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与年代共舞——对当下一种文化现象的解读
2013-08-15金鑫
金 鑫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一、“年代风”席卷文化消费
从50后到90后的五组明星,分别率领各自年龄段的观众,做投入和陶醉状演唱不同时期的经典歌曲,脸上写满熟悉和惊讶地抢答关于不同年代的问题,泪流满面或笑逐颜开地分享各自的岁月记忆与感悟……
这就是深圳卫视号称“大型代际互动娱乐节目”《年代秀》的基本面貌。就是这个花了大价钱由比利时购得版权的综艺节目,刚刚推出就成为2011年最大的收视黑马,在18岁至60岁的观众人群中位列收视亚军,并因此号称已成功锁定了所谓精英收视群。
电视节目的高收视率,是准确把握大众文化消费脉搏律动的结果,“年代秀”走红荧屏,折射出近两三年来在图书、影视等文化消费领域越发凸显的“年代文化热”,可以说大众的现实文化生活中年代秀已上演多时,一种“年代消费”习惯正在悄然形成。
其实,在每一个新的十年开启前后,人们都会因为自己行将步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而将注意力投向年代,而立、不惑、追忆、畅想……都是每一轮年代热不可或缺的关键词。1990年前后50年代生人炒热了知青文学,60年代生人创造了大院子女童话。2000年前后,80后作为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人而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50后父母与80后子女的代沟和战斗成为无数文学作品和影视剧的卖点。而到了2010年前后,传播手段更加发达,大众文化消费的社会影响也更大更深入,使得这一轮次的年代文化热波及的范围更广,来势更汹,产生的文化消费品也更具诱惑力。
关乎20世纪50年代生人的依旧以知青岁月和恢复高考这两大时代命题为主,《中国知青史:大潮》《抹不去的记忆:老三届,新三级》《绝唱老三届:1966—1968》《高考1977》等图书相继问世,虽然种类不同内容各异,但都吸引了大量读者。而由高满堂担任编剧的电视连续剧《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也引发热议,被称作专属一代人的年代大戏。关乎60、70年代生人的作品更具文化意味,《红火年代老课文》《青葱岁月经典课文》不知使多少人耳畔回响起朗朗读书声,北岛、李陀编写的《七十年代》以记忆碎片的方式重现那个文学可以呼风唤雨的精神时代,兰思思的《生于七十年代》则打造了一代人的婚恋缩影。80 后继2000年后再度成为年代热的焦点,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主体性更强,不甘于被叙述的地位,呈现群体性成长与成熟成为主题。《80后回忆录》《80后成长史》《青春纪念册》等回忆类图文书打着“集体奔三”的旗号持续热卖。《奋斗》《我的青春谁做主》等80后都市青春神话抢占荧屏,筷子兄弟制作的网络视频赚足了网民的眼泪。90后也以宣言、口号的形式参与到这轮年代热潮中,一个《我们90后》的高考作文命题让人们充分意识到这个群体的存在,而他们与60后父母的家斗,与80后的网斗也引发不少热议。
除了年代分属感明显的作品外,还有出版社看准了这轮年代消费热潮,推出系列图书,成就图书版的年代秀。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的《××年代生人成长史》系列①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先后出版了《50年代生人成长史》《60年代生人成长史》《70年代生人成长史》《80年代生人成长史》《90年代生人成长史》五部图书,形成了“年代生人系列”。,现代出版社推出的《××年代生人》系列②现代出版社2007年先后出版了《50年代生人》《60年代生人》《70年代生人》《80年代生人》《90年代生人》,形成了“年代生人系列”。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报刊杂志和电视台则借着“沧桑巨变”的由头,推出各种年代梳理性的图文报道和纪录片,可谓目之所及皆被纳入年代,一道全民与年代共舞的文化景观赫然呈现。只要这轮年代热不退,早已精通各种媒介终端的00后随时都有加入这场盛大的年代舞会的可能,也许就是明天。
二、“年代”——群体建构的号令牌
如果把时下的年代文化热看作一场全民参与的盛大舞会,人们发现,舞池中的舞者都带着“后”字年代专属面具,跳的都是回忆舞步。
“后”字年代面具曾经是80年代生人的专利,少年作家恭小兵偶然提出的用于划分作家群体的“80后”概念,因符合社会文化潮流的需要而被迅速转用,成为一个稳定的群体概念[1]。但“80后”一词在产生时蕴含了垮掉、自私、缺乏责任心等意味,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其他年代生人都不把自己冠以“某零后”的名字。本轮年代热,80后们以集体奔向“三十而立”为口号加入进来,加之奥运、汶川地震等事件中的不俗表现,进而实现了华丽转身,摘去了一直以来饱受诟病的年代标签,也使“80后”的情感指向发生逆转。于是,各个年代生人都以“某零后”自居,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群体归宿,才有资格加入这场盛大的年代舞会。
50后、60后、70后……依靠着集体记忆的力量,不同年龄段的人群进行着群体架构,但随着人为和主观因素的汇入,所谓的集体记忆也改变了它原有的模样[2]。这个由莫里斯·哈布瓦赫提出的概念将记忆视作社会群体的粘合剂,认为集体记忆作为一种社会建构,是社会成员在交往中因共同利益、共同需求和共同价值观而形成的对过去共有的意识,既保证了社会集体关系的延续性,又实现了某种社会关系的建构。以这一概念审视时下的年代热,很多特征值得特别关注。以反映1977年恢复高考的作品为例,50后群体中,走进高考考场的是少数,而有过像《雪花那个飘》中再现的大学校园生活经历的则少之又少,这些作品引发一个年代的人们的共鸣恐怕并不是集体记忆的作用。再比如,80后们热捧的回忆童年经历的图文书,通过图片方式晒出来的小零食、小玩具绝大多数为城市长大的80后们所专有,如果做个问卷调查,恐怕在80年代吃过麦丽素、喝过健力宝的农村孩子几乎为零。可见,此次把人聚集成人群的粘合剂并不是真正意义的集体记忆,而是一种文化参与和文化消费的需要,为了融入人群加入这场年代秀,记忆的差异可以通过嫁接和想象弥补,体验的缺乏可以在文化产品中培养,关乎岁月的情感则随之在人群中、广场上升腾。
人们努力建构和加入自己年代的专属群体,并不是为了借助群体抒发某种年代的共同情感,与之相反,每个参与者都以抒发个人情感为最终目的。人们无法以穷尽各种私人情感的方式论证这一观点,但通过对当下走红之年代作品的考察,还是可以部分地感受到这一特征。
时下关乎年代的作品,叙事性的人物庞杂、线索繁多,回忆性散文以零散的记忆碎片示人,图文书则集中展现年代标识明显的吃穿用戴、衣食住行。散点的文本组织方式,加大了作品的信息承载量,使文本消费者更容易从中找到与自己年代经历、年代感受,甚至是年代想象相符合的元素。这些元素与消费者现时的情感需要相结合,为个体情感找到适合的载体,为情绪疏解建立起有效的通道。下面再将注意力转向问题的反面,以往的年代作品,经常会通过重大历史事件标定年代,烘托时代氛围,人民日报、经济日报的通栏标题、浑厚的男中音读报旁白都是年代作品中很常见的元素,但在这一轮年代热潮中,那些宏大的时代意象和声音全部被琐碎的生活细节所代替。群体抒情温床的拆毁,为个体年代抒情提供了良好的萌发条件。
年代抒情的私人化,有利于多数人回忆的生长。宏大的时代坐标虽然在每个人的记忆中都留有痕迹,但过度的符号化,使人们对它的敏感度大大降低,只有少数人乐于并有能力对这些时代符号进行个体阐释[3]。而琐碎的生活细节则不同,无论年代多么久远,它们从未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真正脱节,回忆与现实容易产生共鸣,回忆也非常易于随着现实的需求进行想象性生长,为文本消费者带来补偿与安抚的快感。
想象性记忆的增多加之间接经验获取的便利,使很多人超越自己的年代经验,对早于自己的年代作品产生兴趣和好感,80后、90后热议反映77级大学生校园生活的电视剧《雪花那个飘》,很多50后家长对80后回忆类图文书爱不释手都是很好的例子。这也构成了本轮年代文化热潮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三、沉迷于物质的年代想象
“60年代最受国人推崇的上海‘三转一响’是什么?”,“请问一块儿蜂窝煤上有几个眼儿?”……这是“年代秀”节目中最常出现同时也是反映最热烈的一类问题。现场观众一起品尝麦乳精,明星嘉宾在“老莫”餐厅厨师长的指导下品尝红菜汤,中国照相馆的老摄影师现场展示老式拍照流程,内联升鞋店师傅展示老北京布鞋……这些环节都会引爆节目现场嘉宾和观众的情绪,成为每期节目花絮回顾的首选桥段。
年代秀是一个缩影,它折射出本轮年代文化热与物质生活的密切关系,可以说衣食住行的各种物品贯穿于每个人的年代抒情。以80后回忆性的图文书为例,这批书以时下最流行的老照片的形式,集中展示了大量80后小时候喜爱的小玩意儿,从健力宝、麦丽素到变形金刚、自动铅笔盒,这些童年记忆中的心爱之物,不知吸引了多少80后加入了这场年代舞会。虽然老照片与纯粹的物质存在一定差异,但人们以照片的形式进行生活记录本身就蕴含了恒久持有的目的,从这个意义上说,80后欣赏这些“老照片”就是一种文化性的物质占有[4],把玩这些年代图文书,与其说是精神玩味不如说更接近于物质享受。
由眼前的事物激发内心情感,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抒情习惯,感兴、移情、物化等提法都在概括一种由物及情的升华过程,但把这些词汇用于时下的年代抒情却都不合适。虽然都是由物及情,但情感流动的路径却完全不同,我国古人的由情及物始终会以个人主体倾向为主导,情感流动更加多样化,并且由物及情而止于情。今之年代抒情则不然,人们由旧日物品萌生怀旧情绪,随后又与今之现实生活相对照,感慨物质生活的今非昔比。发于物,止于物,整齐划一的怀旧情感走向,对个体情感主导的放弃,这些要素构成了当下年代抒情的主流,也使年代抒情远离了中国传统的情感表达方式,而更接近于西方的“物化”概念。
年代热的充分物质化,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国人的基本状态,对商品经济的充分认识与接受,对物品的追求与崇拜已经超出了物质生活范畴,逐步进入人们的精神世界。昔日因物资种类单一、数量缺乏而留下的深刻记忆,成为反衬今天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工具,沧海桑田的感慨就像一支吗啡,给人们送上补偿、安慰、满足等各种快感。
现代社会,人们需要长期应对的现实压力越来越大,偶尔的怀旧以舒缓压力寻求精神抚慰本无可厚非,但各个年龄段群体性长时间的以物质怀旧为乐,则令人忧虑。因为享受物质快感的同时,意味着一种精神层面的自我放逐,我们无法想象充斥着物欲的文化潮流中会为自省、反思、展望、畅想等关乎今日和明天精神姿态留下位置。
这轮年代热潮来势最猛烈,场面也最热闹,算得上全民参与,但拨开这些时代客观物质条件赋予的繁荣,其精神内涵与以往的年代热相比显得那样干瘪和单调。没有对未来的期待和畅想,没有理想主义的激情和灵光,更没有深刻的反思和自我剖析,只有为物质生活水平提高的感叹顺便加上对时间流逝的唏嘘,物质崇拜和时间迷恋这两个词似乎就可以比较完整地勾勒出此次年代潮。
四、年代风刮过之后
如果我们暂且把评价与感叹放在一边,而是站在文化消费的角度客观地考察此次年代文化热,从众参与、怀旧姿态、个体抒情、物质倾向等清晰地标识出一种较为成熟的小康文化消费取向。
50后、60后、70后乃至80后,几代人都成长和生活在浓厚的“革命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文化氛围中,革命理想、政治意义、大我情怀通过“立志”“奋斗”“前进”等大词传递到几代人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读书是为了中华之崛起;劳动是为了赶超英美建设伟大祖国;就连学生的课间眼保健操都被加上“为革命保护视力”的宏大说辞……面对这些说辞,无论反感还是接纳,都会形成一种耳濡目染的熟悉乃至亲近。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文化氛围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人们开始步入新的文化生活场域,王刚的一句“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开辟了一扇新的窗,生活、商品、世俗、百姓这些关键词开始在老百姓的脑海中取得了合法性并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日常物质生活改善、小我的喃喃私语已成为当下人较为稳定的文化消费的期待视阈。革命英雄主义、理想主义的逐步褪色为小康文化消费提供了空间和可能。因此,由物而发的个体怀旧和年代抒情,可以看作全民文化取向的外在表现,这股年代潮传达出的不仅仅是对物质的崇拜和时光飞逝的感叹,更集中体现了一种鲜明的小康文化取向。
当全民与年代共舞,一场浩大的年代文化狂欢则不可避免地上演。狂欢的氛围不仅扼杀了批判与反思,甚至抹平了年代差异,所谓的代沟和由此引发的争论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和谐的感叹。现在我们马上就对这场年代狂欢作出价值判断还为时尚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同年龄段产生的年代文化差异是文化多样性的重要源泉之一,年代文化差异的泯灭一定程度上会导致文化创新的动力缺乏,如果这场年代秀持续过长,所谓的多元文化共同繁荣将受到冲击。不久前一组依据20世纪30年代上海老照片寻找画中人的活动,就引发广泛关注,各个年龄段的人们都表现出相同的时间敏感性,做出相同的反应,文化多样性的匮乏已初露端倪。长此以往,这场盛大的年代舞会曲终人散后,剩下的恐怕只有一片文化焦土。
[1] 练署生.“民族”与80年代的精神症候[M].南京:江苏大学出版社,2011.
[2] 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3] 张贞.“日常生活”与大众文化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4] 本雅明.摄影小史: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