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义做恶梦的心理因素分析
2013-08-15高树祥
高 树 祥
(沈阳大学 师范学院,辽宁 沈阳 110044)
七十回本《水浒传》最后一回是“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惊恶梦”,写卢俊义在宋江等立誓后,回到自己的住处,晚上做了个恶梦。“是夜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自称‘我是嵇康,要与大宋皇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卢俊义梦中听了此言,不觉怒从心发,便提朴刀,大踏步赶上,直戳过去,却戳不著。原来刀头先已折了。卢俊义心慌,便弃手中折刀,再去刀架上拣时,只见许多刀、枪、剑、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齐齐都坏,更无一件可以抵敌。那人早已赶到背后。卢俊义一时无措,只得提起右手拳头,劈面打去,却被那人只一弓梢,卢俊义右臂早断,扑地跌倒。那人便从腰里解下绳索,捆缚做一块,拖去一个所在。正中间排设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卢俊义推在堂下草里,似欲勘问之状。只听得门外却有无数人哭声震地。那人叫道:‘有话便都进来!’只见无数人一齐哭著,膝行进来。卢俊义看时,却都绑缚著,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卢俊义梦中大惊,便问段景住道:‘这是甚么缘故?谁人擒获将来?’段景住却跪在后面,与卢俊义正近,低低告道:‘哥哥得知员外被捉,急切无计来救,便与军师商议,只除非行此一条苦肉计策,情愿归附朝廷,庶几保全员外性命。’说言未了,只见那人拍案骂道:‘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摇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我那刽子手何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壁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服侍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斩。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1]766
卢俊义做的这个梦,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他日思夜想的结果,是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的一种体现,是卢俊义上梁山前后的思想动态的概括。那么,卢俊义究竟为什么做了这个梦呢?
我们采用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理论,稍作分析就可以看出其中的症结所在。
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梦的解析》中有这样的理论:“梦,并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而只有少部分乍睡少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2]55从弗氏的理论看来,卢俊义的梦该是他某种愿望的达成。从小说中能清晰地看出,卢俊义的最初愿望,就是要剿除梁山草寇,最好是亲手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抓住,送到官府治罪。他上了梁山以后最担心,最恐惧之事也是被官府剿灭,所以,他在别人都认为梁山事业轰轰烈烈之时,敏锐地感觉到危险的逐步接近,这也促使他在忠义堂石碣受天文,宋江等人都认为这是上天的刻意安排,而非常高兴的晚上,做了这个梦,该梦表现了卢俊义对自己命运的担心。也预示了梁山人物的最终命运。
这个梦所表现的卢俊义的愿望的达成概括若此。那么按照弗洛伊德的解析方法,又怎样来解析卢俊义的梦呢?弗氏的方法是详细了解做梦者当天或前一天发生的事,然后把梦中出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甚至是每一句话都与做梦者最近发生的事联系起来分析,以便找出做梦者的愿望是什么。我们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我们无法询问卢俊义在当天或前一天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们就只能通过小说中的画面来判断卢俊义的梦是怎样地表现他的愿望的达成的。
分析:
1.“我是嵇康,要与大宋皇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
为什么此人是嵇康,而不是其他人?嵇康影射了张叔夜。第一,据《宋史张叔夜传》记载,“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声言将至,叔夜使间者觇所向,贼径趋海濒,劫巨舟十余,载掳获。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张叔夜确实是剿灭宋江的宋朝官员,在小说中尽管没有提到他带兵攻打梁山这件事,但也可以看作是作者的暗示。第二,嵇康字叔夜,与张叔夜名字完全一样,这也是作者的一个暗示。金圣叹在该段评论中也指出,“影张叔夜字”。小说不是历史,它有作者的虚构成分,也没必要做到对号入座。总之,卢俊义梦到嵇康就是暗示了梁山的最终命运是被张叔夜剿灭。
“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这是卢俊义的“平生所愿”,小说写卢俊义被吴用赚到梁山脚下,店小二告诉他前面梁山泊地面不太平时,卢俊义马上表示要捉住梁山贼寇。“我自是北京财主,却和这贼们有甚么亲!我特地要来捉宋江这厮!”[1]665所以,在这里卢俊义通过嵇康的口,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2.卢俊义兵器折断和右臂折断的内容与他被梁山捉上山的过程有关。卢俊义被李逵、鲁智深等引逗得无路可走。来到了李俊的船上,被阮小二等人包围,卢俊义感觉到危险,因为他不识水性,在陆地上是虎,在水里是虫,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卢俊义心内自想又不识水性,连声便叫渔人:‘快与我拢船近岸!’…朴刀又搠将下去了。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被浪里白条张顺扳翻小船,到撞下水去。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钻过对岸来。”[1]668-670梁山人明知道在陆地上无人能捉住卢俊义,于是就扬长避短,把他引到水中,让他无从施展自己的武艺,一如梦中所有刀枪都折断而不可用一般,右臂折断,束手就擒,也是张顺在水中拦腰抱住他,他毫无还手之力的再现。可见这段耻辱的被捉经历,在卢俊义的头脑中是多么的深刻了。
3.“那人便从腰里解下绳索,捆缚做一块,拖去一个所在。”这也是卢俊义自身的愿望所在。小说第六十回卢俊义告诉李固等人“我那车子上叉袋里不是货物,却是准备下一袋熟麻索!倘若这贼们当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砍翻,你们众人与我便缚在车子里!货物撇了不打紧,且收拾车子装贼;把这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志。”[1]665卢俊义平生的愿望是把扰乱社会的强盗捉住,送到官府治罪。在卢俊义看来,也只有官府能够代表人民来处罚草寇,使社会稳定,人民生活安宁。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战争,受苦受难的都是普通百姓,《水浒传》小说中也有很多地方写了战争中百姓无辜被杀的场面,如宋江为使秦明投降而杀害青州城外的百姓若干人等,用张养浩的词句来形容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卢俊义饱读诗书,也十分清楚宋江等人给社会带来的是什么样的苦难,因此,他不希望有人造反,也不希望朝廷把主要精力放在剿灭强盗草寇上,他觉得作为一个大宋的臣民,有义务去剿灭强盗,有义务去消灭草寇。卢俊义不仅在宏观上主张剿除梁山贼人,就是征剿的具体细节也想到了,他在出游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一袋麻索,准备用来捆绑贼人,因为卢俊义知道绳索是绑缚贼人的必备条件。因此在梦中,卢俊义也梦到自称是嵇康的人也能顺手拈来,从腰里解下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来绑缚卢俊义。卢俊义不希望被别人绑缚,而是希望绑缚贼人,在梦中他进行了一次角色转换,表达了愿望实现的另一种类型,“反愿望之梦”。弗洛伊德曾论述“我将这一类以‘愿望的否认’或‘隐忧的浮现’为内容的这种乍看之下与我理论完全相反的梦,统称为‘反愿望之梦’”。[2]88反愿望其实也是愿望的达成。就像我们很害怕迟到,在梦中往往迟到一样,否定的愿望也是愿望。卢俊义在这里也是做了一个反愿望之梦,他一直希望自己“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为国家出力,剿灭引起社会动荡的反贼,但不期被梁山宋江等贼寇陷害,与朝廷做对,成了官府追捕的对象,他心有不甘但无可奈何,只能借助梦境中的他人捕获自己来宣泄内心的积郁。
4.“正中间排设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卢俊义推在堂下草里,似欲勘问之状。”
这是卢俊义作为北京最大的财主平素最担心的事情,一般来讲,有钱的财主有两怕,一怕官、二怕匪。小说当中没有从正面写卢俊义怎么怕官,但我们可以通过其他人来判断卢俊义害怕官府的心理的。
小说第四十九回,写祝家庄被梁山打破后,宋江派人冒充官府人员赚李应上梁山就说明财主是怕官的。“只见庄客入来报说:‘有本州知府带领三五十部汉到庄,便问祝家庄事情。’…喝教狱卒牢子,——‘捉了!带他州里去与祝家分辩!’两下押番虞侯把李应缚了。”[1]552李应虽然没有什么罪过,但还是无任何反抗就被假知府带走。李应可以不理梁山泊宋江,给他吃闭门羹,但不敢不理知府,因为知府代表的是朝廷,不管知府是真是假,只要打着官府的幌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拾他。由李应可及卢俊义,官府说你结连贼寇,你就是结连贼寇,不承认就大刑伺候,无处喊冤。所以当梁中书审判他时,他也就百口莫辩,只能认命,自认倒霉了。“卢俊义打熬不过,伏地叹道:‘果然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1]675其无可奈何之状态跃然纸上。
小说第六十一回,作者通过卢俊义妻子贾氏的口,说出了卢俊义怕官府的真谛。“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1]674官府的草菅人命的武断思维和花样繁多的刑讯手段,就连卢俊义这样的铮铮硬汉,在被梁山泊捉住之时,面临死地的关键时刻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英雄,也只好在被打之后,屈招自己结连梁山泊贼人。官府可以冠冕堂皇地给你安上罪名,可以光明正大地处罚你,甚至是杀害你。有钱的财主大都惜命爱财,也最怕官府的无中生有。卢俊义也不例外。
财主的第二怕就是匪,既怕匪的抢劫,也怕与匪有什么瓜葛。卢俊义没怕抢劫,但害怕了和梁山盗匪有瓜葛。小说第六十一回,卢俊义被捉上梁山后,宁可被杀头,也不落草为寇。他曾明确表示过这个想法。“卢俊义大笑道:‘卢某昔日在家,实无死法;卢某今日到此,并无生望,’‘住口!卢某要死极易,要从实难,’‘咄!头领差矣!卢某一身无罪,薄有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义两字,今日还胡乱饮此一杯;若是说起忠义来时,卢某头颈热血可以便溅此处!’‘头领既留卢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1]670-671这是卢俊义被捉上梁山后,和宋江等人对话的片段,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不欲与梁山有任何瓜葛的决心。卢俊义此时最怕的就是和梁山有什么关联,他宁可死,也不肯背负通匪的罪名。其实卢俊义怕匪的实质还是怕官,所以他才在睡梦中梦到自己被带到公堂之上。卢俊义的这种恐惧害怕,来源于梁山,梁山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当他被带到公堂之上,被审问之时,也只好寄希望于他照样害怕的梁山盗匪了。
5.“卢俊义看时,却都绑缚着,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宋江等人被绳索绑缚是卢俊义上梁山前最大的愿望,也是他上梁山后最担心的事情。这夜,卢俊义藉着某个契机,在睡梦中把它再现出来,由此可以推论出卢俊义白天的思维内容。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十分肯定这一点,他说:“其实在昼间最引起我们注意的完全掌握住我们当晚的梦思。而我们在梦中对这些事的用心,完全是在供应我们白日思考的资料”。[2]101宋江一伙被一网打尽,正是卢俊义白天不断思索的问题。这也正符合了中国古代的有关于梦的理论,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此我们可以断定卢俊义的心理是十分焦虑的,既要保命而躲到梁山,又要提防被官府抓住。至于宋江等人自缚而来解救卢俊义,则是卢俊义从梁山获释回到北京时,他被捕入狱时的希望——希望梁山泊英雄以义气为重,尽快解救自己,小说虽然没有从卢俊义的口中提到要得到梁山保护,但他的心腹仆人燕青的明确表示,却没有受到卢俊义的反对,也就是说,卢俊义是默许了燕青的提议——上梁山的。小说第六十一回写到,“卢俊义道:‘虽然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死了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待走那里去的是?’燕青道:‘当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时,别无去处。’卢俊义道:‘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破损,点地不得!’”[1]679他没有说是否去梁山泊,但并没有反对燕青的提议,说明他还是想去梁山,以躲过官府的追捕。卢俊义被押回北京后,要被处死时,也得到了梁山好汉石秀的救助,才免除那必死的一刀,这也正是他热切盼望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梁山对他也有救命之恩。因此,可以肯定梁山之于卢俊义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此时在梦中,自己被绑缚到公堂之上时,也自然是希望宋江等人以义气为重,与以往一样,伸出援助之手,解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宋江等人自缚到公堂,只是众多表现义气的手段的其中一种。其实,梦中段景住的话也表明了这一点。“哥哥得知员外被捉,急切无计来救,便与军师商议,只除非行此一条苦肉计策,情愿归附朝廷,庶几保全员外性命。”[1]766这也是卢俊义的一种愿望,他未必希望宋江等人陪着他一起死,但他是十分希望宋江等人能及时在危急中帮助自己脱身的,不管采取什么方法。
6.“卢俊义问段景住”的意义何在?梁山一百零七人,为何只问段景住?
因为卢俊义与梁山的最初瓜葛,就来源于这个不起眼的金毛犬。是因为段景住,于北地买马,被曾头市所抢,引发史文恭射伤晁盖,晁盖于临终之时,给宋江留下遗言,“贤弟莫怪我说: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1]654宋江要捉史文恭,以便说服众兄弟,但宋江又不想要梁山现有的人物去干这件大事,那样自己会失去第一把交椅,尽管捉得史文恭的那个人可能会把第一的交椅让给自己坐,自己也可能保住这个宝座,但那是很没面子的事。宋江自己没能力捉住史文恭,于是就出此下策,找一个在梁山没有任何根基的人来完成晁盖交待的事情,那么梁山上都是自己的心腹弟兄,他们不会去支持一个陌生人,所以宋江才去请卢俊义。也才有了卢俊义曲折的上梁山之事。究其根本,段景住是卢俊义的“恶梦”的开始,卢俊义恨段景住是必然的,这正如朱仝恨李逵杀死小衙内而不恨宋江一样,只不过卢俊义没有像朱仝那样,与李逵拼命。但卢俊义在梦中能第一个想到段景住也证明了段景住在他头脑中的位置了。
7.“‘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摇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我那刽子手何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壁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服侍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斩。”
卢俊义上梁山后,日夜惊恐者就是被官府剿杀,确切地说,他是希望官府不来剿杀。这个愿望在梦中也是以“反愿望之梦”来体现的。卢俊义始终认为上山为盗,那是杀头的罪,所以他对宋江等人的邀请才坚决地拒绝。这一点从卢俊义的妻子贾氏的言辞中可以得到印证。小说第六十一回写到:“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1]674造反是灭九族的重罪,这是妇人皆知的,卢俊义当然也知道,更何况梁山又杀了很多官军和无辜百姓。所以,任何时候,卢俊义想的问题都是怎样免除死罪,思虑多了,在梦中也就出现了被人斩首的景象。这个景象一出现,卢俊义也就惊惧而醒。卢俊义的这个梦是醒了,但他实际生活中的“梦”却无法清醒。卢俊义由大名府的财主——听吴用的胡言乱语题反诗而出行——被捉上梁山,——被迫居住月余——被捕入狱——几至被杀(董超、薛霸)——石秀劫法场——上梁山——捉史文恭——坐第二把交椅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恶梦。卢俊义还会不断地思虑这个问题。
卢俊义做的这个恶梦,实际上就是他对现实的生活的一种思虑,是他长期焦虑的必然结果。弗洛伊德说:“梦的刺激来源,完全是一种主观心灵的运作,借着当天的精神活动将往昔的刺激变成像是最近发生的一般新鲜”[2]106。
[1] 施耐庵.水浒传(七十回)[M].汪原放,校点.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2]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赖其万,符传孝,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