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贾宝玉的性格看《红楼梦》中的解脱观
2013-08-15吴恺
吴 恺
《红楼梦》这部情爱小说,自其问世的两百多年来,研究它的人数不胜数,这些人被称为“红学家”。而相关的研究论文、专著之多,以字数而论的话,早已超过原著的千百倍。《红楼梦》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主要在于人们对其产生的共鸣。这种共鸣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人们在自己的成长历程中,能或多或少找到贾宝玉的因素。有的人生活在富贵家庭,且天资聪敏,性格缠绵,便具备更多的“贾宝玉”性格;有的人生活在贫穷家庭,所谓“穷人孩子早当家”,很早就接触社会上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历练出练达的性格,便具备较少的“贾宝玉”气质。贾宝玉如果出现在我们的朋友圈里,我们会觉得他是一个性格很怪异的人,认为他做的很多事情都不可理喻。但这个人物经过曹雪芹笔下栩栩如生的描述,便成为大家怜爱和喜欢的对象,也成为许多人思索和研究的客体。[1]
贾宝玉是《红楼梦》从头到尾贯穿全书的人,书中所有的富贵温柔和繁华落尽,都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贾宝玉有一个与众不同、令人称奇的地方,就是他出生时嘴里衔着一块玉,玉上刻着“通灵宝玉”几个字。这块玉不仅注定了他“金玉良缘”的婚姻,还与宝玉的性命息息相关。贾宝玉不在乎世俗的看法,鄙视功名利禄,不屑于和那些“须眉浊物”来往,而喜欢在水灵清秀的女儿堆里混。反之, 《红楼梦》中有一个甄宝玉,他听从父兄的教诲,待人彬彬有礼,积极从事仕途经济之学。于是,一真一假两个“宝玉”形成了鲜明对比。
贾宝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是许多红学家和文学爱好者都在苦苦思索和探究的问题。其实,《红楼梦》本身就对贾宝玉的性格作出过定位。在第二回里,贾雨村便有这样的论述:“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2]这两种气相互激荡,融合在一起,若“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2]贾宝玉正是属于这种类型,一方面,他不能修身齐家,不能像商汤、周武那样为国家做一番真实的贡献,更不能成为大圣大贤;另一方面,他又灵秀而充满智慧,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贾宝玉除了在世外桃源般的大观园里和姐妹、丫鬟们厮混外,所结交的也只有秦钟、柳湘莲、北静王世荣这几个有女儿气质的朋友。不管是荣宁二公在天之灵设法,还是他父亲打骂、警幻仙姑点化、姊妹规劝、宝钗和袭人哭谏,都难以改变宝玉的先天本性和命运。[3]
从前面贾雨村对贾宝玉的评价可以看到,贾宝玉的性格是“正邪两气”相互冲突、相互激荡的结果。而修行的目的是做一个纯净、纯善的人,一个“一身正气”的人,由修身而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有些红学家认为作者曹公赞成并鼓励贾宝玉这样的性格,这是对《红楼梦》的误读。其实,《红楼梦》的真意,作者曹公非常直白而明显地表达出来了。贾宝玉的性格特征与《红楼梦》中的解脱观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贾宝玉身上“正邪两气”相互激荡必然会导致“正气”最终战胜“邪气”,最终走向修行解脱的正路。《红楼梦》以贾宝玉为主线,又引出一系列配角服务于这条主线,进一步丰富了《红楼梦》解脱观的内涵。
以贾宝玉这个主人翁为例,作者以半神话的方式讲明了他的来历。在很早以前,当女娲炼石补天时,剩下一块石头没用,这块石头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它看到所有石头都有大用,只有自己不能入选,便自怨自叹,日夜悲哀。后来有一僧一道准备带这块石头到花柳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经历一番,这块石头大喜过望,便高兴地跟着他们飘然而去了,这就是贾宝玉的来历。石头本是没有知觉的物体,经女娲锻炼后,便有了灵性,于是便有主客体的分别,有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在此基础上,便产生了好奇心、贪欲心,当贪欲得不到满足时,又会产生嗔恨、嫉妒、悲观厌世的情绪。这正是佛法“十二因缘”里面讲的“无明”。有了“无明”,在贪爱之心的驱使下,便会广为求索、造业无边,从而流转生死。基督教《圣经》里面也记载,亚当、夏娃本来在天堂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因受撒旦蛊惑而吃了能知善恶的果子,对自己裸体产生了羞耻之心,于是被逐出了伊甸园,过上了勤苦劳作的生活。可见,不同宗教对“知识”和“欲望”都有着一定程度的敌视。其实,这里面蕴藏着生命修养的一个重要秘密,正如《大般若经》里所讲的“般若无知,无所不知”,禅定状态虽然没有起心动念,却对事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人们心境处于散乱状态时,对事物的见解是片面、浮躁甚至失真的,这就好比一只蚂蚁在一张地图上游走,每次都只能看到事物某一方面的现象和本质;而通过禅定修习到达“止”的境界后,便能产生“观”的大用,这就好比用照相机拍摄景物,可以一窥全貌。禅定状态是“能所双亡”的境界,即在人们的思维意识中已经消除了主客体之对立,但又清楚、明白,对事物有圆满、全面的见解 (即教下所说的“大开圆解”)。以此观点来看,这块顽石有了灵性的分别作用后,接着便产生了好奇心和贪爱心,希望到江南的富贵温柔之地去经历经历,它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危难缺乏足够的认识。那一僧一道当时就告诫它:“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2]“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写尽了人生的境界。就拿宝玉这种富家子弟来说,虽有贾母的庇护,可以在姊妹丛中逍遥自在,但他父亲也经常逼迫他读“四书五经”、“八股文”这些求取功名之书,甚至动不动就打他。不仅如此,天真单纯的宝玉还经常受到贾环、赵姨娘、黄道婆这些小人的诬陷和陷害,且宝玉的婚姻也没有和心爱的林妹妹结合,这真是“美中不足”的印证。再加上“乐极悲生,人非物换”,贾府的繁华转眼成空,姊妹和丫鬟们相继离去,宝玉在极度悲观失望之下,选择了出家修道,回到了他原来的地方。
沉迷在欲望里面也会给自己带来很多灾难。古代许多帝王沉迷于声色歌舞,不恤民生,不理朝政,结果外面的起义军风起云涌,都城里面也人心瓦解。贾宝玉也曾因贪图富贵温柔遇到过磨难。他有一次被马道婆做法陷害,不省人事,躺在床上身热如火,口内呓语不断。这时那一僧一道又来了,那和尚摩弄了一会那块玉,长叹一声念道: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2]宝玉重新戴上这块玉后,病果然渐渐好了。至于和尚那四句话,大意是说:“宝玉整天整夜困在富贵的温柔乡里,通灵宝玉受到脂粉的染污,失去了本有的宝光。当人们从情欲的梦中醒来后,还清业债便好散场了!”这四句话讲出了修行解脱的方法,“通灵宝玉”代表人们的清净自性,只有远离五欲六尘,并加以禅定的训练,让心境达到清净的本原状态,才能开发出自性无尽的智慧和德能。这正如神秀禅师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生命的解脱必须有正确的理论与方法,它是建立在一定世界观和人生观基础上的实践。在“太虚幻境”石牌坊上写着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中的难解之处,正在于真假难辨,是非难分。这种真假与是非,首先体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对各种甜言蜜语与美丽幻象,很难分辨清楚。《红楼梦》中充满了真与假的辩证法,除了用来说明人们对美色的“以假为真”外,还体现在人情世故中。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兴儿对凤姐的评价,他说凤姐: “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2]这个评价里面充满了对仗笔法,生动表现出凤姐性格中的双重性,即背后的“真”和当面的 “假”。[4]
关于美色和情欲的“真”与“假”,具体体现在贾瑞和凤姐的故事里。第十二回中,贾瑞想调戏凤姐,却被凤姐戏弄了两次。[5]贾瑞第一次被骗到院子里吹了一夜冷风,回家还挨了祖父贾代儒的打;第二次被贾蔷、贾蓉两个拿住勒索钱财,还淋了一头粪便。经过这两次摧残,贾瑞便一病不起,病中还因思念凤姐,有手淫的恶习。这时,“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那道人送给贾瑞一面被称为“风月宝鉴”的镜子,并吩咐贾瑞“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它的背面,要紧,要紧!”贾瑞收了镜子,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连忙掩了面。贾瑞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便觉得荡悠悠地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贾瑞本是外邪入侵,再加上云雨过度,真元损耗,便一命呜呼了。贾瑞家人非常生气,要烧毁这个叫“风月宝鉴”的妖镜,这时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此时,那位跛足道人从外面跑进来,夺镜而去。这里所讲的,便是佛法的“不净观”。“不净观”在很多经典里都有所涉及,其中系统论述“不净观”并上升为一种法门的是《禅秘要法经》。[6]这部经所讲的修行方法,是从观想人左脚大拇指的白骨开始,逐渐将这种观想拓展到全身白骨,最后观想整个虚空都充满白骨。这个法门实践起来有一定难度,仅是第一步观想人左脚大拇指的白骨就很难观成,容易走神或观想不清晰。这个法门适合中上根性的人修习,不如念佛法门三根普被、简便直接。
“不净观”是“四念处观”(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不净观”是突破人们外表的幻象,看到身体的本质。人们的身体是由皮肤、毛发、爪甲、血肉、骨骼、五脏六腑构成的,没有一样是干净的,且最终都会变坏和消散。一切温柔和美丽,都是在皮肤包裹下呈现出的一种幻象,都是对人们身体一个视角的看法和体会。如果静下心来认真审视,就会发现身体“不净”的本质,远离对异性的种种贪爱之心,得到身心的安定与和乐,进而进入禅定的境界。
以上是从辩证法角度理解“真”和“假”,佛学里面所讲的“真谛”(或称真如、理等)与“俗谛”(或称假、事等)则有更深的涵义。“真谛”是指形而上的最高真理,必须通过禅定的方法才能契入,不可以通过普通思维去认识它。因为当人们起心动念时,便产生了对立,便有了认识的主体和客体,是“二”不是“一”,这就会离形而上的真理越来越远。因此,禅宗里面说:“真如理地,不立一尘。”只有通过修习禅定,离开一切妄想、分别、执着,达到“毕竟空”的境界,才能契入“真谛”。 “俗谛”是指一切学问、一切思想、一切事物、一切客体。所谓“万行门中,不舍一法”,任何一件事,只要能把它摆在正确的机缘、正确的位置上,都可以成为修行的法宝。不仅救助人、礼敬人可以成为修行的方法,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打骂人、折磨人也是在修行,但这需要我们有高度的智慧去把握机缘。一个希望通过修行获得解脱的人,必须以“真谛”为其精神境界的修为,以“俗谛”为其日常的行持,这也可以归纳为佛法里面常见的一句话:“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以此为标准,我们可以看看《红楼梦》是如何对人生进行警醒的。
柳湘莲和甄士隐是《红楼梦》中另具特色的人物,他们都有着很高的慧根,他们走向解脱都有着其特殊的机缘。由于尤三姐看上了柳湘莲,柳湘莲也发誓要娶个绝色女子,因此他便答应了和尤三姐的婚事,并以祖传的鸳鸯剑作为定礼。但后来湘莲误以为尤三姐是淫奔无耻之流,要索还鸳鸯剑,三姐一怒之下,以此剑抹颈而死。湘莲此时后悔无极,大哭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真真可敬,是我没福消受!”后来湘莲在悲痛和恍惚中来到一所破庙,里面坐着一个瘸腿道士在捉虱子。湘莲便问道:“请问这是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这是何方,我是何人,我只是暂来这里歇脚而已。”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随即抽出那股雄剑来,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着那道士,飘然而去了。这便是禅宗棒喝的教育方法,人生世间,就好比住旅馆一样,只是“暂时歇歇脚”而已;探寻生命的本原、找到生命的归宿,才是我们最大的任务。说到甄士隐,他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典范。士隐的家庭虽是望族,却膝下无子;老来得女,女儿又被人贩子拐走;后又遭大火焚毁全部家财,典卖田产投错人,寄人篱下,郁郁寡欢。但士隐慧根深厚,当他听到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时,便恍然大悟,对《好了歌》作了一个很好的注解,便随道人飘然而去了。困境有时可以成为成就事业或学佛修道的助缘,正如司马迁所说: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司马迁本人也是受腐刑而写作《史记》。当一个人事事顺遂时,往往会迷失在五欲六尘里面,不能回头。有谁会在得意之时反躬自省,提升境界,留下性灵而高深的传世名作?因此,人们的回头与觉悟,既需要自身的慧根与灵性,也需要外界境缘 (以逆境居多)的启发。中国古代禅师们的“棒喝”作风,便是在观察学人根性的基础上,制造恰当境缘以切断其最大的执著心,从而帮助其开悟的教育方法。
总之,《红楼梦》里有着深刻的禅学思想,作者以情爱为切入点,又处处充满了佛家的因果观与解脱观,处处透发着对人生的警醒和对觉岸的向往。贾宝玉的性格特征与《红楼梦》中的解脱观都有着非常丰富的内容,本文仅仅梳理出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权当抛砖引玉,以待来哲。
[1]陈维昭.红楼梦精读[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p55-59
[2]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p1-436
[3]何永康.红楼梦研究[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p210-215
[4]胡文炜.《红楼梦》欣赏与探索[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p142-147
[5]王海龙.曹雪芹笔下的少女和妇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p188-192
[6]南怀瑾.禅观正脉研究[M].北京:中国世界语出版社,1996年,p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