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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公羊传》之三世

2013-08-15李静

关键词:新王董子三世

李静

(1.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广东 广州 510275;2.中山大学 人文科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清末民初,各种变法思想竞相交织,戊戌变法虽昙花一现,康长素(康有为)却因此声名鹊起。身为清代公羊学的一员大将,康长素用公羊学来支撑戊戌变法,其中三世说就被用作改革的有力工具。他以三世说为底本,勾勒出中国乃至世界历史演进的方向: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并以此来对应近代西方各种政治体制,乱世行君主专制,升平世行君主立宪制,太平世行民主共和制[1]。如此一来,公羊学之三世竟与近代西方流传的历史进化论不谋而合。康长素之后,不少学人纷纷沿着他的路子,或依靠公羊学或依靠进化论,来拆分或组合中国思想史与政治史[2],公羊学三世的真正内涵反而黯然。难以想象,孔子在两千多年前便埋藏好进化微言,迟至清代康长素才得以解密。康长素称孔子之道在六经,六经统一于《春秋》,《春秋》三传之中又以《公羊传》为要,要学懂《公羊传》,舍董子无他人[3]。康长素此话虽有些夸张,却也告诉我们,若想明白三世之端委,必得循公羊学传注之路。

一、三世异辞

《春秋》主要有三传,《左传》长于事,《公羊传》和《榖梁传》长于义。①北宋蜀人苏轼作《春秋苏氏传》,哲宗年间胡安国著《春秋胡氏传》,均各有造诣,不过都是择取三传为之。通常所谓《春秋》传,主要有传,邹氏无师,夹氏无书,因而只有《公羊》、《榖梁》和《左传》流传下来,它们成书早,去古未远,且有较明确的师说。三传之中,只有《公羊传》(以下简称《传》)谈到三世,总共出现3次,且 3次同辞:

隐公元年,公子益师卒。传曰:何以不日?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

桓公二年,三月,公会齐侯、陈侯、郑伯于稷,以成宋乱。传曰:内大恶讳,此其目言之何?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隐亦远矣,曷为为隐讳?隐贤而桓贱也。

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传曰:何以书,记异也。《春秋》何以始乎隐?祖之所逮闻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

……①文中所引《公羊传》文,大都源自刘尚慈译注《春秋公羊传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

《传》文3次谈到三世异辞,每回又3次重复“异辞”二字。子曰:“书之重,辞之复,呜呼!不可不察也。其中必有美者焉。”[4]但凡《春秋》经传中用辞相同、重复出现的,其中必有可观之处,不可不慎重。隐公元年言三世异辞,旨在解释鲁国大夫之卒记日不记日的问题,隐公二年则旨在解释不为桓公隐讳的原因,两次都以“远也”引出,暗示我们“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跟时间远近有关。哀公十四年提到三世异辞,则是为了解释《春秋》为什么从隐公开始书写,《传》文说这是父祖所能知道的最远时代的事情,再远的就没法听闻了。同样在说时间“远”。隐公、桓公离谁“远”?文意当指书写的作者,即孔子。《春秋》十二公之中,隐桓之世离孔子所处时代最远,所以大夫卒不记日,桓公行恶不隐讳。这三处事例或在《春秋》之始,或在《春秋》之终,按照《传》文“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直指离孔子所处时代之时间远近不同,书写的文辞也相应有所不同。②另外,廖平认为,“异辞”表达了所见、所闻、所传闻各世的书法不同,综合《公羊传》的内容,的确有一定道理,但这涉及到事同辞异的问题,与此处《传》文三例似无明显关系,详情参见廖平《何氏公羊解诂三十论》,见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儒藏·精华篇·八五》,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至于怎么不同,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书法,《传》文没有给我们更多的信息,不过,我们可以从董子、何邵公处获得进一步的理解。

董子进一步解释三世异辞:

《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见也。襄、成、文、宣,君子之所闻也。僖、闵、庄、桓、隐,君子之所传闻也。所见六十一年,所闻八十五年,所传闻九十六年。于所见微其辞,于所闻痛其祸,于传闻杀其恩,与情俱也。是故逐季氏而言又雩,微其辞也。子赤杀,弗忍书日,痛其祸也。子般杀而书乙未,杀其恩也。屈伸之志,详略之文,皆应之。吾以其近近而远远,亲亲而疏疏也,亦知其贵贵而贱贱,重重而轻轻也。有知其厚厚而薄薄,善善而恶恶也,有知其阳阳而阴阴,白白而黑黑也。百物皆有合偶,偶之合之,仇之匹之,善矣。……是故于外,道而不显,于内,讳而不隐。于尊亦然,于贤亦然。此其别内外、差贤不肖而等尊卑也。义不讪上,智不危身。故远者以义讳,近者以智畏。畏与义兼,则世逾近而言逾谨矣。此定哀之所以微其辞[4]。

首先,董子明确了三世所指,隐、桓、庄、闵、僖为一世,为所传闻;文、宣、成、襄为一世,为所闻;昭、定、哀为一世,为所见。③公羊家都把《春秋》十二公分为三世,但具体断自哪里有分别,一般都遵循董子、何邵公的分法,然汉代颜安乐以为,从襄公二十一年至孔子去世,当为所见世,略有不同;另外,郑玄以《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为限,平均八十一年为一世,别有解法。其次,董子扩展了三世之例,还解释了划分十二公为三世的根据——“与情俱”,具体可以分为两个层面。《春秋》按时间远近来组织文辞,实质是与人情亲疏厚薄紧密相连,人情莫不亲近疏远,与此相应,三世文辞也伸近屈远、详近略远,近者恩厚,所以文辞更详细,远者恩少感情薄,文辞也相对简略,这便是“近近而远远,亲亲而疏疏”,此其一。由亲近疏远往上延伸,又可以判断贵贱、轻重、厚薄、善恶,以至于白黑、阴阳:以智言,则近贵而远贱,近重而远轻,近厚而远薄;以义言,则善其善而恶其恶,白其白而黑其黑,这便是合偶仇匹之道。水至清则无鱼,天下万物莫不白白而黑黑,阳阳而阴阴,没有尽善尽美,也不会尽恶尽丑,此其二。运用于《春秋》三世,所传闻世远而疏,所以杀恩,以义断事,因此桓公二年成宋乱书而不隐,庄公三十二年子般卒书日,恩情少故稍减不忍之心;所闻世恩稍进故而痛其祸,文公十八年冬十月子卒,不记日,不忍说之故;在所见之世,恩义重,以智行笔,言辞愈加谨慎,定公元年《传》云:“定、哀多微辞,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在此,董子言三世只谈到文法,确切地说是以时间远近为标准,判断人情厚薄,以此决定行文详略、避讳深浅。董子又曰:

孔子曰:“吾因行事,加吾王心焉,假其位号,以正人伦,因其成败,以明顺逆。”故其所善,则桓文行之而遂,其所恶,则乱国行之终以败。故始言大恶杀君亡国,终言赦小过,是亦始于麤粗,终于精微,教化流行,德泽大洽,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少过矣,亦讥二名之意也。(《俞序第十七》)

孔子著《春秋》为的不只是纪事,关键在于“加吾王心”来正人伦。孟子曰:“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5]孔子生逢周代,看到世道衰微,邪胜于正,担心大道不行,于是才写下《春秋》,但孔子有德无位,不能直接制定王法,因此要避嫌,这才借着齐桓晋文之事加“王心”。“王心”具体怎么加?这便是董子所说的“始于麤粗,终于精微”。微妙之处在于,这里的“麤粗”与“精微”不再谈由远及近、由疏及亲的过渡,而把重点放在从“大恶”到“小过”的进展。《春秋》一开始多谈大恶、杀君亡国之类,最后却连小过错也不忍心写,只轻轻写着“讥二名”。定公六年的仲孙何忌、哀公十三年的晋魏曼多,都以两个字为名,《传》曰:“讥二名。二名,非礼也。”《传》文只说用两个字来作为名的,不合礼义,却不曾言及三世。“讥二名”本是小过,所传闻与所闻世未必没有,却不见《春秋》讥刺,到了定哀之世,才开始“讥二名”、“赦小过”,为何?董子把“讥二名”与“德泽大洽”联系在一起,似在说定哀之世德教大兴,人人都有士君子之风,当然就没什么过错,只得写“二名”这类小过。

不过,据《春秋》所写的史事,定哀时期恰恰混乱,王室衰微,晋齐内乱而无暇顾及其他,诸侯以力争,战不以义,伯莒之战吴趁机入楚,盗窃宝玉大弓,陪臣甚而执国命,如此乱世,似很难理解为“德泽大洽”。董子点到为止,除了猜测,我们很难得到更清晰的说法,因此,我们要进一步借助何邵公的解释。

二、三世王法

迨至何邵公,三世之义有了新的进展。①此后,学人们基本都延续董子、何邵公的阐释,各有增减,但大义无出其右,当然,清代也有人抛开汉代学人,直抒大义,自成一统,但多半不被学人接受,本文旨在沿着董子、何邵公的注疏之路理解公羊学,其他自成体系者在此不予赘述。《传》讲三世的三例中,首条“隐公元年公子益师卒”下,何休花了最大篇幅来阐说,最完整地表达了三世之义:

所见者,谓昭、定、哀,己与父时事也;所闻者,谓文、宣、成、襄,王父时事也;所传闻者,谓隐、桓、庄、闵、僖,高祖曾祖时事也。异辞者,见恩有厚薄,义有深浅,时恩衰义缺,将以理人伦,序人类,因制治乱之法,故于所见之世,恩己与父之臣尤深,大夫卒,有罪无罪,皆日录之,“丙申,季孙隐如卒”是也。于所闻之世,王父之臣恩少杀,大夫卒,无罪者日录,有罪者不日略之,“叔孙得臣卒”是也。于所传闻之世,高祖曾祖之臣恩浅,大夫卒,有罪无罪皆不日略之也,公子益师、无骇卒是也。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用心尚麓桷,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录大略小,内小恶书,外小恶不书,大国有大夫,小国略称人,内离会书,外离会不书是也。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书外离会,小国有大夫,宣十一年“秋,晋侯会狄于攒函”,襄二十三年“邾娄鼻我来奔”是也。于所见之世,著治大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祥,故崇仁义,讥二名,晋魏曼多、仲孙何忌是也。所以三世者,礼为父母三年,为祖父母期,为曾祖父母齐衰三月,立爱至亲始,故《春秋》据哀录隐,上治祖祢。所以二百四十二年者,取法十二公,天数备足,著治法式,又因周道始坏绝于惠、隐之际[6]。

至此,三世之名才终于尘埃落定。何邵公自称依照胡毋生《条例》阐发《传》意,几乎每一条每一款下都有注解,由此把《传》推向新的高度。具体来说,何邵公在如下几点再次推进了三世说:第一,进一步把《春秋》十二公和作者与闻的时间对应起来,所见世指的是己与父时事,所闻世谓王父时事,而所传闻世则指高祖曾祖时候所闻之事;第二,何邵公注里明确谈及三世的就有十几条,大大扩展了三世说的体例;第三,进一步明确三世异辞的原因,恩有厚薄,义有深浅,此承接董子之说,此外,还补充新的论据,“礼为父母三年,为祖父母期,为曾祖父母齐衰三月”,以此来表达“立爱至亲始”、“躬自厚而薄责于人”[6]的三世之序,加强了亲近疏远这个理由;第四,新颖之处在于,何邵公说三世,不但包括亲疏远近,还贯之以内外之别,最为重要的是三世有了明确的进展次第,即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这样便把所见、所闻、所传闻这远近三世与中国、诸夏、夷狄之内外,据乱、升平、太平三种治理景象勾连起来,三世的内容因此大为丰富。

据何邵公,孔子的“用心”由麓桷到深详,旨在说明“治乱之法”,具体分为据乱世、升平世和太平世3个阶段。“治乱之法”如何理解?《传》云:“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孔子自谓《春秋》是借齐桓晋文之事而“加乎王心”[4],董子云《春秋》“缘鲁以言王义”(《奉本第三十四》),《儒林传序》云“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何邵公在此也说孔子作《春秋》就是制定“治乱之法”,为的是“理人伦,序人类”,凡此种种都意在说明《春秋》行的是王法,因此,“治乱之法”当为王法。如此王法不可能一蹴而就,得依时进行,这样就把“治乱之法”与三世联系起来。具体而言,王法实行分为3个阶段,所传闻世内中国而外诸夏,世为衰乱,所闻世内诸夏而外夷狄,世在升平,而所见世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世进于太平。

如此一来,董子所谓“教化流行,德泽大洽,天下之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少过”便明朗起来,这说的是所见世的太平景象,无怪乎董子言“德泽洽而国太平”(《通国身第二十二》)。何邵公不是不知道定哀年间局势混乱,不堪太平,正如襄二十三年和定六年注里所言,这只不过是“取足张法”、“文致太平”而已。张法要“取足”,就得依三世次第而行,最后又得成就太平景象,所以《春秋》功成之后,仁兽麒麟来应。《传》曰:(《春秋》)何以终乎哀十四年?曰,备矣。何邵公注曰:“人道浃,王道备”。董子云:“《春秋》十二世之事,人道浃而王道备。”何邵公进而把“人道浃,王道备”用于解释三世,解释孔子“王法”之“备”。孟子云:“《春秋》,天子之事也。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膺戎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7]尧舜功成,凤凰来,《春秋》著成,拨乱反之正,王者之治定,吴楚进,甚至戎曼也进爵为“子”,此所谓王道太平。《中庸》言王天下有三重,虽善若无徵民终不会信服,因此太平需要祥瑞,西狩获麟,麟来作为效应,以此,《春秋》能够文致太平,成就王法。

三、三世在三统之中

经过董子、何邵公的阐释,三世旨意由于与王法的结合而变得清晰。虽则何邵公一再声明三世只不过是文法,然则衰乱—升平—太平,这样的进化顺序无论如何使人联想到现代的进化史观,公羊三世之说离康长素的三世说果真只一步之遥?

《春秋公羊经传解诂隐公第一》:……问曰:《春秋说》云“《春秋》设三科九旨”,其义如何?答曰:何氏之义,以为三科九旨正是一物,若总言之,谓之三科,科者,段也;若析而言之,谓之九旨,旨者,意也。言三个科段之内,有此九种之意。故何氏作《文谥例》云:“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又云“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二科六旨也;又“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6]。

根据徐彦引《文谥例》的说法,何休明确谈到《春秋》有三科九旨,即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即宋均所说存三统,何邵公所谓一科三旨,位列三科九旨之首;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宋均称为张三世,此为何邵公之二科六旨;最后,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以及文中没有说明的远近大小若一,宋均称为异外内,此为何邵公之三科九旨。三科九旨虽各有所指,却并非不相关,何邵公说三科九旨“正是一物”。如何理解这个“正是一物”?何邵公谈三世异辞时候,已经把内外之别放到三世之中,从而所传闻与内中国相应,所闻与内诸夏相应,而所见与夷狄进爵相应,以此,别外内与张三世相互印衬。不过,三统与三世是何关联呢?

通三统这一科内有三旨: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限于篇幅,仅各举一例以作说明:

宣公十六年夏,成周宣谢灾。《传》云:成周者何?东周也……外灾不书,此何以书?新周也。注云:新周故分别灾,不与宋同也。孔子以《春秋》当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因天灾中兴之乐器,示周不复兴,故系宣谢于成周,使若国文,黜而新之,从为王者后记灾也。

隐公三年,宋公和卒。注:宋称公者,殷后也。王者封二王后,地方百里,爵称公,客待之而不臣也。

庄公二十七年,杞伯来朝。注:杞,夏后,不称公者,《春秋》黜杞,新周而故宋,以《春秋》当新王。黜而不称侯者,方以子贬,起伯为黜。

《春秋》上黜杞、故宋而新周,下以《春秋》当新王。三统之中,《传》文明确提到的只有“新周”,而故宋、以《春秋》当新王则多存于董子、何邵公的注解中。据何邵公,“新周”并非以周为新王,相反是“黜周”,《春秋》外灾不书,但为王者之后记灾,周为时王,周灾本不应该记录,但《传》认为《春秋》有新王之义,所以得黜周以为二王后,与“故宋”的意义相同,都旨在法古。

《春秋》一方面黜周为二王后,另一方面则托鲁为新王。“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汉书·司马迁传》)天无二日,国无二王,所谓“托鲁为王”,并非真是鲁侯行天子之权,实则为孔子文法,缘鲁以言王义:“夫子以匹夫行褒贬之权,不可无以藉,故托鲁为王,以进退当世士大夫,正以载之空言不如行事之深切著明也。”[8]托鲁为王,指孔子以鲁国为依据,先“自详正”,借此来讲述拨乱反正的王法,因此托鲁为王也就是“以《春秋》当新王”。

至此,三统与三世的关联露出水面。《文谥例》①《文谥例》为何邵公所著,可惜早已亡佚,如今只得看到徐彦引述的部分。云:“此《春秋》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辅、二类之义,以矫枉拨乱,为受命品道之端,正德之纪也。”[6]按何邵公所言,三科九旨都要矫枉、正德、拨乱反正,是受天之命重返正道,这正是“以《春秋》当新王”之意。就三统而言,“以《春秋》为新王”本就是其中一旨。董子云:“《春秋》上黜夏,下存周,以《春秋》当新王。《春秋》当新王者奈何?曰:‘王者之法,必正号,黜王谓之帝,封其后以小国,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后以大国,使服其服,行其礼乐,称客而朝。故同时称帝者五,称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统也……《春秋》作新王之事,变周之制,当正黑统。”(《三代改制质文第二十三》)董子把《春秋》直接解释成三统中的黑统,自然是“以《春秋》当新王”。就三世而言,我们在“三世王法”部分就已经谈到《春秋》用三世来讲王法,隐公元年“公子益师卒”条下,何邵公说三世异辞为的是“理人伦,序人类,因制治乱之法”,这加了“王心”的治乱之法自然就是王法。三世之中,所见世“德泽大洽”的太平景象实际是文致太平,自然不是指的王室已乱的成周,以此,三世异辞也旨在“以《春秋》当新王”。

概括而言,三统有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3个旨意,而三世的旨意也恰在讲述王法之渐,同样意在说明“以《春秋》当新王”。具体而微,三统之中,“新周”和“故宋”重在谈法古,而“以《春秋》当新王”则重在讲改制。新王奉天命当王,有行王法的次序,先“自详正”,所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所以“内大恶讳”,此为内中国而外诸夏,衰乱世之义;自正然后正人,正人有序,“从近者”始,此即襄公二十三年“邾娄鼻我来奔”,《传》文“以近书”之意,此为内诸夏而外夷狄,升平世之义;最后,正人由近及远,最终达到夷狄进诸爵,因此昭公十六年戎曼子称“子”,吴进爵称“子”,至此王化大渐,德泽大洽,《中庸》所谓“凡有血气,莫不尊亲”之意,此为远近大小若一,人皆有士君子之行,太平世之义。

《春秋》三世总十二公,共242年,始于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之新王改制,终于哀公“西狩获麟”之太平瑞应,“人道浃而王道备”。就时间而言,《春秋》为三统之新统,即黑统,前面还有白统和赤统,而三世存于《春秋》一统之中,始于隐公,终于哀公,当然也就身处三统之中;就义理而言,三世旨在讲述“以《春秋》当新王”的行王法顺次,而“以《春秋》当新王”又是三统这一科中的一旨,就此,三世自然在三统之中。由于三世处于三统之中,但凡谈衰乱—升平—太平这个次第都不能脱离三统之外,尤其不能离开“以《春秋》当新王”这一旨谈三世。

康长素曰:“孔子创义,皆有三数以待变通。医者制方,犹能预制数方以待病之变,圣人是大医王而不能乎?三统、三世皆孔子绝大之义,每一世中皆有三统。此三统者,小康之时,升平之世也。太平之世别有三统……”[3]。很明显,康长素解三世,三统与董子、何邵公皆不一样,在康长素这里,世大而统小,统在世中,每一世中都有三统,与之相反,董子、何邵公,甚而康长素之前的公羊家们,无不认为《春秋》统大而世小,世在统中,一统之中有三世。②上自《公羊传》,下迄康长素之前,几乎所有治公羊学的学人都不曾把三世从《春秋》中独立出来,因此也从来没人抛开三统循环来说时间。龚自珍有些特别,他曾离开《春秋》语境谈三世,对三世有新解,即太平-升平-衰乱,并运用于清代历史,这对于后来学人变革公羊三世说或有启发。尽管如此,龚自珍最终还是没有脱离三统循环来说历史,因而他也没有完全脱离《春秋》的语境,起到康长素那样决定性的革新作用。世在统中,三世渐行而为一统,“以《春秋》当新王”,最终人道尽而王道备足,因而,《春秋》三世之说的重点不在于阐释时间的变化,而在于讲述一统王法的次第。由于新王之法是孔子用书法造就,三世因而从来不是隐公至哀公这段真实历史前进的次序,更遑论世界历史前进的必然规律。圣人不忍天下混乱、民生凋敝,所谓“天下有道,丘不与易”,是以圣人用三世讲述如何在衰世成就新统,如何拨乱重返于王道,却不曾保证太平世就是历史的终结,相反,圣人用三统告诉我们,旧统无论曾经多么美好,终究会走向衰落,周道衰败之际,终得向新统过渡,此所谓“天命靡常,唯德是辅”。

康长素生逢中西交手之初,当时,无论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还是他们新奇的现代民主自由制度,都足以让学人们眼花缭乱,康长素的文章中常常提到“医生开药方”,他自己便迫不及待地给落魄的中国开出了新药方:把传统的三世说改装而与西方进化史观结合,让中国由据乱世过渡到君主立宪的升平世,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进入民主共和的太平世,达到世界大同。康长素这一举措固然暗含着他的良苦用心,却不曾想丢掉了经传“三世在三统之中”的圣人用心:当我们仅从三世来理解三世,那么《春秋》之时间观无疑便似西方的进化史观;相反,若从统来理解世,三世的进化涵义减轻,而三统中前后法统之间的承续作用便得到凸显。之所以强调世在统中,更有董子所言“奉天法古”(《楚庄王》)的深意。三统之为“三”,意义深远,董子所谓“三而一成,天之大经”。道之理,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三统以三为始终,周而复始,穷则反本,是以又成就百世之道。哀公十四年,《传》言孔子作《春秋》“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民无能名焉。”(《论语·泰伯》)《春秋》乐道尧舜之道,法古就是效法先王之道。三统之道在法古之道,而先王之道又在于法天,故而,三统之道就是奉天法古之道。

四、结 语

《春秋》三世而成一统,三统而得百世之道,背后的道理都在于奉天法古。倘若单独抽出三世来构造历史,不但三世背后的“统”没有了,“天”与“古”也同时被割掉了。换言之,三世在三统之中,三世便在奉天法古之中;三世强调一统王法的次第,重视德行的进步,而非讲述历史时间的进化,因而,《传》之历史时间观更多地体现在三统而非三世之中,它重视王鲁新周故宋之承续,强调旧统与新统间的妥善过渡,而非社会之进化。康长素以“不忍之心”开出的药方固然也是因着新时代而做出的某种权变,然“权”之要在于“经”,《传》言“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行权便得遵循“经”之道,若抛开“经”之道而单独用三世来支撑权变的药方,便很可能失掉圣人的要旨。

[1]康有为.孟子微·礼运注·中庸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陈其泰.清代公羊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

[3]康有为.康有为全集[M].姜义华,张荣华,校.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4]苏舆.春秋繁露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2.

[5]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李学勤.春秋公羊传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7]胡安国.春秋胡氏传[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8]段熙仲.春秋公羊学讲疏[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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