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伤的旅行——论余华长篇小说中的感伤情结
2013-08-15孙益波桂莹洁
孙益波,桂莹洁
孙益波/上海对外经贸大学人文社科部讲师,硕士(上海201620);桂莹洁/上海对外经贸大学人文社科部讲师(上海201620)。
先锋作家余华以《在细雨中呼喊》为过渡,《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为标志完成了转型,并且后两部作品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对文坛和社会产生的影响也是巨大的。这种转型——或被认为是回归,不是形式上的独创意义,而是主题的深刻引起的人心共鸣。在对民间大众的苦难描摹过程中,《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弥漫着淡淡的温情,感伤的情结充斥在整个作品中,取代了作者以往愤怒而冷漠的情感基调。
一、冷漠背后的温情——对苦难的悲悯
在西方各种文艺思潮涌入中国的短短一二十年中,先锋小说家是极具探索精神的一支作家队伍。他们用短暂的时间遍尝了各种新奇的文学流派,试图找到一条迥异于中国传统的写作方法。然而,形式上的刻意雕琢毕竟是有限的,面对自己对“纯粹”的追求,在冷漠了整个80年代以后,余华终于在自己的内心唤起了对天下普通民众的温情。
90年代以来,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更加密切,表现普通人的生存状况、劳动人民的苦难已成为新时期文学最重要的话题之一。以往,先锋小说家在“先锋”作品中刻意回避自己的情感,达到一种不动声色地“零度介入”,而90年代余华在描写这些生存、生活苦难之时,再也不似以前那样热衷于死亡、暴力,传达人性本恶的基本思想了;他再也不像《现实一种》那样,醉心于对一次次死亡的细致描摹,字里行间处处露出了温情的微光。
温情的微光从《在细雨中呼喊》开始,紧接着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余华彻底摈弃了以往作品中冷漠的情感基调。在这些作品中,余华虽然还是尽力回避自己的直接情感参与,但从对人物的描写、事件的叙述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的情感折射,看出他对主人公命运的同情和悲悯。
余华的温情表露主要是通过“苦难与重复”的主题来诠释的,这类似于传统意义上的命运题材,在现代小说中也是反复提及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中的主人公都是如此,他们是中国社会最彻底的小人物,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苦难,他们的生存的卑微需求平庸、平淡得出奇,也许能够勇敢地面对这种生活、生存状态正是余华所要向我们展示的。这种态度在余华以往的作品是几乎没有的,对人性善的诗意刻画表达了余华对人生苦难的悲悯态度,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余华在转型以后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
真实的生活状态即是一种平淡,余华正是将温情的目光投入到了形形色色、平平常常的生活中去了。生活的温情或许就在于平淡,余华笔下的人物始终“一往无前”地成长着,就像一条无限延伸的道路,却并不能够有一天成熟起来,更谈不上成为“伟大”的“英雄”式的人物了。成熟本是值得惊喜的事情,但余华的叙述却是将尴尬和无奈压入心底,以呈现一种宁静的成熟现象,让读者感受到真正的成熟是遥遥无期的。这种旁观者的描写方式是余华一贯坚持的,前期虽然更趋向于刻意地回避,但作家始终采取的是理想冷静的思考态度,试图给读者更多的思考。
二、感伤的旅行——生命的探索
从以先锋姿态登上文坛开始,余华一直没有放弃作为一名优秀作家的使命——寻找生存的理由和本质。在先锋时期,几乎所有的先锋小说家都是信奉人性本恶的,所有的人觉得世界都是混乱而没有秩序的,所以他们的作品中无一不透露出冷漠超然的态度。先锋派在回归传统以后,其作品的基调也随之改变,但是这种改变并没有截然地转向冷漠的另一面——回到以往的战斗豪情,而是一种含着泪水的笑容,温情的微光中怀着浓浓的感伤。
优秀的作品总是永远追求生命本质,余华为一无所有的底层平民剥去了一切外在附丽的生存意义,表达了无比厚重的主题。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一以贯之的是同一情感路线和基调,那就是感伤。余华在心系民间的同时,怀着感伤的情绪在进行着他一贯的对人生、人性的探索。这大大不同于他在以前作品中透露出的面貌——热衷于死亡、沉醉于暴力,近乎“变态”——他怀着对劳苦大众的普遍同情和悲悯的感伤情绪记录着身边活生生的现实。作家的情感基调往往能反映出其本人的创作情绪和人生观,但是余华的感伤并不能说他是悲观主义的人生,这种感伤不是失去生存勇气、生活信心的悲观主义,而是历经世事以后的超然与异常平静的心态。这种“超然”不是和冷漠联系在一起的,而是一种历经沧桑的洒脱。
用感伤的基调或是情绪来探索生命本真是有其社会历史原因的。在现代文学中,感伤在新文学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就已经出现并引起了社会的争论。新文学运动初期,问题小说、为艺术派小说传达的声音是与时代的主流声音迥异的,丁玲、郁达夫等作家的某些带有感伤情绪的小说一度受到严厉地批判。感伤从一开始似乎便受到了对人生、社会持积极态度的另一方的批判。后来建国以后的一段时期内,基本上是革命豪情的单一性情感独占了整个中国文坛,文革之中更是达到了极致。文革以后,随着偶像从神坛上消失,迷信的打破,人们的信仰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缺失状态,出现了信仰危机。作为亲身经历了文革的知识分子,文革中的巨大变动无疑对作家们的心理造成了很大地影响。随着文革的结束,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已不再是潮流,知识分子开始暗暗地发挥作用,由于他们在文革中普遍“受伤”,不仅是信仰、理想,甚至是生存的希望都几乎泯灭,由此决定了新时期文学的普遍缺乏豪情和乐观的创作心态,这也是历史、社会的巨大影响所造成的。从最早的新时期的“伤痕文学”开始,到后来80年代的西方文学思潮的纷纷介入,“先锋小说”、“寻根文学”以及9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中国文坛的基调普遍是伤感型的,即使在题材占了主导地位的“改革文学”中,也不同于以往的“车间文学”,在表现国家改革大潮的同时还着重描写了人物的迷惘的心态。后来出生于60年代后期、70年代乃至于更后的新生代作家面世,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感伤的情绪得以被多样化的情感取向取代。
感伤的情结类似于“一把伤心泪”。《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是余华对生存和死亡意义的追问,承载这种追问的是生存的苦难。生存的意义是很多作家着力探索的一个本体性问题,而余华的最终发现只有一句话:“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1]。“活着”的人生信念就是“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命运十分强大,自然和社会中残酷的必然和同样残酷的偶然是人的生命的现实威胁,单单“活着”已属不容易了。作为一个平民意识极为强烈的作家,余华就是要为没有任何外在于生命的名利追求可能的百姓提供生存下去的信念和意义。在此情势下,余华别无他法,只能选择“活着”二字。这表面上回避了生命之外的意义,实则是深切的意义追问和人文关怀。
感伤在《许三观卖血记》得到了些许缓解,作品中许三观的人生态度则更积极了一点,不像《活着》那样无法拯救,血作为最温情,最动人的意象不断使迫在眉睫的灾难和死亡远遁。许三观卖血是迫于无奈,但卖血也是一种主动行为,卖血维持了一家的生活。许三观在赴上海途中令人震撼的一路卖血便成为《许三观卖血记》展示的最高人生姿态。从觉得接受一乐便是对自己的最大侮辱,到最后为一乐治病一路卖血,许三观不仅表现出了普通人卑微的自尊,而且表现出了人性的高尚和美好。许三观大半辈子的人生经历中,共有十来次卖血经历。从无目的地盲从到有动机地出售,从无经历的跟随者到有经验的带动者,从身不由己地被动到居安思危地主动……一次次相似而又绝不相同的卖血经历组成了许三观的人生步调,并串起了他平凡而又真实的日常生活。事实上,即便是处于民间地带的个体人生也无不带有主流生活打下的时代历史烙印。许三观个体生命历程是纠结着社会历史进程的,他大半生的卖血历史基本上展示了20世纪中国一段民间记忆中的历史,即一段经济物质匮乏、生活水平低下的历史。在许三观不断地为维持家计的卖血生涯中,我们看到了民间记忆中的吃食堂运动、知青下乡、三年自然灾害以及“文革”等历史形态。
被誉为“作家队伍中最出色的那个身影”[2]的余华,一直在不断地超越自我。“创造中的这种不断探索,使他在巴赫的音乐中取得了真经——最伟大的叙述就是用最单纯的手法写出最丰富的作品”[3]。余华选择的是一种轻的叙述方式——他认为“用轻的方式表达中比用重的方式表达重更好”;“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后面,短暂和安详地叙述将会出现更加有力的震撼”[4]。
面对这种“轻的表达方式”,余华选择的是用简洁的粗线条画一幅幅漫画,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出扑朔迷离的人生,从而达到“外表朴实简洁和内涵意蕴深远的完美结合”[5]。弱化故事的社会和自然背景、减少人物形象塑造要素、简化人物关系、套用最典型的情节结构模式以及运用浅显通俗的叙述语言等,是余华90年代小说情节的显著特色。在《许三观卖血记》里,我们读到的关于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等当代中国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就如同看到许家的平常景象。在这两部小说中,抒情色彩极少。从福贵开始独角戏般的叙述中体会到他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苦难;从三年自然灾害带给许三观精神上的反应,我们感受到的是顽强而坚韧的生命力。由此可以看出,余华的感伤基调是建立在对广大民众的生存状态深深哀叹和同情之上的。
余华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讲述十分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使得阅读成为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这种轻的方式举起的却是异常沉重的主题,使我们感受到 “温和之中的力量,单纯之中的伟大”[6]。这就使得余华的小说变得隽永而崇高。
三、结语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活着》序言)
《活着》向读者展示了最高的人生姿态选择,那就是福贵面对命运和死亡的超然心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既然无法拯救,那就坦然承受。这也是余华在回归民间以后极力推崇的人生态度,而承载着这种人生态度的则是具有文人普遍特质的感伤情结。这种感伤是余华坚持 “为内心写作”选择的情结,在感受社会,探索人性的旅程中,折射出作家的心路历程,让我们感受到了真切的对生命意义的叩问。这种感伤的旅行会不会终究有个结局呢?没有结局是不是徒劳呢?
[1]余华.活着[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2]可能影响21世纪中国的100位青年人物[J].中国青年,2001,(1)
[3]余华.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M].上海:华艺出版社,2004
[4]余华.高潮[M].上海:华艺出版社,2000
[5]余华.许三观卖血记[M].南海出版公司,1998
[6]张英.写出真正的中国人——余华访谈录[J].北京文学,199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