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尼山萨满》的内在意蕴

2013-08-15李丹丹朱欣悦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3年7期

李丹丹，朱欣悦

（1.长春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学院，吉林长春 130032；2.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 130012）

《尼山萨满》是著名的满族传统说部，属于窝车库乌勒本，即满族一些姓氏萨满讲述并世代传承下来的萨满远古神话与历代萨满祖师们的非凡神迹与伟业，或称“神龛上的故事”。《尼山萨满》故事形成于满族教盛行的奴隶社会，在各氏族和民族的相互影响与融合中，也得到了更加广泛的传承与流传，除满族之外，在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赫哲等北方民族中也已经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故事①。主要讲述了女萨满尼山（或称“尼桑”、“音姜”、“尼姜”、“阴阳”、“宁三”等）为救员外巴尔杜·巴颜之子色尔古代·费扬古不畏艰险施展高超的法术从阎王那里为其夺回魂魄的故事。故事以跌宕起伏的情节、平实质朴的语言，又配以各种曲调的神歌，刻画渲染出了神勇的女萨满尼山的动人形象，既赋予了她温柔谦逊、孝敬勤劳、慈悲善良等人间女性贤淑的特征与品性，又表现了她超凡的神勇坚毅、机智无畏的品格。尽管《尼山萨满》在流传过程中形成了很多不同的版本，但故事的内核相差无几，其间都贯穿着对女萨满尼山的赞颂与崇敬，闪耀着动人的文学色彩，富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本文认为《尼山萨满》不仅在艺术形式、人物形象上可圈可点，其文本中所蕴含的丰富意蕴，也使其获得了更为深邃、幽远的思想感情的内在支撑。本文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阐述：

一、惩恶扬善的道德观念

《尼山萨满》作为口头流传久远的民间文学，在故事中反复多处表现并强调了民间所历来看重的一种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观念——惩恶扬善，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如故事的开头往往首先都要交待出巴尔杜·巴颜员外夫妇俩是性情温和、乐善好施、宽厚待人、信神敬仙之人（见《一新萨满》、《音姜萨满》、《尼姜萨满》、《尼海萨满》等），或者说巴颜夫妇最初痛失爱子是罪有应得，因为待人狠毒，于是其后就广积善缘、舍善十年，终于又得一子（见《宁三萨满》）。还有一种更占多数的说法是夫妻二人在第一次失去儿子后，求神拜佛、行善积德、善迹昭著，五十岁时又生了一个儿子色尔古代·费扬古（见《尼桑萨满》、《尼山萨满招魂记》、《尼山萨满》、《尼山萨满传》译文、海参崴本《尼山萨满》译文、《民族本》等）。而在故事的结尾处，常常会交待出巴颜的儿子在得救复活后也学老父义举，扶老救贫，处处行善。其子孙亦代代为官，尽是官宦之家，尽享荣华富贵（见《尼桑萨满传》、《尼山萨满》、《尼山萨满传》译文、海参崴本《尼山萨满》译文、《民族本》等）②。其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民间故事中常常出现的母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在《尼山萨满》的许多异文中，也多有尼山萨满由阴间返回的途中拜访子孙娘娘（或称“福神奶奶”），子孙娘娘带她到地狱去看善恶典例和各种酷刑，让她告诉世上的人多行好事。现以《民族本》的内容为例进行说明：

在尼山萨满同子孙娘娘的对话中，通过一问一答的形式主要介绍了种种在阳间做恶死后会遭受到不同刑罚：

尼山萨满问：“那一片柳树怎么长得又绿又好啊？”娘娘说：“在你们阳间，哪家人日子过得好，子孙满堂，他们的柳树就这么好。”尼山萨满又问：“娘娘，那一片柳树怎么干枯了？”娘娘说：“那是你们阳间的人生活富裕了，就随便地将牛马赶进树林子中践踏，同时把柳木作柴火烧，结果柳木就全部干枯了。他们的子孙也就渐渐地穷尽了。”尼山萨满又问：“娘娘，那一对夫妻盖着单衣，为什么还热得直打滚呢？”娘娘说：“那是你们阳间的人，如果丈夫给妻子现了眼，妻子给丈夫丢了脸，死后盖上单衣服还发热。”尼山萨满又问：“娘娘，那一对夫妻盖着夹被，为什么还冻得直打战呢？”娘娘说：“那是你们阳间的人，丈夫不喜欢自己的妻子，同其他漂亮的女人行奸；妻子背着丈夫，同别人随心所欲。他们死后盖上夹被也冷得不行。”尼山萨满又问：“娘娘，为什么把那个人从腰筋钩住，正要出去呢?”娘娘说：“那是你们阳间的人，对待财物贪得无厌，给别人的东西用斗小上加小，从别人那儿拿东西用斗大上加大。所以，他们的寿限一到就用这种刑。”尼山萨满又问：“为什么让那一群人头顶石头往山上送?”娘娘说：“这些人上山时，将木头、石头往下滚，把山神的头破坏了。所以，他们死后，就让他们把滚下的木头、石头往山上送。承受不了这种刑的人，只好在那儿呼天叫地。”……尼山萨满说：“非常感谢娘娘的教诲。现在，我应该回去了。”子孙娘娘说：“你到阳间后，好好地告诫一下不孝的恶男女。”

这些读后令人心有余悸的残酷刑罚，更增添了作品中的神异色彩。在道德价值倾向上明显体现出了惩恶扬善，劝诫世人多行善事、对现实生活中的众生行为会起到一定的警示规范作用。

海参崴本《尼山萨满》译文中则通过尼山萨满的视角用更加简洁明快的语言直接陈述出了阴间酷刑的种种内容：

看见许许多多的鬼魂从鬼门关接连不断地进进出出，……只听见鬼哭魂嚎的声音，震天动地，又看见恶狗在寨里凶残地撕吃着人肉……又看见打骂父母的，受油锅煎熬之刑；偷骂老师的学生，受绑在大柱子上成为众矢之的之刑……做饽饽时把米面随便撒落地上的人，受石磨压身之刑……为官受贿赂的人，受用钩子挖其肉之刑……

……桥的旁边坐着一个菩萨，手里拿着一本经书，念给众人听。经书上的训词写道：“作恶者，到阴间注定要受惩罚；行善者，在阴间则有善报，一等人成佛主；二等人降生为王公贵族；……六等人变成百姓；七等变成驴、骡、马、牛等……”

从字数来看，仅从尼山萨满见到卧莫西妈妈到离开她为止，有近两千字的内容，占全传说的十分之一，说明它在传说中的重要地位。这一内容不仅揭示了尼山萨满能在阳间成为著名萨满是卧莫西妈妈派定，还揭示了人世间的贫富、王公大臣、百姓、化缘者以及牛马骡驴等等，也都是由她及菩萨派定[1]。虽然其中也隐含着一定的命由天注定，因果报应的宿命论思想，其目的还是要告诫世人吸取教训，多行善事，行善积德。

在《尼山萨满招魂记》、《尼桑萨满传》、《尼山萨满》、《尼山萨满传》译文、《新本》等不同的版本中也有与之极为类似的记叙详细的情节。由此可见，对阴间种种阴森可怖的酷刑的介绍都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劝诫世人的意图也是显而易见的。正如《尼山萨满招魂记》中福神奶奶对尼山萨满所说：“此次叫你来，是为了让你见见世面，告诉世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规劝行恶者痛改前非，多做善事，将功赎罪。”

二、珍爱生命的悲悯情怀

《尼山萨满》故事的主体是讲述了女萨满尼山在众神衹的辅佐下，通过法术过阴去夺回员外巴颜之子色尔古代·费扬古的魂。整个过程充满了各种艰辛、险恶与挑战，河水阻挡、小鬼拦截，以及蒙古尔岱舅舅（或是其他人物）镇守的三道关口等等都是尼山必须要面对和解决的难题，但尼山毫不犹豫退缩，运用自己的智慧与法术勇往直前。正如神歌中所唱：“去险恶之处，把性命赌啊。去那阴间，寻找那灵魂。”（见《尼山萨满》）其实尼山萨满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作赌注进行一场搏斗、较量与救援，其中所表现出的执著、勇敢、坚毅充分体现出了她对生命的珍视。

在《尼姜萨满》中，为召唤神灵降临、凭附，尼山萨满唱起神歌。在铿锵激越的鼓声中，她且歌且舞，唱出了同样铿锵坚定的唱词，表达了她为救一条鲜活的生命一往无前的决心与斗志：

手鼓敲啊天地动，

鼓鞭啊晃动神鬼惊，

最得心的帮手，霍根克贴近身边站吧，

最敬佩的帮手，霍根克竖竖耳朵听吧，

拯救被魔鬼拐走的魂灵，

你我同心协力驱逐万难。

……

最得心的帮手，霍根克贴近身边站吧，

最敬佩的帮手，霍根克竖竖耳朵听吧，

搭救让黑暗夺走的生命，

你替我备上降魔的祭品。

快快拴好公鸡的膀，

快快拴紧花狗的腿，

快快备好百碗酱呀，

快快捆好毛头纸呀，

纵使火海刀山，我要赴汤蹈火，

纵使灾祸重重，我要百折不回。

在她与看守地府禁城鲁呼台的对话中，尼山喝问道：“凶狠的鲁呼台，你为什么把一朵小花摘掉？你为什么把刚学过日子的小孩偷来？你为什么把长命百岁的人带进地府？”（见《尼姜萨满》）在《尼山萨满》中，也有尼山萨满同守关的蒙古尔岱舅舅的对话。尼山斥责道：“你虽然没有偷我家的什么东西，可是你把一个活泼的、没有罪孽的、寿命不该终的孩子抓来行吗？”在尼山萨满的斥责中，在她的言语之间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对于年轻生命的珍视。还有些异文中，写了她对失去爱子的父母的同情与体恤，使尼山萨满的形象更加真实动人，也体现出了她慈悲善良的心肠。后来，尼山再次唱起神歌召唤神祗：（其中曲调词语全部省去）

……

沿山翱翔的，

金鹡鸰啊。

飞腾上升的鹰啊,

领头的秃鹰,

花色的秃鹰。

地上的朱勒们，

快围成九层，

排成十二个队。

速速飞起呀，

飞进城里去，

把那灵魂领来，

用爪子擒回来，

用爪子捉回来。

用那金香炉，

盛着装回来。

用那银香炉，

捉着领回来。

用肩膀之力，

扛着领回来。

神歌中提到了种种取回费扬古灵魂的办法，反复的吟唱中也表达了尼山萨满坚定、执著的决心。唱毕，众神祗腾空而起，像一片彩云向天空飞去。一只大鸟叼回了费扬古的灵魂。后来尼山萨满通过和蒙古尔岱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又给费扬古增加了九十岁的阳寿。蒙古尔岱应允给：“从今往后，色尔古代可以活得六十年无病，百年无疾，生养九个子女，得有八个儿子。活到头发花白，口齿发黄，腰背躬曲，双眼昏花，腿脚不灵……”这些情节、内容都透露出一种对于生命的热爱与珍视。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那样：“尼山不仅追回了色古尔代的魂，而且以无比深厚的母亲的情怀延长色古尔代的寿命。在这个过程中，尼山以‘思想定型’，‘风度幽雅、作风稳重’，‘具有才略’，‘熟练的弯弓射箭的本领’，‘学会精巧的活计’，‘透彻了解家族情况、继承先人事业’来设计色古尔代的人生，或者说是普通人的人生，显示了一种伟大母亲的博大、深沉的爱。尼山对人的生命的珍爱贯注在生命存在、生命数量和生命质量的各个方面，并且是自发的本能的追求，这其中闪耀着恢弘之光，令人感叹。”[2]

故事中最为紧张、扣人心弦的一处情节是尼山萨满在带着费扬古返回的途中遇到了自己死去多年的丈夫。丈夫正在用高粱秸杆烧一个大油锅，咬牙切齿地斥责尼山变了心，能救别人，却不去救自己。正烧了油锅等她，如果不救自己，使不会让她过去的。尼山好言解释，她丈夫却一点也听不进去。最后威胁到：“了却我的新仇旧恨就在今天了！要么你自己跳入油锅中，要么我推你进去！你自己决定吧！”面对如此张狂的丈夫，尼山萨满动用法力、神通，唤来一只巨雁把他抓起扔掉丰都城，永世不能回人间。从中也可以看出尼山是竭尽全力、排除路上的一切艰难险阻带着费扬古返回人间。她要义无反顾地救活这个年轻的活泼的生命。

在故事的结局，尼山萨满因为没有救自己的丈夫被婆婆状告到皇帝那儿，并最终而获罪，遭到处罚——神帽、腰铃裙、神鼓等神具装入箱内，以铁链捆绑后，扔进本村井中。无朕旨谕，万勿取用。有的版本中，尼山本人甚至也被处死或埋入地下或投入枯井中，但尼山萨满仍以自己的法力隐蔽后人，为人们解病救灾，使萨满一代代得以传承。这些内容成为故事中极具悲壮与浪漫色彩的一笔，也进一步表现出尼山萨满的悲悯情怀。

三、独立自由的女性意识

关于尼山萨满的众多传说中，在尼山这一动人的女性人物身上，不仅表现出了她作为一名女性似乎天然的出于本能与母性的对生命的珍爱，更为难能可贵是的还呈现出了一种独立自由的女性意识。这种鲜明的女性意识多是通过尼山激昂欢快的神歌表现出来的。在《民族本》、《海参崴本》、《尼桑萨满传》、《新本》、《尼山萨满》等版本中，都记述尼山萨满将胡搅蛮缠的丈夫扔到丰都城后，发自内心的极其欢欣愉悦的自由之歌。她就像出笼的自由之鸟，情不自禁地欢唱起来:

德扬库德扬库，当你没有丈夫的时候，

德扬库德扬库，随心所欲地生活吧！

德扬库德扬库，当没有男人的时候，

德扬库德扬库，你要勇敢地生活！

德扬库德扬库，当有亲爱的母亲时，

德扬库德扬库，你要亲亲热热地生活，

德扬库德扬库，要珍惜宝贵岁月，

德扬库德扬库，要愉快地生活！

德扬库德扬库，当你没有孩子时，

德扬库德扬库，也要很好生活吧，

德扬库德扬库，当不属于哪个家族时，

德扬库德扬库，你就自由地生活！

德扬库德扬库，珍惜青年时代，

德扬库德扬库，要幸福地生活！

萨满念着“德扬库德扬库”，敲着铃鼓，施行法术，拉着色尔古代·费扬古的手，如轻风那样愉快地疾驰，又像浮云那样飘飘如飞。（见《海参崴本》）

宋和平先生指出：“这一段慷慨激昂的陈词，同样朴实无华，表现出尼山寡居的英勇精神，给人以美和力量的享受。”同时，认为尼山萨满与丈夫之间的矛盾以及她最后被处死的内容，从历史发展的进程来看是表现了母权与父权之间的斗争，“因为母权制被推翻，使原来在社会和家庭中处于受尊重地位的妇女，变为被奴役、被统治的奴隶；那些在母权制度时处于‘随时听候命令’和‘收拾行李准备滚蛋’的男人，则在社会和家庭中支配一切……这里都突出表现了父权与母权之间的仇恨和斗争。”“作为历史的进化、变革都在这个民族的民间文学作品中有所反映。”[1]从社会历史发展的角度解释了文本内容产生的根源，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笔者认为如果抛开社会历史背景不谈，单从文本自身的内容进行解读，尼山所表现出来的女性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不依赖于丈夫、子嗣、宗族，不为他人而活，张扬自己的生命，注重个人生命体验的独立自由的女性意识，是可以穿越时空，时至今日对于女性认识自身的生存状态与生存意义都是具有非常宝贵的启示意义的。

也有研究者认为“尼山不受丈夫的制约与压迫，果决、独立地处理纠缠不清的丈夫，表现出其性格中的理性的崇高，它为尼山增添了女性少有的刚健的锋芒，为这个形象抹上最耀眼的一笔亮色。尼山萨满传说保留了这一情节，也足以说明它的原始、自然与古朴，至少没有受‘夫为妻纲’的男权中心思想的制约,没有以封建的妇德歪曲尼山的形象。”[2]尼山这种原始、真纯的形象，大胆追求独立、向往自由的内心要求，也进一步丰富加深了作品的思想意蕴，更加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