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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五四乡土小说死亡叙事的悲剧美

2013-08-15

长治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大团圆小牛悲剧

杨 丽

(运城学院 中文系,山西 运城 044000)

死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但中国传统文学往往回避表现死亡,即使在非写不可的情况下,也常常以大团圆的喜剧方式去表现。五四乡土小说的死亡叙事在审美表现方面做出了诸多贡献,这突出表现在它以悲剧的风格书写死亡,对消解死亡的大团圆喜剧色彩的彻底颠覆。

大团圆一向是中国文学的传统模式。它使坏人终得苦果,好人终得好报,有情人终成眷属,以一个美的梦境消释了苦难人生。它更使人忘却生活固有的痛苦、死亡的荆棘,在美的幻觉中去消解苦愁。这“盲目的乐天,廉价的大团圆,确是中国文学、戏曲的旧传统,也是普遍的审美心理。这是不敢正视人生,关于听天由命思想的反映,因而近代的反封建的先进人物如蔡元培,胡适,鲁迅等人,都在文学戏曲领域给予尖锐批判,高度评价《红楼梦》的悲剧意义。”[1]117-118王国维在评论中国戏曲时发人深省地指出“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2]37-38王国维在否定大团圆结局的同时,也在大力呼吁一种“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的悲剧风格。胡适也说这种“团圆快乐的文学,读完了,至多不过能使人觉得一种满意的观念,绝不能教人有深沉的感动,绝不能引人到彻底的觉悟,绝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只能说的个纸上的人心大快”[3]208,所以是说谎的文学。而且“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4]241

中国古典文学一向忌讳表现死亡,因而在涉及死亡时,传统小说、戏曲中总要费尽心机的用大团圆的结局来掩盖死亡,粉饰太平。要么像《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还魂再生一家共荣,要么像《长生殿》中的杨贵妃死后成仙情人团聚。这种不肯正视灾难、死亡、毁灭的大团圆结局,正如鲁迅所说的是中国人自我欺骗的传统病症的反映。但如果再往深探索,我们会发现,这种消解死亡的大团圆应该也与中国人回避死亡的民族心态不无关系。与中国传统的对死亡存而不论的回避态度相映照,西方人一直对探求死亡这个永恒之谜有强烈的愿望,因此西方文学从古希腊时便热衷于表现死亡。而中国人一向搁置死亡,慎言死事。这种排斥对死亡的思索、体验的传统心态反映到文学创作上,就是文学作品在遇到人生的死亡时,“不是深刻尖锐地将它展现、揭示出来,而是煞费心机地使人生的缺憾得以圆满,让死亡的恐怖与悲哀气氛得以消弭,让观众读者的哀伤之心得到一点安慰。”[5]37特别是在小说、戏曲的结尾处,为了证明没有悲剧的生命信念,大团圆的结局往往是难以避免。由此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才指出:“戏剧在中国几乎是喜剧的同义词……随便翻开一剧本,不管主要人物陷于多么悲惨的境地,你尽可以放心,结尾一定是皆大喜欢,有趣的只是他们怎样转危为安。”[6]217也只有这曲终奏雅的结局,才符合中国人的欣赏习惯。就如鲁迅说的:“定命不可逃,成神的善报更满人意,所以杀人者不足责,被杀者也不足悲,冥冥中自有安排,使他们各得其所,正不必别人来费力了。”

正是死亡悲剧感的缺乏使得“在死亡这最大的悲剧面前,中国人既缺乏真正的佛教徒那种悲天悯人的生命绝望体验,也极少产生西方人特有的那种深刻尖锐的死亡焦虑。事实上,中国人始终难以接受彻底地毁灭的现实和完全绝望的观念。”[7]37中国人即便已经面对“山穷山尽疑无路”的生存困境,也依然坚信“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侥幸。尽管人们承认生活中满是不公与磨难,也往往让自己相信一切只是暂时的,总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正是意识到中国人回避死亡盲目乐观的心态,鲁迅才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的就沉浸下去,与现实人生离开;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死的乐观;外国书即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8]12

受儒家生存观念和回避死亡心态的束缚,中国文人很少睁开眼去看过这血腥的世界。他们往往让自己相信,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始终是春和日丽的明媚风光,而不是死与苦的人生炼狱。人不是陷在死亡的苦海中无法自拔,不是死亡的阴影笼罩的使人透不过气来,“而是死亡远离着人们,死只有在人的末日里跟人相遇,在此之前,展现在人的面前的,都是生命的绚丽阳光。”[9]37因此,他们总是不忍将死亡的悲剧真实的展示出来。但对于以改良人生为己任的五四乡土小说家来说,摆脱大团圆消解死亡的俗套,直面惨淡的人生,却是当务之急。他们不再用表面的完满来掩饰实质的残缺,也不会在一片废墟上修修补补。他们的死亡叙事打破了几千年来使人舒服的大团圆结局,开始不再伪饰现实,开始用坚强的心面对死亡。在他们的死亡叙事中我们看不到以往在故事结尾处就随之而来的大团圆的美梦,而是看到了残酷的死亡。面对着真实的社会,作家们不得不含泪地把自己作品的主人公一次次的送入坟墓,用死亡来结束这些人无奈而凄凉的一生。透过这些死亡叙事,我们不难看到社会的黑暗和作家的良心。

彭家煌的《喜期》中,聪敏而柔美的静姑与小三两人青梅竹马,倾心相爱。但静姑的父亲黄二聋却贪图张家的钱财,他既不顾静姑的意愿,也不管张家的独子惠蓮是个跛子,专横独断的替静姑决定了终身大事。因为害怕往北开的军队抢嫁妆,他蛮横地将婚期提前到三月三,这也断送了小三挽回静姑婚事的唯一机会。倔强的静姑反抗这强加的婚姻以绝食的死亡相抗争,“她不是撒娇,不是以此为要挟的武器,她实在是觉得她是被推落在百尺深的井里,周围是黑的,墙壁是滑的,毫无攀援处,渺渺茫茫的浮在水里,井口立着拿石块直等往下盖的许多人,而小三在异地安安闲闲的全不知她会在一秒间沉下去。”但在静姑绝食五天濒临死亡之时,残酷的父亲连半点同情和怜惜也没有,他只是骂着说“于今她死人不肯吃饭,可还想我的棺材钱不是?我可不再当呆牛了,她要不回心转意,我叫人捆她送到张家去,莫说我不把信她。”绝望中的静姑抱着最后一丝死里逃生的希望嫁入张家,她本想找一条生路,但没想到生活连最后一条逃生的梯子也撤掉了。在她嫁入张家的婚礼上,一群乱兵闯进来,婚礼顷刻间变成了死尸遍地的葬礼,惠蓮被枪杀,静姑也被奸污。完全生无可望的静姑只能在绝望中跳湖自杀。比起这黑暗的社会,也许死反而是静姑最好的归宿,于是“她就喜孜孜的几步蹿到塘边,向那慈悲的怀抱里象婴儿一般倒去。于是,水面展开了一个笑涡,便又恢复了静穆,在安详的领会着这软弱的女孩儿的温语:‘三弟呀,妈呀!’”[10]214在静姑以死为乐的死亡结局中我们终于不再有着心安理得的乐观,《喜期》的死亡叙事留给我们的是深深的思考,我们不禁会问,生存是每个人的愿望,为什么这个社会却让这样美好的生命夭折,为什么静姑会一再被推向死亡的陷阱,这样的死亡在我们身边还会再发生吗?

同样的死亡悲剧也在许钦文的《元正的死》中重演。元正以做扇骨为生,虽然所得非常微薄,可他仍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我自以为总算是能够刻苦的,我哪里敢偷懒,我原想做个有志气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对生活只有卑微要求的人也无法得到活下去的机会。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元正与小牛太娘认识,很快两人便真心相爱。但因为小牛太娘寡妇的身份,他们被剥夺了光明正大长相厮守的权力,而只能过偷偷摸摸的偷情生活。在常常往来中,小牛太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这对于他们两个人无疑是他们催命的符咒。元正急得生病,小牛太娘只是时时哭泣。虽然小牛太娘以走亲戚的借口到三家庄顺利地生下孩子,但因为不足月就独立的搬回来操持生计,又必须装作无事的样子,因而产后虚弱的小牛太娘在得了一场感冒后,病得不过七天就孤独而凄凉的死去了。小牛太娘是元正贫苦而灰暗生活的唯一亮色和安慰,失去了这仅有的生活支柱后,元正再也没有单独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在他极力设法为小牛太娘买回一副好棺材后,生无可恋的元正也上吊自杀。只留下一句让人辛酸的“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的遗言在人们心中久久回荡着。读《元正的死》很容易让人想到梁山伯和祝英台的传说。两者都讲述了一对相爱至深的男女因社会阻力所迫,最终只能抱恨而死的悲剧。但读到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时,我们却不会有太深的悲哀。虽然梁山伯被有权有势的马家逼死,祝英台也在嫁往马家的路上祭祀梁山伯时死去,但死亡并没有成为他们爱情的终点,反而成了他们得到完美爱情和永恒生命的起点。在那个现实恶势力所无法到达的虚幻之地,他们可以得到永远的幸福。由此被马家逼迫而死的悲哀,就这样轻易的被化蝶的美丽所消弭,人们凝视死亡的目光,也轻易被化蝶的浪漫所吸引而忘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死亡的悲剧。由此一切的恶都可以被原谅了,一切的血也都被花香冲淡了。但在《元正的死》的死亡叙事中我们却再没了游戏的轻松,而是面对死亡的沉重。这些弱小灵魂的痛苦呼喊更反衬出梁祝传说戏剧腔的苍白和干瘪。

死亡是人生中无可回避的事实。中国传统小说、戏剧用大团圆来消解死亡也只是一个善良的愿望罢了,但闭上眼睛,悲剧还是悲剧,死亡仍在人生的旷野上不断发生。这种曲终奏雅的大团圆不仅照出国民性的怯弱更于改革社会无益。五四乡土小说家改变了传统审美方式,看破了这虚假的骗局。他们用死亡叙事揭开了人肉缸的盖子,一步步扣住人们的灵魂,叫人们同情,叫人们战栗,叫人们觉醒。这种死亡叙事悲剧风格的转向,不仅可以促使人直面残酷的现实,驱散因盲目乐观而来的麻木和超然,而且也在一定意义上促使中国人改变回避死亡的民族心态,以积极的态度思考死亡,从直面死亡、抗拒死亡的勇气中使生命意志得到升华。

[1]聂振斌.王国维美学思想述评[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6.

[2]王国维.王国维美论文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3]胡适.胡适文存(第一卷)[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

[4]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7][9]何显明.中国人的死亡心态[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3.

[6]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8]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0]彭家煌.中国现代各流派小说选(第一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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