可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所举贤士之品貌风尚,皆重于隆“君子”之德风,抑“小人”之德草。
士为四民之首,君子为士之旨,故其内省、自察以求立礼而达仁。隋唐以降,君子贤士多出于科举,试以儒家经义,习儒学要旨,故仁、义、礼之仪隆重,士人皆以儒学经义为言行之经纬,贵于义而贱于利,以礼仁之心化人格之养成。得科名者,往往品貌风尚,有修、齐、治、平之志,见利思义,可于临危之处舍生取义,故“攷历朝元魁及文章知名,咸能建奇勳,树劲节,千古不没,盖以副高皇帝崇儒好道之意,非偶然也。”[9](P818)进士及第之人,入仕不忘平生之言,精忠报国,为儒士之君子,故举人、进士为朝廷所重,以士治国,实为求君子于贤才,治道于儒学之意矣。
科场之中,虽有求利薄义,苟营仕禄之徒,然先秦儒学礼仁之仪对士子之养成,内外功效兼具,或自我约束而久成,或心性相合而自养。自我约束者,如洪迈所言:“盖为士者知其身必达,故自爱重而不肯为非,天下公望亦为鼎贵期之,故相与爱惜成就,以待其用。”[5](P198)自爱之士,求显达而守义,然其所为,自以儒学经义为要旨,虽难有“舍生取义”之心,却端赖礼仁之仪而避违义之言行,近似君子矣。正所谓:
“向时应进士举者,自执卷为儒,便知自重,谓之应将相科,亦白衣公卿。登科之后,其在高第者,知朝廷必将不次进用,率皆益奋勵,进修德业,以副时望。所至于公卿将相为名臣者,多是其人。”[10](P256)
科举社会,无论入仕与否,先秦儒学之“君子”人格,在察举为外省,至科举则循于制度,士子之人格虽有殊异,然科举之制化“君子”人格于士子心性之中,千年未有更易矣。心性相合之士,如南宋进士刘辰翁之辈,宋亡隐匿而拒仕,其儒学礼仁之仪,不宣而自显,可谓“舍生取义、固穷弘毅”之士。唐乾宁二年登第进士贞白,深惟存之取舍之义,终退居著书,不復干禄,谓之:“進而就禄,退而保身,君子也。”[27]《浮筠轩集》之作者吴錂,明末清军入关后,则弃举子业,“隐于宛溪,以馆谷自给。”推其原委,不可不论其进士儒生之身份,平生之言谨守,利惧两心皆无,礼仁俱存,是谓君子矣。
先秦儒学对士子人格之塑造与规范,不仅在于科试之儒学教育,更在于由科举而固化之儒学“仁”、“义”之礼,早已沁入士子心脾,炼其心性,为人格不弃之本矣。
注释:
①参见左宗棠题卧龙岗诸葛草庐的诗。原诗为:“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心同佛定香烟直,目极天高海月深。出处动关天下计,草庐我也过来人。”
[1]礼记(崔高维校点)[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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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吕氏春秋(任明,昌明译注)[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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