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全球话语下的大屠杀记忆——以《南京!南京!》为例
2013-08-15肖艳
肖 艳
肖艳/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前教育系助教(四川江油 621709)。
2009年有两部影片涉及大屠杀题材:中国陆川导演的《南京!南京!》(City of Life and Death)和英国史蒂芬·戴德利(Stephen Daldry)导演的《朗读者》(The Reader)。 《朗读者》里的忏悔与救赎获得了人们的广泛认可和同情,而《南京!南京!》里的抵抗与反省却引起了激烈的争议。同样是对人性的关注,如此的反差值得深思。
有关南京大屠杀的影片,中国至今已经拍了十部左右,《屠城血证》(1987 年)、《南京大屠杀》(1995 年)、《黑太阳南京大屠杀》(1995 年)、《栖霞寺 1937》(2005 年)、《五月八月》(2002 年)、《东京审判》(2006 年)、《黄石的孩子》(2008 年)。为什么一直没有杰作出现?为什么几十万人的生命竟换不来一部上乘之作?“如何看待大屠杀”这一历史和现实纷乱交织中的人性,笔者试从以下角度进行解读。
一、新历史主义视野下的解构与重建
新历史主义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英美文化和文学界,它以独特的方式对文学文本历史内涵进行阐释,并在“文本的历史性”与“历史的文本性”上受到当代文化的关注。新历史主义强调历史的非连续性和中断论,强调从政治权力、经济、意识形态、文化霸权等角度对文本实施综合解读,重新将目光关注于文学与人生、文本与历史、文学与权力话语的关系。新历史主义认为,真实的历史已经不存在了,所有的历史都是一个文本,都可以由不同的话语权力体系来书写、解读,每一代人都可以重写历史,都有自己的历史观。
陆川正是站在新历史主义立场上审视“南京大屠杀”的,在他看来,影片要表达的是一种历史感。这种历史感是重新读解那段生活,那段人生后,提炼出来的一种独有的,能在电影中呈现的历史气息。在南京——1937年的历史重现中,陆川从艺术、政治、商业等多方面投注了自己的多重想象:“我们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纪录片作者,所以我们不需要真正为历史的重构负责,我们是一群用历史作为我们的工作材料,在上面作提炼和创作的一群人,我们是为电影工作的。”[1]为此,他以选择性保存和涂抹的微妙处理,对“南京大屠杀”的历史浩劫进行了独特的把握。
《南京!南京!》采取超民族主义与国民性反思的视角,刻画了唐先生、姜淑云、陆剑雄等受难者形象,他们代表的是民族主义。如影片对范伟扮演的唐先生的刻画,采取的是一种潜在的视角,是在以往“脸谱化”的抗战影片中不太常见的。影片从一开始便赤裸裸地展现了唐先生身上的国民劣根性,或者,我们可以把之称为“国民性”。唐先生性格胆小懦弱,总是试图通过出卖朋友等小聪明来维护小家庭的利益,这个被战争压垮的普通人,最后遭到了报应。这是在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下,拷问人性,对我们民族性格进行的反思和剖析。影片也塑造了一个自我救赎的日本侵华军官(角川),代表超民族主义,或者说是一种国际性的视角。导演正是利用这种超越革命民族主义立场的视角,以角川的眼睛看这场战争和屠杀,对战争进行了反思。这与我们当下大众文化、主流文化的价值选择是有所冲突的。而现今流行的大众文化却进入了一个二律悖反的怪圈,要么是消费主义,要么是民族主义,花钱买的就是一种观影的快感,满足消费需要。“南京大屠杀”是中华民族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中国观众回顾这段历史时必定会带着民族主义的情感,陆川在《南京!南京!》中试图调和这个二律悖反:既要去完成一个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又想利用新历史主义的视角,站在超民族主义的制高点,将一名日本侵华军官摆上了道德高地,从人性的角度对战争本身进行更为深刻的反思。这在同一部电影中是几乎不可能同时完成的任务,因而构成了中国观众的观影困难。
二、后殖民主义视野下的话语与独立
后殖民理论是探讨殖民主义话语建构和在历史连续性的意义上,揭示殖民主义军政统治结束后的负面精神遗产、批判殖民地独立后的世界,仍然隐蔽着强权秩序下的新殖民主义现实的学术思想。后殖民时代被边缘化的关键环节是文化主体性丧失。文化主体性的建构和捍卫是全球化时代的核心命题,一个民族在全球化话语空间中的知识权力地位反映并决定着该民族的尊严和利益。正如陆川所言,影片采用日本兵与中国人的双重视角,是为说明南京大屠杀是确证如山的事实,中国人民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抵抗,我们再回顾历史,不能仅仅以眼泪来祭奠,因为日本人没有道歉,甚至没有承认事实,我们要做的是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去和他们对话,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足够自信去正视对手,去正视这段历史。[2]
陆川怀抱探究历史真相的诚意,不止于呈现屠杀与强奸,更表现抵抗与反省。在他的电影里,暴力不是第一位的,仇恨也不是,宽恕也不是,直面人性才是。受到后现代解构历史诗学的影响,陆川将历史文本化,在故事片的框架下,打破正统历史迷信,他才获得了重新诠释“南京大屠杀”的空间。他虚拟了角川的角色,单纯、爱看书的角川长着一张英俊、善意的脸庞,与战争的残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杀戮平民和已投降士兵时,川角痛苦地忍受着灵魂的拷问,残酷的战争与未能泯灭的良知产生了激烈冲突,最后他以死谢罪。“按照他们(日本人,本文注)的信条,用适当的方法自杀,可以洗刷污名并赢得身后好评。”[3]影片中,陆川立足于人性、人心的探究,以一种温和、理性、宽容的“大国心态”,反思历史劫难中的民族与权力。70余年前残酷的战争定格在影片中,陆川力图全面地展现南京这座绝望之城中痛苦的人物面孔,惨痛的杀戮,良知的拷问,道义的选择。历史的集体记忆散布在多个层面,陆川试图以理智、冷静的心态再现具体而真实的历史,促使观众警醒,并且反思。
德国哲学家阿多诺1955年说过:“在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艺术创作者,在尽情张扬想象的翅膀的同时,必须意识到某些自律性原则的存在。然而,“南京”的“重构”或“颠覆”并不尊重基本事实,而是根据推测来捏造可能存在的屠杀者“人性”,即在历史叙事的框架下虚构颠覆历史逻辑的“伪事实”,它通过表演“影像”冲击人们的视觉和心智,造成疑似真实的历史镜像。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在她那本著名的《菊与刀》中,正确地将日本文化归结为“耻感文化”。在这种文化中熏陶出来的人,和在其他文化中熏陶出来的人一个最大区别,就是同族之内相互评价对个人行为的影响,远远超过个人良知的自律。一事当前,做或者不做,首先考虑的是自己所属群体的其他人对此会作何评价,至于道德上的正当与否很少被考虑在内。本尼迪克特的判断,为众多历史文献所证实,比如拉贝就在他给德国政府的报告中这样写道:“日军的野蛮程度远远超过野兽。”反观陆川“虚设一个日本士兵,在战争中的心理恐惧和忏悔”以示“中日友好”的历史对话和交流,多少显得有些矫情和做作。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场未遂的历史对话。
在后殖民文化的国际传播策略中,文化主体性的建构和捍卫是全球化时代的核心命题,一个民族在全球化话语空间中的知识权力地位反映并决定着该民族的尊严和利益可能性。电影《南京!南京!》“以影像重构历史”的要害,在于改变中国人对日本侵华战争的历史记忆。其所努力 “重构”或放言“颠覆”的历史,在中日关系 “历史认识问题”的国际政治语境下,变成了个人言说。
三、全球话语下的人性阐释与接受
大屠杀作为整个人类的伤痛,历史上并不乏此类题材的影片,《辛德勒的名单》、(Schindler’s List, 1993)《美丽人生》、《Life is Beautiful,1997》《钢琴师》(The Pianist,2002)……这些经典之作中洋溢着的人性光环至今影响着观众。关注人性,拷问灵魂是大屠杀题材的必由之路。如何关注大屠杀中的人性,2009年英国史蒂芬·戴德利导演的《朗读者》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生死朗读》是由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电影的视角非常独特,以宗教仪式般的阅读引发对大屠杀的回忆。影片中对那段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的描述是通过一位普通的女性——汉娜来完成,她善良、爱读书,是一名施虐者,也是一名受害者。影片没有惨无人道的激烈画面,而是通过普通人人性的转变和扭曲来折射出那段罪恶的历史。正如导演斯蒂芬·戴德利所言,并不是每个人天生都是刽子手,更多的人,如汉娜,他们都是不知不觉就参与到了罪恶之中,实际上他们往往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
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提出了“命令/服从”原则为核心的官僚体系,他承认人性的多面性,杀人不眨眼的纳粹军官在现实生活中很可能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他们内心深处也隐藏着纯真的人性,从这一层面而言,他们是生活中一般意义上的好人,只是现代的官僚体系使得他们泯灭了作为个体的人与生俱来的良知。影片中,在面对法庭审判时,汉娜坦然揽下了所有的罪行。在她心中“不打开教堂的门”也是一种道义。在一般人看来,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那么多的犹太人因此命丧火海,所以汉娜成了罪犯。作为庞大的机构中某一步骤的执行者,汉娜已经被纳粹洗脑,服从命令和出色完成任务才是他们的天职。这种官僚体系造成了汉娜的麻木不仁。
汉娜的恶实际上也是一种 “平庸的恶”(the banality of evil),她是一个文盲,不是纳粹的关键人物,没有决定战争的大权,甚至只能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正是历史上这些“平庸的恶”,构成了纳粹控制机器上的一颗颗螺丝钉,推动着整个系统的运转;正是这些平庸,造就了纳粹集权的横行和犹太人的伤痛!
《朗读者》的另一亮点是从第二代德国人的视角反思父辈卷入战争的历史,如何面对父辈、面对这个民族曾经拥有过的法西斯罪恶?反思体现了人性中伟大的一面。因为有反思我们才有希望。汉娜的死触动了男主人公迈克,他最终完成了汉娜的遗愿——把汉娜积攒的7000多马克交给那场教堂大火的幸存者——作家玛若。作家拒绝了钱而收下了那个装钱的小盒子,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对战争的谴责,保留了对忏悔者的宽容。导演以温情的方式让观众看到了人性的善良。迈克向女儿袒露了一直深藏于心的秘密,因为他懂得,对战争与人性的反思,不仅是战后一代两代,而是每一代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用人性中的善良切入大屠杀,反思“平庸的恶”,而不是个人意识形态下的影像解构与重建,才会使这一苦难的过去留下真正值得思考的精神财富。《美丽人生》中父子两个的极端不对称的相互信任,才可以在暴力的世界中给我们信心,而《索菲的选择》中两个年轻人的绝望死去,才会把对生命的深刻理解传递给我们。
《南京!南京!》真正的创作深度应该是探讨年轻的角川们如何制造了“平庸的恶”,犹如《朗读者》着力挖掘女纳粹汉娜在大火中仍不打开牢门的心理动机,而不仅仅是局限于个人意识形态下的历史解构与重建。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下剖析人性中“平庸的恶”,深度挖掘人性中的善良,这是《朗读者》带给我们的最好启示。
[1]陆川解读南京:生死之城生死之问[J].新周刊,2009,(8):39
[2]陆川.《南京! 南京! 》放映之后 [J].艺术评论,2009,(6):8
[3][美]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吕万和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