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文学史的现场——论《民国日报·觉悟》的文学史意义
2013-08-15史建国
史建国
(山东大学,山东济南250100)
现代报纸文艺副刊与文艺杂志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和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对中国近现代报纸文艺副刊和文学杂志的研究也已经成为近年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热点之一。现代文学史上一些著名的刊物如《新青年》《新潮》《新月》《现代》《现代评论》《月月小说》《小说月报》《紫罗兰》《文学季刊》《晨报副刊》《京报副刊》《大公报》等均有一篇甚至多篇博(硕)士论文对其进行探讨,其它单篇研究论文或专著也屡见不鲜。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方面是由于研究界重视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呼声越来越高,另一方面这也表明了一种寻求突破既有的文学史叙述模式、力图展示一种原生态文学史场景的努力。如果把原生态的文学史现场比作一片茂密的森林的话,①那么其中起着主要支撑作用的经典作家作品就是一株株俊秀挺拔的参天大树,而在这些参天大树的周围同时也遍布着小树、灌木丛甚至杂草。正是有了周围这些小树、灌木甚至杂草的衬托,参天大树才成其为参天大树。并且参天大树也是由小树一步步长成的,并非一出现就挺拔健硕、卓尔不凡。应该说一部文学史,是由小树、灌木、杂草和参天大树共同展现的。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文学史已经远离了文学史的现场,因此必定会遮蔽文学史本应具有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一厢情愿地变得单一、简单。在这个意义上,那些历史的见证——泛黄的现代报纸文艺副刊和文学杂志就成了我们进入文学史现场中体会其生动性、丰富性的最好工具。正如某研究者所指出的,“当我们从报纸文艺副刊进入新文学史的航道,和从单行本进入新文学史的航道时,景观是不一样的。我们由报纸文艺副刊进入的是一个原生态的历史野地,看到的是未经筛选、淘洗过的成熟或不成熟的作品,新文学生成过程中的稚嫩、新鲜,以及不可避免的浅薄,都呈现于此。而我们由单行本进入的是一个经过筛选的秩序化、等级化了的文学史状态。文学史家在进行作品集的选集过程中,由于种种因素(这些因素在今人看来有些是可知的,有些是不可知的)的作用,还做不到历史的客观。”“……由现代报纸文艺副刊,我们想进入的是一个原生态的新文学生成过程,并试图回到在后设文学史话语里已经消失的‘文学现场’,贴近活着的文学历史,重建已经消失的‘文学史现场’,这是我们研究现代报纸文艺副刊所采取的文学史立场”。[1]
再者,大众传媒的极速扩张,以及它所带来的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巨大冲击,也逐渐唤起人们对其存在、影响、甚至“魔力”的关注,进而促使人们由此回望在历史上它所曾经扮演过的角色。陈平原先生在论述媒体的巨大影响时写道:“‘媒体帝国’操纵人类生活这样的寓言故事,或许有些危言耸听,但起码也应承认一点: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情感体验乃至思维与表达能力等,都与大众传媒发生极大纠葛。大众传媒在建构‘国民意识’、制造‘时尚’与‘潮流’的同时,也在创造‘现代文学’。一个简单的事实是,‘现代文学’之不同于‘古典文学’,除了众所周知的思想意识、审美趣味、语言工具等,还与其生产过程以及发表形式密切相关。换句话说,在文学创作中,报章等大众传媒不仅仅是工具,而是已深深嵌入写作者的思维与表达。”因此,陈先生强调:“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大众传媒,不仅仅是新闻史家或媒体工作者的责任,更吸引了无数思想史家、文化史家以及文学史家的目光。”[2](P562)
就文学研究来说,尽管传媒对新文学的产生和发展所起的作用显而易见,并且引起了众多研究者的广泛重视,但具体到研究实践,其难度还是相当大的。作为新文学载体的报纸副刊和文学杂志,它们在编辑方式和发行方式上各具自己的独特性,而且编辑者的编辑理念和办刊方针也各有不同,所有这些都直接影响到了新文学的成长,甚至影响到了某些特定文体的出现和发展。因此,从理论上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报纸副刊与文学杂志在推动新文学发展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其差异性应当是比较明显的。一般说来杂志较报纸的周期长,可分周刊、旬刊、半月刊、月刊、双月刊、季刊等等,并且印装成册,易于保存。它所拥有的较长的周期决定了其所能承载的文章篇幅也较报纸文字长,因而能够从容地针对一些话题展开讨论。而报纸副刊由于其篇幅限制,所载的文字一般短小精悍,针对性强。同时,因为发行周期短,流动性强,也更容易形成编读互动,能够更迅速地对一些事件做出反应,在推动新文学发展方面有着文学杂志所不能取代的特殊作用。实际上,包括五四时期著名的“四大副刊”在内的中国现代报纸副刊在葆有日报副刊的独特性的同时,也存在“杂志化”的倾向,这使得报纸副刊同杂志的区分并没有那么明显。当然也许正是因为其“杂志化”倾向,才使得它们在新文化运动中大显身手,扮演了同《新青年》《新潮》等杂志类似的角色,成为公认的“四大副刊”之一。曾经主编过《晨报·副刊》和《京报·副刊》的孙伏园在接办《京报副刊》伊始,就对当时报纸副刊的编辑现状进行了评论并对自己理想中的报纸副刊(他用了“附张”一词)作了描述:“什么是我理想中的日报附张呢?我们应先知道什么才是今日中国社会对于日报附张的需要。”接下来,他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进行分析,一方面对副刊杂志化的现实有所不满,认为应当保留副刊的特色,另一方面在当时的情势下副刊杂志化又是不可避免的,即副刊必须服从“今日中国社会对于日报附张的需要。”“大战终了以后,无论在世界上或在中国,人们心理中都存着一种怀疑,以为从前生活的途径大抵是瞎碰来的,此后须得另寻新知识,作我们生活的指导。这时候日报上讨论学问的文章便增加了。不过,大多数人尽可有这样的要求,日报到底还是日报,日报的附张到底替代不了讲义与教科书的。厨川白村说得好,报章杂志只供给人以兴味,研究学问需用书籍,从报纸杂志上研究学问是徒劳的。而在中国,杂志又如此之少,专门杂志更少了,日报的附张于是又须代替一部分杂志的工作。例如宗教、哲学、科学、文学、美术等,本来都应该有专门杂志,而现在《民国日报》的《觉悟》、《时事新报》的《学灯》、北京《晨报》的《副刊》和将来的本刊,大抵是兼收并蓄的。一面要兼收并蓄,一面却要避去教科书或讲义式的艰深沉闷的弊病,所以此后我们对于各项学术,除了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引人研究之兴趣的或至少艰深的学术而能用平易有趣之笔表达的,一概从少登载”。[3]尽管副刊的性质决定了它无法取代杂志和教科书,但在当时文化启蒙的浪潮中,一种历史的使命感却又让以“四大副刊”为代表的众多报纸副刊勇敢地“越俎代庖”,部分地充当了杂志和教科书。正如孙伏园在上面所引的那篇《理想中的日报附张》中所说的,完全可以把“四大副刊”的“合订本当作杂志看”。既然每日出版的副刊又逐月汇订成“合订本”发行,那么在编辑过程中的内容选择、版式设计等方面便都要考虑到合订本的需要(实际上“四大副刊”的编辑者也都是这么做的),副刊合订本的出现实际上代表了编辑对于副刊杂志化的一种有意识的追求。而事实上,当时的许多“觉悟”了的新青年,也的确将“四大副刊”当作教科书和杂志来读,从中获得精神养料,指导自己的人生选择。苏雪林后来回忆当年在北京读书亲身感受新文化运动的情况时写道,“我到北京的那一年,正值五四运动发生未久,我们在讲堂上所接受的虽还是说文的研究,唐诗的格律,而我们心灵已整个地卷入那奔腾澎湃的新文化怒潮,每天我们都可以读到许多有关新文化运动的报纸副刊,周期性的杂志,各色各样的小册。每天我们都可以从这些精神粮食里获取一点营养料,每天我们都可以从名人演讲里,戏剧宣传里,各会社的宣言里得到一点新刺激,一点新鼓动。”[4](P61)在此,苏雪林甚至把“有关新文化运动的报纸副刊”放在了“周期性的杂志”前面,足见当时新文化运动报纸副刊的启蒙意义和教化作用之大。其身兼报纸副刊和定期杂志两方面的特色,是单纯的杂志所不能比拟的。因为一个人也许没有耐心一口气读完一本刊有长篇论文的杂志,但要读完一张日报副刊却是轻松得多,而尽管副刊上也可能会有分节连载的长篇论文,但这种分节的方式最起码免去了长时间集中阅读的疲倦感。
其实关于究竟“何为副刊”以及中国报纸的副刊源于何时等问题,直到今天在研究界也一直有着种种争议。②副刊研究者冯并主张副刊是中国所独有的现象,结合中国报纸“副刊”称谓出现的历史,他写道:“表面看来,副刊的称谓信手偶得,其沿用却表明了一种必然性。附刊只是报纸的外在发行形式,副刊则点明了它和报纸‘正张’的内在辩证关系。副——佐于报纸,副而成其为刊——有相对独立的编辑形态。换言之,副刊不如附刊那样庞杂无定。上至编余新闻、本埠事情,下至货价船期,都可入为附刊。”副刊之所以为副刊,它至少应具备两个要素,其一,副刊应具“有自身的独特的文体选择、作家群、读者群和相对稳定的编辑特色”;其二,副刊应具有“整体上的文化或文艺的色彩。或者说,从形体到内容,都是文化和文艺的,并由此造成了颇具特色的文体,如连载、杂文和在笔记文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各类小品文字……”之所以强调“整体”其中也暗含了一种“内容形式的和谐统一”的意思,“这就排除了综合编辑法造成的一种现象:副刊文字散见各版,却构不成副刊。”[5](P4)
“何为副刊”以及中国副刊的起源等毕竟都是专业的媒体研究者所关注的问题,作为非专业的研究者可以避开不谈,然而,认识和把握副刊所具有的若干特征却有助于加深我们对某一特定副刊的认识——尽管严格说来我们面临的副刊并不纯粹,而是如上所述,不可避免地掺杂了某些杂志的特征。从文学研究的角度看,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报纸副刊所发挥的作用是巨大的。孙玉石先生指出:“现代文学许多现象的发生,作家许多作品最初的发表,除了文学杂志以外,往往是以报纸文艺副刊为主要阵地的,报纸文艺副刊有它独特的空间和影响。五四时代的‘四大文学副刊’,1930年代的《申报·自由谈》,20年代至40年代的《大公报》文艺副刊,都与新文学发展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它们的资源发掘,对于了解和研究现代文学的生成、作家的产生与传媒的关系,作家、作品从产生到发表的原初过程,某些文类(如小品、杂文、散文、书评)的产生与传播,文学思潮流派与作家风格的产生,文学创作的原生态面貌,文学作家、批评家、编辑与读者互动共生的文化生态等等,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源,也为原创性研究提供了一个重要契机和动力源泉。”[6]目前研究界对于五四时代影响巨大的“四大副刊”研究比较深入的是《晨报副刊》,已有多篇博士论文和其它研究成果出现,《京报副刊》也已有专门的博士论文出现,只有《时事新报·学灯》和《民国日报·觉悟》的相关研究成果还比较少。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一点恐怕是资料的原因,“四大副刊”中只有《晨报副刊》和《京报副刊》有合订本流传至今,而且保存相对较完整,《晨报副刊》还有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的影印本,资料相对集中,也容易获得,因而研究者也相对较多。而《学灯》和《觉悟》当时虽然也都有合订本出版,但大部分都没有流传下来,研究起来难度较大。尽管人民出版社于1981年也影印了全套《民国日报》,但要把《觉悟》从堆积的报纸正张中分离出来进行阅读、研究毕竟也是一项极艰苦的工作。事实上,要读《觉悟》就要翻遍所有的《民国日报》,而且由于当时编者考虑装订合订本的方便,在《觉悟》的版式设计方面动了许多脑筋,许多情况下,读一期《觉悟》就要把厚厚的一巨册《民国日报》颠来倒去地翻转好多遍,这种阅读上的困难无疑阻挡了许多研究者的脚步,因而时至今日相关的研究成果仍然较少。尽管它曾经是那么重要,曾经位列对新文化运动影响巨大的“四大副刊”之一。
《民国日报》于1916年1月22日③创刊于上海,是中华革命党在国内主要的言论阵地。由陈其美集资创办,主编为叶楚伧,邵力子任经理,主要撰稿人为戴季陶、沈玄庐等。《民国日报》虽然是在《生活日报》的基础上创办的,但若从其编辑成员来看,其渊源却可以上溯至当年赫赫有名的“三民报”(《民呼日报》《民吁日报》和《民立报》)以至《神州日报》。当然,将《民国日报》的影响发扬光大,并使其在中国报刊史以及文化史和文学史上留下重重一笔还是1919年6月创办的副刊《觉悟》。《觉悟》创办于五四的声浪中,堪称“五四之子”,在五四新文化的语境里,它积极传播新文化,鼓吹和实践文学革命,同各种封建守旧思想作斗争,成为无数“新青年”所信赖的精神导师和思想食粮。与同在上海的《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以及北京的《晨报·副刊》和《京报·副刊》一起,被称为新文化运动中著名的“四大副刊”。
1978年,由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研究室编的《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第一集上册曾以将近40页的篇幅来介绍《民国日报·觉悟》,尽管现在看来这篇长文主要是试图对《觉悟》之宣传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作一历史评价,对其追求“进步”与“表现欠佳”的方方面面做出详细评述,其中的大量描述都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价值评判也不无偏激和可探讨之处,但其对有关史实的整理还是相当严谨和扎实准确的,时至今日也没有研究者能够对之做出更为翔实可靠的描述。在此我把其对《觉悟》的史实描述照录在这里:
“觉悟”的确切创刊日期不详(我们已见最早一期是一九一九年六月十六日,无发刊词,内容也不像是创刊号),从创刊到一九二四年,版式几度改变。一九一九年底以前,每期只占四开一版的大半页,一九二〇年起篇幅扩大为四开两页;五月二十日起,为了读者保存的方便,改成单行的八开四页,随报附送,并从七月起每月发行汇刊单行本;一九二四年二月起又改为十六开八页,五月以后扩大为十六页,这种形式一直维持到一九二八年底,以后的“觉悟”还未见到。随着版式和内容的改变,“觉悟”的分栏也有增减。一九一九年的“觉悟”不分栏,内容以论文为主,其中译文占很大比重。一九二〇年后篇幅扩大一倍多,开始分栏,常设各栏为:评论、讲演、选录、译述、诗歌、小说、通讯、随感录等,此外还有参考资料、劳动问题、社会调查、平民血泪、旅东随感录等栏。一九二四年二月改版以后,论文比重增加,而原来占很多篇幅的文艺作品、通讯和随感录则大为缩减。[7](P183-185)
上面这段文字已经大致勾勒出了1925年以前的《觉悟》的发展概况。1920年《民国日报》4周年庆过后,《觉悟》改版,篇幅扩张,也开始分栏,在“评论”、“讲演”、“译述”、“诗”、“小说”、“通信”、“随感录”等栏目中,“评论”、“讲演”和“译述”大致显示了《觉悟》的杂志特征,而后面几个栏目则是日报副刊应有的特色。1920年代早期,《觉悟》的“讲演”栏中曾大量登载罗素、杜威等人的哲学讲演以及蔡元培、胡适、章太炎、李大钊等人国学、史学等方面的讲演,而汪馥泉译的厨川白村的《文艺思潮论》、木间久雄的《新闻学概论》,沈泽民译的小泉八云的《文艺研究》,也都曾在《觉悟》的“译述”栏连载,其它关于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思潮的译述,《俄国婚姻律全文》《英国劳动运动三十年发达史》以及《世界史略》等也都译成中文在《觉悟》上连载。这些大量宣传某种思潮的论著使得《觉悟》部分地具有了杂志的功能,直到今天许多研究者在提到《觉悟》时,首先谈到的还是它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在中国传播所做出的贡献。然而正如《五四时期期刊介绍》中所说的,“作为报纸的综合性副刊,‘觉悟’上的文学作品和文学评论占了相当大的比重,特别是白话小说和新诗,几乎期期都有,”对新文学的推动也是《觉悟》的重要职能之一。当然,《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的编者是对《觉悟》上的文学作品与文学评论不以为然的,甚至流露出对《觉悟》未能办成像1923至1926年间出版的《新青年》季刊或不定期刊那样专门宣传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刊物而大为惋惜的意思。因此,对于《觉悟》上的文学作品,也理所当然地从现实政治出发进行考量:一方面认为这些作品“虽然思想性和艺术水平不算太高,但在当时不能不说是进步的尝试,其中像刘大白的诗,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有一定的地位的”,另一方面也从“思想性”、“革命性”上给予某种程度的肯定:“就内容讲,这些作品大部分是现实主义的,表现了对于改造社会的强烈愿望,革命的决心和对劳动人民的同情;一部分虽然只是倾诉个人的哀愁,也多少反映了时代的动荡与不安;完全脱离现实的无病呻吟或美化旧社会的作品还是极少数。‘觉悟’的这一部分虽然没有正面涉及政治,但是为现实的政治斗争服务的。”[7](P213)
的确,《觉悟》上也发表了数量较为可观的文学作品。《觉悟》上出现的主要作者有邵力子、叶楚伧、刘大白、陈望道、徐蔚南、沈玄庐、施存统、查猛济、陈德徵、许绍棣、许杰、何心冷、白采、孙俍工、谭正璧、曹聚仁、魏金枝、张春浩、吴组襄(湘)等等。邵力子在《觉悟》上发表了上千篇短小精悍、寸铁杀人的杂文,叶楚伧、刘大白、陈望道、施存统诸君也各有大量杂文发表,1925年邵力子离开《觉悟》后,陈德徵、许绍棣也发表了大量的杂文,《觉悟》上众多杂文的发表极大地推动了杂文这种文体的发展和成熟。正是因此,杨义先生才在介绍“四大副刊”时对《觉悟》上的杂文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觉悟》上的“‘随感录’栏与《新青年》的‘随感录’南北呼应,形成早期杂文的短小精悍、反应敏捷的文体风格”。[8](P156)在诗歌方面,刘大白是《觉悟》的主要诗人,他后来收集为《旧梦》《邮吻》的大部分诗作都是发表在《觉悟》上的,沈玄庐、施存统、胡适、查猛济、何心冷、陈德徵、魏金枝、孙席珍等人也有许多诗作发表。小说方面,早期《觉悟》的主要小说作者是叶楚伧(小凤),1923年后许杰、白采、孙俍工、谭正璧、孙席珍、程起等人也有相当数量的小说发表。同时,《觉悟》上也发表了许多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较著名的有徐蔚南翻译的《屠格涅夫散文诗集》、张闻天、汪馥泉合译的《王尔德介绍》和《狱中记》,而《觉悟》上的剧本也有谷剑尘的《良心的恋爱》以及徐蔚南翻译梅特林克的《修女培亚德黎士》等。另外,周氏兄弟也有大量作品在《觉悟》上发表。周作人的大量文艺谈、《山中杂信》以及关于非宗教运动的通信、翻译的《伯母酒》等日本古狂言、为《蕙的风》辩护的《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学》,还有许多诗作都发表在《觉悟》上。鲁迅的《故乡》《白光》以及翻译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春夜的梦》等作品④也都经由《觉悟》转载或发表。
前文曾经引述冯并对于报纸副刊特征的总结,其中一条即是副刊应具有“整体上的文化或文艺的色彩”。换言之,报纸副刊应该为文学留有一定的空间,并且形成自己的特色。从副刊发展的历史实践来看也的确如此,正如陈平原先生所言,“1872年创办的《申报》上,已在新闻与论说之外,为‘骚人韵士’的竹枝词、长歌短赋等预留了天地。此后,只要你办报办刊,无论是综合类,还是以时事、学术和科学为中心,一般都会腾出一定的篇幅,用来刊发文学作品。之所以大家都勉为其难地非要‘文学’不可,基于以下几点考虑:第一,吸引读者;第二,作为改良群治的工具;第三,传播新知(即介绍西洋)的文学艺术;第四,如果可能的话,促成文学革命。四者兼及,最成功的例子,莫过于梁启超的提倡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其他报刊,限于自身能力或机遇,只好在某一层面上做文章。”[9](P206)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中国传统文化受到外来文化的剧烈冲击并面临空前的困境、新文化也由极少数有识之士的摇旗呐喊变为至少是知识界的大部分人都参与进来的文化运动的时候,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其目的当然不外上述陈平原先生归纳的那几点。尤其是那些站在时代的制高点、有着明确的思想追求的报刊编者,他们编辑报刊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通过媒体的力量来影响文化运动和文学运动的进程进而改良社会。诞生于反袁声中的《民国日报》自然也不例外,在它产生之前,于右任、邵力子等人已经创办过“三民报”等其它著名的报纸,利用传媒的力量来对社会发言,影响公众的思想取向和价值选择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有意识的追求。而诞生于五四的语境中,由邵力子主编的《觉悟》更是完美地融入了时代潮流中、并且跟其它进步报刊一起充当了引领时代潮流的弄潮儿。
在五四的语境中,《觉悟》之所以能位列著名的“四大副刊”之一,自然有它的道理和依据。以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对《觉悟》可谓重视有余而研究不足,一提《觉悟》即知道它曾是“四大副刊”之一、曾对新文化运动做出重要贡献,但再稍微深入一点则往往并不了然。正是在此前提下,本文选取《觉悟》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其进行细致的梳理和综合研究分析,力图展示出《觉悟》之所以位列五四时期著名的“四大副刊”之一的依据。
当然,对新文学报刊的研究既是当下的一个研究热点也是一个难点,因为研究者既要突出报刊研究的特色、避免仅仅将其当作一个框架来使用,同时又不能放弃文学的特色,使其完全变为传媒研究。如何将报刊研究与文学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仍是许多研究者在探索的问题,本文也不例外。其实仅就文学研究而言,在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发展现有的基础上,想通过翻阅报刊来发现一两棵“大树”、发现若干被时代所埋没了的沈从文、张爱玲是近乎天方夜谭的。当然,即便是现有的“大树”也尚需等待时间的检验,古典文学经历了几千年的淘洗才留下了屈指可数的那些诗人、作家。从时间的跨度来说,我们“分配”给现当代这一段不到百年时间的“大树”名额实在是太多了,未来肯定还会有所精简。依据现在学界所认可的“大树”来看,尽管报纸副刊也可能成为某些“大树”长成的园地,如《时事新报·学灯》之于郭沫若、《大公报·文艺》之于萧乾等等,但这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报纸副刊更大的意义在于其文学史的意义,在于其参与了新文化运动并且推动了文学革命的实现。《新青年》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祖师爷”和文学革命的主战场,从中也走出了鲁迅等中国现代文学的“参天大树”,文学成就不可谓不丰了,但《新青年》作家的主将鲁迅先生却说,“凡是关心现代中国文学的人,谁都知道《新青年》是提倡‘文学改良’,后来进一步号召‘文学革命’的发难者”,但实际上“《新青年》其实是一个论议的刊物,所以创作并不怎样著重,比较旺盛的只有白话诗;至于戏曲和小说,也依然大抵是翻译。”[10](P246)将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结合起来,期望“毕其功于一役”,这大概是那个时代的文化先觉者们共同的愿望。如果将之从时代的语境中剥离开来而单以文学价值来衡量那个时代的作品,也许我们会感到失望,因此我们所应看重的也许应该是其对于现代文学史或现代思想史的意义。不单是《新青年》,也不单是《觉悟》,我以为这也是从事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研究的一个基本的立足点。
注释:
①“森林说”,参见沈卫威:《“学衡派”谱系·后记》,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8月第1版。
②目前一种意见认为中国最早的副刊是附于《申报》的通俗小报《民报》,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字林沪报》附出的《消闲报》才是中国第一份正式的报纸副刊。
③1919年12月30日《民国日报》刊出《本报纪念增刊扩张篇幅预告》,其中对于《民国日报》的历史有所回顾:“本报是民国四年十二月二十日袁世凯称帝的时候出版的,到了现在,虽受了许多的困难,侥幸还没有短命,已经过了第四个周年了,我们现在就趁此庆贺民国九年新年的机会,同时举行本报四周年纪念。在元旦的一天发行‘纪念增刊’并且从这一天起扩张篇幅,把‘觉悟’栏专印大半张。此外电报新闻等类亦竭力扩张,以副社会的要求……”按照这里的说法,《民国日报》则应该是创立于1915年12月20日。另外于右任、姚婉雏所撰的《叶楚伧先生墓碑记》也有“四年,民国日报创成,君任总编辑,邵君力子为经理”的记载(于右任、姚婉雏:《叶楚伧先生墓碑记》,见《叶楚伧诗文集》,叶元编,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88年1月版,第9页)。这里大概是阴历阳历的区别,1916年1月22日对应的阴历则是民国四年(1915)年12月18日。
④1921年5月20日、6月8日《觉悟》上发表的署名“树人”的《读胡适底<中国哲学史大纲>》和《是谁改制?》虽似鲁迅所作,但目前尚无直接的证据证明。参见拙文《“树人”即鲁迅?——关于两篇疑似鲁迅佚文的考辨》,载《江苏教育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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