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弥留之际》主要人物形象解读
2013-08-15唐国卿
唐国卿
(广西民族大学 外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我弥留之际》是福克纳作品发表顺序中的第二部杰作。福克纳对该小说极为赞赏,认为是他“最好的小说”[1](P8),并把这部小说放在《喧哗与骚动》之上,说他“倾向于最喜欢《我弥留之际》”[1](P32),并向人们建议,读他的小说应该从这部作品开始。这说明《我弥留之际》是理解福克纳约克纳帕塔作品体系的入门和钥匙,也说明了它在福克纳约克纳帕塔作品体系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我弥留之际》通过叙述主人公艾迪·本德仑太太的死亡,以及她的家人把她的遗体从居住地法国人湾运送到40英里外的杰佛逊镇去埋葬的旅程,对异化世界里人性的扭曲、变态、堕落和异化,进行了真实、精确、无情地鞭挞和批判,揭示出在异化了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特别是在剧变和灾难中,人的本性是如何被磨灭的。这部小说的主题是死亡,其中心意象为一具死尸。死亡造成一种严峻的形势,迫使这个家庭的成员在其中接受考验,从而暴露出他们自身和成员之间的矛盾和内耗。这个送葬历程就是人性死亡的旅程,它暴露出家庭矛盾的激化、家庭同社会的冲突以及人性的堕落和异化。
异化可以分为劳动异化和精神产品异化,在此基础上产生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人性的异化等等。异化把人的野性、兽性放大到极致,导致人性的扭曲或磨灭。《我弥留之际》正是通过把艾迪的尸体运到杰佛逊埋葬的中心事件,刻画了一群思想幻灭的现代人形象,呈现了夫妻背叛、兄弟反目、尔虞我诈、逼人疯狂的这样一个疯狂的家庭,一个异化的社会和各种异化的人性,反映了作者对现代人处于异化状态这一主题的关注。
一、报复狂:艾迪
艾迪是小说的中心人物,小说中的“我”指的就是她。虽然在整部小说中,艾迪只叙述了很小部分,但小说的事件都发生在“我”弥留之际,她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冲突大都根源于她,就连运尸体这个死亡旅程也是她要求的,是她对全家人的报复。
艾迪同丈夫安斯结婚并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她感到无法忍受孤独。“早春天气最难将息。有时候我真觉得无法忍受,半夜躺在床上,倾听野雁北飞,它们的长鸣渐渐远去,高亢,狂野,消失在辽远的夜空中,而白天我好像总等不及最后一个学生离去,这样我就可以下山到泉边。”[2](P122)通过这段话,特别是通过“早春”、“无法忍受”、“半夜”、“床上”、“狂野”、“泉边”这几个词的联想意义,艾迪表达了自己内心深处那种强烈的,难捺不住的,就要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的性欲。正是如此,她才“接受了安斯”,因此,她的婚姻和家庭从一开始就没有爱。对艾迪来说,爱“仅仅是填补空白的一个影子”[2](P124)。正是由于没有爱,她感到婚姻只是“孤独被侵扰”或更孤独了,丈夫完全在她的生活圈子之外。她回忆道:“我的孤独被侵扰了,而且因为这种侵扰而变得更完整了:时间、安斯、爱,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都在圆圈之外。”[2](P124)当她怀上二儿子达尔时,她感到愤怒,觉得受了欺骗,被丈夫“捅了一刀”,“我只觉得我要杀死安斯”[2](P124)。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为了使“这个罪孽更加严重更加可怕”,艾迪选择与“上帝所任命的工具”[1](P127)惠特菲尔德牧师通奸,并生下一个私生子朱厄尔,以此来打击丈夫,向世人证明她的存在。在艾迪心目中,安斯“已经死了”[2](P125)。艾迪拒绝了丈夫,也就“拒绝了生活本身”[3](P81)。在艾迪看来,只有死亡才能使她彻底解脱,“我只能依稀记得我的父亲怎样经常说活在世上的理由仅仅是为长久的安眠做准备”[2](P121),现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没有任何牵挂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于是,我可以准备死了”[2](P127)。就是死,艾迪也不忘记报复丈夫,“而我的报复将是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在对他采取报复行为……我要安斯答应等我死后一定要把我运送回杰佛逊去安葬”[2](P124)。甚至在艾迪弥留之际,据达尔回忆:她“转过头,连瞥都没瞥爹一眼”[2](P35)。按常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艾迪不但其言不善,其心也不善。她对安斯耿耿于怀,不仅临死连瞥都不瞥安斯一眼,死后也要葬回家乡,不愿和安斯家族葬在一起,而且死后还要劳累家人千辛万苦把她的遗体运回去。这是多么变态的人性,多么疯狂的报复。
在艾迪的疯狂要求下,在她的精心导演下,本德仑一家开始了荒唐的行动:他们在炎热的夏天用马拉车带着发臭的尸体在路上走,在洪水和火灾中拼搏,风餐露宿,跋涉6天,终于到达目的地。他们此举使乡邻侧目,行人咒骂,连警察也不得不出面干预。这真是疯狂的报复,疯狂的行为,疯狂的一家。
二、自私鬼:安斯
在小说《我弥留之际》中,安斯是遭到评论家们严厉批评和谴责最多的人物。安斯被评论家一致认为自私、吝啬、冷酷,是“福克纳笔下最突出的坏蛋之一”,“但是我们不能低估他。他是不可轻视的……他代表一种力量”。[4](P154~155)安斯的确是本德仑异化家庭中不可低估,不可轻视的,反人类优秀品德的异化力量。
艾迪生病后,安斯怕花钱,一直不愿请医生为艾迪看病,让艾迪的病拖着而慢慢严重恶化。他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花言巧语骗艾迪说:“我知道你没病,只不过是累了。”当艾迪的病严重得到最后不得不请医生时,安斯仍在昧着良心欺骗医生,对医生说,“她只不过是有点儿累”,心里又打起了小算盘:“现在我非得付给他诊费不可了,可是我自己呢,嘴里连一颗牙也没有。”[2](P26~27)在安 斯 这 里,任何一点温情和怜悯都被撕掉了,其夫妻关系也是冷冰冰的金钱关系,人性变成了兽性,自私异化成为一种强大的力量控制了他的思想言行。“等安斯终于想到要请医生时,那已经为时太晚了。”[2](P30)安斯并不认错,还狡辩说是因为忙。医生戳穿安斯的谎言,责备他是自私,怕出钱而找借口,安斯竟然还说:“倒不是因为舍不得钱……我只不过老是在这么盘算……她反正是要去的,不是吗?”[2](P33)安斯的自私、吝啬、冷酷、无情的嘴脸在此暴露得一览无遗,安斯的人性被扭曲异化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同安斯这样的一个自私鬼一起生活几十年,是艾迪的最大不幸和最大痛苦。艾迪的去世,对艾迪来讲并不是什么坏事,相反,是一种解脱。“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是过着奴隶那种枯燥无味的生活”[5](P114),“不管她去的是什么地方,她总算是摆脱了安斯·本德仑”[2](P67)。
艾迪刚入土,安斯就迫不及待地说:“现在我可以装假牙了。”[2](P28)艾迪的去世,对安斯来说,好像不是丧事,反倒是喜事一样,就连他几岁的儿子瓦达曼也看得出来:母亲去世后,“爹现在每天都要刮胡子”[2](P73),好像要去相亲一样高兴。事实正是这样。安斯带着一家人把艾迪的尸体运回杰佛逊安葬的目的,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在杰佛逊镇装一副假牙和找一个新的妻子。这可以看出安斯是多么自私,连运尸体安葬的死亡之旅也被他浑水摸鱼,以售其奸。果然,在安葬好艾迪的第二天,安斯就安上了假牙,并且奇迹般地将新的本德仑太太,一个像“鸭子模样”的女人介绍给孩子们。母亲刚入土,父亲就镶牙和“迎新”,孩子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这确实是世间少有,闻所未闻。
女儿杜威怀孕了,没有钱,只好向男朋友借了10元钱,乘护送母亲遗体到杰佛逊镇之机买打胎药。但到了杰弗逊镇后,杜威找遍了全镇的药店,却买不到打胎药。杜威感到十分意外,一筹莫展。在这节骨眼上,安斯发现了杜威“有钱”,便马上要把这可怜的10元钱“借走”。杜威不愿借,安斯却不顾女儿的实际情况,不顾女儿的苦苦哀求,强行“借”钱。他像哭丧妇一样诉苦:“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2](P118)“苍天在上,在这个世界上,比我苦头吃得更多,受的气更大的人是再不会有的了”[2](P120),“就算我借你的还不行吗。老天知道,我最恨我的亲骨肉责怪我了。我供养他们可是从来没有舍不得过,我总是高高兴兴地给他们,眉头都不皱一皱。可是他们现在倒嫌弃我起来了。艾迪呀,你走了倒是省心了,艾迪”[2](P186)。为了这区区10元钱,安斯连老脸也不要了,在孩子面前大倒苦水,大呼委屈,甚至利用孩子们还在悲伤母亲去世的心情,把逝去的妻子也抬出来,以打动孩子们的心。接着,安斯一边说“老天爷看得清楚,还是死了的好”[2](P187),一边就把女儿的钱拿走了。这哪里是“借钱”,这分明是明火执仗地抢钱。世上哪有这样自私的父亲,为了钱,连亲生骨肉的感情都不要了。这简直就是美国版的自私鬼葛朗台。
三、“疯子”:达尔
达尔是美国现当代文学中又一个异化人的典型形象。达尔的异化是缺乏母爱造成的。由于从小就被母亲艾迪拒之于外,达尔在家庭和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为自己强烈的孤独感和异化感所折磨,为自己是谁的问题而困惑的弃男。达尔总是在异化中苦苦追寻那扭曲的、磨灭的、失去的自我,总在探寻自己究竟是谁,甚至怀疑自己究竟存不存在。他曾痛苦地说:“我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存不存在。”[2](P59)达尔由于“没有”母亲而感到绝望,总是说:“我无法爱我的母亲,因为我没有母亲。”[2](P69)他和弟弟瓦达曼讨论母亲是什么时,也说“我根本没有妈妈”,进而推断“这正是我不存在的原因”。[2](P72)由于总是在探寻自己是谁,自己存不存在的问题,加上从小就被母亲排斥拒绝而精神受到刺激,达尔的个性就变得孤僻乖张起来,结果被认为是疯子。
达尔渴望母爱最深,遭到的排斥却最大,其迫切的爱被扭曲成了最强烈的恨,成为控制他行为,激起他报复母亲的一种强大力量。因此,达尔在他的叙述中很少称呼艾迪为母亲,而常常直呼其名。比如他在第一次提到母亲时说:“艾迪·本德仑不可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木匠和一口更称心的寿材了。”[2](P5)艾迪病得快死时,达尔几次残忍地对弟弟朱厄尔说:“你可知道艾迪·本德仑快要死了吗?艾迪·本德仑快要死了,你知道吗?”[2](P29)为了报复母亲,也为了不想让母亲发臭的尸体沿途丢人现眼,在护送艾迪遗体的途中,达尔放火烧了用来暂时停放艾迪棺材的仓房,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艾迪的尸体越来越臭,沿途抱怨的人也越来越多。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尸臭越来越浓,天上的秃鹰越来越多,沿途人们的抱怨也越来越强烈。乡邻们都认为,这“太不像话了……安斯这样对待她,应该受到法律制裁”[2](P135)。
为了避免被控告和躲避赔偿财产损失,本德仑一家一口咬定达尔是疯子,把达尔抓了起来,送到了疯人院。本德仑一家各自为了其目的,不惜毁了亲儿子、亲兄弟,让他在疯人院里度过一生。这充分证明了本德仑一家的自私和冷酷,也证明了这一家人际关系的异化和人性的异化。在捉拿达尔的过程中,父亲安斯同别人一道,“把达尔推到在地,压住他不让他动”;弟弟朱厄尔把他按倒在地,并破口大骂“杀死他。杀死这个狗娘养的”;妹妹杜威与达尔不和,在想象中用刀子“杀死了达尔”[2](P85),她向人告密是达尔放的火,直接造成达尔的被抓,并且在抓达尔时,她在别人还没有动手时就“像只野猫似的朝达尔扑去,对他又是抓又是撕”[2](P172~173)。这是多么疯狂的行为,多么无耻的行径。
达尔平常同卡什的关系较好。在送葬的旅途中,卡什摔断腿后,正是达尔一路上关心他,替他绑扎断腿,并无数次向安斯建议先把卡什送去医院,然后再送灵,还说死人可以等而腿伤不能等。安斯不同意达尔的建议,达尔还去买水泥,调水泥为卡什糊上断腿。他还说:“咱们最好还是先送卡什去看医生。我们可以把他留在那儿,以后再回来接他。”[2](P169)连 卡 什 听 了 这 话 也 觉 得 “这 话 说 的 不错”,并说他和达尔“出生的时候挨得近”,所以关系更为“亲近”,[2](P170)甚至卡什心里对达尔放火的目的并不反对,而且认为送葬这趟奇怪的死亡旅程应该被阻止,“达尔觉悟到我们当中应该有人出来有所作为,我几乎可以相信他在某种意义上是做对了”[2](P169)。然而,尽管如此,卡什却半点也不念及达尔的好处,半点也不顾及手足之情,昧着良心背叛了达尔,默许了他们抓达尔的行为。这简直使达尔也感到难以相信。在被按倒在地上后,达尔“眼光朝上看着”卡什,愤怒地说:“我原以为你会告诉我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居然一声不吭。”[2](P173)
被抓后,由于不能承受家庭对他的迫害,特别是卡什对他的背叛的沉重的打击,以及将在疯人院被关一辈子的悲惨命运,达尔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如此畸形的家庭,如此冷酷的关系,如此残忍的现实,如此绝望的未来,人不疯也会被逼疯。当被押上去疯人院的车时,达尔已经精神分裂,大笑不止。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存在不存在,竟把“达尔”当作另一个人,并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他自己也不知道“达尔”为什么大笑。他问“达尔”,是在笑这个疯狂的世界,还是在笑那坐在火车上像猴子一样大嚼香蕉的本德仑一家人?达尔最后神智不清地说:“达尔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兄弟达尔。我们的兄弟达尔被关在杰克逊的一只笼子里,在那里,他那双乌黑的手轻轻地放在静静的格缝上。他往外观看,嘴里吐着白沫。”[2](P185)这是多么震撼人的景象,多么恐怖的结局,多么无奈的凄凉。达尔疯了,这是疯狂的父母逼的,是疯狂的兄弟姐妹逼的,是异化的家庭关系逼的,更是这个异化的社会逼的。达尔的悲剧及惨象,是对这个亲人相残和人与家庭关系异化、人与社会关系异化、人性本质的异化的最沉重最痛苦的揭露。
异化揭示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揭示出人所创造的世界都变成了与人对立的,异己的,外在的控制人支配人的东西或强大的力量,人在异化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人的关系中是如何的弱势渺小和无奈,最终变成了这种人所创造的外在力量的附属品或奴隶。异化是现代人面临的生存困境之一,也是我们研究现代人之人性问题的出发点之一,更是我们研究文学的出发点之一。《我弥留之际》的主题是异化,小说的中心事件是护送艾迪的遗体到杰佛逊埋葬的历程,但对埋葬的场面却一字未提,这就告诉我们,不能把这个历程理解为简单的送葬历程,这是人与家庭关系异化的过程,也是人与社会关系异化的过程,更是人性磨灭和异化的过程。
《我弥留之际》的故事和产生年代已经结束,但它所反映的问题并没有结束。异化不是20世纪某些国家和地区特有的社会问题,即使在21世纪的世界各地,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人性的异化依然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今天我们研究《我弥留之际》主要人物人性的异化,除了能帮助我们加深和拓宽对该小说的主题和人物的文学意义的探讨之外,还可以为我们在社会生活中防止人与家庭、人与社会、人性本身的异化,为建设新型的、和谐的、社会主义的人际关系,为人本身的全面发展和获得更多幸福、自由和价值,提供有益的借鉴。
[1]Jones B.Meriwether Lion in the Garden[M].Random House,1968.
[2](美)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M].李文俊,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0.
[3]Hyatt Waggoner.William Faulkner:From Jefferson to the World[M].Kentucky:Lexington Books,1951.
[4]Cleanth Brooks.William Faulkner:The Yoknapatawpha County[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3.
[5]Frederick I.Gwyin(ed).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M].Virginia: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