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化”冲突中荡起生活的“旖旎风光”——翟永明《乡村茶馆》组诗印象
2013-08-15李艳
李 艳
《乡村茶馆》全诗七节,每一节都有着深刻的诗意,每一节的某些小节也能够自成一体,独立的诗歌意蕴排列到一起,组合成一首内涵厚重的绝妙的诗赋。在《乡村茶馆》组诗中,诗人安坐茶馆,品尝“茶”的芬芳。乡村茶馆的祥和就在这眼睛旅行的无意中流入心灵,并通过“玛丽亚妹妹”展示了人类的乡土情怀、女性解放的和生活的戏剧化。
一、乡土情怀
乡土情怀是现代都市人生活在繁华都市而心游离在外的一种精神情操,是人们遥想的乡村“乌托邦”。农民的儿女想走出穷乡僻壤,追求进步,来到了城市;城市的纷扰使灵魂躁动不安,于是大地的子孙们幻想着回归那份宁静与祥和。乡村“时间脚步的慢”成了都市人类尤其是知识分子最为惬意的精神港湾——“市外桃源”。
“一小时的茶园/独占一小时的春风和气/一下午的慵懒/凝视着人和树的距离……”这里“茶园”、“春风”和“气”自成一体,勾勒了一幅安详的画面。试想茶香气息飘逸,那味道酷似春风拂面,使人慵懒。忘掉一切烦恼的舒适使诗人孩子般“目测”“人和园边树”的距离,在一下午的缓慢或者说快要静止的滴答声中,是十步还是九步,总觉得不准。第一节仅短短四句,诗人便以朴素的意象绘制了一幅温柔闲适的水墨山水画,令人流连忘返。诗歌到了这里似乎是一首长短句,韵味无穷。接下来,荡开一笔,突然起了冲突,使诗歌充满了张力。诗人说:“‘玛利亚的妹妹/比玛利亚更美丽’/有人这样称赞……”有种视觉被冲击的感觉,与乡村茶园的意境看似格格不入。然而,比公主般美丽富足的“玛利亚”更丰腴的妹妹端坐茶园,使乡村景色“淡妆浓抹总相宜”。“盖碗茶杯吹吐香气/冬天的太阳比一切都稀奇/我们的简单需要只是一杯水/幸福的消息在人们中间传递……”此小节亦能独立成篇。“盖碗茶吹吐香气”似乎是一种真实叙述,但是“吹吐”这个拟人化的动词,隐去了盖碗之间开合时人的存在,“盖碗”本身在动,圣人般神态自若,香气四溢。这一句活灵活现,意境悠远,盖碗的主动开合的随意自然引起下句。现代人生活得越来越复杂,总有磕头碰脸的感觉。其实一杯茶水、一轮冬日暖阳再加上人们传递着的幸福未尝不是生活的真谛,体现了诗人对“一箪食,一瓢饮,一豆羹足矣!”的生活境界的向往及对真诚善良的追寻。从日常生活中开掘的诗意,升腾出向天空飞翔的神力。接下来诗人又出其不意地插入对“玛利亚妹妹”的介绍:“玛利亚的妹妹/来自另一个城市/那里看不到蔬菜/也没有水稻和田埂。”这是诗人表达诗意的一种手段,诗歌中“我”的存在消弱了,转向了生活中的旁观者身份,并进行客观的观察和述说。“玛利亚妹妹”成了诗人介入茶馆和诗歌的“媒介”,是诗人作为城市女人的乡土情怀的自然展现。“我们坐在河边茶园里/分享本地音乐的庸俗唱腔/分享一个乡村淡季的慵懒阳光……”人徜徉在冬日的温暖中,幸福的倦怠着,没有车水马龙的存在,正是乡村的淡雅诱惑了城市女郎,玛利亚妹妹想摆脱乡村的引力,于是“……她谈到另一个世界的节日/雪、松树和饰物……”想为自己找回回归现代化城市生活的理由,增加自己在城市打拼,与男人争夺一席之地的勇气和力量。然而“这儿,也在准备圣诞的欢庆”有人告诉她……,在乡村缓慢的幽美中,也飘逸着浪漫的气息。城市白领有些气馁。诗人间接地启用“有人”,这是诗歌中另一个“他”或“她”,代言玛利亚妹妹或诗人自己,巧妙地克服了自我述说所带来的横冲直撞,多了一份舒缓。她“来自另一个城市”,愿意欣赏这乡村的图景。“绿茵茵的蔬菜在四周/支持着一个乡村茶园的视野/有人弯腰掐草/有人低头饮茶/本地口音和异国语言/交谈着同一件事情……”这里的“支持”使“蔬菜”人化,敞开了视觉空间,不是人看到的而是自觉的展现,使人被迫的“看”,再现乡村的美好。都市化带来了物质享受,精神寄托在哪里?“同一件事情”暗指人们对精神生活的追寻,精神的栖息之所或许在乡村。
二、女性身份意识
女性意识这一词语自1980年代流入中国之后,便作为文学研究的一种视角,成为女性研究的母课题。它高屋建瓴地定义了女性复杂而独特的心理活动。具体而言,“女性意识”即从女性角度出发,以女性站在女性的本位立场对自然、对社会、对人生等的关注。见证中国新诗发展历程的诗人郑敏曾经说过:“女性诗歌是离不开这些社会状态和意识的,今后能不能产生重要的女性诗歌,这要看女诗人们怎样在今天的世界思潮和自己的生存环境中开发出有深度的女性自我了。当空虚迷茫寂寞是一种反抗的呼声时,他们是有生命力的,是强大的回击,但当它们成为一种新式的‘闺怨’,一种呻吟,一种乞怜时,它们不会为女性诗歌带来多少生命力”。翟永明的诗歌在80年代告别了自我呼吁式的“反抗”之后,走上了一条“澄明之路”,标志着女性诗歌走向了宽泛。
“茶园里的三个乡村女人/拿着三团毛线/一团粉红?一团翠绿一团鹅黄/她们永不厌倦针线活计……”诗人不是随意的抓拍一景,而是有意挑选距离城市女性很遥远的传统的女性针织,来表达诗人内心的游移。在工业社会中,机械化很大程度上取代了传统女性的手工劳动,那么最能体现女性特征的手工劳动逐步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女性身份确认就成了一个深远的话题了。中国的女性解放浪潮自上个世纪初开始仅有百年,在男人女人都一样的社会观念统领下,女人似乎挣得了一席之地。且看现代社会尤其是大都市,女性越来越成为都市的主人。然而,在蜕变的过程中,女性又是充满着对女性传统生活方式的热爱的。诗中“永不厌倦”实指自古以来女人的分工,暗指类似的生存方式符合女性的生理特点。现代社会,女性参加了社会竞争,但是女性的生理特点又注定她们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那么,女性瘦弱的肩膀到底能承担多少负重,身心疲惫难道是女性追求解放的目标吗?“女人的真正解放该向何处去?”“女性身份应该如何界定?”这是20世纪90年代末知识分子思考的关于两性分工的核心问题,也使女性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充满了戏剧化。
“永不厌倦的编织”使“城市白领”“目不转睛”。“为什么编织?她们不知道/为什么选择这样鲜艳的色彩/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潮湿阴郁的冬天里/不停的编织变幻着花样?她们永不知道/玛利亚的妹妹看得目不转睛。”诗人仅仅以一种冷静的客观叙事的方式,展现女人的视阈,以第三者“玛利亚妹妹”的眼睛闪射出自己的心灵之光,犹如影视画外音的一个场景,出神入化般改变了“自白话语”的主观情调。“编织”本身喻示着生命的错综复杂的纽结,是男人女人相伴而生的绚丽图景,“织针”左右穿梭不偏不倚预示着新时代女人和男人是相对独立而又交融的,女性是不能孤立于男性而存在的。至此,女性身份的确认不是在黑夜中吟咏,而是走向开阔。
三、戏剧化
看似漫不经心的,带着日常生活的气息和丰富细节的叙述,使这首诗从容不迫,非常放松。像一个观众期待了很久的喜剧短片,一个假得可笑的情节正在敞开,老人捞也捞不上来却永不放手,形成一种荒诞因素,巧妙地将玛利亚妹妹“所见”转换成一种对生存境遇的诗意的表达。“戏剧化”在不同的语境中有不同的内涵。在纯粹的戏剧理论中,戏剧化就是制造戏剧冲突,以适应刻画人物性格和表现情节的需要。在翟永明的诗歌中戏剧化通常指以戏剧为题材进行创作,借助真实的戏剧舞台写人生,如《脸谱生涯》、《道具和场景的述说》。我想说的戏剧化是“人生如戏”,通过特定场景地上演,将官能感觉与抽象玄思有机地统一起来,通过具有深厚哲理的“意象”将感性的个人内在经验转化为人生的命题。戏剧一样的夸张使不可能成为可能,看了有些意外却在情理之中,使诗歌能够表现人类的各种想象。
“整个下午一个老人/用一个红色塑料桶/打捞掉进河里的棋子/另一个老人打捞红色塑料桶/在一条肮脏的河流里……”被风推动着/棋子越飘越远/红色塑料桶沉到河底/浪花怎样卷动着它们/岸上的人怎样打捞着它们/成对的鸭子飞了开去/许多人驻足此地观看/一个不会下沉的棋子和/一个誓不罢休的老人”。“誓不罢休的老人”和执意不落入圈套的“桶”、“棋子”建构了两组戏剧化冲突,于平常中隐藏荒诞。首先棋子是娱乐之物,是人生的隐喻,给生活中的无奈穿上了喜剧化的彩衣,很有韵味。人类的无奈也是女性的无奈。棋子被浪花“卷动”,在肮脏的水里欢快地飘来荡去,象征着人生之路的坎坷,与其说老人打捞不如说老人在和棋子斗气,在漫长的岁月中艰难的跋涉。“整个下午”喻示着一生,“完成了又怎样”,而老人没有捞上来,“失败了又怎样”,构成了虚无,抒发了人生在于过程的感慨。“红色塑料桶”是可爱的荒诞质素。它是一个老人打捞的工具,同时是另一个老人打捞的目的。“许多人驻足此地观看”,这是“看”与“被看”的人生画面。行人忘记了初衷因而驻足看弯腰忙碌的“老人”、“桶”和“棋子”。寂静的我在看行人及更开阔的视阈:行人所看。“行人”的无聊,“我”的形而上玄思勾勒了真实的人生空间。正如卞之淋《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翟永明的诗歌体现了女性视角写作的魅力,一方面着眼于人类的大问题——乡土情结和生活的戏剧化,另一方面关注女性自身,其诗歌的内涵更加丰富。诚如她个人所说:“男人在思考问题,女人也在思考,我说的‘把女性意识作为一种特殊的诗歌领域来开拓’,只是女人思考方式和写作方式的一种,但它决不是女人思考的全部”。《乡村茶馆》只是蜻蜓点水式简单叙述,没有情节的渲染,却似一部微型短篇的含量。同时,诗人又赋予主题以戏剧化色彩,展现了现代人类的戏剧化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