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宕昌藏族家藏苯教文献学术蕴涵及出版特色考述
2013-08-15郧军涛
□ 郧军涛
苯教亦称本教、苯波教,苯教信仰是藏民族古代文化的渊薮,发端于以古格、琼隆等为中心的广大地区。其信仰和仪轨充分凸显了藏民族对宇宙起源、星系运行、大自然形成、生命诞生及人类繁衍的认知。由此,欲深入研究系统完整的藏族史,尤其是公元7世纪以前的藏族历史和社会,就必须去考察研究苯教。长期以来,苯教研究历来是藏学研究领域至为薄弱的环节之一。究其原因,苯教文献的稀缺可谓主要因素。由甘肃文化出版社与兰州大学组织实施的《甘肃宕昌藏族家藏古藏文苯教文献》整理出版项目,是整理开掘藏族苯教文献的里程碑式的巨作,有力填补了该领域研究的空白。以下,笔者从甘肃宕昌苯教文献考察述论、宕昌藏族家藏苯教文献学术蕴涵及《甘肃宕昌藏族家藏古藏文苯教文献》出版特色等三个方面,对全套文献作以粗浅评介,敬请方家指正。
一、甘肃宕昌苯教文献考察述评
由甘肃文化出版社与兰州大学有关专家教授组成的甘肃民委藏文古籍目录整理课题调研组,在宕昌县民族宗教事务局副局长李长才先生、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副主任苗德明先生的引领帮助下,考察了存藏在城关镇、新城子、南河三个乡的十三户藏民家藏苯教文献。依先后顺序,现将各户家藏苯教文献数量及传承情况分述如下:
城关镇鹿仁村苗赵生义家一函。据苗赵生义说,他家这函已传承十五代,仅在每年藏历三月三日、四月十五日和九月九日祭祀山神时启用。苗伍生保家七函,均采用传统的梵箧装,函套表层布满神秘的苯教符号,已传承十二代。毛成有家五函,其中有一函写在牛皮上的古藏文历法书,以象雄文字为主,极为罕见珍贵。
立界村杨吴家宝家三函。据杨吴家宝讲,家中所藏文献约于明代从甘南迭部县传来,与本村其他各户所藏差异较大。其中,规格较大的一函为贝布经,较小的两函为贡博经。杨顺个家两函,其兄杨护神宝家也有一函。据杨顺个讲,他们两家的三函文献已传承七代。
新城子新坪村杨五金保家两函。据李长才先生说,新坪村藏族先祖是明代从西藏阿里地区迁来的,这些文献也是从阿里带来的。杨五金保称家中所藏经卷已传承十代。同村的杨二斤家三函,已传承四百余年。其中有一函文献页面上有“民国三十五年呈请经书”字样,经询问得知,一九三六年,村中举行规模浩大的苯教祭祀活动,由于其家所藏经书历史久远,保存完整,遂被选为全村祭祀用苯教经文,当时的法师题字以为纪念。同村杨怀怀家两函,据杨怀怀讲,家中所藏文献为小经文,专用于祭祀小山神,文字极为古老,当地苯教法师无人能识。其中一函文献藏在一个特制的铜盒中,和本村其他各户所藏差别较大。而同村杨才文家的一函苯教文献,据说已历千余年。
路岗头村乔让林家一函。乔让林老人是宕昌县唯一能识别、念颂家藏经书全部文字的苯教法师,已主持当地苯教祭祀活动五十余年。其家所藏经文是当地苯教文献中最完整的。乔让林老人向调查组逐页进行了解读,内容有祭拜凤凰山神、河神仪轨的,有供奉牦牛、山羊、鸡等动植物的,也有节庆习俗常用的祈祷经文和禳灾祛祸经文。
南河上漳湾村李州兴家一函。李州兴说,家中的文献和其他各户不太一样,文句极为古怪,念颂时腔调极其怪异,和宕昌当地苯教法师念颂方式迥然不同。从页面特征分析,该函文献破朽程度非常严重,但文字却异常清晰。该函文献中包含十几幅稀见苯教唐卡,上绘山神图像,画面精美,笔法细腻。另有苗张家保家两函,据称已传承十代之久。
综上共三十一函,近七千页张。
当地藏民告诉调研组,各家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经函平时绝不轻易开启,只有逢藏族重要节日才打开念颂。虽然这些藏民都不富裕,但他们都将家传经文视为至宝,或存于特制木柜,或封存于自家顶棚之中。“文革”时期,藏族民众援仿历史上“伏藏”形式,吃咒盟誓,秘送深山,掘地封存,上筑土堆,覆以树木花草,委专人看守,遂使其幸免于难。“文革”结束后,这些经函被陆续迎请回家供奉,保存至今。
二、宕昌藏族家藏苯教文献学术蕴涵
根据藏族历史名著《论西藏政教合一制度》记载:“在佛教未传入西藏之前,自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到藏王拉脱脱日宁赞二十七代之间,西藏政治以‘仲’(即专习诵经禳灾的文职人员),‘氐乌’(有时译为笃乌,即捉神弄鬼的戍边将士)和‘本’(即苯教巫师)三者来护持国政。”根据陇南宕昌等地发现的苯教古藏文文献的内容、读音,古代的字、词等词汇以及所反映出来的各类远古时期古象雄的山神、神祇之类的很多名称术语,可以推断:陇南地区的这些藏族人系苯教上述“仲”、“氐乌”、“本”三大阶层,他们的信仰属于“氐乌”系统阶层。宕昌藏民的苯教信仰,有着川西北藏民信仰的共同特征,同时也有与众不同之处。当地苯教信仰活动主要包括占卜吉凶、“习咒诅”、驱鬼如魂、跳神治病等方面。
考述这批史所罕见的甘肃宕昌苯教文献,我们发现,这些文献以苯教九次第乘中的前四因乘为主,即夏辛乘、郎辛乘、楚辛乘、斯辛乘四个部分。其中夏辛乘包括占卜、历算、垛术、医术四个内容;郎辛乘包括黑水净门、白水净门和缩命门、彭域替身门、本赛垛门等四个内容;楚辛乘包括近修;斯辛乘包括丧葬仪轨等内容。苯教四因乘以“招泰迎祥,求神乞医,增益福运,兴旺人才为主”,藏族民众或亲身体验修习,或请法师占卜念经,或参与各种仪轨。我们考察所见的宕昌藏族家藏文献基本上就在这个框架内,祭祀者多称为“莱坞”,其经书被藏族同胞称为“莱坞经”、“阿巴经”、“山神祭祀经”、“章干经”等,不一而足。
从学术角度考述,我们得出结论,宕昌藏族家藏苯教文献可分十二类:(1)动土祭祀类。藏民家中凡动土,均要念诵此类经典,以祈祷神灵原谅、护佑。(2)杀生祭祀类。凡苯教祭祀中需杀生者,均需念诵此类经文。(3)节庆祭祀类。逢孩子满月、婚嫁等重要节日,均念诵此类经文。(4)驱病祭祀类。在地处偏远、生病求治较为困难的情况下,苯教法师念经驱病,成为藏民的唯一选择。(5)五是禳灾祭祀类。主要用于去灾避难,祈求安定幸福。(6)神灵祭祀类。当地藏民认为,居住地方圆的山脉、河流均有神灵镇守。每逢“转山”等节日,均念诵经文,祭祀神灵。(7)祈福祭祀类。苯教徒对某种物品念经修法,然后将其严密封存以祈求运气亨通。此类经文,即使不逢重大节日,也可在平日念诵。(8)解秽祭祀类。当地藏民认为,亲戚间的仇杀行为、双胞胎、亲戚相互通婚的人,均是不干净的,自己的身心会受到污染,需以宗教仪轨来清除这种秽气。(9)招魂祭祀类。民间苯教认为,人的生命由拉、宇、散三者组成,拉若被其他的鬼怪拐走,就需举行招魂仪式把魂请回来,招魂的规模有大有小,即可为整个部落、寺院招魂,也可为单个家庭中的某个成员招魂。(10)占卦祭祀类。占卜是苯教祭祀活动中常见的仪式,在占卜的同时,得念诵经文,确定最终的占卜结果。(11)伏鬼祭祀类。此类经文,旨在伏鬼、降妖、镇宅,护佑家人。(12)放赎祭祀类。苯教经典以为,放生即是救赎。此类经文,是积德行善者最为钟爱的经典,所用的放赎物即用以忏罪替死的财物。除上述十二类之外,还有专述藏族古代社会历史、早期图腾崇拜等内容。以上仅是较为粗略的甄别分类结果,若细加区分,应远不止于此。
宕昌藏族世代珍藏的这些类别繁多的苯教文献,源远流长,蕴涵丰厚,具有如下鲜明的特点:
一是传承年代久远,内容丰富完整。这些文献源自西藏阿里地区,后随藏族部落迁徙流转至甘肃陇南藏区。从文字特征、书写形式、遣词造句等方面考证,初步勘定成书年代为公元5—9世纪的前弘期。就内容而言,极为丰富,不仅记载了公元5、6世纪之前古象雄图腾崇拜、宗教演变及社会生活等情况,又涉及远古时期藏族哲学思想、历史文化、打卦问卜、治病禳灾、婚丧嫁娶、庆典节日、祭祀山神等内容,从各个角度展现出繁盛辉煌的古象雄文明的原貌。
二是文字古老难辨,图符神秘难懂。书中出现大量古藏文“合成字”,即将若干个藏文字母合造为一个有特定含义的字,并有方言及古藏文词汇夹杂其中,导致解读工作困难重重。书中还出现大量距今4000多年的古象雄玛尔文的早期雏形,极难辨认。同时,这批手抄本文书中出现大量原始古朴的苯教图符,据专家初步分析,这些图符应属苯教祭祀仪式中至为重要的内容。
三是页面古朴精美,版本珍稀罕见。全部文献均为宽贝叶经式,装裱考究,纸张规格不一。每部文献首页除写有文献名称外,还饰有人首蛇身、人身鸟首等色彩艳丽的各种图案和手持金刚杵、长蛇绕臂、腰系虎皮的画像。经专家研读,全部文献与传统苯教经典风格迥异,既是用来供奉念颂的苯教唱本,又是原始古朴、图文并茂的稀见古藏文本手抄文书。其中的第九函,系抄写于牛皮上的古藏文历法,有关专家对上面的动物图符和古藏文注解加以研究,初步推定为产生于纪元前后古象雄一带失传已久的《玛桑天文历法》。
封存于宕昌藏族家中千余年的苯教经典,内容极为古老,从文字、内容等方面分析,初步确认为公元6—10世纪的苯教文献。其收藏采用“伏藏”和家藏相结合的方式,甚为独特。珍藏苯教文献的这十三户藏民,均系世代传承的苯教法师,采取“父传子”的方式承续家传经文。我们认为,历经数二十余代人的这批苯教文献,根植并产生于古象雄文明,是几千年藏族文明的真实记录,是宕昌藏族苯教法师口传心授几千年的历史履痕。
三、《甘肃宕昌藏族家藏古藏文苯教文献》出版特色述评
从藏学研究和文献出版的角度考量,不难发现,苯教文献历来是藏族文化研究的基础,其根基在于古象雄文明,是远古时期藏族文明的真实记录,其珍贵性不言而喻。由甘肃文化出版社策划出版的《甘肃宕昌藏族家藏古藏文苯教文献》,是整理开掘藏族苯教文献的经典性出版工程,具有如下鲜明的出版特色:
一是探索“双向协作”的出版模式,实现出版与学术无缝对接。长期以来,国内出版界与作者多采取单一的创、编分离的单一模式,主要由作者完成前期创作,出版社负责后期出版任务。从一般图书的运作角度而言,这种模式简单务实,省心省力。但就苯教文献而言,因该类文献多散布于藏族民间,且多以私家珍藏的形式世代传承,考察工作困难重重。因此,该类出版项目的考察及组稿,只能采取出版社和专家学者合作的形式,双方紧密协作,充分发挥学者的专业优势和出版者的人才、技术及设备优势,在项目考察阶段实现良好的无缝对接,以实现预期效果。在《甘肃宕昌藏族家藏古藏文苯教文献》的考察阶段,甘肃文化出版社与相关专家学者团结协作,组成了一支囊括学者、编辑及摄影专家在内的调研组,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前期考察任务,为项目的后期影印出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是坚持“慎细精严”的原则评估文献,充分开掘文献特点。众所周知,民族古籍可分为四大类型,即原生载体古籍、金石载体古籍、口碑载体古籍和书面载体古籍。宕昌藏族家藏文献应属典型的书面载体古籍。但因文字古老难懂,图符神秘难释,导致文献断代工作遇到极大的困难。为此,甘肃文化出版社坚持“慎细精严”的文献评估原则,邀请国际藏学研究会主席查尔斯·然伯等国际学者解读文献,同时分送中央民族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四川大学、青海大学及各大苯教寺院进行审读,确保学界对文献定位准确无误。经各方严谨论证,最终就文献年代、特点及价值达成了相对一致的结论。专家们一致认为,文献所见古藏文文字为传统的“讽诵”、“念”、“产生”等,以《斯巴基堆》古藏文文献发现后罕见的古藏文文字撰写而成。专家们一致同意《土观宗派源流》和《西藏王统记》关于苯教源于象雄古国的论点,认为宕昌藏族苯教信众们以降魔驱鬼、祛病消灾、招福进财和保佑平安为己任,起到了抚慰心灵、保持社会平衡的作用。
三是坚持“存古适今”的编创特色,实现文献出版“形敛神备”。出版思路及出版特色是民族文字古籍编辑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编辑理念新颖超前,校对审慎严谨,装帧设计与包装精良而富具特色,是现代化出版对古籍的新要求。笔者认为,该书的出版特色即“存古适今”、“形敛神备”。主要体现在如下方面:
一是将田野考察记录纳入全书,展现原汁原味的口述材料。将藏户关于本家族苯教信仰、文献传承历史、文书收藏方式、本地风土人情等的口述资料全部数纳入“前言”,使读者对全套文献的传承情况有了更为明晰的了解。同时,以考察先后为序,编排全书目录,并标明收藏者姓名、文献发现地、页张数量等基本信息,以便读者逐函了解文献的原貌。
二是首次尝试将文物保护理念应用于图书出版,以便后续研究的开展。在编辑过程中,各册页码均以原函先后顺序为准,不擅加整理,以体现文献原始样貌。鉴于文献收藏以函为个体的特点,全书以函为单位编排页码,每函文献均重新起页,并将各函序号页面尺幅、收藏者姓名、页张数量等加以标注。同时,对不规则的文献页张,单独标注页面规格;对历代收藏者、使用者夹在文书中的手记、标注等,均原封不动地保留,并依据收藏者口述情况,附简要文字说明。
三是坚持“修旧如旧”原则,全程实现数字化修版,达到最佳修图效果,缩短了出版周期。全书采用数码技术搜集整理古代文献。在出版过程中,运用影印手段,既要保存文献,也要逐一改善残页、脏页原貌。同时,在修版过程中,采取单面排版的同时,坚持“修旧如旧”原则,原有格式,即界栏、行款等一系列的独特的审美特征保持不变,同时又在字里行间精心修整,为研究者的阅读和校勘工作打下稳固的基础。
四是首次将苯教法师诵读经典的音像资料附于书中,深度开掘文献价值。在考察过程中,我们特意邀请甘肃宕昌当地的79岁的苯教法师乔让林诵读了自家所藏的全部文献,既保留了其家藏文献的历史信息,又还原了宕昌当地的苯教信仰原貌,对于从文字学、音韵学等角度研究全套文书意义重大。
在佛苯融通的历史长河中,苯教作为是藏民族的本土宗教,经过几千年的信仰实践,它的精神和传统已经渗透到藏民族的骨髓里,它完全统治着这个民族的心灵世界,左右着这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成为这个民族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甘肃宕昌藏族家藏苯教文献,是研究和认识藏族及其文明的极其重要的历史文献资料,尤其是研究远古时期藏人的思想、哲学、宗教、科学技术等的弥足珍贵的资料。我们衷心希望这批文献能成为国内外学界了解中华文明的窗口,成为国学人研究了解藏族远古文化族的重要载体,在促进藏学研究、传扬民族经典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本项目系国家“十二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国家民族文字出版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国家新闻出版改革发展项目库项目、甘肃省“十二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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