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尾兴
2013-08-15王澍
王 澍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1935年12月,为答复友人夏丐尊,朱光潜写了《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①原载《中学生》杂志第60号,1935年。一文,并提出“静穆说”。鲁迅不以为然,著文反驳,提出了著名的“顾及全篇、全人”说[1]。这就是著名的“朱鲁之争”。争议的导火索是中唐诗人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诗的末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②全诗是:“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由题目可知,这是一首“试帖诗”。但此诗远超众制,当即被评为第一,并终成经典。王世贞《艺苑卮言》称之为省试诗中“亿不得一”的佳作。通读全诗,自会发现其最闪光处正是末联。那么,这两句诗“究竟好在何处”呢?夏丐尊的问题,朱光潜已经作出了他的回答。于此,我要做出我的回答:它之所以好,正在于它是成功的“尾兴”。
一、何为尾兴
何为“尾兴”?学术界从没有人讨论过,虽然它早就存在,而且几乎每一次的存在都是精彩的亮相、都能产生不俗的效果、都会给读者呈现丰富的乃至无穷的审美韵味。要讲清尾兴,得先说赋比兴。赋比兴的概念源于古老的《诗经》之学,但又不局限于诗经学,因为它们早已走出了诗经学,走出了先秦,走出了诗学,成为中国式的文艺常用表现手法和主要批评术语。所以,讲赋比兴时往往离不开《诗经》,但也不必拘泥于《诗经》。
一般来说,赋比兴三义中,最具文学性的,是后二者。明代李东阳说:“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模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2]情思谓比兴,事实谓赋;“贵情思而轻事实”就是尚比兴。比兴手法渐被凝缩为一个内涵丰富、分量很重的诗学术语。而在比兴二者中,“兴”的文学性无疑又超过比。事实上,赋比兴三者中,历代学者最推重的就是“兴”,关于兴的论述(著)自然也最多。但是,人们都忽略了一种极为重要的“兴”——尾兴。
何为尾兴?得先说清:什么是“兴”。什么是兴?古人的论述甚多,为精审起见,兹只举最有代表性的四家。郑众:“兴者,托事于物。”[3]刘勰《文心雕龙·比兴》:“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议。”钟嵘《诗品序》:“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朱熹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4]
综合四说,笔者认为,“兴”的意蕴可概括为三:第一,于作家言,指创作冲动的兴,可谓之感兴、入兴等,刘勰所说属此;第二,于作品言,指表现手法的兴,可谓之兴喻、寄兴等,郑众、朱熹说属此;第三,于读者言,指阅读效果的兴,可谓之兴味、兴趣等,钟嵘说属此。其中,朱熹之说,虽甚流行,但只能算是有一定正确性的说法。其说也有缺陷:它定准了兴辞只能位于文首或文中,作用是“起辞”,所以不能在文末。此说是造成“尾兴”长期隐匿不彰的主要原因。但是,除了朱熹,古人并没有讲“兴”不能放在文末。正相反,钟嵘“文已尽而意有余”之说,正是暗示“兴”是在文末的;钟意也可以理解为:兴用于文末,效果更好;或:他更为欣赏文尾的兴(尾兴)。刘勰说:“兴者,起也”,这里的“起”,并不是说兴辞应位于起头;“此所谓起,外物兴起其感情也”[5],“其”,谓作者,刘勰的话是就作者的创作冲动的“兴起”而言的,不是讲作品之表现手法的兴。宋人李仲蒙说:“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此说与刘勰之说庶几,所说也属创作论的兴。这时兴的功能不是“起辞”,而是“起情”。再考之其他诸家的论说,亦皆无断言或暗示兴辞不能在篇末者。即使朱熹本人,在其他场合所讲,如《诗传纲要》说“兴者,托物兴辞,初不取义”等,也并未断言或暗示兴辞不能殿后。总之,古人大都并未否定尾兴的存在。当然,古人也没有说有;古人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至今学界仍然。但是,事实上,尾兴是存在的,而且往往是光芒四射、绚丽夺目地存在。大家虽俱投以惊异的目光,然而却没有人意识到它实际上是一种最易出效果的兴——尾兴。
兴在起首的误解也缘乎一种区分比兴的流行说法,即:比是后想的,兴是先触物而生的。此说有待商榷。我认为,兴与比的不同不在次序、不在先后,而在真幻:写真为兴,虚设为比。其实,这仍然不是两者的首要区别。两者的首要区别是:写景为兴,物喻为比。兴,一言以蔽之,就是景物描写;再简单的景物描写也得有两个层次:背景,主景。背景可以是非生命物,主景往往是生命物。写景一般要涉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事物;而比则往往只是一单纯的、孤立的事物,一事、一物即可构成一比。博喻或连比的实质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比喻的组合,是比喻群;象征则是复杂化、系统化的比喻,是比的升级版或终极版,其实质是比,而不是兴。
至此,可以给“尾兴”下定义了。尾兴是兴的一种,它位于篇末,一般是简短的、形象的、富有意味的景物描写,一般能产生言尽意余的效果,并往往能升华整体意境至更佳乃至最佳的效果。也可以说,尾兴就是古人常说的“以景结(情)”。但“以景结”的说法太随意,不能揭示其丰富的内涵。故作此文,正名曰“尾兴”。
二、尾兴的作用
据上述,兴的最基本的意思是“起”,“起情”。那么,位于篇尾的景物描写为什么仍然叫“兴”呢?原因是它的作用仍然是“起情”。尾兴的意义在于,诗章虽然完结,但言不尽意,“我”的情意仍然缠绵郁勃,有好多东西想说而说不出,于是,就用尾兴来代替,以产生不言而言、无声胜有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司空图《诗品》语)之效。或许,朱熹的那句话应被改写为“兴者,先言景物以表现尽量多的情思也”。说白了,尾兴就是一种以实出虚、以虚济实、实少虚多的艺术表现技巧。
这就不能不说到兴及尾兴的作用。一般说,“兴”的作用问题较复杂,它的作用也较多。但是,简单就是最好。本来,“兴”的魅力之源就在于以简驭繁、以少胜多。兴的作用虽多,实可以“三言以蔽之”:一是抒情功能(写虚),即烘托情调、营造气氛;二是叙描功能(写实),主要是交代事件发生的地点或场所;三是结构功能,即铺垫或意义转换时的过渡。这三个基本作用,当然并不互相绝缘;在同一作品中,往往兼具两个或两个以上。尾兴也是兴,其效用大体也不出这三点。只不过,“尾兴”的作用主要集中于上述三项中的一、二两项,即抒情功能和叙描功能。如王昌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别离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末句既借景抒情,又交代了时间地点。当然,结构功能的尾兴则罕见。因为既是尾兴,就意味着实际行文到此已止,不再往下写了;至于虚处的感发(回味)则转移到读者头脑中继续进行。不过,既然阅读的整个过程并不意味着随文字的结束而结束,那么,若从由实到虚的过渡的角度来说,尾兴一般仍具有着结构的功能:它收煞文字的感知,开启深度的“阅读” (回味)。
总之,尾兴就是忙碌的读者读“完”后抽身离开时和离开后,作品却仍然在“粘”着你的那份艺术魅惑,也就是钟嵘所说的“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在中国文论史上,兴或尾兴可以说正是孔子“肉味说”、钟嵘“滋味说”、司空图“韵味说”、严羽“兴趣说”、王士祯“神韵说”和王国维“意境说”等理论的基座;这篇“论尾兴”,庶几也可谓对此基座的“迟到的”夯筑。
中国有句俗话:“编筐握篓,重在收口”。托名白居易的《金针诗格》说:“落句欲似高山放石,一去无回。”沈义父《乐府指迷》:“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谢榛《四溟诗话》:“结句当如撞钟,余音袅袅。”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留连,若难遽别。”中国文论向重收尾,这大大抬升了尾兴的使用率。
三、《诗经》中的尾兴
上已言,论比兴不限《诗经》,也不避《诗经》。那么,《诗经》中有没有尾兴呢?当然有。如《周南·汉广》、《唐风·椒聊》、《唐风·鸨羽》、《陈风·东门之杨》等。其中《汉广》全诗三章,每章皆以“汉之广矣,不可咏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作结;《椒聊》全诗二章,皆以“椒聊且,远条且”结尾。这种章尾、篇尾俱有且相同或基本相同的尾兴,其作用可被进一步强化和放大,不仅更好地起到了烘托情调、交代场所之作用,而且在结构上也使全篇浑然一体,同时它比一般的尾兴更能使读者进入余味绵绵的意境之中。又,《诗经》中有的诗的未章整个属于抒情性写景,这也是“尾兴”,如《小雅·采薇》、《卫风·竹竿》等。《采薇》末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很多人如东晋谢玄一样,极为叹赏之。此句何美何妙?刘熙载说:“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过曰春往冬来耳,有何意味?”[6]借景言情就是兴,但刘熙载应当进一步点明:此句之妙,在乎“尾兴”。另,因为比与兴有时难以分清,所以,在《诗经》中,有时“尾比”也兼为尾兴。如《周南·麟之趾》,全诗三章,皆以“于嗟麟兮”结尾,是比而兼兴者,也可视为尾兴。
不过,总的看,《诗经》中的尾兴用得较少。据检索统计,《国风》中也只有上段所列的六首属之,不到总数160篇的4%。至于雅颂,使用率更低。
《诗经》中尾兴较罕用这一现象说明:第一,相对而言,《诗经》的文学性尚较低,表现方法尚较古朴。第二,《诗经》人并不很重视艺术表现,他们更看重的是思想内容和礼仪效果。别忘了,诗经大都是仪式乐歌。第三,周人尚人事、轻自然。一般说,文之殿后者往往是重要的部分,往往是理性地揭示或强调作文主旨的部分,所谓“曲终奏雅”,所谓“卒彰显志”,即此意也。而写景的兴辞往往只是手段,只是感发,故不宜殿后,若殿后有可能被误解为“归趣”或“结穴”,故兴辞宜置前、只作为“引子”而存在,故《诗经》多起兴。而后人尚诗艺,尚感发,乃喜以景结情。故曰,文学自觉之前,尾兴可遇不可求;文学自觉之后,尾兴在在多有。第四,《诗经》是歌舞,是“音像化”①当然,它不同于今之“视图化”传媒,今之视图以电音电影为代表,古之歌舞则是真人发声、现场器乐。的艺术形式,本非供人案头阅读之物,所以它主要或直接诉诸的本来就是视听之域,而非“观念”①文学艺术不像歌舞绘画艺术,后者运用感性形象,前者运用观念性的语言文字,而文字只不过是有意义的抽象符号,所以在诸种艺术中,文学是最具观念性的。可以说,文学是“赋”,而音像化艺术皆属“比兴”。和想象,故不必、也不很适宜使用尾兴,即使勉强使用了,也难以充分发挥其效能。而后世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或者说不入乐的文学,乃纯系“以概念文字为材料,诉诸想象的艺术”[7],故后之诗词歌赋方大量使用和专擅使用尾兴之技,以弥补语言材料本身的抽象化和符号化特质的不足。
四、精彩尾兴类举
后世使用尾兴获奇效者甚多,且大都脍炙人口。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末句:“惟见长江天际流”,李煜《虞美人》末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叶绍翁《游园不值》末句:“一枝红杏出墙来”,辛弃疾《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杨万里《小池》:“早有蜻蜓立上头”,等等,这些都是视觉化的尾兴。也有听觉化的尾兴,但是较少——常常是晚上,有目难睹,只得侧耳。如孟浩然《晚泊浔阳望香炉峰》:“日暮但闻钟”,杜牧《泊秦淮》:“隔江犹唱后庭花”,张继《枫桥夜泊》:“夜半钟声到客船”,杨万里“一夜连枷响到明”,等。那么,有没有诉诸味觉、触觉等非知识性感官的尾兴呢?当然也有,只是为数更少。例如:诉诸味觉的:王建《新嫁娘》:“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陆游《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王安石《梅花》:“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等。诉诸触觉的:刘琨《重赠卢谌》:“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贺知章《咏柳》:“二月春风似剪刀”,宋释志南《绝句》:“吹面不寒杨柳风”,等。当然,绾合两种感觉(以上)的尾兴更可贵,可谓“尾兴中的极品”。本文开头所举钱起《省试湘灵鼓瑟》之“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即绾合视觉听觉,故效果奇好,虽非“鬼谣十字”(《旧唐书·钱徽传》语),终成千古“绝调”(徐增《而庵说唐诗》语)。
五、余论:关于中兴
兴应分为三种:起兴,中兴,尾兴。中兴是指用于文中的兴,多位于章尾。中兴与尾兴关系密切。中兴虽不在文末、但多在章末,所以性质接近尾兴,只是功能上多是结构功能(转换和过渡);且有时章尾与篇尾的兴是一样的。
[1]鲁迅.“题未定”草(七)[J].上海《海燕》月刊,1936(1).
[2]李东阳.怀麓堂诗话[M]//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下.北京:中华书局,1983.1374.
[3]周礼注疏:卷二十三[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796.
[4]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M].詹".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338.
[6]刘熙载.艺概[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252.
[7]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