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空间的变化与身份认同——论《孤寂深渊》中同性恋者的身份认同
2013-08-15王晓燕
王晓燕
(青岛大学 师范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福柯指出,19世纪的着魔是时间,20世纪的着魔则是空间。他进一步断言:“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美国空间哲学大师爱德华·苏贾认为,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从根本上来说,人是空间性的存在者,是被包裹在与环境的复杂关系中独特的空间性单元的主题。这种空间可以划分为物质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物质空间是指居住空间,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精神空间(包括文化空间)是人的意识空间,是对世界、自我的认知图绘,是人类精神活动的上层建筑。社会空间是指个体在社会全体中所处的地位是人类不能回避的群体空间。作为建构空间的主题,人类也在空间中建构自我,确认身份。人之于空间是一种复杂的交互关系:一方面,人通过自身的行动与思想塑造人之所在的空间。另一方面,空间也在人们能理解的意义上塑造人自身的行为和思想。人的空间性是人类动机和环境或语境构成的产物。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社会活动的场所……空间容纳各种社会关系。社会和人的行为影响空间,与此同时,空间也反过来制约着处于其中的人的行为及社会关系。空间有私密的和公共的,封闭的或是开放的,安全的或是令人不安的。“空间不但为主人公的活动提供了背景,甚至可以说,它们本身就是主人公存在状态的一种象征”。
《孤寂深渊》是现代著名小说家拉德克里夫·霍尔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小说被誉为“女同性恋小说的圣经”,一出版就引起了一场轰动性的诉讼,法庭所指控的“淫秽”是针对这部小说所涉及的女同性恋主题。作为女同性恋小说的圣经,小说深刻地反映了女同性恋者的苦闷。霍尔年代的女同性恋者没有自己的话语或者名称来界定自己,维护自己的身份,她们背负着异性恋社会给予的污名。这些名称都含有下流、堕落之意,所以她们只能通过象征性的空间进行自我认定。同性恋的身份必须通过扩大自己所拥有的象征性的空间,使得自己免受与男权尤其是异性恋身份相关组织的影响。
一、居住空间的温暖与身份的困惑
女主人公斯蒂芬·戈登的居住空间的变化与她的身份认同是紧密相连的。居住空间是人生活的第一世界,它为你遮风挡雨,为你提供安全舒适的环境,是人生命的依靠,房子让人保持自我,没有它,人如同飘萍游走于社会,房子是安稳、自我秩序的代名词。斯蒂芬在莫顿的生活是快乐的,因为有慈爱的父亲的呵护,每当斯蒂芬内心困惑时她总会向自己的父亲吐露心中的郁结。父亲为了她而悉心研读医学和心理学的书籍,他能理解地对待和引导这个天生不幸的女儿。如果说房子是用来遮挡外界的纷纷扰扰的话,那么斯蒂芬的莫顿正在阻挡着这种纷扰。在莫顿,斯蒂芬能够得到保护,她向莫顿寻求慰藉,请求莫顿回答她“我是谁”这一疑惑。好朋友马丁向斯蒂芬表达爱慕之情时,她像是遭到了凌辱,惊慌厌恶地逃离,她转身跑向莫顿寻求保护。一直以来,斯蒂芬视马丁为“哥们”、一位志同道合的出色朋友。马丁向她求爱时,“她居然掉头就走,发狂似的从他身边逃走,逃到她总是受到保护的宅院”。马丁离开莫顿,回到加拿大,斯蒂芬困惑自己不能对异性产生“性兴趣”的缺陷,更不能解释这一点。“她抬起头迎面看着莫顿,想象着莫顿在想着她呢,因为那窗户都好像在招呼她,请她进屋。‘回家来吧,回家来吧,快回到屋里来斯蒂芬’”。斯蒂芬拒绝了异性恋,返回莫顿的怀抱。房子是安全、外人不易接近的秘密空间。斯蒂芬对莫顿的爱不仅仅在于房子的安全感,更在于房子里有善解人意的父亲。斯蒂芬的父亲去世之后,她“对莫顿的依恋越来越强烈,比以往更崇拜莫顿,莫顿草原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叶子”。并决定放弃去牛津读书的机会。留在莫顿是因为她认为莫顿需要她,即使有佣人、园丁打点一切,维持莫顿的生活秩序。此时的斯蒂芬还没有找到“我是谁”的答案,自己哪方面不正常,所以她还能待在这个能给她一个身份的避难所。
斯蒂芬遇到安吉拉并疯狂地爱上她,她梦想和自己的情人能逃走,独享二人世界。然而,安吉拉是位有夫之妇,斯蒂芬想逃离社会能独处一隅,她将目标投向的不是偏僻的地方而是莫顿。斯蒂芬相信她和安吉拉会在莫顿找到宁静,“我们的家就是莫顿——我们很幸福,幸福让我们完完全全地心满意足,感到和平宁静,我们在这里充满了和平宁静之感”。斯蒂芬想同安吉拉同居,希望能成为她的一部分,她们不是彼此分开的两个人,而是一个人。
房子是一处住所,它既可以保护内部空间又可以抵御外部侵害。字面意义上,房子可以保护其居住者免于雨雪风暴的侵袭,当积雪覆盖了房子外面的大地时,房子里的人还是处于保护中心。莫顿是乔治王朝风格的红砖房子,“房子宏伟壮丽而不虚张矫饰,矜持沉稳而不盛气凌人,安闲凝重而又不呆板拙笨,对于那些了解它的精神风貌的人来说,它那种略显遗世独立的神态,更增添了它作为家园的价值”。这座房子庄严、坚固地抵御着险恶的天气和外界的纷扰。斯蒂芬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还没有找到答案之前,她的身份困惑总会在莫顿得到慰藉。
二、居住空间的拒绝与身份的焦虑
当斯蒂芬的母亲安娜发现女儿与安吉拉的同性恋丑闻时,她将斯蒂芬赶出了莫顿。安娜对女儿的定义为“违反自然的”,这是一种“违反了生你养你的父亲的一种罪过”。同性恋行为让安娜蒙受了羞辱,她不能背负着耻辱和斯蒂芬生活在一起。就这样,斯蒂芬被赶出了那座曾经让她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给予她保护的莫顿,成了成千上万名可怜人中的一位。“他们没有爱的权利,没有怜悯的权利”。她是丑恶的,有缺陷的。莫顿代表了斯蒂芬的内心空间和自我的稳定秩序。离开莫顿,也就意味着脱离原来自我稳定的秩序,自己的身份认同受到极大的创伤。斯蒂芬必须离开这个家去找一处新住所,当她承认了自己是“性倒错者”时,她能指出自己和异性爱社会的格格不入,将自己从这个传统秩序中抽身而去。整整两年流放的日子,斯蒂芬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居所,她的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她在伦敦孜孜不倦地创作,对她来说工作是麻醉剂。除了自己的家庭教师,斯蒂芬最关心的是自己的那匹马——拉夫特里。她向拉夫特里倾诉着自己的心声。
居住空间的拒绝与文化空间有着必然的联系。叙事者游离于主流群体之外,被主流社会排斥、驱逐。在这里,斯蒂芬作为一个异乡人,没有了物质家园,她必须维护自己的精神家园,保护自我。
但是,莫顿作为井然有序的社会的典型代表,也是异性恋社会的维护者。“树木残催崔繁茂,农舍错落有致,篱垣界断整齐,水源回环通畅丰富”,是戈登家族的别业。对于像戈登这样受人尊重的家庭,莫顿在这个条理、有秩序的英国社会是一种声誉和地位的象征。斯蒂芬明白,对于父亲和母亲及像他们一样的人来说,家就意味着两个忠诚的爱人,爱于斯,老于斯,两个人绝对是没有污点,没有耻辱,令人羡慕的一对。然而,斯蒂芬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世界的憎恶,虽然她知道自己能像父亲母亲那样爱得深切爱得纯洁,但是仍然背负着污点,感到耻辱,因为她的爱不被社会接受,她的爱人不是男人。同性爱在当时的异性爱社会里是不被接受的。
偶然的几次回家让她倍感痛苦,因为她爱莫顿,这个曾经给予她身份保护的地方。斯蒂芬进入莫顿,面对着大厅,墙上挂着戈登家族祖祖辈辈有趣的老画像,“那些人早已逝去了,但是却仍然奇妙地活着”,因为他们曾经建造并居住在这所房子里。斯蒂芬相信,无论自己与其他女人有多大的不同,她仍然在莫顿有一席之地。因为莫顿连接着自己的过去。她“属于那安安静静的、绅士气派秩序井然的传统,属于那红砖砌就的古老豪门的尊严和骄傲,而这又都不是讲究外表和排场”。斯蒂芬把自己视为莫顿过去的女主人,传统的一部分,曾经她认为自己能接受各种形式的爱,但是戈登家庭绅士气派的传统最终还是拒绝了斯蒂芬。现在,仿佛成了莫顿的陌生人。她觉得“这所古老的大厦阴郁而又悲哀地往后退缩,不接受她的爱了,它那些窗户不再指引她,欢迎她说:‘回家来,回家来,快快回家来吧,斯蒂芬!’她也会不敢再奉上自己的爱,而这种爱把她的心都快要压碎了”。被赶出莫顿的斯蒂芬,一直想离群索居,产生强烈的自卑心理。自我的身份认同是指对自身的身份和角色的理解和把握。同性恋的自我认同意味着承认、认可自己的种种同性之间感情和行为,认同自己爱同性的事实,并在内心接受之。同性恋身份的确立,不仅由同性恋者的自我认定来决定,而且由社会认定和他人认定来决定。莫顿作为社会的代表,将斯蒂芬拒之门外。莫顿的冷漠与拒绝使得斯蒂芬产生了身份的焦虑,她只有通过不断地写作,发泄心中的苦闷,希望得到社会的认同。对于写作,斯蒂芬想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然后利用作家的力量来求得社会对同性恋的宽容。同时也拥有一切优秀作家的胆怯、讨厌所写的东西。“在某种恐慌面前畏缩,她觉得新书会成为一次荒唐可笑的失败”。斯蒂芬漂泊在外,试图进行身份认同,没有莫顿的保护,斯蒂芬心绪焦虑,性格孤僻。
三、寻找新空间与身份认定
海德格尔认为,“居住,即被置于安宁之中,保证每一事物都处于其自然本性状态的防护圈之下,留居于安宁之中”。居住空间的安宁稳定也是自我价值的体现,身份确定的象征。
拉德克里夫·霍尔试图界定女同性恋身份。但是在1928年,女同性恋没有自己的名称,她们只有利用现有的语言来定义女同性恋为“性倒错”。当斯蒂芬从父亲的书房里读到与有关同性恋的书籍时,知道自己就是被上帝立了记号的该隐。她痛苦地接受了自己“性倒错者”的身份,之所以接受这一名称,是因为在异性恋主导的社会里没有其他的名称更适合自己的身份。斯蒂芬在发现这一名词之前,她不知道如何界定自己。虽然知道自己不同于那些异性恋者,但又不知道如何确切地表达这一不同之处。在斯蒂芬爱上安吉拉后,她挣扎着试图了解自己,但是她发现“找不到什么话语看来是能包含他自己的意思的——因为她并不知道她自己的意思”。她不断地问自己“我是谁”。虽然霍尔不能赋予女同性恋者除“性倒错”以外其他的名称,但是她给予了女同性恋者身份的象征—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在作品中颠覆了以往传统意义,霍尔借助房子给了女同性恋者空间、话语权,以及身份认定。
居住空间本身的功能是既能标榜自己又标榜社会。莫顿——斯蒂芬生于斯,长于斯,不仅仅代表她自己生活的秩序,还代表异性恋社会秩序。当斯蒂芬认证了自己与异性恋社会的秩序格格不入时,她必须离开莫顿,离开莫顿是斯蒂芬同性恋身份认同的巨大转折点。
被贴上了“性倒错者”的标签,但是斯蒂芬要建立一种新的属于自己的秩序,在一幢新房子里进行新的身份认定。如果说房子是安全、保护隐私的舒适空间,那么它也可以成为社会和外部世界的象征。房子不仅象征了自我,而且代表了社会,尤其是在英国,房子不仅仅是祖传的住所,更是一种社会、经济、文化机构。房子保护着世袭和等级的秩序,是绅士和异性爱家庭的核心。大多数的房子是祖辈传给子孙后代。但是,拉德克里夫在创作斯蒂芬这一形象时,并没有遵循世袭的传统。斯蒂芬理应继承父亲留给她的房子,但是她却离开了莫顿。
因为她在这个旧秩序的社会无立足之地,斯蒂芬寻求在巴黎的房子里建立自己的秩序。几经周折,斯蒂芬在巴黎买下了一套新房子。新的房子给了斯蒂芬全新的生活,摆脱传统意义上房子诠释的含义,新房子也为斯蒂芬身份认定提供了空间。斯蒂芬将情人玛丽从战场上带回自己的家。当她和玛丽同时踏入这所房子时,她第一次感觉到这所古老的房子是一个家。斯蒂芬的房子将接受同性爱。对于斯蒂芬来说,当房子里的人相亲相爱时,房子变成了家。莫顿所代表的社会要求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而斯蒂芬在巴黎的房子接受同性爱。在这里,一个女人可以爱另一个女人,经常有相同命运的人来拜访。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了爱人温暖的爱,才有了自我的认同。
斯蒂芬和玛丽生活了六个月之后,斯蒂芬的母亲安娜写信让斯蒂芬回家讨论管理产业的问题,安娜在信中对于玛丽只字未提,不邀请她,对她根本不加理睬。在斯蒂芬离开巴黎的十几天里,玛丽开始明白莫顿代表的是传统异性爱社会秩序,所以她懂得,作为爱另一个女人的女人来说,在这个传统秩序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斯蒂芬已经丢下她到莫顿去了……莫顿,那才确实是斯蒂芬真正的家,可是在那个真正的家里并没有玛丽的位置”。而斯蒂芬“心里此时此刻也正感到苦恼,因为莫顿,这个不能和玛丽共享的真正的家,而感到无法容忍的苦恼”。莫顿不能接受斯蒂芬的情人因为异性爱的社会不准许被视为错乱的爱进入。
斯蒂芬和玛丽在意大利结识了马希夫人和她的女儿,马希夫人像爱娃娃一样宠爱着玛丽和斯蒂芬,并邀请她们参加在布朗斯科姆院举行的圣诞节家庭聚会。可是,在十二月份却收到了马希夫人收回邀请的来信。“传到我耳中有关你和玛丽的种种流言——我不愿意介入这种事情——直接迫使我不得不断绝我们的友谊”。像安娜夫人一样,马希夫人认为同性爱是反自然的、可憎恶的、病态的,她不能让斯蒂芬和玛丽出现在自己的房子里以免破坏了她的社会地位。马希夫人不能接受她们也是因为一对同性恋人在这个秩序井然的社会没有立身之处。
马希夫人撤回她们的邀请之后,玛丽意识到她和斯蒂芬都是社会的被驱逐者,社会不能容忍她们的同性恋身份。作品的最后,斯蒂芬因为自己不能给与玛丽被社会所尊重的爱,迫使自己放弃玛丽,将她推向了另一个男人。作为女同性恋者,玛丽虽然将自己置身于异性爱社会之外,却更渴望在那种秩序下的社会地位。所以,斯蒂芬逼迫玛丽离开她,以求自己所爱的人更幸福。斯蒂芬虽然允许玛丽离开巴黎的房子,看似破坏了同性爱,但是这房子,同性爱的秩序依然存在着,同性恋的身份依然如故。虽然她的同性爱瓦解了但是同性爱的秩序拒绝改变。尽管斯蒂芬的房子里没有了玛丽,但是它会向其他的同性恋者敞开怀抱,就如同弗吉尼亚·伍尔夫为女人留出一间房子。
当玛丽离开之后,斯蒂芬感到震惊和困惑。但是片刻间,她仿佛看到了这间房子里挤满了人。一开始,她们像是“眼睛凄凄的陌生人”,但是斯蒂芬将她们逐一辨认出来,有些是女同性爱的同伴,还有一些是不认识的同性恋人。这些同性爱者都是社会的被排斥者,没有自己的房子,都挤进斯蒂芬的房子里寻求保护和安慰。因为斯蒂芬是一位作家,她们来到这里想寻求自己的身份。斯蒂芬在巴黎建立的同性恋新秩序让她认同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也让其他同性恋者有了立足之地。
谢纳指出:“生存具有空间性,空间性具有生存性,这是空间的本体论的意蕴。”空间作为社会的一部分,任何时候都离不开空间的关怀。拉德克里夫·霍尔颠覆了房子这一居住的传统意义:秩序、信仰、延续后代。在作品中,莫顿代表了传统的异性爱秩序,但是霍尔赋予了斯蒂芬在巴黎的房子另一种意义:能够包容同性恋的身份。在异性爱的世界里,同性恋被描绘成性错乱,不切实际地被误会着,所以霍尔用房子象征他们的同性爱历程。莫顿代表了一种秩序,斯蒂芬在巴黎的房子同样也诠释了一种秩序,它是一种女同性爱的秩序,绝非性错乱。霍尔利用房子来达到一个新的目的,让那些没有名分的同性爱者认定自己的身份。居住空间的变换与身份的表达在作品中结合得恰当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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