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反核文学中“宗教的想象力”
2013-08-15王丽华
王丽华
(北京外国语大学日本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一、引言
二战期间,美国在广岛和长崎分别投下了一枚原子弹,给当地人民带来了惨绝人寰的灾难,受害者多达数十万,这次事件在日本被称为“原爆”。以此为背景,很多作家创作了以原爆为题材的文学作品—— “原爆文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便是其中最为执着的一位。多年来,他在关心“原爆受害者生存状况”的同时,也密切关注着核辐射对于人类的危害。大江所创作的与原爆有关的作品,已不再停留于“原爆文学”的范畴,而是升华到关注整个人类社会所面临的“核威胁”这一层面。因此,大江所有与“原爆”及“核”有关的文学作品,在此统称为“反核文学”。
宗教的想象力是大江反核文学的核心组成部分,也是大江反核文学区别于同时代其他反核题材作品的一大特色。纵观大江的宗教思想观,他并不是一个有神论者,他并不认同人世间真有像耶稣那样超越人类存在的唯一的绝对神的存在。但大江的意识形态里,却有着一种超越死亡走向永生的超自然的“神秘显现”的力量存在,并为此而进行祈祷。但是,大江将他的祈祷称之为“无信仰者的集中”,从而与宗教意义上的祈祷划开了明显的界限。
大江公开言说自己“神秘显现”的体验,始于1987年10月在东京女子大学宗教周活动中所做的演讲。演讲中,大江宣称自己是“无信仰者”。这一宣言,可以看作大江宗教立场上的“觉醒”。他虽然相信宗教意义上的“神秘显现”体验,但是他坚持自己“无信仰者”的立场。
二、《燃烧的绿树》中无神宗教式灵魂救赎的探索
《燃烧的绿树》三部曲是以大江的故乡四国森林村庄为舞台,将核时代灵魂的救赎作为根本问题的长篇小说。书名源于叶芝的诗作《踌躇》。原诗内容为“一棵树,从枝梢开始,一半全部是耀眼的火焰,另一半全部是露水湿润枝叶茂盛的绿叶。尽管各自只是一半,却是浑然一体,一半消耗着另一半更新的东西”(大江1993:192)。该诗寓意深刻,树的一半象征着指向天堂的人的灵魂,另一半象征着与现实世界紧密相连的人的肉体。这是灵魂与肉体合于一体的暗喻,意味着精神与肉体虽然各为一半,但是整体却以某种形式共存于一体。即便肉体消亡,灵魂也会永远存在,灵魂会孕育于新的肉体里继续存在下去。因此,也就意味着人类灵魂得到了救赎,实现了灵魂不灭,即永生。
1.三位一体的救赎能力
以新阿吉大哥为中心的这部小说的叙述者是安佐,她同时也是教会《福音书》的编写者。文中,她称这部小说的一部分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想写“自己如何获得自由”的过程。从小说整体布局谋篇来看,在某种程度上,这部小说可以看作以安佐为主人公的作品。安佐作为叙述者,不仅记录了“在”发生的各种事情,在新阿吉大哥每次受难之际,给他鼓舞与勇气的都是安佐。最后在新阿吉大哥死后,安佐继任了传承当地神话传说的职责。同时,有一个特征异常重要,即安佐是两性人,这意味着她生来具有性的合二为一的机能。而性的合二为一、两性人,在古代神话中是神固有的特征,两性人是半阴阳的同义词,半阴阳也可以用外来语hermaphrodite来表示。hermaphrodite是古代富有创造力的神。在此,安佐被刻画为神的形象,作为神的化身而存在。
安佐的身体既有女性的胸部,也有男性的性器官。最初安佐打扮成男性,用男性的口吻来讲话并作为男性生活了十几年。十八岁时他与扎卡里·K·高安有过一次性交后,体内潜伏的女性器官被激活了。他由一个少男变性为一个女孩子。变性之后的安佐打扮成女性的样子,连说话的用语都变成了女性。她怀有强烈的生育孩子的愿望,向往着像女孩子一般开始生活。
在发生性别转换之后,她还实现了与“救世主”新阿吉大哥进行“三位一体”的性生活。与她和扎卡里曾经进行的性交不同,这次性交时她的男女两性器官都开始发挥了机能,这是她实现三位一体性交的开端。与新阿吉大哥的性交,不仅唤起了她的两性器官,也让她产生了为妊娠做准备的母性意识。
柏拉图神话中的“两性人”因为同时兼具两个不同的生理特征,诸神都是强有力的存在。在《燃烧的绿树》三部曲中,安佐作为两性人,也发挥了她与众不同的超常能力。为了协助“救世主”成立教会和进行农场改革而发挥了她男性的力量,为了使受伤的“救世主”的肉体和精神能得到痊愈,她怀上了“救世主”的孩子,她发挥了女性的力量。
同时,作品中通过“两性人”的登场,象征性分离的男女两性又被统一起来了,借此隐喻人类又成为完整的人这一形象。这意味着,最终人类将能够得以救赎,对立的事物将会进行结合,回归到没有性别区分的原初的人类生存状态。安佐这一“两性人”的人物形象设定,象征着对立事物的结合和神的完整性。这与“救世主”的出现这一设定主旨相同,意在表达作者对世界终将会实现生态的平衡、人类终将被救赎这一愿景实现的信心,由此亦可窥视到作者对人类社会永世不灭的渴望。
从作品内在的寓意来讲,实际上安佐和新阿吉大哥分别可以看作树木的一半,两人合为一体且安佐怀孕这一事实,不仅实现了性的三位一体,也暗示着精神上三位一体的实现。所谓的三位一体,是指基督教中的“父”、“子”和“圣灵 (圣神)”合为一体 (唯一)的神这样的教义。正教会、东方诸教会、天主教会、圣公会、新教会等大多数教派的教义中,都共同拥有这一主张。安佐作为神话中的“两性人”登场,这一人物设定毋庸置疑与救赎的主题有着密切的关系,她与新阿吉大哥一起来完成“三位一体”的救赎是其根本目的之所在。
2.核时代无神宗教式救赎的探索与挫折
作品中,大江将现在的世界比作“大火的世界”,并对现在的火的世界进行了定义。“过去的世界与现在截然不同。那是水量丰饶的世界。但是,终因水的淹没而被毁灭了。在世界重建的时候,就变成了火的世界。曾经因水的过剩而湮灭的世界,现在却因为获得过剩而走向灭亡”(大江1994:60)。
根据作品内容,现在的世界不断涌现出原子弹、氢弹、中子弹等新的火源。人类社会正处于被核能覆盖,接近于濒临危机的极限状态,人类文明的秩序正在被打乱。对此,大江在小说中呼吁:“现在,我们的地球正处于需要和平的时刻,正是需要女性的力量、需要原始的能量Shakti的时刻,正是以获得反抗者与火战斗、以内心的东西与外界的东西战斗的时刻。”(大江1994:60)
大江将现在的时代看作“火的时代”,是为了暗示现在核能泛滥的现状。处于这样一个大火的时代,大江认为,“如果不产生无数的‘救世主’,结成‘反击之火’的营垒,我们现在的营垒就会被彻底烧毁”(大江1994:62)。也即,濒临时代极限状态下的新的反对火的阵营的出现,已成为时代的需要。对此,大江将自己的文学作品作为武器,力图成为现有的反核阵营中的一员,为了加固这一阵营而努力。
随着教会的稳步发展,深感教义的出现变得非常必要的教会成员们,将自己人生中深刻铭记的一个个词语收集起来,旨在编纂教会的《福音书》。这与其说是根据宗教原理作成的教义,毋宁说是各种典籍中精华思想的荟萃更为妥当。同时,在传道和祈祷的日子里,不断探索“灵魂问题”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就不可避免地遇到了“神”的问题。对于“神是否存在”这一教会成员们提出的问题,新阿吉大哥坚定地做出如下回答,“人类存在的不可破坏的特征,从彼岸得以显现的时候,就是我们教会真正成立的时候”。实则,这一答语是引自宗教家埃利亚代的言论,其中包含大江对无神宗教式救赎所给予的希望。
《燃烧的绿树》全盘表现了大江的宗教理念。但是,作品中未将“宗教式救赎”这一问题彻底解决就收尾了。关于这点,大江对自己的写作动机做了如下说明:“新成立的教会与社会对立,甚至最后内部产生了矛盾导致最终分裂了。我所想描写的是,这之后产生的一系列悲剧到新的出发的痛苦经验。”(《宗教的想象力和文学的想象力》,1997年)
大江在执笔过程中已表明将以此作为自己“最后的小说”的决心。作品发行后,大江停止了小说创作,进入了“无信仰的信仰”生活,每天的重心就是边读斯宾诺莎的作品边进行“祈祷”。但是后来大江改变了自己的决心,于1999年6月发表了小说《空翻》。
三、《空翻》中“宗教”想象力的诠释
经过《燃烧的绿树》三部曲的探索,在《空翻》中大江的宗教理念臻于成熟了。 《空翻》是大江在完成《燃烧的绿树》后经过四年半的小说创作空白后写成的长篇巨作,也是大江发表停笔宣言后的重新出发。可是,时隔四年半之久,大江再次提笔撰写的长篇小说《空翻》在其整体结构和构思方面却与其之前的作品并无太大差异。关于其理由,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点。
写完《燃烧的绿树》一年后的1995年,发生了邪教组织奥姆真理教策划的东京地铁沙林事件。面对这样一个宗教组织的反社会活动,大江有一种担忧,他担心自己一直以来探索的“宗教式救赎”会被与奥姆真理教教团所宣扬的教理混为一谈。为了澄清这一点,大江在名为《宗教的想象力和文学的想象力》的演讲中,反复阐述了奥姆真理教和《燃烧的绿树》中所构筑的宗教之间的区别。
现实中发生的这一事件,与我通过文学的想象力所构筑的小说作品之间,有着迥然不同的区别。我在自己的小说中所构筑并不断摸索的,是宗教团体在发展过程中遇到不可回避的困难之时,为了超越这一困境而被迫经历了一系列悲惨遭遇后,当事人如何才能从这次经验中吸取教训继续出发,进而实现新的飞跃这样一个课题。
但是从奥姆真理教事件中,我发现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一种想要超越自身所面临的危机的设想……可见,这次事件既无宗教的想象力,亦无文学的想象力,只能归于一种毫无意义的恐怖事件。(中略)
作为宗教团体,本应将“灵魂的救赎”作为教会活动的第一要义和出发点,将与“灵魂”同样重要的“生命”倍加珍惜。但是,奥姆真理教的信徒们却在教祖麻原彰晃的指使下,为所欲为,对人们的“生命”进行肆意的抹杀。奥姆真理教的这一大肆屠戮生命的行为,揭露了现代宗教将宗教原有的信念抛诸脑后、轻视生命这一现实的侧面。
以探索“灵魂的救赎”为切入点的长篇小说《燃烧的绿树》与这次事件相比,二者在与现实社会不相协调这一点上有着相似的一面。但是,二者的相似性有且仅限于这一点。在“灵魂的救赎”及“宗教原理”等方面,二者有着极为本质的区别。大江所探索的“灵魂的救赎”及“宗教原理”,就如大江一直以来所建构的“根据地思想”一样,是以“与他人共生”为存在的前提。同样,大江之所以颠覆自己“最后的小说”这一停笔宣言,创作《空翻》这篇小说,其意图也许正是在于此。
1.新人教会
决定再度开始小说创作之初,大江在接受《朝日新闻》(1996年7月15日)的采访时,做了如下说明。
宗教领袖放弃宗教信仰后,有些思想家和普通民众还依然在坚持信仰,这远远超越了宗教领袖。从这一历史来看,宗教等大的思想运动只要有民众基础,就不会中途消失。
现在,这一定律也表现在了奥姆真理教上。①运动失败后,年轻信徒们的去向是很关键的问题。他们所信奉的思想体系奔溃之后,信徒们该如何生存下去,这同样也是一个文化问题。过去日本人很憧憬超乎常理的事物,由此曾导致国家主义甚嚣尘上。即使在今天年轻人们依然对神秘的事物情有独钟。但是,近代化的整个过程中,尤其是经济高速发展时期,日本人彻底与过去割裂开来了。②于是乎,即便信徒们可以脱离奥姆真理教,但是他们却找不到灵魂的归宿了。不能不说这已成为日本的文化问题了。
从上述部分①的内容可以发现,大江将奥姆真理教事件中凸显出来的问题与日本文化的传统联系起来,意图在文学中建构人们的灵魂能够得以安居的场所。毋庸赘言,《空翻》的创作目的也正在于此。但是,以奥姆真理教事件为分水岭,此前的《燃烧的绿树》等作品中所描述的依存于根据地建设的宗教思想与此后《空翻》中所构筑的宗教思想形成决定性区别的是,此前的宗教思想不够彻底,没有实践性和可操作性。在《空翻》中,教会即使遇到了挫折,但是教会的发展并没有停滞。具体而言,当发现自己的教团内部成员在蓄意策划袭击核电站的激进行为时,教主非常震惊并进行了“转向”。十年后,曾进行“转向”的教主想在四国的峡谷村庄建设新的教会,且在一切都步入正轨的时候选择了自杀。即便教主去世了,在根据地里随即出现了“继任者”,使新的教会得以延续下去。正是这一点成为《空翻》与此前的作品最根本的区别所在。
从2013年至2017年黑龙江省接待旅游人次与旅游收入持续增长,2014年旅游人数大幅度下降了63.36%,旅游收入下降了23.00%,旅游收入是旅游人数下降的三分之一,可以看出个人的消费能力在上升。2015年到2017年旅游人次及旅游收入逐年增长,旅游人次与旅游收入的增长率明显回升,这与黑龙江省大力推广冰雪产业的发展是分不开的。
另外,正如上述部分②所提示的一样,在大江的思想里,在现代社会这样残酷的时代,恐怕再没有比“灵魂”问题,也即“宗教心”更为重要的问题了。在这样一个极易产生绝望感的时代,绝不能因为教主的离去就对“灵魂救赎的场所”的发展画上休止符。
2.“新人教会”救赎的可能性
根据上述内容,在宗教思想的构筑上,《空翻》比《燃烧的绿树》更为明确、彻底。可以说,在《燃烧的绿树》向《空翻》过渡的过程中,大江把之前未能彻底解决的宗教问题在《空翻》的小说世界里进行了再次的反刍和明确。
在此前作品中描写“宗教”时,所有的构造都是领袖人物离去后教会也随即解体了。但是《空翻》中在核心人物“师傅”离去之后,接替他工作的下一个核心人物已经担任起继任者的责任,着手组织活动了。这样一来,“宗教式救赎”即可永恒地继续下去。《空翻》发表之后在接受《周刊现代》(1998年8月21-28日合刊)采访时,大江对之所以在四国“峡谷村庄”里成立的新人教会赋予新的继任者这一设定,做了如下说明。
不论是浅间山庄事件中的联合赤军还是奥姆真理教,亦或是圭亚那人民寺院的集团自杀事件,在我看来这些事件起初就注定了失败,也即有一种败北主义。(中略)
人们如果能从历史中吸取前车之鉴,就不会重蹈同样的覆辙。历史虽然在重复,但如果能从过去吸取教训的话再次发生同样问题时候将会产生新突破。这就是一种生产性,这也是我所总结出的唯一的历史观。
《空翻》中,教主绞尽脑汁设计的自杀方法不是败北主义。教主之后,教会继续考虑“灵魂的问题”,并为新人们创建理想的场所。这是教会发展过程中的新突破。
在采访的最后,大江断然呼吁:“我想向‘新人们’传达的是,希望你们能够恢复战后民主主义。为了继续呼吁此事,我将不遗余力地坚持战斗到底。”关于这点,我们有必要进行深思。特别是需要珍视战后民主主义基本原则的“和平主义”,尤其在现在这样一个新国家主义抬头的危险时局下,我们更应该重视此事。
也即,大江在《空翻》中是为新人们创建能够实现“灵魂救赎”的教会,那是无信仰者追寻“灵魂救赎”的场所。虽然这一教会没有具体的教义,但是《空翻》为我们指明了一条道路。通过战后民主主义来实现“与他者共生”这一终极目的的“宗教心”,可以在混沌的时代开辟出一条坦途。
四、结语
综上所述,大江不排斥宗教,甚至意欲在自己的作品中构筑宗教。他虽然在不同场合多次声称自己是无信仰者,但那只是针对现有宗教所持的一种态度和距离。从他在文学作品中构筑的教会形态来看,他之所以和现有宗教保持距离,究其根源,是因为他对现有宗教的宗教理念持有异议。大江所追求的宗教,是一种贴近于现实,接近于真理的神秘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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