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为函数的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

杨光荣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一 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互为函数

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从数学上函数的角度来看，如果把语言事实看做自变量，那么，语言理论就是因变量;如果把语言理论看做自变量，那么，语言事实就是因变量;如果把“语种”、“语音”、“语义”、“语法”、“语用”视为语言事实的自变量，就可以获得关于语言事实语种、语音、语义、语法、语用的语言理论知识;如果把经验语言理论（范式）、分科语言理论（范式）、理论语言理论（范式）视为自变量，就可以获得该语言理论视阈中的语言事实样态。可见，任何关于语言的理论，都是一定语言事实基础上的理论;反之，任何关于语言事实的样态，都是在一定语言理论视野下的对语言事实的认识。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是一个硬币的双面，谁也离不开谁，如果用一句解析几何的话来说，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是构成“语言研究”这一活动的一对坐标或序偶（语言事实，语言理论）。就总趋势而言，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互为函数是一个无限循环提升的过程，语言学就是在这一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互为函数的无限循环过程中发展的。

“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互为函数”是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的根本关系，是语言学或语言研究的根本原则，或者叫做总原则;如果用一句法哲学的术语来讲，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互为函数就是语言学或语言研究的“宪法”。

二 经验语言事实和经验语言理论

一门学科，往往起源于经验，即起源于研究者的直观感受，对语言的研究也不例外。我国传统的语言研究例如训诂学，西方传统的语言研究例如传统语法，均来自于研究者的直观感受。我们把这种来自于或主要依靠研究者直观感受的语言研究称之为经验的语言研究;相应地，处于研究者直观感受视阈中的语言事实，就叫做经验的语言事实;而由经验语言事实出发所抽象出的语言理论就叫做经验语言理论。从这个标准出发，我国传统训诂学可以称之为经验训诂学，西方传统语法可以称之为经验语法。

对语言的经验研究，其科学性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人体是一个长期进化的生物体系，其对食物的选择、对对象的认知，等等，均遵循着一定自然法则，这就保证了经验研究包括经验语言研究的科学性。但是，经验研究包括对语言的经验研究，其科学性也仅仅限于经验的范畴，其特征是视野不广，经验理论和经验事实不可分离，经验理论的涵盖面不够广泛;况且，经验研究易于受到研究者情绪、偏好等的干扰，这些因素大大削弱了经验研究科学性的可靠性和可靠程度。从这个角度来看，科学研究虽然肇始于经验研究，但是决不能停留于经验研究，这就是物理学、化学都经历了一个经验科学阶段而后又进入理论科学阶段的缘故。同样地，语言学也经历了一个经验科学阶段，我国的传统训诂学、西方的传统语法，都属于经验科学的范畴。

三 分科的语言事实和分科的语言理论

随着科学的发展，科学研究由综合性的不分科研究逐步过渡到分科的单科研究。伴随着学科的分化，人们对语言的研究也随之进入了分科视野研究的阶段。实验语音学、神经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统计语言学等学科的产生，就是分科语言研究的结果。对语言的分科研究，其特征是把语言这一整体分别置于不同学科的视野中，借助于不同学科的专业知识，来对语言整体的某一侧面进行观察、分析，从而得出分科视野中的研究结果。这个阶段的语言事实，是分科视野中的语言事实;这个阶段的语言理论，是分科视野中的语言理论。分科阶段的语言学，在广度上扩展了对语言事实的认识;在深度上深化了对语言真相的发掘。分科阶段的语言研究，对语言事实的认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同时也带来了诸多弊端，即分科研究这把手术刀把语言这一整体解剖得支离破碎、不成体系，语言事实这一整体在人们的直观感受中变成了不同学科语言知识的拼凑，而且极度地弱化了研究者对语言事实的整体把握，严重地阻碍了研究者对语言事实的整体体验和整体把握。

四 数学视野中的语言事实及其理论整合

分久必合，不但是社会领域的现象，也是科学研究领域的现象，语言研究似乎也不例外。上个世纪初，德国数学家、数理逻辑学家、分析哲学的创始人弗雷格率先把数学和自然语言结合起来，开启了把数学和自然语言融合为一体的大门［1］54-75;差不多同时，德国另一位数学家、现象学哲学的创始人胡塞尔以现象学的表述形式将数学和自然语言糅合为一体［2］。20世纪70年代，美国数理逻辑学家蒙太古，这位波兰数学家塔尔斯基的高足，在继承弗雷格、卡尔纳普、塔尔斯基、列斯涅夫斯基、乔姆斯基等人成果的基础上，打造出蒙太古语法［3］188-221。蒙太古语法，并不是对语言的分科研究，而是在新的背景下，即数学背景下对语言的新的综合研究。蒙太古语法不像结构主义语法那样只关注语言粒子单位的分类和描写，而是把对语言粒子单位的描写和粒子单位之间的组合相结合，在弗雷格原则的指导下予以统一处理;也不像乔姆斯基语法那样只关注语言的语音符号的排列和组合［4］，而是把语音符号单位与语义单位置于抽象代数的同构对应原则之下予以统一处理，从而构建出融语言单位和语言关系于一体、融语言形式和语言内容于一体的新的语言理论。蒙太古语法，如果按照蒙太古本人的定位，是属于应用数学的范畴。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语言学理论，是有别于以往经验语言学的，可以称之为理论语言学。蒙太古对语言的研究，其对语言事实的观察，是数学理论视野中的语言事实观察;其对语言理论的整合，是数学视野中的理论整合。蒙太古的语法理论，不是经验视阈的，也不是分科视阈的，而是高度数学化的综合集成处理。

蒙太古语法尽管把以往的经验语言学提升到理论语言学的高度，尽管揭示了人类自然语言高度统一的数学本质，但是这种语言理论把自然语言和逻辑语言区分开来，即是说，在蒙太古语法中，自然语言尽管和逻辑语言是高度一致的，但是二者在表征上却是分离的。如何把人类自然语言和逻辑语言统一处理，即给予一体化表征，这是摆在语言研究者面前的一个重大任务。

蒙太古语法以其优美的数学形式鹤立于语法学之林，但是这种优美的数学理论时至今日仍然未为我国大多数语言研究者所掌握，更不要说发展了。我国的语法研究在整体上依然处于经验科学研究的阶段，结构主义语法也好，配价语法也好，认知语法也好，构式语法也好……，都属于经验语言学的范畴。如何把数学的蒙太古语法世俗化，即把蒙太古语法经验化，使蒙太古语法能够为多数语言研究者所掌握，这也是摆在语言研究者面前的重大任务。

蒙太古语法的经验化，也可以称之为经验蒙太古语法。经验蒙太古语法不但具有蒙太古语法严密的数学性质，而且还具有易于感性领会的直观性质。蒙太古语法的经验化，是把蒙太古语法应用于语言教学、田野语言调查等领域的前提条件，这是摆在语言研究者面前的又一重大任务。相对于蒙太古语法，经验蒙太古语法可以称之为应用蒙太古语法，准此，蒙太古语法又可以称之为理论蒙太古语法。

蒙太古语法和传统的经验语法相比，虽然在表面上是对传统经验语法形式和内容相结合的回归，但是传统经验语法是直观背景下的形式和内容的结合，这种结合事实上是形式和内容不分，并没有真正地把形式和内容结合，而是形式和内容浑然一体。传统经验语法形式和内容的结合，在操作上并未真正落到实处，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而已，这从几部有代表性的大学现代汉语教材中就可以看出。蒙太古语法首先把形式和内容分离，然后再在数学背景下把形式和内容对接，这是人类语言研究有史以来第一次把语言形式和语言内容相结合的成功尝试。

蒙太古语法在语言事实及其理论的整合方面，给语言学界做出了示范，即数学背景下的语言事实及其理论的整合研究，具有巨大的综合集成功能。蒙太古语法的这一方法论价值，值得语言研究者去深入发掘。

五 关于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若干提法的辨正、修订

关于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流行着两个提法，下面予以辨正、修订。

1.语言事实是糖葫芦，语言理论是用来穿糖葫芦的。人们常说，语言事实就是糖葫芦，语言理论就是用来穿糖葫芦的。如果要在二者之中做出选择，宁愿要糖葫芦而不愿要穿糖葫芦的。这种比喻如果就糖葫芦和穿糖葫芦的自身而言，无疑是正确的，因为糖葫芦可以吃，而穿糖葫芦的却不能吃。但是如果把“糖葫芦”和“穿糖葫芦的”分别映射为“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可以看出，“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并不是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关系，更不是要和不要的关系。至于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之间的关系，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解释，诸如:语言事实是基础，语言理论是从语言事实中产生的;语言理论是解释工具，语言理论是用来解释语言事实的;有什么样的语言事实，就会产生什么样的语言理论;有什么样的语言理论，就会有什么理论样态的语言事实，等等。概而言之，以上的比喻应当修正为:如果把“语言研究”比作“糖葫芦串”，那么作为糖葫芦的语言事实和作为穿糖葫芦的语言理论一样也不能丢;二者只要去掉其中之一，就不成为作为语言研究的糖葫芦串。可见，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同样重要，没有语言事实就没有语言理论;没有语言理论就不会有对语言事实的深刻理解。一句话，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谁都不能丢。

2.脱离开事实空谈理论。这种说法比起前一种说法来，更为流行，也更有市场。这种比喻，是分别用“实”和“空”来映射“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事实上，语言事实是实的，同样地，语言理论也是实的;语言事实是一种感性的实，语言理论是一种理性的实;语言事实是一种直观的实，语言理论是一种抽象的实;语言事实是一种现象的实，语言理论是一种规则的实，等等。总之，语言事实的实和语言理论的实分别属于不同视阈或者说是不同模型领域的实。如果从研究者的角度来看，语言事实的实是经验语言学家视阈中的实，而语言理论的空也是经验语言学家视阈中的空。对于理论语言学家来说，语言事实和语言理论都是实实在在的。之所以如此，因为经验语言学家习惯于直观思维，其思维形式主要依托于直观的一度思维，一旦脱离开语言事实，经验语言学家就会感到不习惯，就会感到失去了（语言事实的）依托，会产生一种（语言理论的）空旷的感觉。对于理论语言学家而言，由于其思维既习惯于直观思维，又习惯于抽象思维，所以他的思维是二度的，即是说，理论语言学家具有两种思维方式，或者两种视阈。从学科发展的角度来讲，一般都要经过经验学科阶段，然后上升到理论学科阶段。经验学科阶段的研究叫做经验研究，经验研究阶段的学科叫做经验科学;理论学科阶段的研究叫做理论研究，理论研究阶段的学科就叫做理论科学。经验学科和理论学科谁重要呢?答曰:二者都重要，经验学科是学科发展的基础和前奏，理论学科是学科发展成熟的标志。

六 理论语言学的枢纽地位

要想贯彻“语言事实及其理论整合”这一宗旨，将研究重心放在理论语言学上是一种极为重要的策略，至少在某一时期（例如经验研究已有一定基础或相当基础）是应当这样的。因为学科的推进主要是依靠理论的发展，理论是学科发展的发动机。就以训诂学为例，从纵向上看，传统的经验训诂学其发展方向之一是理论训诂学，经验训诂学唯有发展到理论训诂学才能进入学科成熟的阶段，经验训诂学唯有进入理论训诂学才能进一步发掘传统训诂学的理论潜力;从应用上看，和理论训诂学相对的是应用训诂学，理论训诂学可以更好地指导应用训诂学的实践，提升应用训诂学的水平，因为唯有理论指导下的实践才是富有成效的实践，盲目的实践是不可取的，盲目的实践甚至会制造出不应有的谬误。在语法研究中，经验语法的发展方向之一是理论语法，唯有进入理论语法阶段，语法学才算进入学科成熟的阶段;只有在理论语法的指导下，应用语法才能富有成效地发展。我们这里的理论训诂学或理论语法，是指以数学理论为指导工具的理论训诂学或理论语法，但这只是初级的理论训诂学或理论语法。如果从高标准来说，只有把经验训诂学自身变成应用数学的分支才算是理论训诂学;只有把经验语法学自身变成应用数学的分支才算是理论语法。

七 经验语言学只是暂时的知识，需要理论语言学修正

最后让我们引用著名数学家丘成桐的一段话作为结语:

除了柏拉图和我的确相隔2400年的唯一差别之处，我们对几何学重要性的看法可说是完全相同。柏拉图认为几何是永恒不变的，反之，经验科学则是暂时的知识，修正终究是不可避免的。我衷心认同他的看法。［5］374

当前的理论语言学，远没有达到几何证明的水准，但是即以模型词性论和词性相对论、词性绝对论而言，模型词性论属于理论语言学的范畴，以往经验表征的词性相对论和词性绝对论属于经验语言学的范畴，模型词性论是在修正以往经验表征的词性相对论和词性绝对论的基础上提出的［6］71-77。可见，给予理论语言学足够的重视可以促进语言学的快速发展，何乐而不为呢?

［1］［德］弗雷格.什么是函数［M］//［德］弗雷格.弗雷格哲学论著选辑.王 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2］［德］胡塞尔.逻辑研究［M］.倪梁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1999.

［3］［美］Montague，Richard.English as a Formal Language［M］//Tonason R.Formal Philosophy.New Haven:Yale Univ.Press，1974:188-221.

［4］［美］乔姆斯基.句法结构［M］.邢公畹，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5］丘成桐，等.大宇之形［M］.翁秉仁，等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

［6］杨光荣.模型词性论［M］.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2）:7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