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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栖居──从《竹林的故事》解析废名的精神家园

2013-08-15

长春教育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老程精神家园竹林

赵 雪

赵雪/公安边防部队士官学校教师(云南昆明650214)。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废名所发出的声音尽管微弱,所留下的痕迹尽管淡而又淡,但也不失为一个具有独立精神人格的作家和学者。朱光潜先生说他虽少“入世”意态,却不倚门户,淡泊自守,虽一度为“语丝”中人,却与社团冲突甚多的文坛瓜葛最少;卞之琳说他从不真切时媚俗、哗众取宠,从不知投机为何物。可以说在20世纪初的那个年代,废名是特别的、孤独寂寞的、不被理解的。面临政治动乱,社会纷争不断的局面,废名没有积极入世投身政治,相反却安逸于自己的文学世界。作为中国乡土文学的另类表现者,他以自身独特的表现内容和方式,超越现实,为我们留下一幅幅田园生活的美丽图景。现将以《竹林的故事》为个案,探索在这“诗意的田园牧歌”背后更深层次的审美内涵,解析废名独特的精神家园及其价值与意义。

一、精神家园的产生

尼采说过,希腊人认识并感到生活的恐怖与悲惨,为了能够生活得下去,他们必须在恐怖和悲惨面前使奥林匹斯山上诸神的光辉梦境得以诞生。废名从事文学创作与希腊人创造奥林匹斯山上诸神的光辉梦境的内在动机其实是一样的,存在的苦难使得废名深陷残酷的现实却无法自拔,只能在文字当中寻找疗伤的良药和生活的慰藉,构建一片栖息地。

1922年的废名怀着一颗极大的向往之心来到北京追求文学梦。这段时间,他看到了外来文明对人性的污染与腐蚀:在一些所谓的文明的诱惑下,人们原有的价值尺度坍塌,固守自我操行的人逐渐堕落。不久后,废名又面临新文学阵营的分裂与论争,于是陷入极度苦闷之中。随后1927年张作霖军进入北京,北平文人纷纷南下。格外清冷寂寞的北方文坛,使得废名丧失了“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心理由苦闷趋于封闭,性格更内向,思维方式侧重于内省。而身处异地、漂泊无依、穷困潦倒的愁苦更加深了废名对黑暗现实的认识:虚伪、腐朽的现实世界使得废名投向了现实的反面,执着于对理想世界的建构。《竹林的故事》便是废名在面对现实感到无奈彷徨之时,“为自己,为他人寻找到的一片远离尘嚣的梦幻绿洲”。而废名的精神家园就是在现实的刺激下,对理想的追求与探索中相互冲击抵触,逐渐清晰明朗起来的。可见,废名的精神家园不是对尘世的彻底逃避,它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的,有着清醒认识之后的对理想、对美的构建,是一种诗意化的生存方式与哲学。例如,在竹林绿水中生长起来的三姑娘,天真、勤敏、早慧、乖巧、淑静,没有世俗喧嚣的浸染,也没有原始乡野的粗砺。她经历过亲人逝去的残酷现实,过早承担了生活的重担,但是依旧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与祝福。废名将现实的隐忧与哀愁都淡化在三姑娘的天真、优雅的青春性格之中了。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种精神家园的构建与中国文人的某种心态意绪紧密相关,即追求诗意的生存方式。诗意的生存方式与现实的残缺形成落差,往往成为文人创作的酵母。追根溯源,屈原、陶渊明和李白等文人的诗意生存方式,写意般地在中国文人心绪中嵌上了涂抹不掉的痕迹:他们在一片阿谀奉承之声中,遗世独立,捍卫自己的价值追求和人格尊严,当遭遇奸诈小人诽谤诬陷时,或披肝沥胆,发为忧愤满腔的千古绝唱;或避隐山野,在田园中躬耕咏叹归去来兮辞;或梦游,写下飘逸豪放的浪漫诗章。他们这些个性的富有诗意的生存方式,发展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特别是陶渊明般顺从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满足于箪食瓢饮、“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生存方式。而一代代文人对诗意生存方式的追求与表现,又对后继者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后继者们又不断将新意绪新性情浇灌进去,使它从不荒芜,从而,形成了中国文人一种超稳定的心态。当废名在现实的苦难之中无法解脱时,他便走向了这种生存方式。废名的故乡与陶渊明的故乡隔江相望,古老、封闭的宗法乡村社会那温馨、宁静、平和的一面,令人神往。于是废名满怀激情、专心致志地筑造起寄居灵魂的休憩之所——田园牧歌的精神家园,令人心驰神往的境界。

二、精神家园的构建

废名的小说是“一曲曲和谐、恬淡的牧歌”。他身居闹市,却心向田园,包围在浮华虚饰的都市之中,却追求纯真平和的人性。在废名的小说中,他有意拉开现实与理想的距离,选择了与自己心灵相契合的意象,营造出情景交融的意境,在文学的世界里,构建起他的精神家园。

《竹林的故事》中有翠竹的清爽,流水的纯净,还有那温和亲切的生活场景,这一切与文中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亲情和甜适,融汇成沁人心脾的意境。文中一开头,小河、坝脚、竹林、茅屋、菜园五个独特的意象组合在一起,描写出一幅淡淡的、清幽的山村图。其意境氛围堪与马致远的《秋思》相比,饱含着中国古诗里的风韵和意境,洋溢着令人神往的风情。清新淡雅的意象稀释着废名小说的功利色彩。这些身边触目可见的平凡景物和熟悉的生活细节传递的是废名平和冲淡的人性,表达的是一种自然、恬淡的情绪和静谧、超脱的审美情感。

竹林,清新、自然、纯净。没有尘世的喧嚣与烦闷,没有现代文明的侵蚀,遗世而独立。作为一种审美意象,竹林是风景,是自然,更是作者心灵情绪的含蓄表达。它与东方哲学、中国传统文化紧密相关,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文人田园隐逸精神的积淀。“它积淀了作家的集体无意识,象征了中国文人千百次超越政治风波,逃避黑暗社会,抚慰政治哀伤的生存方式,是中国文人重复了千百次的典型经验的积淀和浓缩。”“竹林的故事”是作者在充满悲伤和忧患的现实中向往竹林所象征的隐逸生活的心灵情结的外化,是作者心灵的故事。而故事中的主人公三姑娘,清纯雅致,生于露水翠竹之间,从体态到性格都饱含着水的爽洁、竹的清脱。这样的人物形象处处散发着超脱空灵之气。纯净善良的她,“体现着本真状态的生命存在对具体历史功利和欲望型生存的超越”。竹林、河水、三姑娘共同在这个田园世界里生存。而她的单纯明净与它们的清幽澄净悠然相会,生成了一种我与物合、情与景合的艺术境界,又恍然如世外桃源般纯净透明,与世无争,令人神往。

然而这样的乡村田园生活是不存在的,这只是废名心灵的映射,是废名构筑的梦。废名曾说:“创作的时候应该是反刍的,这样才能形成一个梦,是梦,所以与当时的现实生活隔了模糊地界。”

在《竹林的故事》中,以种菜卖鱼为生的老程原本有三个女儿,前两个相继死去,只剩下一个三姑娘。而三姑娘八岁时,老程去世。从此,年幼的三姑娘没有了同龄人的欢声笑语,美好的童年也随着父亲的去世而不复返。稚嫩的肩膀已经要开始承受生活的重担:代替妈妈去洗衣,独自挑着菜篮上街卖菜。然而,这一切的辛酸与痛苦,并没有在文中着墨。废名似乎更青睐于描绘清新优美的环境,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还有那淳朴善良的人性。深层的苦难和哀愁在作者一系列“距离化”的处理后,变得模糊,只成为作品里一个淡淡的背景。对于主人公老程的死,废名也没有更多的描绘与渲染,只是通过一些细节与情境来暗示:“绿团团的山坡上,从此也不见了老程的踪迹”,“戒尺一般的土堆”。没有亲人死后生者悲恸场面的铺张渲染,仅仅略微的提及三姑娘的鞋尖“蒙上一层白布”来表达对亲人的祭奠与怀念。废名将三姑娘和她母亲在失去至亲之后的泪水与苦痛全部隐去,刻意淡化了亲人离去留给生者的无尽悲痛,只留下无声无息的河水与竹林。这种审美距离的创造,在让我们体会废名作品中秀美幽静的风景和善良淳朴的人性的同时,不得不让我们掩卷沉思,隐藏在这些美丽表象之下的作者心灵,到底在渴求什么。曾经的废名是一个热心政治的人,但“终于逃避现实,对历史上屈原,杜甫的传统都不见了,我最后躲起来写小说很像古代的陶潜,李商隐写诗”。或许,我们能从废名这句自白里读出废名心中那份独特的情怀。他渴望像陶潜、李商隐那样为自己也编织一个如梦如幻的桃源世界,然后在这个世界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独特的意象,审美的距离,似乎都传达给我们同样的讯息。废名渴望逃避现实的苦难,企图在乡村田园中寻找到一片心灵的安居之所,以此来抵抗外在现实的黑暗。这样的追求,仿佛让我们想起了中国古代的隐士。他们正是有着如废名一样的精神追求,从而归隐山林田园,做逍遥于世的快活神仙。尽管废名没有从现实生活中退去,但他的心灵却在诗意的田园牧歌里栖居。那么在废名心中的美好家园又是怎样一幅光景?我们可以走进《竹林的故事》去寻求答案。

三、精神家园的实现

20世纪初的中国是水深火热的中国,当大多数文人将目光聚集在国破家亡的一幕幕惨剧上,废名却另辟蹊径,将他的目光投向了乡村田园生活,在那里用笔描绘理想世界的蓝图,执著追求自己的精神家园。废名的执念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别样的文学世界。20世纪30年代的沈从文对这个文学世界有如下描述:“作者的作品,是充满了一切农村寂静的荚。差不多每篇都可以看得到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农民,在一个我们所生长的乡村,如我们同样生活过来的活到那地上。不但那农村少女动人清朗的笑声,那聪明的姿态,小小的一条河,一株孤零零的长在菜园一角的葵树,我们可以从作品中接近,就是那略带牛粪气味与略带稻草气味的乡村空气,也是仿佛把书拿来就可以嗅出的。”

描绘性的文字清晰勾勒出废名作品里的气息与美意,同时我们也能在这形象的语言之中体会到废名笔下精神家园是相对封闭,远离尘嚣的乡村世界的。而竹林的世界就是这一美好家园在地理意义上的具体化。小说的开头简单、清新、淡雅:“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不须点染,一幅清澈、古朴、新鲜的山水田园风景便浮现在眼前。依河而生的竹林,层层叠叠、随风而舞、瑟瑟作响,一重茅屋隐藏其中。这样的幽静的精致让人联想,似乎这里就居住着某位隐士。而作者告诉我们,这家主人叫老程。老程以种菜和卖鱼为生,有一妻一女。一家三口在这里,与世无争。他们与自然亲近,与山水作伴,享受生活的恬淡与静谧。如三姑娘陪着老程去打渔,母亲戏谑盐不够一顿饭,还有母女之间因为太为对方着想而发生的争吵。到处都是清新的自然,简单而平淡的生活。

废名没有叙述激动人心的故事,没有感慨坎坷曲折的人生,没有描绘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只在一片简洁空灵的文字中,将竹林的幽静,家人含蓄内敛的柔情,单纯的善意,还有纯净如水的生活淋漓地展现出来。

废名是湖北黄梅之子,在黄梅山青水秀、如诗如梦的自然环境的养育和独特而浓郁的佛禅文化的熏陶之下,废名形成了他超然物外的审美心胸、审美眼光和超拔的人格境界。作者让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这种与整体时代色调不协调的封闭性文化环境中,以水墨画般的笔触来表现和赞美故乡宁静恬然的自然环境,并把对平凡人生的描写与诗情画意相糅合、相交织,发掘自然的古朴美、意境美,表现人物的情感美、道德美,以此摆脱尘网的束缚与羁绊,以一种超现实超功利的审美心态来远距离地静观人事。这样废名构建的竹林世界里的人们过着一种自然状态下人所本有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没有经过任何价值判断的删选与修饰,是纯天然的本色表现。而废名追求的正是这种未被污染,不加雕饰的真实淳朴的人性和平凡而本色的生活状态。

“尽管灰暗的记忆给明丽的生活抹上阴影,但这些都缭绕在竹林绿水之间,若隐若现。我们感受到更多的还是那纯真的欢笑,玩耍和乐趣,还有那淳朴的理想境界。”[8]废名用一颗仁爱、自然、超脱之心面对生命的始料不及,他不追求生活的跌宕起伏,把生活的哀愁看淡,把人间疾苦看淡。在《竹林的故事》里,作者没有强烈情感的抒发,只是平静的叙述着事,描绘着景,追求着那一种本真的生命状态,将生活极度理想化来构筑可以栖居自己灵魂的桃花源,创造出寄予生活理想的精神家园,从而实现他精神家园里的那份宁静、平淡、安详、既而远离尘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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